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挚和祁言听的入神,温元思就拿了笔墨纸砚,做起了口供速记。

等一切与凶案有关的事说完,宋采唐想了想,说起自己的父亲:“真定有个叫宋义的人,你应该认识?”

玲珑偏头看了送采唐好一会,没直接答,而是反问:“你怀疑此事很久了,是不是?”

宋采唐微笑。

“我方才想起来,那日你来寻我套话,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姓宋的,还圆场说有个叫宋明礼的死者……人都是我杀的,我怎会不知道凶手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宋明礼?你当时想问的,其实就是宋义吧?”玲珑有些好奇,“你是宋义的谁?看年纪——”她上下打梁宋采唐,“难道是他的女儿?”

宋采唐大大方方,没有否认:“是。”

玲珑反倒皱了眉:“你倒是胆子大,还真敢承认,刚才的心眼儿呢,都被你吃了?”

宋采唐微笑。

“算了,算我多嘴,你这么聪明,心里肯定有把握,身边又有人——”玲珑斜了眼平王,“应该也不怕危险。”

赵挚墨眉如刀锋:“还请玲珑姑娘告知。”

“哟,我这还没为难呢,你就护上了?”玲珑话音嘲笑,带着酸意,“欺负我的那个在天上,帮不了我是不是?”

祁言:“玲珑姑娘——”

“算了,”玲珑笑眯眯看了祁言一眼,充满长辈的慈祥,“看在他的份上,我不吊你们胃口。”

祁言:……

玲珑:“宋先生是个好人,曾帮过我,我记他的恩。”

宋采唐有些犹豫,还是问了出来:“你的画像——”

“你是不是怀疑过我们的关系?”玲珑笑了一声,“你放心,我心里只有景言,你爹也不是往烟花场走的人,你娘死了那么多年都没变过一点心,这样的男人也是不好找。我同他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只是他帮过我,我便也想帮帮他,仅此而已。”

“因为大家倒霉,一起经历过些事,他帮我良多,后来有点麻烦,我察觉不对,就去信提醒,说有需要他可以来寻我。因为已经过去很久,我怕他忘了我什么什么模样,就画了幅画。”

“我当时年纪也没那么老,怕他不信任,笔触才往成熟里画。”

玲珑解释着:“但他还是不信任我,或者也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仍然想守着妻子的坟,不想离太远,并没有来寻我帮忙……”

宋采唐听她说着这些话,记忆的一角,慢慢的,一点点被拼上。

父亲宋义并不是真定人,老家离栾泽并不远,为什么走这么远,去了真定,时不时还总往边关的方向跑,并不是志向高远,是外面有麻烦,他想躲。

他不是不恋家,不是没想过回来,可起初是走不了,后来……母亲死了,他舍不得离开。

他与玲珑的通信并不频繁,或许她看到的那三次,便是所有,非是事关重大,时机敏感,玲珑也不会来信。

可是……

“为什么?”宋采唐看向玲珑,嘴唇微抿,“他到底卷进了什么事?惹到了什么人?”

因为玲珑各种想办法和景言接近,撞上了叛国通敌人的组织,宋采唐不得不想,她父亲宋义,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玲珑长长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都知道什么,猜到多少,但这件事,得从十八年前北青山剿匪说起。”

十八年前。

这四个字几乎已经成了魔咒,宋采唐几人听到,齐齐抽冷气,怎么又与这个有关!

祁言已经捺不住好奇:“十八年前北青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玲珑沉吟片刻,道:“我当时被关在后山,后又被转卖,知道的并不多,但有件事很微妙,应该很多人都不知道——那一夜,有个孩子。”

祁言更好奇了:“孩子?”

“准确的说,说是一个襁褓,”玲珑仔细回想,“我当时年纪小,记性却不错,听那哭声,应该是才出生的孩子……”

“有人在抢这个孩子,我只是仓促看了一眼,没看清有多少人,共几拨,但有一个人我记的很清楚,他眼窝很深,鼻子是鹰钩鼻,说话……我听不懂。后来我在别的场合遇到异族商人,才知道那个口音,是辽人。”

“当时那个人穿的衣服,梳的发式都没有很古怪,但他身上衣料很好,腰间还佩有宝石,他的身份,可能不一般……”

玲珑说着当时的事,面色没法不严肃:“可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当时出现在那里,还要抢一个刚刚出生的襁褓?”

