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看到,他几乎夜夜不得安稳入睡,往往在院中,一站就半宿,南生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在南生的床边呆坐一整夜。

从那里,我也知道了狄浩轩也有许多不为我知的事情。

我看到了朝堂之上,百官跪地不起,要他收回圣命,赐祸乱君王的那个女子于死地。每隔几分钟,他们就声音齐整的喊一次,磕一次头,许多官员的额头都磕破了,血顺着脸往下流。狄浩轩紧攥双拳,背朝百官,倔强的身影岿然不动。

我也看到了我自杀那次,他在无人的房间里,如何的痛哭流涕,如何的将屋中的一切砸个粉碎,如何的一拳拳打在墙壁上,血染墙面。

在梦幻与现实间,我不断的睡睡醒醒,有的时候,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

恍惚中,记得苏风华好象出现过几次,他柔软的指腹滑过我脸庞的感觉十分舒服,他在我耳边不断喃喃低语,说着一些我听不清的话。

这好象是真实的,却又好象不是真实的,我搞不太明白。

这种半梦半醒的样子持续了将近一年,当我快要熬成人干的时候,情况终于有了好转。

虽然仍摆脱不掉那个让我饱受摧残的世界,但慢慢的,我能做到和普通人保持一样的作息时间了。

白天的时候,我大多数时间是醒着的,但意识不是很清楚,偶尔会犯迷糊。

只有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仍会进入那个世界。

狄明辉已经跑得很快了,每次出现在我房中,都是和南生偕伴而来。软软的小手带着些些凉意,小心翼翼的放在我的手心,然后静静的坐在床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眼中总算是带上了一丝关切,但仍是吝于言语。

南生的长大极为明显,褪去了孩童的青涩,小小少年越发的温柔可亲,脸上时常带着淡淡的笑容,当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人时,让人觉得无比的温暖。每天来看我的时候,必然先帮我诊诊脉,然后再和我说今天他学了什么知识,狄明辉学了什么知识,他们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总之,都是一些快乐开心的事情,安慰我的成分,明显很大。

我的便宜徒弟也经常进宫来看我,看到我的第一件事和南生一样,先替我把脉,然后再汇报教馆的事情。有时候,也提一些他有疑惑的医学问题,不过他很细心,不会问那些让我深思好久的问题。

一个飘满青栀花香的日子里,我这个便宜徒弟和我那个俊俏小姑终于由冤家结成了夫妻,我强打了精神,与狄浩轩一起,当了个现成的高堂,受了他们的一拜。不过我的身体还是很虚,礼刚成,一头就栽倒在了狄浩轩怀中。从那天以后,皇后病重的消息在全国流传开来。虽然有狄浩轩这个皇帝主持政务,仍是引起了不小的震荡。

又过了半年时间,我终于不再梦见那个充满痛苦的世界,也再也见不到那条悲伤的弱河了,我的天谴在我煎熬了一年半后,终告完结。

天谴结束的那天,张天师派人送来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让苏南生来见我,还娘娘第二个人情。”

看似平平淡淡

见识过了张天师的本事,我自然不会推脱,当即让南生去玄天司见他。

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未料到,玄天司一入也深似海,南生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

张天师派了个童子来传话,说是收了南生当徒弟,不到合适的时候,不会放南生出玄天司的。

我听了这话,彻底无语了。

天师不愧是天师,抢人都抢的这么霸道,事先连一丁点的信儿都没有透露出来,连我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他就把人直接扣下了。

既然张天师发了话,我当然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是想南生心切,拖了病恹恹的身子,去玄天司求见南生一面。

玄天司大门紧闭,任我喊破了喉咙,连半个人影都没露面。

碰了几次壁之后,我识趣的再没有去过玄天司,南生就这样暂时消失在了我的世界中。

虽然南生不在了,狄明辉仍是一如既往,坚持着天天来看我。

来了之后,也不说话,每次都将那低于常温的凉凉小手放到我手心,乖乖的坐在床头,静静的听我和他絮叨一些琐事。

他对南生那么亲昵,这次南生被关进玄天司,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很奇怪。

我旁敲侧击的问他想不想南生,本没有期待他能开口回答,却没想到,他这次竟然给了我一个答案。

他平静的说:“我们总会长大的。”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金色的夕阳将他那小小的影子,拉得极长。

