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浴室门一开,一股子雾腾腾的蒸气涌了出来,苏致若从雾气后凑出,一脸“活过来”的表情。

苏致若单手拿毛巾擦着头发,长腿往茶几上一搁,却看都不看陆小风一眼,陆小风瞅了瞅浴室,认命地起身过去打扫,收拾干净后看到苏大爷正跟吹风机纠结着。陆小风站在他身后看了会,虽然知道自己这么做这人未必领情,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说:“要我帮你吗?”

苏大爷眉毛头没抬一下,脸还是黑的,却露齿一笑,这笑得陆小风觉得脑后勺阴风阵阵:“不劳烦。”

陆小风被他没头没脑的突然变脸搞得难堪了一下,好在自从跟这个人住一起后她的神经系统变得异常强大,她的雷达系统告诉她这大爷不知哪根筋又抽住了,估计抽着抽着就好了。

既然不需要她,她就乖乖地写她的小说。

谁知她刚一坐下,杀人的目光就随后追到。陆小风很想忽略这束高温杀菌一般的视线,但她被烧得实在顶不住,磨着牙深呼吸心道,这妖孽能不能不要这么别扭,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表里不一,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她真想吐血给他看。

陆小风“啪”一下阖上笔记本,站起来大步走到苏致若身后,一把将他按在沙发上,插上电源,梳子都不用直接大风吹。

“喂,你干嘛!”

陆小风故意揉乱了他的头发,不顾他的怒骂,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他的黄毛。过了会,坐着的人渐渐安分了,陆小风的手势也慢慢放轻了,她的手指轻巧地穿过他的短发,指腹触到的是凉凉的湿意和柔软的发丝,配合着徐徐暖风,竟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苏大爷很不喜欢自己这头软发,总觉得每天不打理它就没造型,更让人觉得他很“柔”。陆小风却认为他表面上再凶狠,再欠抽,再毒舌,但他的心底就如同他的头发,其实是软的,因为软,所以需要虚张声势,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苏大爷很嚣张强硬。

有些人外柔内刚,有些人内刚外柔,但苏致若却是柔韧中带着刚硬,掺杂互补,让人看不出他的本质属性。

其实,在这个社会像他这样子的人已经很少了,很简单,很执着,很坚持,明明条件好得让人嫉妒,却根本不当回事,在他心里有一个黑白的世界,他是主宰者,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不会顾忌别人的眼色。

虽然很磨人,但还是好的。

陆小风垂下视线,看到苏致若微微红得冒烟的耳廓,淡淡笑了。

第二十一打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生物,叫做苏致若。

该生物俗称妖孽,可以自己变态,更能让人跟着变态,可以自己抓狂,更能让人跟着抓狂,最厉害的是他可以用毒舌无原则性无耻欠抽,让别人在抽死他和抽死自己之间陷入磨人的两难境地。

陆小风睡下前还在为自己终于能够重归宅的美好生活,她打算睡到中午,然后等可岩接她出去,但她还没能安全抵达苏州,就被某人叫醒。

陆小风戴上眼镜压住心头的火打开房门,苏致若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说:“我要上班。”

陆小风一愣,脑筋不太灵光:“哦。那去吧,记得锁门。”她正要关门,一只脚卡了进来。

“送我去上班。”

陆小风盯着那只脚费力地想了一会,但还是不太能理解状况。

“我快迟到了。”苏致若不甚耐烦地对那个一直在犯傻的女人说,“换好衣服,拿上车钥匙跟我出来。”

“我为什么要送你上班?”好半天,陆小风的思考系统终于重启恢复了,于是她疑惑了。

苏致若勾着车钥匙抛给她,她险险接住,只听他理所应当地说:“我受伤了。我喜欢坐自己的车,不喜欢出租车。”

受伤,他觉得很丢脸,但是这个时候很好用。

陆小风在混沌之中觉得额角疼得厉害,她决定收回昨晚上对这只妖的所有评价,他绝对是老天派来整她玩的,不是看她遭的报应不够,就是看她这几年宅得太舒爽了。

那么,陆小风有没有脾气?有!陆小风是有脾气的,还不小。只不过前几年都被磨光了,现在只剩下气,但没有力发作。

苏致若有些出乎意料地看到陆小风木着脸关上门,他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跟他预想的不太一样,这接不上他本来的计划,所以,难得苏大爷瞪着眼睛站在原地,愣了。

