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她又遇到了险事,又遇到了景言。

“我这辈子,没多少太执着,太想要的东西,既是上天安排,我就却之不恭了。”玲珑眸底有笑,“我已察觉到,这个男人很警惕,很谨慎,身上有很多秘密,想要扯上关系,就得放聪明点,一点一点来。”

“我总结了几次见面的情形,当时身边周围发生的事,小心打听他都在哪里出现过,一点点收集分析,他在做什么,敏感什么,警惕什么……我猜的可能不一定对,但他的圈子里,接近的人里,有几个很特殊。所以就算他突然消失,我找不着,也没关系,我只要往这个圈子里扎,就一定能等到他。”

想起当初的事,玲珑仍然有几分后怕,她死死拽住那一点点可能性,生怕错过,以后再也来不及,飞蛾扑火般作死去撞……

还有他来了。

“他仍然不愿意和我接触太多,我便想尽一切方法,软的无果,便威胁他,用所有自己查到猜到的事,甚至让自己置身危险……他没办法,只得同我纠缠。”

玲珑眼梢微垂:“我知他不喜欢我,一直把我当任性的小孩子,但我不能放手。我必须更加努力,一直往深里走,挖到更多敏感的,真实的,他非常在意的东西,他才会……放不下我。就算是提防警惕,我也要他留在我身边。”

于是一点点,玲珑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有人偷运金银,比如漕运的道道,比如十八年前,北青山似乎有什么秘密……

“我牢牢拽住了很多东西,也终于……看到了他的脸,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知他身份特殊,暴露即危险——虽然我仍然不知道他隶属于谁,”玲珑坦言,“我说让他杀了我,一了百了,可他没有。他说他们从不会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被别人看出来,是自己本事不济,却不是别人的错,灭口这样的事,不可能做。”

“他那么温柔,我只有……得寸进尺了。”

“我就用手上的信息要肋他,一个月必须至少见我一次。他应了。”

玲珑微微侧脸,看着窗外洁白的梨花枝:“我以为我很聪明,达到了所有想要的目的,却不知道,他之所以答应,并不是屈从于我,而是他在保护我。”

“因为我知道的太多,对他还好,哪怕是麻烦,他也不怕,但对他的敌人,同样是个威胁,那些人……也会想杀我。”

“我们之间,并不是情爱。或者只有我是,他……从来不是。他一直都很包容,胸怀阔朗,为人洒脱,时时处处都坦坦荡荡,让我清楚的明白他的想法。这一点来说……他也是很残忍了,不给我任何想象的空间。”

“我一直在想,哪怕一切重来,我应该仍然会喜欢上他。肩挑重担,俯仰天地,哪怕拒绝,也拒绝的坦率诚恳,不留存任何暧昧,这样的伟岸男子,我怎能不沦陷?”

“景言他……值得人倾心相许,温柔以待。”

“可他死了。”

玲珑眼眸垂下:“这样好的男人,被人害死了。”

“他是鹰卫,为皇上卖命,做着最危险,最正义的事,他该死么?不,他不该死,该死的是害他的人!”

玲珑猛然转头,看向宋采唐,眼神炙热:“那些人作恶多端,每人手里都有无数条冤魂,我把他们杀了,伸张正义,有什么错!”

295.你错了

“我、没、错!”

玲珑越说越激动, 素手拍桌,胸膛起伏,音量加大,连烛火都跟着他的语气跳跃摇摆, 房间气氛明显紧张了很多。

宋采唐看着屏风上拉长的影子, 眉心微蹙,很久很久, 没有说话。

玲珑的话,她不甚赞同, 但现在不是表达观点的时机, 会很容易吵起来,谁也说不服谁。

此前, 她要尽量刺激玲珑,让对方愿意说话,现在对方说话了,她要做的,得是让气氛冷静下来——玲珑看起来很需要一个平复情绪的时间。

房间安静很久, 直到玲珑接连灌下三盏茶,没那么激动, 宋采唐方才缓缓开口:“所以……你知道景言在做什么,杀人名单,也是从他身上得到的。”

“不, 这个你猜错了。”

宋采唐改换话题方向, 玲珑有种拳头砸在棉花里的感觉, 心里憋着一口气出不来,但仍然,她不想任何人误解景言:“他从未告诉我他是谁,也从未教过我任何东西,是我自己想和他靠近,想和他产生羁绊,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偷偷的,一点一点试探学习……”