这一刻,我感觉到了他心底那种极度的孤单和寂寞,而且,是我和狄浩轩这做父母的,无法填补的孤单和寂寞。

从那以后,狄明辉开始学习治国之道,以前那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脸上,虽然仍是带着冰冷,但渐渐的有了坚毅和认真的神情。

于是,他再来看我时,我有意无意的开始给他讲一些仍还记得的战略治国的故事。

从不说教,只是如同闲聊一样,绘声绘色的讲给他听,能不能有所领悟,那就是他的事了。

南生被张天师要走之后,我将满腔的母爱全都转移到了狄明辉身上,我知道从刚开始我对他就有歉疚,现在逮着机会了,更是加倍的补偿给他。

狄明辉慢慢的与我亲热了起来,在凤坤宫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狄浩轩上朝回来的时候,每每看到我们母子相拥而坐,都极为愉悦。

有的时候他也会凑上前来,长臂一伸,将我们母子统统抱进怀里,然后一人给来一个吻。

刚开始的时候,狄明辉会偏偏脸,稍有抗拒,不过狄浩轩做的次数多了,他也就习惯了。

虽然他自小就冰冷冷的与众不同,但我看得出,他对家庭的温暖仍有渴望,在我们一家三口拥抱之时,眼底是有淡淡的暖意的。

我和狄浩轩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象正常夫妻了。

天谴结束之后,我发现自己没有了太过强烈的感情起伏。

在弱水之畔看了太多的痛苦,那个时候,好象把我所有的爱恨都用光了。

或许不是用光,只是麻木,当痛到无法再痛,伤到无法再伤的时候,豁然有了一种帐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的麻木心态。

或许也不是麻木,而只是对那情爱纠缠看破了,也或许是对命运的安排无奈了。

反正不管是哪种理由,当我从那个痛苦不堪的世界中重回到现实的时候,我开始变得对一切都不太上心了。

狄浩轩仍是和以前一样,把我照顾的十分精心,十分仔细。

一日三餐,必定紧紧的盯着我,不管饿不饿,准时得吃饭。一些调补之药,更是从未断过。

从这场奇怪的病好了之后,我变得体虚畏寒,却又耐不得一点热,往往不盖被子觉得冷,盖上被子觉得热,晚上睡不安稳,不停的踢被子。

狄浩轩体温偏高,对我来讲,却是个刚刚舒服的温度,于是狄浩轩整夜整夜的将我拥在怀中,往往整整一夜,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他浑身都麻木了。

我享受着狄浩轩照顾的同时,也渐渐改变了一向对他有些冷漠的态度,渐渐的开始回应他的关怀,也懂得去体谅他的难处了,也试着去关心他的生活起居了。

只不过,这一切我做起来,仍是淡淡的。

好象出自真心,又好象不是出自真心。

好象是由于习惯,好象又不是因为习惯。

或许是我听了张天师的话,无意识的开始还情债了?

又或许是我认命之后,甘心于命运的摆布了?

再或许是当我错过了太多之后,学会了珍惜?

总之这所有的一切,看似清楚却又模糊,看似明白却又糊涂,让我说,我也说不上来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自嘲的想过,如果现在我要是死了,肯定会是个糊涂鬼。

狄浩轩对我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对他的关爱终于有了回应,忧的是我看起来始终无精打采。

他想尽了办法来逗我开心,就差做出那烽火戏诸侯的亡国之举了,当然了,这有些夸张,宁国可没有诸侯。

他拿来各种各样的宝贝,都极为少见,我见了笑眯眯道,挺好的,然后就丢在了一边。

他找来珍稀的药材,若是以往,我看见了肯定会欣喜若狂,狂呼一声千年难得啊。可现在,我却提不起半点兴趣来,顶多惊讶声,很珍贵,然后又抛到了脑后。

当他再想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时,我对他说玩物可以丧志,搜刮可能亡国,他就满头黑线的停止了这种败家的行为。

狄浩轩要我没意思了就去皇家医学馆逛逛,教教书,解解闷,我想了又想,仍是摇头了。

狄浩轩告诉我苏风华终于报了大仇,当上了武林盟主,我哦了一声,除了惊讶于张天师的预言如此准确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情绪了。

我曾自问过,我是不是还在爱着苏风华,是不是还象以前那么强烈的想和他在一起。

我坐在窗前,想了好久,想着想着就魂游天外了,然后脑子就空白了,呆坐了半天后,都忘记了自己最初是在想什么了。

我也曾想过那个让我痛入骨髓心脏病发的老公,试着激起自己哪怕一丁点的情绪,可我再次失望了,当我再回忆起老公悲伤的样子的时候,心只是稍微的抽搐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淡然,多想几次后,我的心索性连抽都不抽了,好象隔着玻璃看橱窗一样,看到的,只是摆出来的模特了。痛苦看得次数太多了,原来也会变成习惯的,也会逐渐变得不痛苦了。