待他终于回神的时候,一股子不知名的火苗呼啦啦从心头窜了上来,正好这时门又从里面突然开了,陆小风一边穿着外套,一边从里头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只袋子。她走到餐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气喝完,长长舒了口气,人精神了过来:“好了,走吧。”

陆小风发动了车子,苏致若坐在后座,左手支着下巴,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不自知地勾了勾唇角。

上班高峰不是说说的,长龙从头排到看不见尾,陆小风不太在这种时候出门,这电瓶车挤出租车,出租车挤公交车,公交车挤私家车,一团乱,陆小风的车技只能够在驾照考试中堪堪通过,这时候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要不然这妖孽的老婆受一点点伤,她都担不起。

陆小风竭尽所能,可还是让苏大爷迟到了五分钟。

陆小风在后视镜里看到苏致若挑了挑俊眉,下达指令:“我今天只上半天班,中午的时候过来接我。”

“我今天要和可岩出去,你等会不能自己回去吗?”人一缺乏睡眠就会缺乏耐性,缺乏耐性就会缺乏好脾气,虽然陆小风一直耐着性子,耐着脾气,但她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

等了好一会,后座的人终于给出了答复:“不能。”

天气不错,秋意虽浓,但阳光灿烂,陆小风看到面前的玻璃上有一圈金色的光点,很刺眼,从视网膜一直刺到脑神经,连带着全身神经都开始抽痛。

“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和可岩约会?”冷了段时间后,陆小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一点都没有自恋的细胞,而是她直觉这妖孽的态度诡异。

苏致若明显一怔,随即爆发出相当可观的怒气:“你胡说什么,我才懒得管你和谁约会。”他极力反驳着,脸却憋得通红,色泽红润得让人想狠狠咬一口。

苏致若看到陆小风没马上接应,而是闷声不响地从袋子里拿出个什么东西,然后她用力吸了口气,转过身,镜片上是金色的反光,恰好能看到他自己的脸。

陆小风诡异地笑了笑:“梁大美女走的时候告诉了我一件有趣的事。天不怕地不怕,警界牛叉新人类苏致若先生可以单枪匹马杀进匪徒老窝,但却不敢看一眼我们可爱的……小强!”

反光的镜片里骤然印出苏致若的眼睛蓦然惶恐地睁大,一张漂亮的脸惨白得发青再发紫,他按住自己的嘴巴强行控制自己不要叫出来,逃命一般几乎是用跌这个不雅的姿势撞出车门。

陆小风打开车窗,对他微微一笑,温柔道:“记得,待会打车回去。我还有很多这样的朋友,它们很乐意招呼你。”

苏致若一提气刚要说什么,陆小风一甩手,把那装了五只小强的瓶子扔了出去,苏致若跟见了手榴弹似的飞快地往后撤,不料撞上后头的人,回头一看是张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

陆小风眼力很快,迅速辨认出这张脸,呼吸微微一滞,在对方注意力还在苏致若身上的时候立即关上窗,脚踩油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陆小风后视镜都不敢看,只感觉心跳快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不认路地拐了几个弯,最终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陆小风手心里有微薄的汗,太阳穴涨得发疼,她有些恍惚,静了一阵子才想起她刚才是不是逃了?陆小风摘下眼镜用力按了按额头,缓解了些疼痛,嘴角渗出一丝苦笑,释怀,果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苏致若气急败坏地看着陆小风开着自己的宝贝车扬长而去,但鉴于某种是他死穴的恐怖生物就在他脚边,他唯有故作镇定地快速跑进局里,废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从惊恐中平复下来。

一个称自己是强哥的人怕小强,说出去不怕人笑话,不过这世道什么囧事没有,这么想想也就不稀奇了。

“那个是小强?”

苏致若一听到小强刚有点血色的脸刷地又白了,没好气地瞪着那个被他撞了的人。

那人见状虽然觉得好笑,但很厚道地换了话题:“你是……苏致若?”如果没猜错,这位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警界第一美人,也是一个对他的故人相当执着的年轻人。

苏大爷惊魂未定,草草点了点头:“你是?”