“人可千日做贼,断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再谨慎,再警惕,我用尽一切努力,花费全副身心钻研,总能知道一点东西的。”

“比如鹰卫这两个字,比如有人通敌叛国……”

玲珑静静的看着宋采唐:“但景言太厉害,我只知道他是鹰卫,应该是为上位者做事,但除了他,鹰卫还有谁,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一概不知。景言的对手,也就是那个通敌叛国的人,我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藏得很深,朋党很多,景言一直跟查,得到的线索不一定少,但我如此努力,仍然只得了三个名字。”

“你也知道,既有朋党,圈子就是相通的,我虽只有三个名字,只要小心接近,深入试探,足够耐心,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说这话时,玲珑眼稍微眯,尾音悠长,像只狡黠的狐。

宋采唐心中微叹。

对于玲珑的聪慧,她是欣赏的,但卿本佳人,奈何……

“我还偷偷同他学了些本事,他都不知道……”

玲珑想起往日时光,弯唇浅笑,可这笑连一息都未维持,就淡了下去。

“他曾用心护我,不管我多任性,多作死,所以我也想保护他,哪怕他……已经死了。”

轻柔话音说完,她转头看宋采唐:“安乐伯府的案子,此前我听说了,我该谢你。”

宋采唐略有些不解:“谢我?”

玲珑:“景言从不跟我说外面的事,我对他的行踪了解着实有限,他不在的日子里,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全部不知道,他突然失踪,是死是活,我仍然不知道。”

“可他从不会失约,无而无信。他一直都不回来,我再心怀期待,理智上也明白,他大约遭遇了不测……我不知道他的尸身在何处,是谁杀了他,更不知他家在何处,我……连为他上一柱清香的资格都没有。”

“这件事,我该谢你。”

玲珑起身,红着眼角,郑重肃穆的朝宋采唐拜了下去:“谢谢你找到他,只凭一副白骨,认出了他是谁,让他能魂归故里……入土为安!”

宋采唐晚了一步,玲珑额头已经挨到地上。

结结实实。

房间内气氛肃寂,窗外三个男人看着这一幕,神情不一,谁都没有说话。

女人……真很难理解。

这一次,良久的安静过后,房间内气氛更加平静了。

宋采唐心内叹了一声,继续说案子:“你一直在利用江绍元,包括他的自首。”

“没错,”玲珑再次坐好,答得很干脆,“我杀人时,常借他做不在场证明,他自首的那些案件细节,也是我告诉他的。”

宋采唐:“此前——”

玲珑:“此前他一无所知,不知道我杀了很多人。嗯……或许有起疑猜测,但不敢往这个方向深想。”

宋采唐手指落在茶盏之上,目光沉吟:“你的计划里,若无意外,你和他俱都安好,若有意外,他就会是你选好要推出的替罪羊,可是如此?”

“是,”玲珑亦颌首,“必要之时,他可以牺牲。”

宋采唐微微蹙眉:“他喜欢你。”

“呵,宋姑娘还是年纪太轻,太天真,”玲珑嗤笑一声,“我对‘喜欢’二字看得很重,若他真心喜欢我,就算我不能回应,也不会这么害他,但他所谓的‘喜欢’,不过是男人嘴边挂着的甜言蜜语罢了。”

“若真喜欢,怎么不愿意迎我进门?怎么不愿为我铺路,照顾我下半生?”

“我们风月场上的女人,别的不擅长,真情还是假意,却逃不过我们的眼。江绍元的确对我有几分意思,但并未到真正喜欢的程度,他会为我做这么多,很大原因是我手里有他的把柄。”

玲珑挑剔又自信,还有些许呛呛的不好惹:“我拿着这些东西,是想扮可怜让他听话,他则想用一份‘真情’,哄的我听他的话。后来慢慢的,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拿不下我,无路可退,不如索性做得更加深情,更加不顾一切,我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害他更深。”

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她看得透透,江绍元算老几,想算计她?

宋采唐听着,眼帘垂下来:“所以当夜你对王氏下手,匆忙结束,是被他看到了?”