她不知道,也想不通。

反正她运气不好,被烂人制住,转手卖去了青楼。当时惊鸿一瞥,看到的事也很有限,只知道气氛不对,这夜很险。

“至于宋先生,当时是仵作,北青山一战死了很多人,他是紧急征调过去的仵作之一。但我同他并不是当时认识,而是两年多之后,我在外面有麻烦,宋先生帮了我。这时我仍然不知道我和他都与十八年前的北青山有关,只是感恩他相助,记住了他是谁……”

玲珑话音娓娓,讲述着往事:“大概十年,或十一年前吧,死了很多人,看似很平常,实则都与十八年前有关,我长了心眼,发现宋先生做过当时的验尸仵作,人也已经不在老家或京城,去了真定……我总觉得事情不寻常,写信提醒他留意。”

赵挚指尖轻敲桌面:“此事与通敌叛国之人有关?”

“不确定,”玲珑摇了摇头,“我手里的消息也有限,无法断定,但这前前后后死的人,有很多只是卷进来的受害者,看起来和这机关图,盐运,金银通道全无干系,不像是这一拨的人。”

那是为什么?

藕断丝连的微妙,似有似无的相同点,死了这么多人,还是分开一个个,看不出异常,很像是灭口啊……

这些人做错了什么?

或者——

他们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这个孩子又是谁?身份不一般的辽人……为什么抢?

还有一个问题——

宋采唐突然想到:“你说那襁褓很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是。”玲珑当时年纪小,只是觉得像,经历世事后,她反而更加肯定,那个孩子,就是刚出生的。

宋采唐眯眼:“如果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就会有一个刚生过孩子的女人。”

她这一句话点的太正,玲珑立刻皱起了眉:“如果有一个这样的女人,肯定不在北青山。”

她话音清亮,十分笃定:“北青山匪窝别看是一群土匪,有些规矩特别严,比如女人,不管是不是掳来的,只能呆在固定的地方,不能去别处,自行强制都不可以,发现了就会杀。当时后山院子里的房间很多,女人也很多,但没一个有孕,何况生子?”

297.最后的请求

烛火跳跃, 静夜无声。

玲珑将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摊开来说, 没任何隐瞒。

十八年前,十年前, 五年前……每一个时间节点,她听到的看到的, 感知到的, 猜测到的, 全部说与宋采唐四人。

越说, 四个人心越沉。

太可怕了,就像无形中有一张巨大的网,早早张开血盆大口,隐藏着,窥探着,评判着,认为你不具威胁, 很好, 你可以继续先活着, 但凡觉得一点不对,宁可错杀, 不会放过。

而这所有一切, 该是起于十八年前。

这一夜的北青山,官兵剿匪, 火光冲天, 夜比白昼, 知情的不知情的意外的,卷进很多人,这些人里,谁有备而来,谁设下计划早早等着,谁无辜被牵连……不知道,他们连一共有几拨人都弄不清。

那个用特殊机关图纸设计机关盒来秘密传递呈送消息,利用盐务水运通道密运贪贿金银,一直隐在背后的通敌叛国之人,就是从这时开始,有了决心,做下了决定。

可能这个人被什么事拖下了水,可能是被谁抓住了要命的小辫子,或者,因为什么特殊理由,野望滋生信念执着,总之,这一夜过后,开始了行动。

找人合作,胁以威,利以诱,一点点织网,一点点起势……

还有那个襁褓,到底是谁?

看玲珑形容,抢襁褓的人是外族人,很大可能是辽人,且身份不低。身份不低的辽人,不在自己地盘好好呆着,跑来大安北青山玩什么?

为什么要抢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不过若这辽人身份低,茫茫人海反倒不好查,若他身份不俗,以赵挚的牌面手段,大概要更方便一点……

宋采唐想到这里,看了眼赵挚。

赵挚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认真的朝她点了点头。

此前他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戍边对敌,他跟辽人不知道干过多少仗,探子也撒出去不老少,辽王老头家的事,基本上只要她想知道,下狠心思去查,就一定能查到。

只是玲珑这些话里的三个重点,十八年前北青山,五年前景言遇险,他们都知道,唯独这十年前——玲珑自己也记的不太清,或者说十一年前,这个时间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

仔细回想对比,宋采唐的父亲宋义,似乎是在这个时间点离开,不在人们视线的。

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么?