那人友好地一笑,方才有些锐利的容貌稍许柔化:“柯迪。”

苏致若惊后回魂,听到这人的自我介绍后,魂回了一半又惊了。

“你是……柯迪?”苏致若来来回回在他身上扫了半天,再那人再三点头确认之后,激动得把小强还在门外的事都忘了,“我是苏致若,你好。”

不怪苏致若大惊小怪,这缉毒队的人好些在几年前的某个案件后被调离了,他们的庐山真面目便被这样神秘下来。今日一见,实在有种见到传说中的人物的感觉。

陆小风回到家也没睡,干脆给自己灌了一杯咖啡,可还是忍不住额角犯疼。这个苏大爷,天生就是来克她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动气过了,或者说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挑起她心里的那根已经积灰的弦。

她站在客厅里,对自己默念了五十遍淡定后,终于平静了下来,过不久可岩的电话到了。

廖可岩见到陆小风的瞬间觉察出不对,先是脸色不对,再是情绪不对。

以往不论有多疲惫,陆小风总是会笑脸迎人,但今天她就算想掩饰都掩饰不过去了。一坐上车就偏着头靠在座位上话都不说一句,然后那黑得太有艺术感的眼圈无情地出卖了她。

“你看上去很累。”最后,他总结出答案。

陆小风摸了摸自己的脸,苍白地笑笑:“最近有点事,忙过了,没睡好。”

“我是不是应该把车调头?”廖可岩斟酌着询问。

陆小风强打精神:“不用,我正想去书店买点东西。”

廖可岩从眼角察看了下她的神色,决定速战速决。他其实并不想把约会变成一个例行的公事,好像有明文规定写着:必须某某日某某时间到某某地点和某某人相约进行某某活动。他主观上是不想的,但好像客观上变成了这样,对方也显然顺着这个客观规律走下去了,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哥认为他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他说他很认真,他哥笑了,说你就是太认真了,这年头什么都可以认真,就是感情不能太认真,玩玩就可以了。

他虽不赞同,但没反驳,因为他知道他哥其实不是这么想的,只是有些事不像割破了手指愈合了就不留疤了,刀刺入深层组织后,留下的就不仅仅是疤了。

他的条件很好,不至于三十多岁还找不到女朋友,但他想要找一个能沉得下来,和他一起认真的人。那些女生都太浮,浮在表面喜欢漂亮的东西,追求时尚的新鲜,崇拜金钱的至上。他甚至认为现在的女性差不多就这样了,美丽高傲的外表下是一颗简陋自私的心。

直到阴差阳错下认识了他身旁的女人,她坐到他面前的时候顶着一张一眼就能看透的笑脸,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容貌,和学生一般朴素到底的打扮,好像很简单很纯粹的样子,可是,当他望进她的瞳孔时,他突然有种莫名的悸动。

很沉,那里面沉着的不仅仅是时光的岁月,而是经历的洗练,他不知道一个女人有怎样的过去才能洗净浮华换来这深海一般的沉静,但是,他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个女人。

书店之旅效率很高,陆小风搜罗了一堆烹饪书,求人不如求己,她不是没有料理天赋,只是她一直不认为自己有罢了。她估计苏大爷会发狠,用他磨己磨人的功力跟她斗上三百回合,她不想缠斗,她甘拜下风,可她挥白旗也不一定能逃过冷战,所以,有备无患。

等她搜罗完毕,却见廖可岩格格不入地站在青春言情小说柜台前,正专心致志地捧着一本粉蓝色封面的书看得甚为认真。好几个高中女生从她身边走过忍不住笑嘻嘻地回头看他好几眼。

陆小风的老脸难得有些热,虽然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廖可岩也很清楚她是做哪行的,可你背地里看和当着本人看,心理上的接受程度还是不一样的。

她故作淡定地说:“我要的找好了。”

廖可岩看得有些投入,被她的突然出声惊了下,陆小风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她的书有那么好看吗?

“好的。那我们结账吧。”

陆小风见他拿着她的小说往收银台走,嘴角抽了抽,不确定地问:“你要买?”

“嗯。”廖可岩又随意地翻了翻,貌似很感兴趣地说,“好像很有意思。”

“你想看我可以送你一本,我家有两本编辑送的,不用买。”

廖可岩却摇头说:“喜欢看的书值得用钱买,这是种诚意。”

喜欢看……这没什么营养的言情小说,她真不知道她的书是如何入了这位MBA的眼睛里。

买好书出了门后,廖可岩难得幽默一把:“能找作者签个名吗?”

陆小风瞪着眼睛傻了一会,才皱着张脸笑道:“大哥,你别逗我了。”

陆小风精神稍微好了点,她不太好意思把一次约会搞得跟赶火车一样,又或者对他表示喜欢自己的书有些情感上的心虚和理智上的感谢,她提议请他吃顿饭。

饭席中,廖可岩又针对她的哪本书说:“写的是警察的故事?”