狄浩轩笑言,如果心静如水,无牵无挂就能成佛,那么我可以直接晋升菩萨级的了。

不过这话我不太赞同,其实我还是有感情的,而惟一能让我真正开心的,是面对狄明辉的时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有在这个冷面的儿子面前,我才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只有他来的时候,世界才是鲜活的,我也是带着喜悦的。

狄明辉也察觉出了我的变化,小小的人儿很懂事,一下学后,会立即赶来凤坤宫,然后在我身边做功课,虽然仍不象南生小时候一样黏人,但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也十分亲密了。

看到狄明辉的时候,我总不由的想起南生,于是我一根筋的毛病又犯了,每五天去玄天司敲一次大门,风雨无阻,只盼有一天能见到南生。可恨张天师那老头很会吊人胃口,任你把门敲破了,他就是缩在里面不出声。他在玄天司门口摆了个什么阵法,弄得和黄药师的桃花岛似的,不管你怎么走,绕来绕去,肯定进不去。

我穷极无聊,虽然明知道老头不会开门,我仍是时不时的晃过去敲门,而且变本加厉,不再是五天,而是改成了只要从那过就敲一通。

玄天司在皇宫的东北角,如果不是刻意,其实我是不可能从那经过的。我明白自己说的路过,其实是想找一个看南生的借口而已。

由于张天师那些奇奇怪怪阵法的原因,皇宫东北角的守卫很少,通常走了好长一段路,都看不到一个值守的人。

有的时候,走在空空的路上,我总是疑神疑鬼,怀疑有人在背后偷偷看我。

可我猛回头的时候,通常什么都看不到,偶尔一两次,依稀仿佛好象似乎看到过一个似有似无的影子。

也曾经发挥过悍不畏死的精神,跑过去看个究竟,可惜每次看到的,都是空空的转角,长长的路。

虽然我已确定这个世界上有鬼神之类,但想到我其实也算变成过鬼,也就觉得鬼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照样天天去玄天司门外晃荡。

后来狄浩轩告诉我,张天师早就设了隔音的阵法了,我怎么敲里面都不会有人听到的,我疑惑的看着他,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他的话总算起了点作用,我不再那么频繁的去敲门了,但五天一敲的习惯仍是沿袭了下来。

狄浩轩看着我没精打采的样子,很是心疼。

天天和我絮絮叨叨的说这说那,谈政事,谈官员们闹了什么笑话,谈市井间有什么传言,想让我搭腔和他聊天。

实在把我说烦了,淡淡扔给他一句:“再说,再说贫尼出家去了。”

他立刻识趣的闭嘴了。

不过这种小插曲不影响我们之间的相处,总得来说,我们还是算得上举案齐眉的。

这天下午狄明辉不知要看什么,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了一沓地图。

我拿起来一看,那地图正是我以前画的。

动物皮绡成的地图散发出一股既霉又膻的味道,有些难闻。

我强忍了那气味,抚摸着这些地图,不免又回忆起了当年。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很苦,但很自在,很悠闲,也很舒服。

青山绿水洗涤了我的心灵,也陶冶了我的性情,在不知不觉中,我渐渐忘却了种种前尘,而将心思全放到了医学上。

我想如果现在再让我重新走一遍当年的路,重新再学习医术,我可能做不到那么好了。

因为当年我心无旁骛,而现在,我却是杂念丛丛。

狄明辉见我出神,走过来挤进我怀里,那双眼睛中满是好奇。

我看着终于有了正常人感情的儿子,心中很是欢喜。

欢喜之后,我开始给他讲述地图上所画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什么优美的风景,有什么特殊的矿产,有什么好吃的小吃,有什么全国闻名的特产,我在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医治过什么特殊的病人…

狄明辉靠在我怀中,出神的听我讲着他从未听说过的东西。

在比比划划的讲述中,我自己都没有发觉,我越来越投入了。

直到狄浩轩议了半天的事回来,我们母子二人才惊觉到原来天已经快黑了。

狄浩轩显然已经站在了门口听一段时间了,只不过看到天色实在晚了,这才打断了我的讲述。

狄明辉没听够,恋恋不舍的看着那些地图,连吃饭的时候都回了好几次头。

狄浩轩笑道:“你母后画的这些地图,可没有把全国的疆域都画完呢。等你长大些了,父皇就将皇位让给你,然后和你母后一起,去踏遍剩下的那些地方,把宁国的地图画全了。等你以后用起来的时候,也方便一些。”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有些神往。

