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内里,不明白陆语雪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将你娘引了过来做替死鬼,但她当时面红声喘,你肯定有所猜测。你心慕她,不愿别人捷足先登,便自己帮忙,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甜头……”

“你看到了你娘。”宋采唐垂着眼,话音笃定,“但你没管,你满心满眼都是陆语雪。”

甘志轩眼珠颤动,差点瘫坐到地上,看着宋采唐的神情像见了鬼。

为什么她都知道!

明明没有人看到,他这心思也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为什么这个女人会知道!

难道真跟传言中一样,她会读心?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无视,因为你的决定,害死了你娘?”

宋采唐话音不重,可每一个字都是谴责,力若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甘志轩全身都抖起来了:“不……我不……我不知道……”

宋采唐:“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无辜,这所有的事你都不知道,不能怪你?是不是还认为,你娘一个人习惯了,不管到哪里,都不会有事?”

甘志轩眼神躲闪,没有说话。

宋采唐微叹:“可真是被惯坏了的孩子。”

“这事要是换作别人,任何人都没有立场追责,但是你不一样,”祁言忍不住,噌的跳了起来,扇子摇得哗哗响,“你是甘四娘的儿子啊!亲生的!”

“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一肩扛起所有事,为你撑起一片天,让你可以任性,可以不知疾苦,可以像长不大的孩子,但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甘志轩,你可曾回馈过你母亲一星半点!”

甘志轩身子缩了又缩,恨不得和地板融为一体,眼神躲着,谁都不敢看。

赵挚指节敲了敲桌子,眉眼锋利:“现在,你还喜欢她么?”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甘志轩蓦的看向陆语雪,有怨忿,有羞恼,有迷茫,情绪十分复杂。

别说他了,这房间里所有人,除了知道这件事的,神情都很复杂,尤其卫氏,看向陆语雪的眼神相当陌生。

是她小看人了……

这个柔柔弱弱,看似风一吹就能倒的贵女,其实一点都不软,心机多着呢!

她是怎么让甘四娘替了她的?

那甘四娘可不像她儿子那么蠢,别人说什么都信的。

陆语雪本来无所谓,成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被讨厌或被喜欢,都没关系,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目标,知道脚下的路,自有轻重,可赵挚这样看她,她很委屈。

“表哥,你怎能……这般说我?”她眼眶微红,似嗔似怨,“我只是不想被人害了。”

美人蹙眉,愁泪点点,任谁看了都会心起怜惜,比如那甘志轩,眼神已经又变了一个样。

赵挚却已熟悉这种演技,看都没看一眼:“继续。”

宋采唐颌首,继续:“很显然,这场局里,并不是一个聪明人……”

因眼角余光一直在关注曾德庸和桑正,她对这些眉眼官司有些忽略,看起来反倒从容淡定,更加大气,陆语雪气的帕子都快攥不住了。

宋采唐话里的另一个聪明人,指的是卫和安。

“……他才是真正和甘四娘不相干的人。被姑母指使着去拿东西,经过庑廊,看到了状态不对的陆语雪,以及正在照顾安慰她的甘志轩,他应该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或许他也看到了甘四娘,但他没有说。”

宋采唐说完,看向卫和安:“可是如此?”

卫和安眼波微动,坦然微笑承认:“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宋姑娘。”

“此后不久,我曾在别处偶遇陆语雪,与她擦肩,彼时你正自另一条廊道迎面而来,你二人目光交汇,颇有些意外与惊讶,我猜——”宋采唐略眯眼,“你大约以为陆语雪和甘志轩已经成事,遂看到她很惊讶。”

“至于陆语雪么,”宋采唐头转向陆语雪,“你以为布局没动没破坏,只是换了个人,那甘四娘应该和卫和安成了事,遂你看到他,亦很意外。”

卫和安微顿,眸底赞赏之色更甚。

陆语雪则眯了眼,更加不悦。

不用多说,只这表情,就足够大家明白了。

这两个都是聪明人,当时被下了套,是有些紧张,想不通,但聪明的撤身出来,再细心查探,很快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怎样一个局。

对于引别人入局,可能会有的不幸结果,二人都不是很在意。

陆语雪恨卫氏算计她,安乐伯小妾和卫氏侄儿出了丑事,同她无关,还能顺便当报复了;卫和安和这一切无关,并非从心底里喜欢卫氏,对于安乐伯府的妾和庶子,更加没什么特殊好感,但陆语雪若和甘志轩成了,对于卫氏来说,肯定是个大麻烦,卫氏的为难戏,他很乐意旁观欣赏。

遂当时他们对于彼此的出现意外惊讶,再合理不过。

卫氏扶着桌子,差点站不住。

“你——你——”她瞪着卫和安,满脸痛心疾首,“这是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不是一直很尊敬,很维护她么,为什么这种时候,明明发现了她事败,仍是不说,不帮她找补!

她这都是为了谁!