“对。”

廖可岩不吝啬地赞赏道:“开头很精彩。”

她对自己的文笔向来不是很有自信:“谢谢。”

“这是上册,下册什么时候出?”

“我已经写完了,剩下的要看出版社的效率。”

“那能透露下是大团圆结局吗?警察和匪徒?”

陆小风愣了下,竟一时间没有马上给出回答。

廖可岩不甚在意地自问自答:“还是不剧透了,我自己看就知道了。”

每次约会廖可岩总是很绅士地将陆小风送到楼下,再替她开车门,礼貌地道别,顺便预定下一次约会的时间。

今天,程序还是这么走的,只是最后的时候廖可岩问道:“新房客找到了?”

陆小风微微诧异,随即转头看到自家房里的灯亮着,立刻说:“是,最近刚找到。”

“人怎样?”

陆小风脑海中勾勒出苏致若那张欠抽的妖孽脸,额角立刻犯疼,她忍了忍,挤出句:“还行。”

廖可岩没再继续问下去,点了点头说:“注意安全,再见。”

陆小风拿着钥匙打开大门,客厅里灯火通明,苏大爷大刺刺地坐在沙发的正中央,白净的脸有些阴沉,妖孽的气质有点邪门,她刚露一个头,那大爷就急速飞来一个眼刀把她钉在了原地。

第二十二打

已经非常敏感的神经雷达系统告诉她,苏大爷今天心情很糟糕。但原因出不出在自己身上,陆小风很自觉地认为不可推卸责任。陆小风在原地为难了会,慢吞吞地换上鞋,关上门。

苏致若狠狠扫了一眼陆小风后,又闷着气把视线移开了。

她跑回屋换上居家服,跑出来后往厨房看了一眼,冷冰冰的,看来没有开火过。陆小风轻手轻脚地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沙发上的苏致若像尊大佛一般坐在那扮黑脸。静谧的客厅里,敲打键盘的声音格外清晰,陆小风越打越心虚,越打越压抑,终于认输地转过身对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说:“吃过晚饭了吗?”

那尊佛不响。

陆小风走到他身边坐下,虽然白天很生气,但气消了之后她就心软了,摆出笑脸试探道:“嗯……白天的事我是稍微过了点,不过如果你换个角度想想我也有难处。我们住在一起,大家互相帮助,互相体谅,这样日子才能过得和谐。”

“喝酒吗?”苏大爷转过脸,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陆小风愣了愣,还没回答,苏致若就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拎着一袋子冰啤。他自顾自拿出一瓶,食指一拉钩环,仰头蒙了一口,长舒一口气,脸色稍微缓过来点。他拿出一罐扔给陆小风,陆小风接下来犹豫道:“你怎么了?”

苏致若没答,打开电脑,拿出游戏设备,这是他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陆小风不太懂,不过貌似是射击类游戏。

“玩吗?”

苏致若把一个电玩手柄给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陆小风刚想说不会,但看看苏大爷那张黑脸,她老老实实地接下了。苏致若又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盘坐在沙发上开始认真地盯着屏幕,也不管陆小风会不会玩。陆小风坐在一边看他玩了会,大致了解了状况,就是瞄准、开枪、完成任务。陆小风见苏致若捧着手柄,只用一只手飞快地操作着,她研究了一会,手捏着手柄犹豫不决。

游戏有一个好处,当你越来越沉浸其中的时候,便能逐渐忘掉烦心的事,进入这个虚拟的世界仿佛自己是世界之王。

“你管左边,我管右边。”苏致若的眼睛里倒映出屏幕中的地下车库枪战的画面来,整个人的精神都投入在了里面,“快呀,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你别傻在那。”

陆小风试着动了动,屏幕上的枪口立刻对准不远处石柱后面的黑衣人。瞄准十字停留在画面上,陆小风茫茫然盯着那个十字,眼神有些恐怖。一晃神的功夫,对方突然钻了出来,冲着陆小风就是几枪。陆小风一惊,手下一抖,打了出去,只不过画面显示她的子弹只是擦过了石柱。

“不会吗?”苏致若又消灭了几个,目不转睛地扫视着画面,一边分出几分精力问,“随便打好了。”