“没错。”玲珑也干脆承认了,“我准备动手之前,凝烟看到了我,我演了一出戏,把她骗过了,可没想到,江绍元竟然也来找了王氏。”

“我不知他当时过去干什么,可能看到了我过去,也可能是找王氏有事,之前聚会开始的时候,他不是刚被郑方全当着人骂过?许需要王氏帮忙圆融。”

玲珑说着哼了一声:“明明他也不是什么好人,看到我杀人,竟然各种震惊,各种大声,想把人招来还是怎么的?他人高马大,我手上又没多的毒,杀不了,就勾引了他。”

宋采唐心下明白,就像此前她在青楼里看到过的一样,性,是玲珑驾驭男人的手段,运用熟练,把控极好。

“所以那夜我和平王在外面见到你,你身上会有痕迹。”

玲珑眼梢微翘,流转间有些许媚意流淌:“没错。既然江绍元看到了,事有败露可能,我便有了个想法……”

宋采唐想到了:“栽赃他。”

“我找了件黑袍子,自己穿上,跑到街上——”玲珑看着宋采唐微笑,“那也就是你和平王不出现,我也有办法会让别人看到。”

所以赵挚百般寻找,就是找不到玲珑口里意图□□她的歹人。

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宋采唐眼梢微抬:“那郑方全呢?你约的他?”

“根本不用我约,王氏死了,他们私会的私宅就很要命了,他一定会去。”玲珑素手执壶,给宋采唐续上茶,“而且都不用我自己盯着,江绍元都会下意识注意,忍不住同我说。”

宋采唐就明白了:“郑方全和王氏的事,并不是秘密。”

玲珑:“一定范围内,的确。”

王氏都插手盐政公务了,嗅觉敏感的利益相关人谁会闻不出来?

看破不说破,只是大家给上官的体面。

江绍元被郑方全打压的很厉害,这等事到了痛快点,怎会不一吐为快?

“但江绍元并不知道,我也想杀郑方全。”

宋采唐点了点头,又问平王府管家赵忠:“……这个人,你是怎么杀的?”

“他就需要我想办法往外诱了。”玲珑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宋采唐,眼神别有深意,“但我引他出来的由头不是盐务,不是生意钱财,亦不是他房间里那个秘密的机关图,是——主子。”

宋采唐蹙眉:“主子?”

玲珑脸上笑意更深:“有些人啊,看起来憨厚老实,一身忠心,只是不知道……他忠的,到底是谁,这身家性命,又为谁卖。宋姑娘,你该提醒一下你的平王爷,家里的事别那么不上心。”

宋采唐沉吟。

玲珑的确说到做到,对于案情,半点不瞒,所有细节都愿意讲说,但说到赵忠……似乎有些玩味,有点想吊人胃口的意思。

她要真想说,不会是这样。

看来不管对方心里对自己感觉如何,被自己逼着跳掉,还是很不舒服。

宋采唐很贪心,玲珑想说的,她要知道,不想说的,她同样要知道。

不配合没关系,咱们慢慢来。

宋采唐收拾心情,看着玲珑,面露微笑:“这些男人手上都脏,都与景言的死有关,你要报仇,那两个女人呢?”

她可没忘了,本案还有两个女性受害者。

“红芫,杏姑,别说她们的死,同你无关。”

犯罪手法,特点惊人相似,宋采唐不信与玲珑无关。

玲珑面色敛起:“没错,她们也是我杀的。”

宋采唐:“她们也是那个通敌叛国组织的人?”

“可她们帮了那些人!”玲珑胸膛起伏,“这两个贱人,还曾勾引过景言!”

宋采唐叹了口气:“看来这后面一句话,才是重点。”

房间里一静。

玲珑嘴唇紧抿,脸扭到一边。

宋采唐:“你说你杀的都是该死的人,你说你没有错——”

“我就是没错,他们都该死!”玲珑双眼似燃着火,“他们恶事做尽,却没有人管,官府不知道,知道了也只会打哈哈,我若不出手,不知道多少更多的人因他们而死!”