可在玲珑的描述里,这次的死者只是有些微妙,在她的发散思维里认为异常,并无任何证据,而且这些人跟通敌叛国,使用机关盒,偷运金银沾不上什么关系,只是倒霉的在十八年前北青山出现过。

宋义当晚并不在场,只是事后参与了验尸工作。

“我还是觉得这是欲盖弥彰的灭口!”祁言一拍桌子,修眉高高扬起,“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温元思也颌首:“这些人看到了什么?是有人担心——他们看到了什么。”

玲珑也是恨愤:“没准就本就是一件事,五年前景言也是因此而死!”

宋采唐长眉微敛,若有所思。

如今信息量,她们其实可以大胆猜测,十八年以前,什么事都没有,这个节点突然出了问题,皇上起初并不知情。十年前,有人按耐不住搞事,担心消息走漏,下手斩草除根,反而露了些许行迹。慢慢的,皇上开始察觉,开始提防,并决定让鹰卫去查。

这一查,问题就出来了,还不小,但毕竟信息量不对等,后来者弱势,鹰卫们一开始吃了很多亏,景言的死,也是遗憾结果。

时间紧,任务重,对方还藏得特别深,深不见底,上位者不能窥全貌也属正常,但皇上的反应……在宋采唐看来,还是有点微妙的。

除了暗里派出鹰卫暗查,明里让赵挚留意,他自己好像并没有做更多的事,不动如山。

为什么?

“……是不确定对方实力,还是确定了,仍然不能动?”

前者,对方力量太大,贸然妄动,可能动摇国本;后者就是投鼠忌器了,不能打老鼠掀了玉瓶,这个人手里,有皇上目前很忌惮的东西。

赵挚看着宋采唐,没有说话。

他本人最懂皇上的意思,配合皇上在人前演了一出‘失宠’戏,下调四方做观察使,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方向,也知道可能会面临的危险和困难,他并不介意做皇上手里的刀,他本就为此而生。

只要国泰民安,隐患不在!

“这个人能藏这么深,悄悄摸摸做这么多事,力量很大,非同一般,”他双手交握,身体略略前倾,眼神锐利,“我们现在最紧要的是要确定——这孩子和叛国通敌之人,是否有关联?”

“谁的孩子?谁生的?现在在哪儿?”

根据前后信息对照,有个方向稍稍比别的明显。

温元思想了想:“如果……这一切为了孩子,似乎就能解释的通。”

可不是,太解释的通了!

宋采唐赞同点头:“孩子的出现,就是最大变化,如果和双方都有关,可能性就更大。”

“可现在的问题是孩子下落不明,生孩子的女人也不明,根本找不到啊!”祁言相当着急,语速都快了,“我小叔叔,再加上玲珑,这么多年努力,别的都管中窥豹起码看到点斑,这两点却完全不知道,可见有多难!雁过留声水过留痕,什么都没有——没准她们都死了!”

掷地有声,就差拍桌子了。

赵挚指节敲打在桌面,若有所思:“我倒不这么想,人死百事消,反倒没必要搞这么多事了。人,一定还活着。”

祁言愣了愣,低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算年纪,女人再小,也必已过了三十,再老,也老不过五十,孩子若活着,今年十八岁……”

那接下来的事不用说了,找呗。

能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牵扯出这么多事,孩子的娘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灯,小牌面的人。

房间静了静,玲珑看看宋采唐,再看看赵挚,又言:“此前关于赵忠的话,我确是心有怨气,想激你们,赵忠的主子是谁,我不知道,也并不关心,因为同我无关,我只要肯定他与通敌叛国组织有关,是手脏的人,也是我要杀的人,一切足矣。”

“他为人看似圆滑,实则非常谨慎,想诱他出来并不容易,察觉到这一点特殊,我起意试探,没想到一点点模棱两可的话,他立刻就上钩来了。我本只是些许怀疑,他这个速来举动,反倒印证了我的猜想,这个主子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可惜现在他死了,没办法告诉我们更多。”

玲珑说完,垂眸叹了口气。

她从未想过,境况竟如此发展,她竟真的被人说动,招了供。她本想若真有意外,就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也用不着后悔,”玲珑看着宋采唐,面色微白,露出一抹惨笑,“看在我还算配合的份上,最后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宋采唐看她好像有些不对劲,把她的茶往前推了推:“有什么话,你可慢慢说。”

玲珑摇了摇头,没端茶,只是定定看着宋采唐,眸底润着水光:“将我……水葬,就放在他坟前的河里,可以么?”