苏致若还没说完,便用余光看到陆小风把手柄放到一旁。

“你干嘛?”苏致若皱眉不满道。

“我……不会,这个我玩不来。”陆小风避开视线,低下头说。

“你不是吧。上次在射击场你说不会也就罢了,这只是个游戏,玩两次就上手了。”苏致若一边冲过枪林弹雨,一边对陆小风有些气急地说,“快点,别扫我兴。”

“能玩别的吗?”陆小风搅着手指试问道。

苏致若突然不动了,紧接着一把扔了手柄,闷声不响抓起啤酒罐又是一记猛喝。陆小风有些心忧地看着他,她不是真的想要坏她兴致,只是有些事她做不来,至少现在还不行。她真是有苦说不出,苏致若今天的态度太不寻常,如果他像平日那样跟她吹鼻子瞪眼,横竖也就是跟他吵一架,可他偏偏不知又换了哪根筋搭住了,也不吭声,自己郁闷着,想要发泄她却没办法陪他,陆小风抬眼看他沉着脸已经在开第三瓶啤酒了,心里不由着急。

陆小风正寻思着怎么开口把他闷着的神经掰正来,苏致若先开口了:“你说,这个世界有没有黑白是非,正义与邪恶?是不是真的,邪不压正?”

苏致若两根手指捏着酒罐,微微侧过脸,毫无瑕疵的脸这么看着像是不断散发寒气的冰块,漂亮的眼睛里压着沉甸甸的心事,没有了往日的飞扬跋扈。电脑里繁杂的游戏音乐还在持续着,配合着枪声,充满了紧张刺激的气氛。

陆小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但看到他有些压抑的表情,她本能地严肃起来。

“正义和邪恶,有时候不是分得那么清楚明白的。这个世界也不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思索了会,她还是决定这么回答他。

“为什么?”苏致若愣了下,他以为像她这样安安分分喜欢呆在家里,时常抱着天真的幻想写小说的女人一定会说:当然有黑白是非,当然是邪不压正!

“你遇到什么事了吗?”陆小风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她直觉他应该是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苏致若有些刻意地嗤笑一声,又喝了口啤酒,笑好后却又沉默了下来。陆小风不催他,静静地陪他坐着,看他喝了一罐又一罐,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神情中隐隐倔强,像是不甘于什么。

当喝到第六罐的时候,陆小风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手轻声说:“别喝了,对你身体不好。有什么话你说出来,说出来会好受点。”

苏致若转过头,眼眸里蒙着一层银色的雾气,软软得让人不忍多看,他定定地看着陆小风,半天后慢慢说:“如果抓不住坏人,我为什么做警察?”

她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的世界观很简单,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干净得不可思议,她只好说:“坏人有很多,你抓不完。”

苏致若摇了摇头:“可是,明明知道他就是个十足的混蛋,明明就是犯了一堆罪行的畜牲,明明找了人顶罪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可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看着他逍遥法外,我不仅没有办法,我连资格都没有。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混乱成这样?难道就没有办法制得了他吗?”

他说得有些激动,白皙的脸上慢慢浮起不自然的红晕,像是一个被现实打破了梦想的孩子,陆小风第一次在他眼睛里清楚地看到不甘和愤恨,无处发泄的愤恨,压抑着的不甘。

“我从不后悔走上这条路,也不会放弃。可是,我做了那么多努力,违背家里人的意思,离家出走,因为出身和长相,在警校的时候被同学排挤,被教官看不起,可不管怎样我都坚持过来了。可到了现在,我还被人说没有这份担当,不够资格,我还不具备做一个优秀警察的条件。我都不知道,我到现在究竟在为了什么努力。”苏致若扬起头,不停眨着眼睛,下颚线紧绷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陆小风很难过,她形容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有点像细腻的血肉里掺杂了些细小的沙粒,不疼,却很难忍。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既能不伤害他自尊心,又能让他恢复精神。他自己可能还没察觉到,但她有点明白过来了,他缺乏的不是技术,也不是理想,而是历练。他就像是一颗没有被打磨过的钻石,虽然开始闪耀自己的光芒,却处处粗糙,还带着张扬的棱角,不够沉,不够细,不够稳。他想当然地认为只要有抱负,有热血,不怕痛苦伤亡便能实现目标,可是,世界如何能让人生这般顺利。

未成器便被弃的玉石大有人在,现实就是那没有人情的切割机,会不顾你的疼痛、血肉、哭喊,一点点把人的棱角磨平。有些人在这个过程中咬牙挺了过来,坚持自己终于变成熠熠生辉的宝石,有些人却畏缩逃避甚至放弃了自己,最终被遗忘在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