“夫人切莫着急,”宋采唐眼销微抬,微笑中夹着冷意,“若现在就受不住了,之后可怎生是好?”

让你痛心疾首的事,还多着呢。

卫氏美眸瞪圆,一脸不忿的看着她:“你莫信口开河!”

咒谁呢!

宋采唐微笑不语。

房间骤然安静。

人人表情不定,气氛紧张。

案件细节还原到这里,有个问题就很关键了。

房间里的人,是谁?

甘四娘已经在房间里了,卫氏甘志轩陆语雪卫和安各有各的忙……

“是谁,趁着这个时机,进去作的案?”

微妙的短暂停留后,宋采唐继续说话:“这个时候,谁最有意,最有闲,最能游刃有余的做这件事?”

祁言立刻跳出来造势:“这个人对伯府环境,宴会安排了如指掌!你们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别人不提,只见卫氏一脸震惊,目光移到丈夫身上,又看了看桑正。

除了她,对这里最熟悉的只有丈夫,桑正一向关心她,但凡与她有关的东西事物,都会过目……

连侄儿卫和安都不比他们更熟悉当日环境流程。

难道……

凶手竞争在他们中间么!

桑正没说话,曾德庸则眯着眼,看向宋采唐:“送姑娘有话不妨直说,这般藏着掖着各种挑头,你不累么?”

宋采唐还是没有理他。

对付这种男权意识极重的人,忽视,会更挑起他的怒火。

“房间里燃着催情香,甘四娘进去肯定就闻到了,但她没有出来,为什么?因为内心有无数疑虑,想给自己找个答案,还是明白自己知道的太多,早就有这一天?”

宋采唐看向甘志轩,目光安静平直:“你娘曾不只一次制止你找爹,说踏上这条路会死,你知道为什么么?”

甘志轩……甘志轩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他喉头抖动,下意识看向卫氏。

在他的认知里,他娘会害怕,只是因为这位正室,因为他娘只是妾,他只是庶子。

可回来后的经历,让他觉得他娘小题大做了,嫡母其实很亲和,也很接纳他。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祁言扇子呼呼甩,扇的到处是风,气的连傻子都懒得骂了。

这甘志轩出生的时候就忘了带脑子吧!

宋采唐视线不着痕迹的滑过曾德庸,继续问甘志轩:“五年前,青县小院,你娘曾经埋尸——你不会真不知道吧?”

甘志轩当然不知道,听到这话,他整个人都傻了:“埋埋埋埋埋尸?”

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我娘虽然柔弱,却不是会杀人的人!”

“是啊,”祁言怪声怪调的刺他,“会杀人的是你啊,几岁的时候就担心别人抢了你娘,故意喂人毒饼呢。”

他指的是牛兴祖。

十多年前的栾泽,牛兴祖与甘四娘毗邻而居,二人郎有情妾有意,差点就缔结了姻缘,可惜世事难料。

甘志轩登时就没话了。

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事……心里非常清楚。

祁言也没指望这个怂包能回话,摇着扇子,眯着眼,视线环顾大厅:“我们这办案的,着实也没有想到,这五年前在青县,诸们曾有过一段前缘呐。”

宋采唐提起五年前,说到甘四娘埋尸,祁言又附和了这么一句话,暗意十足……

厅内个人表情不一,气氛再次凝滞。

卫氏美眸圆睁,十分震惊,显然是真不知道这件事,曾德庸和桑正的表情则有些微妙,紧张愤怒的感觉减少,给人的感觉……反而静了下来。

警惕更甚。

宋采唐将这些变化看在眼里,仍然和甘志轩说话:“你可知道,有人想杀你娘,并且嫁祸给你?”

甘志轩更懵了:“要……杀我娘……嫁祸给我?”

他感觉今天发生的所有事,脱离了他的想象,太不正常了!

“无仇无怨的,别人为什么要害我母子性命?”

宋采唐直直看着他,目光黝黑锐利,明亮的可怕:“因为你的野心。因为你被富贵迷花了眼,想要更多,因为你已经觉得你娘是个麻烦,是个累赘,她在拖累你。”

所以你,是最好的锅。

甘志轩愣愣的,脑子里诸事纷杂,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仍然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宋采唐没有等待甘志轩的答话,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视线一直放在站在旁边的人身上,话毕侧身,声音沉静眼神专注:“我说的可对?桑正?”

落音落,厅内更寂。

甘志轩神情一片迷茫,这样的话……杀他娘的人,难道是桑正?

桑正嘴唇微抿,看向宋采唐的目光颇有些不善。

赵挚冷笑一声,手中茶盏“啪”的一声,落在桌面。

越是安静的空间,这样清脆的响声越是突兀,能砸的人心一震。

桑正眼梢微微眯了起来。

宋采唐方向一转,看向曾德庸:“伯爷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呢。”

曾德庸冷哼一声,眸底满含压迫:“宋姑娘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宋采唐半点不惧,还能展颜微笑:“可是桑正为尊夫人做类似的事太多,伯爷已经习惯了?”

