“若是来历不明,受过特殊训练,有组织的武人,或会习江湖秘法遮掩会武迹象,”赵挚沉吟片刻,冷静开口,“这次的案子不一般,牵扯甚深,我虽不觉得甘四娘会武,也不敢随便定论。”

宋采唐却摇了摇头:“凶手一定不是甘四娘。”

几人齐齐转头看她。

宋采唐目光清澈,语音笃定:“甘四娘有没有武功我不知道,但她一定不是身怀蛮力之人。”

“此前我们与她在栾泽卢光宗案中有过接触,一度她情绪很不受控,”宋采唐曾搀扶,或者说,试图阻止过她做一些动作,“她的力气并不很大。”

“武功或许可以隐藏,天生大力,在情绪激动时不可能隐藏得住,而造成尸体死因的凶手,力气一定很大。”

宋采唐手指指向尸骨上折断的肋骨有凹陷的胸骨,不用说,大家就明白了。

人的骨头和其坚硬,死者又会武,不可能不挡,能造成这样的伤,凶手力气不可能小。

所以这凶手,一定不是甘四娘。

“而且这凶器好像有点特殊……我之前就觉得不一般,现在看的更清楚了。”宋采唐把凹陷碎掉的骨片小心捡起,拼出,“你们看。”

祁言揉揉眼,没看出什么端倪,温元思对兵器了解不深,而且骨头上痕迹太浅,他着实无法猜测。

赵挚看骨头上的伤,没看出来,但看宋采唐拼出的这个,慢慢皱了眉。

“带尖,或者是带棱,很密集,个头却不大……”

是什么呢?

祁言眨眨眼:“带尖的,密集的,重击力度还这么大……流星锤?”

“不,”赵挚摇了摇头,“这个兵器切面比流星锤小很多。”

宋采唐眨眨眼:“那是小号的流星锤?”

赵挚怔住了。

慢慢的,他看着宋采唐,笑出了声,好像在说:你真可爱。

难得犯回傻,傻的这么可爱。

小号的流星锤是什么东西?小孩子玩的么?

宋采唐大概也知道自己一时脑抽了,默默看别处。

“我感觉,应该是狼牙棒。”

赵挚如此猜测,还有别的原因:“流星锤适合远距离攻击,进站反倒掣肘,观死者身上痕迹,最后近战伤痕不少,狼牙棒方便很多,且大小合适,比如这个伤,凶手当时一定站在死者左侧后半步,以这样的角度攻击——”

不好说清,赵挚干脆自己上身,演练了起来,还原打斗现场。

他说的越细,越真实,祁言越不敢肯定死者身份,一切的一切,跟他印象里的小叔叔相差太远。

可若这不是小叔叔,又是谁呢?

甘四娘当时可是拿到了小叔叔的玉佩的!

“所以死者身份仍然是个大问题,”温元思皱眉,“我们自己都不能肯定,回到汴梁,别人会更怀疑,这案子,更加难办。”

赵挚也觉得是个麻烦:“这一点,必须要解决。”

越快越好。

可祁言提供不出更多的和尸骨匹配的东西……

祁言也很愧疚,用力发动脑筋,努力想,突然有了个想法:“滴血验骨行不行!”

他看向宋采唐,眼睛里都是希望的小星星:“我在一本奇闻野史里见过,说父子滴血可以验亲,父死,儿滴血于其骨上,亦可以验出亲缘!”

一边说着话,他还一拿出刀子,想往手指上划:“可以用我的血!”

赵挚不太看好:“所以你是他爹还是他儿子?亲缘太远,怕是不行。”

祁言眼睛就暗了:“可景言父母早亡,也无兄弟姐妹……”

宋采唐看着他都快哭了:“我有办法。”

祁言差点扑过去,被赵挚架住了。

他特别委屈,巴巴的看着宋采唐 :“唐唐……”

被赵挚狠狠一掐胳膊,立刻消了声。

“滴血验骨怕是不行,”宋采唐心里想着大概率,包括滴血认亲,虽然有一定机率,但并不太科学,结果不是那么准确,但她会另一种办法,“我可做颅骨复原。”

“颅骨……复原?”祁言重复了两遍,才明白宋采唐的意思,看向赵挚:“我没听说吧,她难道在说……复原头颅,死人相貌?”

赵挚虽也震惊,还是板的住的,骄傲颌首:“你听的没错。”

祁言:……

那会的又不是你,你骄傲个什么劲?

温元思也很意外,看向宋采唐的眼睛里满是惊喜:“你真的会?”

“我可根据颅骨形状特点,结合其它特征,做出死者相貌,”宋采唐之前做过,略有心得,“只是需要很多时间。”

祁言立刻跳起来:“那你去做!其它的交给我们!”

宋采唐看向赵挚和温元思。

这两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异口同声:“你只管去,其它的事,有我们。”

宋采唐便不矫情:“那我整理好尸检格目,这边一切便都不管了?”