宋采唐怔住了。

玲珑垂眉,唇角微微勾起,笑容有些羞涩:“他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是我缠着他,他性格阔朗,没嫌过我烦,但也从未近一步,说一句喜欢,如今他去了……我不敢过分打扰,这身子……更不敢求合葬,只要能一直远远看着他,就够了。”

宋采唐看着她,看着看着,面露震惊,甚至站了起来。

玲珑在流血。

不但面色不对,嘴角也溢出鲜血,眼角流出的也不再是泪,而是血色。

这状况再明显不过,她服了毒。

什么时候?

翻柜子找名单纸的时候么!

“玲珑!”宋采唐立刻过去,扶住玲珑将要滑下桌的身体。

玲珑看到滴上袖子上的血,也有些怔怔:“原来毒发了……”

转瞬,她一只手紧紧攥住宋采唐,一只手忍不住摸上脸:“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老了?眼角纹路是不是很明显?”

宋采唐看着玲珑的脸,很认真的回了一句:“很好看,一点也不老。”

她说的是真话,保养工夫,玲珑做的很好,如果不是她因为别的起了疑,仔细观察,怕也察觉不到。

“骗我……这时候倒嘴甜了,”毒发了,玲珑声音有些虚,眼睛也微微眯着,但一点也不影响美貌,笑起来仍然很好看,“要是真没看出来,你怎会认定我的年纪,认定我是凶手?”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从没不甘心,只是很希望……去见他的时候,我还是当年的模样,他别嫌弃。不然他还是伟岸男子,英气逼人,我却白发苍苍,站在一起多难看?”

玲珑声音渐喘,目光越过宋采唐肩头,看向窗外伸出的一枝梨花,簇白如雪,清新干净。

“我虽一直认定我杀的人都是该死的,手脏的,我自己的身子和手,其实也……希望来世,我是个干干净净,通透如玉的人,能配得上他。”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景言,是你来接我了么?”

宋采唐只觉攥着她的手突然一紧,紧的几乎所有力气用尽,又猛的一松,所有力道消失,垂了下去。

玲珑去了。

她活的有胆气,死的也决绝,用的毒见血封喉。

可在宋采唐看来,玲珑也是封建男权社会的受害者。她本可以更加顽强坚韧,走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可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接受到的社会信息,让她骨子里有股压抑感,再自矜自傲,她也是自卑的,觉得自己有很多不配。

如果换一个环境,她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不是这个结局。

祁言也哭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总是没有好结局……”

他不能说玲珑不该死,毕竟她杀了那么多人,律法不容,人性不容,可他好像也不能简单轻松的说玲珑死的好,你为什么不早点死。

做为最亲近小叔叔的人,他不知道现在以怎样的情绪面对玲珑。

宋采唐拍了拍他的肩:“有些事总是很遗憾,发生了就没办法回头,是非对错,皆可绳以律法,不必过多纠结。但有人能这般记挂你小叔叔,理解他在做什么,总归是幸事。”

温元思也道:“任何陪伴,在男人心里,都是有意义的,不管有没有说。”

祁言没听懂。

赵挚狠狠敲了他下后脑:“你小叔叔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少本事?他要真想摆脱一个女人,什么招没有?”

不管多少,景言对玲珑,肯定是有记挂的。

祁言呆呆看着已经气息的玲珑,抬胳膊抹了把眼泪:“她的后事,我亲自办吧。”

……

案情大白,证据确凿,凶手伏法,玲珑没有家人收尸,官府程序走完,并不介意谁来处理尸体,祁言的事办的很顺利。

也没大操大办,祁言尊重玲珑的遗愿,准备了新制的青竹竹筏,采来最新鲜的花朵,一簇簇布置好,又央宋采唐给玲珑换了衣服,化了淡淡妆容。

玲珑躺在翠绿竹筏上,双手束在小腹,周峰有滴着露水的鲜花簇拥环绕,阳光洒下,她粉面凝脂,干净剔透,如同百花仙子,并不是去世,只是睡着了一般。

飞鸟四散,水面荡起涟漪,竹筏载着玲珑,渐渐飘远。

可不知为何,飘了那么远,她的头,竹筏前端的方向,一直都没有变,就好像……一直远远望着景言坟的方向。

当年景言坟的位置,也是祁言选的,背后靠山,三面环水,面前这条河一直蜿蜒围绕。

“我小叔叔一直很喜欢水,说它无坚不摧,至柔至善,最硬是它,最软是它,最包容还是它,它可以为你成为任何形状。大江大河开阔,小溪小流缠绵,每一样都很好。如果老了,他想找个水边的村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