莽莽青山,清清碧水,悠悠白云,淡淡蓝天,艳艳鲜花,郁郁绿树,哀哀猿叫,脆脆鸟鸣…

现在想起来,这些似乎离我已经很久远了,久远到,好象是上辈子的事一样。

福尔摩斯推理的伤心

吃罢晚饭,狄明辉又在凤坤宫玩了一会儿,这才回了他的玉阳宫。

说是玩,不过是看狄浩轩处理奏折罢了。

上一次狄浩轩生病,长时间的卧病在床,一点一点的磨掉了他的急性,狄浩轩的火暴脾气终于有了改变,不再象以往那样,动不动就把折子扔出门外了。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夫妻同化的现象,我觉得狄浩轩的脾气倒和我越来越象,在朝堂上也不发火了,话也少了,只听只想,偶尔说几句,往往直切要害,日久时长,他越来越象个睿智的君王了。

狄明辉相当用功,每晚都和狄浩轩泡在书房,偶尔还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看着儿子如此优秀,把个狄浩轩乐的,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狄浩轩一直想拉我一起和他处理奏折,其实他是想给我找点事情做,让我有点精神。

我假装鄙夷的看着他们道:“那都是我玩剩下的…”

然后颇有兴味的看着满头黑线的父子俩,心情会爽快好多。

狄明辉走后,我和狄浩轩一起上床休息。

我发现狄浩轩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就拿上床睡觉这事来吧,不管是在处理什么重大的事情,只要发现我困了,他会立刻停止手上的工作,熄灯和我同睡。然后等我睡着后,再悄悄的爬起来,继续批他的折子。

好多夫妻都忽略了同睡的重要性,觉得反正在一张床上睡,早睡会儿晚睡会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不然,这其中关系很大。

睡觉的时候,不可能一躺到床上马上就入睡的,或多或少总会有几分钟留给我们胡思乱想。如果夫妻同时就寝的话,相依相偎中,总会谈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而这恰恰就是增加夫妻亲密的最好渠道。

狄浩轩很聪明,他总是利用这段时间,将我搂在怀中,轻声软语,久而久之,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他的怀抱。

混混沌沌中我也曾想过,如果当初老公能做到这一点,我们的关系…

算啦,算啦,过去的事情,休提起,休提起,提将起泪洒江河!

似睡非睡间,朦朦胧胧中,我忽听得狄浩轩在我耳边道:“清颜,你快乐吗?”

快乐?

也许吧。

有个贴心的儿子,有个对我极好的丈夫,生活富足,衣食无忧,权势过硬,我横着走都没人敢管…

我应该是快乐的吧?

我随意哼叽了一声,算是给了他个回答。

狄浩轩长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翻身压到我身上。

“清颜…”

温柔的进入,温柔的抽动,今夜的狄浩轩温柔的一塌糊涂。

在他春风化雨似的□中,我逐渐失去了心神。

迷迷糊糊中,仍在想着他的话,我快乐吗?

不得其果。

第二天,仍是我例行敲玄天司大门的日子。

走过那长长的路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不远处一围粉墙上写了一行字:君虽有所属,吾仍孤身候君于天涯。

可能因为是在墙上写的原因吧,字迹有些歪斜,也不太连贯,认笔体也不太好认。

我左右四顾,没有发现有人出没,这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看这意思,写字的这位是要走了,与宫中认识的那个人做了最后的告别,仍孤身候君于天涯,还挺痴情的。

管他怎么回事呢,这世上愁苦人多了去了,谁又能顾得过来谁啊。

我晃晃悠悠的走了过去,直奔玄天司。

玄天司的大门照旧紧闭,朱红的大门上坑坑洼洼,都是我耍无赖的时候用石头砸的。

我想南生,想儿子,每次想他的时候,我都来这砸门。

我倒不是不想让张天师收南生做徒弟,只是有些讨厌他扣押了南生,不过是学习而已,反正都是在皇宫里,天天让南生见我一面又不是做不到。可恨这老头非得弄得天怒人怨,让我们母子不得相见。

每每思及此,我觉得不把玄天司的门砸烂了,都对不起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