赵挚:“好。”

“我还需要一间安静房间,不可打扰。”宋采唐想了想,“还有石膏和橡胶软泥……”想了想,这些东西古代应该没有,但可以找类似材料,“一个懂泥土的人。”

“我给你办!”祁言拍胸脯,“伺候的人也给你备上!”

257.颅骨复原

颅骨复原是现代破案技术的辅助手段, 几经研究拓展, 已非常成熟,宋采唐曾系统学习过专业知识,也亲手做过几例, 不敢说极擅长, 心得肯定是有的。

首先要复原颅骨。她需要按照尸骨头颅形状特点, 测量后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硅胶或石膏模型。

这点并不太难。死者头骨有裂痕,却没有大的伤口, 保存相对完整,只需细心测量,就能有准确数据。硅胶找不到,石膏却可以制。

宋采唐的专业知识,加上懂土陶的匠人帮忙, 很容易就能做出来。

难的是之后要做的软橡皮泥。

这个东西古代没有, 宋采唐也不是化学专业, 没办法准确找到合适材质替代合成。最终仍然是祁言找到的匠人帮了大忙。

匠人们的智慧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可能不懂什么分子式,什么化学反应,但他们跟土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清楚的知道哪里的土是什么颜色,什么质感, 几分水土比兑, 会有怎样的粘度和硬度, 又能保持多久。

他们不知道宋采唐用泥要干什么, 但只要宋采唐能精准的提出要求,他们就能想办法找到各种合适的水土,试出各种配比,最终满足宋采唐的要求。

于是橡皮泥没有,合适的替代品粘土,却有了。

最后是大量的测量工作,发际,眉间,鼻根,人中,颏唇沟,眉中央,眶缘下点,下颌下缘,颧弓上缘,下颌升支及下颌角……

所有数据务必精确,人体面部数据起伏不会太大,一点点小的失误,都有可能造成最终结果与事实大为偏颇的情况,宋采唐量的很小心,甚至为此自制出了一把简易游标卡尺。

石膏像有了,粘土有了,数据也有了,宋采唐开始按照面部软组织厚度,解剖特点,位置结构形态,骨骼形状,结合颅骨但性别特征和年龄特点,慢慢把粘土往石膏像上粘……

各高低起伏处,比如眉弓,眼眶,下颌骨,牙齿特点,要更加精确小心。每逢感觉不对,宋采唐还会停下来仔细比对数据,重新再量一遍原颅骨尺寸也不鲜见。

最做一切做成,便可上见,做复原图和模拟画像。

但没有现代的电脑辅助,这个过程非常长,不说之后的调整修改,光是测量尺寸,根据公式计算角度弧度,她就用了两天一夜,没有休息……

宋采唐在忙时,别人也没闲着。

赵挚,温元思和祁言一起,查找五年前留下的消息线索。鉴于尸骨身份存疑,行动轨迹可能隐秘,不太好找,他们一致决定,盯着甘四娘的线。

甘四娘也是背着栾泽四邻,悄悄来的青县,但她一个貌美妇人,还带着孩子,到哪都会吸引视线,想低调也低调不了多少。加之当时安乐伯曾德庸和夫人卫氏同在青县,卫氏还很可能对甘四娘动了手——

不管到哪,正妻小妾豪门恩怨都是市井人们喜闻乐见的话题,只要有点风,就会掀起浪,总会有人记得。

果然,这一点很快被证实。

有常在附近街上混的,给他们讲了整整一个话本,他们从一大通夸张的,不夸张的信息提取出有用消息并查实,卫氏果然在当时对付甘四娘。

她是真的想杀了甘四娘的,还私下里请了人,要不是秋文康帮忙,甘四娘当时不可能活着离开青县。

但这里毕竟是青县,不是汴梁,卫氏人头不熟,本身也只是个内宅妇人,花钱办事,请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大牌面的杀手,别说皇上的鹰卫,她连那具骸骨的层次都够不到,所以这具尸体的出现,对卫氏的计划大概只是个意外。

甘四娘当时大概怕极了,埋了尸体,什么都不敢再做,用尽所有聪明心计,悄悄做了个障眼法,迅速离开青县,卫氏才没有机会再下手。

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很关键,卫氏知不知道尸骨的事,曾德庸桑正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赵挚和温元思都很警惕。

卫氏是真心想让甘四娘死的,真是是因为甘四娘走的太快,才放弃了么?

“还有一个问题,”温元思修眉微扬,“第一案发现场。”

人不是甘四娘杀的,那尸体呢,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祁言急得挠头:“不知道啊!咱们查了半天,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甘四娘埋尸!”

赵挚突然想起了秋文康的话:“秋文康说当时地上的血不多……”

可宋采唐的验尸结果,死者死于心脏受伤,大出血。

院子里没太多血,那就是人来之前就死了?

温元思此刻和赵挚相当默契,异口同声:“移尸!”

“那把死人尸体扔到甘四娘的院子,为什么?”祁言十分不理解,“如那甘四娘与死者不相识,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只为吓唬一下胆小妇人?”