“你放肆!”

“莫要血口喷人!”

曾德庸和桑正非常整齐的大喝出声。

然后看到——宋采唐脸上的笑意更深。

这场对峙,谁急谁输,而今谁在上风,显而易见。

桑正:“宋姑娘说这话,可有证据?当日现场情景,所有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显是有人要栽赃于我!我若要栽赃甘志轩,为何用那样的瓶子,那样的药?怕别人想不到我身上么!”

这话理由相当充分了,的确,大家记得很清楚,现场发现了一个□□瓶子,只是这瓶子,那图案是外族喜欢的,里面装的药也是北地独有的,在场人里,只有桑正有大几率弄到。

若说以此栽赃甘志轩,非常牵强。

“你要证据啊……”宋采唐看了看外面天色,视线越过窗外时,看到一片青色衣角,“正好,时间也到了。”

随着她的话,走进来一个人,青色衣衫,身姿挺拔,隽秀君子,谦雅如竹,不是别人,正是温元思。

之前虽说布了个大局,大家分头忙,找到了很多东西,但时间仍然有限,有份特别要紧的,祁言虽然在最后关头找到了,却没有更多的时间拿出来,今日正好是机会。

赵挚带着祁言宋采唐等人高调出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和警惕,温元思则悄悄的退身避开,去祁言说的地点,拿到了一样东西。

无人环境,黑暗夜晚,悄悄拿东西这种事,祁言更加擅长,但众目睽睽,人来人往的白天,温元思却更懂机变,更能从容不迫,老神在在的应对。

遂这一次,是他出马办的事。

只看他神情,宋采唐就知道成功了。

“刚好,桑大人同我要证据,温大人就来了。”她表情更加放松,“您——没忘带吧。”

温元思心内调侃宋采唐促狭,面上表情不变,一派从容淡定,从袖袋里拿出个小瓶子,面向桑正:“这个,你应该认识。”

桑正瞳眸骤然一缩。

很朴素的小瓶子,素白瓷,没有任何花纹,做工也算不得精致,市面上随便都能买到,至于里面装的东西……是□□。一点点攒着买需要稍稍耗些时间,却是最容易找到的毒。

最要紧的是,甘志轩认得这个瓶子。

“啊这是我的……”

小瓶子看似没有什么标记,但自己的东西,自己最清楚,甘志轩看了两眼就认出来了,这瓶子内里,往底看,一定有一块黑点!

他想起来了,却没说,看向桑正的目光颇为惊惧。

宋采唐说的竟然都是真的,这个人真的要害他们母子!

温元思颌首:“这个小东西,郡王爷此前已派人查清楚,是甘志轩之物,里面的□□,也是甘志轩近期买过,到药铺可以查到册子记录的。”

“但甘志轩为屋内鼠患骚扰去药铺买的□□,连这底都铺不平,何来满满一瓶?桑大人,这作假栽赃手段,有点糙啊。”

对方证据在手,且已查过细节,在推脱抵赖,换来的只是更为细致的对质,更加没脸面的难堪。

桑正是个果断的人,眼皮一撩,当即就认了:“是我做的,又如何?”他看了眼卫氏,“汴梁城所有人都知道,安乐伯夫人于我有恩,万死不能报,甘氏和这小崽子——”

他阴沉目光滑过甘志轩,舔了舔唇角:“走就走了,在外逍遥着长大,没有人会管,偏他们要回来碍眼,还不知趣的谁要谋夺更多……”

“这安乐伯府,一草一木,一尺一寸,都是夫人和世子的,他们算什么东西!”

桑正说一句话,甘志轩身子就缩一点。

到了这个时候,面对着众人类似的目光表情,他终于有了觉悟,这个伯府,所谓的家,并不欢迎他。

桑正说的何止是自己的观点,所有人都是这么认同的!

他之前错了……大错特错!

“可甘四娘不是被这个毒死的,也非我所害。你们竟然找到了瓶子,就应该明白,我没有罪。”

桑正认下这瓶子是自己的,转头朝上座的赵挚拱手:“宋姑娘连番逼迫我这可怜人,实在失之官府风度,郡王爷不觉得不合适?”

赵挚唇角弯出讽刺弧度:“你是真的可怜才好。”

“郡王爷的意思是——”

赵挚嗤笑一声:“你就不好奇,温大人手上的小瓶子,是从哪里找到的?”

温元思立刻笑容温雅的接口:“倒是不麻烦,就在这府中,安乐伯书房找到。”

这下桑正表情变了,当时看象向曾德庸。

温元思:“你是不是以为这瓶子是你一时不慎,给弄丢了?”

“这瓶子竟是被你拿走的?”桑正眼神死死盯着曾德庸。

曾德庸抄着袖子,眼梢吊起:“蠢货。”

嚣张还是嚣张,只是换了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