宋采唐:“可你以前觉得,这些男人叛国通敌,陷害忠良,该死,可后来,你觉得手上没染过的血的女人,只因为勾引过景言,就该死……你看,你的判断标准在改变,你的不满程度在上升,你已经偏离了所谓‘正义’的轨道。”

“所以我们坚持,任何事任何人,不该处以私刑,因为人的标准会变,而律法不会变。在它面前,所有一切平等。”

“我可以直白的告诉你,玲珑,你错了。你想错了,也做错了。”

玲珑瞪向宋采唐,两眼发红。

宋采唐没等她说话,顾自继续:“你做的这所有事,很需要勇气。不管景言对你有没有情爱,他对你的聪慧灵秀,肯定是欣赏的,他一定不会愿意你变成这样。”

“你说他什么都没有教过你,但我觉得,他其实一直在教你,他用他的实际行动,教你什么是包容,什么是保护,什么是信仰,什么是必须要做,而什么是绝对不可以做的事。”

“他在教你做人,玲珑。”

296.我知道的秘密

“他在教你做人。”

宋采唐的话并不重, 却字字千钧, 砸的人头晕眼花。

玲珑被劈头盖脸砸了一通,两眼发红, 神情怔怔。

宋采唐仍然没放过她,眼神定定看过来, 继续:“他用他非常有限的时间,想要教你成为一个豁达宽广,不对世间心怀怨忿的人,成为一个更好的你自己,哪怕你做了那么多挑衅,那么多不合宜的事, 他仍然用生命保护你, 是想你过的好, 享受未来人生。你——就这么回报他,是么?”

“你每杀一个人, 都是在鄙视他的信仰,鄙视他的付出。”

“你不信任官府, 不相信律法, 可你是不是忘了, 景言本身, 就是官家的人。”

玲珑浑身一震。

她知道的, 宋采唐的话, 她太知道了, 景言不但是官身, 他还为此奉献了所有,牺牲了性命,稳如山海,坚定不移!

她这样做……竟然不是在给景言报仇,而是在他胸口上戳刀子么!

景言……在教她,在教她啊!

泪水突然迸出,瞬间汹涌。

宋采唐轻柔话语再次出现在耳边:“你就不想为景言的坚持,景言的信任,做点什么?”

“宋采唐你这个大骗子——你又拿话坑我呜呜呜——”玲珑双手捂脸,泪水止不住,哭的特别难看,“可我没办法……没办法拒绝……”

景言是她坚持到现在的动力,如果她再走错,这一辈子到底为什么而活!

她汲汲营营不停寻找,追求到底的是什么,她身上哪怕有一点,配得上景言么!

宋采唐这个女人,真的好厉害,好狠心!

为什么要戳破,为什么要告诉她……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全都说行了吧!”她恶狠狠的瞪宋采唐。

宋采唐叹了口气,她也不想这样的,她一直是个善良心软的人。

“知道什么,全说出来吧,比如赵忠的主子,你的杀人名单?”

玲珑狠狠咬着唇:“赵忠的主子是谁,我不知道,刚刚是故意诈你的,就是想让你心急,谁叫你让我不高兴了!”

至于杀人名单——

她转身走向柜子,打开柜门,开始翻,一边翻,还一边大声跟宋采唐吼:“你也别跟我演戏了,外边还有人吧,都叫进来一块说算了!”

窗外三人:……

很快,所有人房间围桌而坐,听玲珑说话,毕竟——

挂在外面还是很累的。

玲珑从柜门隐秘机关里拿了张写着名字的纸出来,房间里转一圈,看到泥塑玩偶,也知道这秘密是从哪儿翻出来的了。

“我就这么一样他的东西,你们也找到了……”

她小心打量玩偶,看到没坏的地方,松了口气,抱着回到座位上。

宋采唐接过纸条:“只是意外,我们也没想到,你这么会藏东西。”

玲珑哼了一声,没理她,只看着捧在手里的玩偶,眼神温柔。

将纸条上的名字看一遍,宋采唐与赵挚三人对了个眼色。

她们还是来晚了,这名单上的人几乎死完了——

全被玲珑杀了。

玲珑抚摸着泥塑娃娃的头,很小心很小心:“他一直小心谨慎,从不留任何东西在外头,到他死,我都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连件衣服都没有,只有这个一起做的娃娃……还好,我就要去陪他了。”

说着死亡的话题,玲珑却没有一点不开心:“正好,这案子也有你们管了,平王爷在,温大人在,他的小辈也在,这所有的事,你们肯定都能查出来,大白天下,让他瞑目……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那个江绍元,你们也别觉得他无辜,我手里攥着事,他杀过人。”

玲珑话音缓慢,不但说了江绍元,名单上的所有名字,也一个个说清楚,哪年哪日哪地,都干过什么事,有什么证据,或证人……

讲得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