温元思摇头:“绝非如此。”

想吓唬一个妇人,什么招没用,何必如此?

不是吓唬,那就是——

赵挚眯眼:“有人试图栽赃。”

做了命案的凶手,常会为了避免罪责,做出假象,栽赃给别人,本案院子里的尸骨,大约也是。

祁言仍然不解:“那栽赃谁不好,为什么选甘四娘?”

在他看来,甘四娘只是个命运多舛的妇人,为了生存,磨出些许心机和市侩,人命栽赃……不至于吧?

她应该还不到这种价值。

“不是他——自然是别人。”

温元思想到一点,看向赵挚,言语中透着通明:“事出前一晚,甘四娘是被秋文康送过来的,而秋文康,当时事忙,差一点住在了这里。”

这是秋文康的供言。

赵挚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回想起文康的话,眼睛渐渐眯起:“还真是。”

“谁?秋文康?”祁言挠头,“所以这移尸嫁祸,是冲着秋文康来的?”

赵挚:“这里是客栈,当时天色已晚,秋文康忙了一天下来很累,本也想开个院子住下,但突然有事来,手下手续办了一半,就被他叫停,急匆匆的走了……”

这事来的又急太快,他根本没有时间睡觉,也没有去住别处,办完天已将明。他不放心甘四娘这边的境况,干脆转过来看看,结果一看,就看到了甘四娘埋尸。

赵挚越想,越觉得这方向对了。

秋文康是太子府长史,向来谨慎,此事一直深埋心里不提,除了身份敏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顾虑外,还有一点,经历这件事,他心里毛毛的,总觉得有人会陷害他。

初初听到秋文康供言时,赵挚尚不理解,现在想想,秋文康这感觉,应该是没错了。

有人想杀人嫁祸秋文康,按着秋文康路线行程安排好,不想秋文康突然有要紧隐秘的事办,匆匆的,快速的离开,这祸,就没能嫁过去。

至于为什么嫁祸秋文康……

那小院尸骨生前经历惊险,身份有异,伴着浓浓神秘感,事件层次不可能低。

秋文康是太子府长史,代表的是太子力量。

所以这件事,很可能与朝堂有关。

牵扯到权利政事,大势之争,三人齐齐沉默,没再多提。

但——

这件事不但与秋文康有关,还跟曾德庸和桑正有关。

“所以……这安乐伯不是无所事事,沉溺玩乐的逍遥伯,桑正也不是身世可怜,不敢言语,只能低头做事没脾气的半外族?”

这句话分量有点重,不仅打破所有之前任职,还会影响到案件走向,祁言说得相当小心翼翼。

赵挚微微颌首。

事已如此,真相在面前摆着,由不得人不信。

“还有一个问题——”

温元思起了头,赵挚眯眼:“院子。”

二人一个对视,脚下不停,转向前院。

祁言又不懂了,小跑着追上去:“什么意思?”

赵挚:“秋文康是男人。”

“我知道啊,这点并没有疑问……”值得这么着急上火的跑?

温元思再次提醒:“甘四娘是女人。”

祁言:……

“这……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是没听出来,赵挚磨牙:“男女授受不亲!”

“砰”一声,祁言头撞在了廊柱上。

“我知道了!那秋文康就算救了甘四娘,就算要住客栈,也不会和甘四娘住在同一处!”

他突然开了窍,原地蹦出三尺:“别人要抛尸嫁祸秋文康,该把尸体扔到秋文康的院子,不应该扔给甘四娘!”

可尸体偏偏出现在甘四娘的院子里,这里头一定有事!

客栈是正经客栈,规矩是极好的,所有入住过的客人都有记录,但秋文康当时没住,不知道有没有……五年前的记录本子倒是还在,并没有销毁,屯在库房,就是找起来需要时间。

赵挚三人亲自下场,把库房里的记录翻了个遍,终于找了出来。

他们非常幸运,秋文康虽然当时没住,但交了定金,离开得太急太快,定金没有退回,所以记录上还有。

而这个院子,就在甘四娘的隔壁。

当晚秋文康没有住,别的人住了。

掌柜的解释是,店里做生意,不可能客人来了不接待,秋文康虽交了定金,却已确定不住,那院子环境好价格高,别人想要,他们万没有不再次订出去的道理……

赵挚没太关注他说什么,只紧紧盯着册子上记录的名字。

陆五。

这两笔字太眼熟,这名字也太熟悉,他不可能认不出来,是陆语雪!

陆语雪每次外出,用的都是这个化名。

所以当晚和甘四娘住隔壁的,不是秋文康,是陆语雪。

巧合?

不,赵挚摇摇头,这样的巧合,也太巧了点。

不管陆语雪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当晚有人计划抛尸,必然会是在这个院子,怎么就到了甘四娘那里……

陆语雪可能不知情么?

想到两桩命案里的节点,赵挚倏的站起:“我回京一趟。”

话说完的同时,人已经急不可耐,脚尖轻点,用起了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