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机会很快就来了。

德太妃好端端的, 忽然发了头风, 太医施针用药推拿都不见作用,日夜难眠。她说梦见先皇后站在自己榻前,摸了她的头, 醒来后就头痛欲裂,定是中元节快到了, 先皇后在地下不安宁,托梦找她,要在宫里做法事诵经超度才会好。

“太妃跟你祖父一样, 笃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寻常的病痛也能被她胡思乱想出邪祟因由。”陛下对我说,“你这几天去拜见过太妃了吗?”

我回答说:“未及登门, 就听说太妃病了,我身上有孝仪,怕她忌讳,想等她好了再去。”

陛下微露不屑, 说:“太妃卧病多日,朕合该去看看她。正好信王也请了旨入宫来为太妃侍疾, 你跟朕同去吧。”

我低头应是, 跟着陛下一同到德太妃的寿康宫去探病请安。

信王已经在寿康宫了, 听闻圣驾至,出殿门来在院中跪地迎接。

我上次见他还是新年上元佳节, 姑姑还在, 洛阳城开宵禁, 满城花灯亮如白昼。陛下与姑姑、皇子公主等同登皇城端门城楼,与民同乐。洛水上飘满了浮灯,宛如一条地上的银河。

我不喜欢一直呆在城楼上,在高处看了一会儿便下到人群里往南市去,那里有更多更有趣的玩意儿。信王非要跟来,路上看到好吃的便要凑过去尝尝。我当时已经听说他要跟我议亲了,十分嫌弃,二十出头的人还跟小时候一样贪吃,好不容易瘦下来,这么吃用不了多久又要变成胖子,趁他去排队买油锤,悄悄溜走把他甩掉了。

那时他的脸还有点圆,半年不见,信王变得更瘦了,下颌的线条方正坚毅,轮廓分明,哪还有幼时满脸肥肉胖嘟嘟的影子。

据说信王五官容貌酷肖先帝,又是嫡长孙,所以先帝格外喜欢他,满月时便说“江山后继有人”。我见过太庙里先帝的画像,信王长大瘦下来之后,还真有几分先帝的气势模样。

信王在陛下面前毕恭毕敬,始终躬身低着头,我没看到他心里有任何特殊的念头。

拜过了陛下,他跟我互相见礼,说:“瑶妹妹,好久不见。”

我对他说:“再过几个月,信王殿下恐怕要改口叫我姐姐了。”

信王淡淡笑了笑,不置一词。

我们随陛下进屋,刚到德太妃病榻前,她就哭天抢地地闹腾道:“哎哟喂,我还没死呢,这就白头花白衣服披麻戴孝地穿起来了,是看我活不了几天了吗?”

我连忙告罪退出卧房,信王跟着出来,取了一件墨蓝的披风给我罩在外头:“天气有些热,瑶妹妹暂且委屈穿一下这个。”

我跟他视线一对,彼此心照不宣。李明海已经给信王传过话了,他是內侍总管,行走便宜,我恐怕还得想想法子才能跟信王单独会面。

我把黑纱和白花都取下来,披风将身上素衣罩住,再进偏殿卧房给德太妃请安。

德太妃歪在榻上,头上围了一圈宽抹额,面色苍白神情委顿,心里头怨道:「为了装得像点,我每天都要泡一遍凉水,吃的什么苦!没想到这头风发作起来这么折磨人,再不让我治好,我的老命都要送掉了!还要费心思应付这头白眼狼,哎哟,一动脑子就跟散黄了似的。」

她恹恹地对陛下说:“昨儿我又梦见先帝,定是先帝和我皇后姐姐在地下想我了,召我下去一道作伴。”

陛下安慰她道:“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年纪上身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别自己吓自己,太妃的福寿还长着呢。”

德太妃说:“唉,我也不求活多长,只要看着云期成家立业、生个重孙,我就能去向他爹娘、祖父祖母交代了。”

信王名霖,字云期。我一度觉得“云期”这两个字很好听,与他的模样脾性实不相衬。

陛下说:“这不已经定了亲,下个月大婚,太妃就有孙媳妇了。”

信王跪下道:“是孙儿不孝,让太妃操心了。孙儿一定会让太妃好起来,太妃病不好,孙儿就不成亲。”

说着他居然就像小时候一样呜呜地哭起来,看得我目瞪口呆,着实佩服。

他一边哭一边转向陛下恳求道:“先人不宁,太妃难安,请陛下允许臣为皇祖母做场法事,太妃的病就会好了。”

陛下为难道:“在宫中做法事,并无先例……”

“怎么没有先例?你在宫里给贵妃建佛堂,不算先例?”德太妃抢白道,“你媳妇儿做得,你亲娘就做不得?”

陛下有些无奈。

德太妃继续置气闹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去尼庵庙里跟先帝的那些嫔妃姐妹们作伴吧!佛门圣地,总不会再有先人来摸我的头了。我那皇后姐姐的魂灵,就叫她飘在外头吧!”

陛下心中恼怒:「泼赖妇人,每次都只会胡搅蛮缠,搬出先帝母后来压朕,来来去去就这点伎俩,朕都看烦了!」但面上还是迁就她温言道:“佛堂清净,就一个小小的偏殿,要是母后的法事也办得下,朕身为人子,怎么会不愿意呢?”

德太妃说:“当然办得下,不用太多人。我请几位大师过来,加上云期,七八人足矣,最要紧的是真心诚意。”

我不答应:“佛堂里供的是我姑姑的灵位,怎么能借给别人做法事?”

德太妃对我冷眼道:“燕宁宫本来就是先皇后的寝宫,你姑姑才是后来的,不在那儿做在哪里做?我看燕宁宫最合适!法事做完了,正好请大师也为你姑姑诵诵经。这突然横死的人,不超度怎么行,你就不怕她魂魄不安宁吗?真是没孝心!”

她是太妃,我不能反驳顶嘴,就闭口不说话。

陛下又跟德太妃说了些好生养病、注意身子、莫操心劳神之类的话,我在旁边一直悄悄盯着信王。

奇怪,我居然一点都没看到他心里有异样的念头。除了虞重锐和年迈的阿婆,他是第三个我看不见邪念恶意的人。

但是不应该啊。他跟我对视的那一眼,他笼络李明海到自己麾下,德太妃假装生病配合他入宫,他在陛下面前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这个人肯定不简单;就算没有那种不可言说的野心,只是为了自保,他对陛下也该有些怨怼畏惧吧,心里会毫无波动?

离开寿康宫后,陛下问我:“方才你盯着信王看了许久,看出什么了?”

如果我说什么都没看到,陛下肯定不信,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想了想说:“信王在陛下面前似乎非常拘谨,心怀恐惧。”

陛下问:“为何恐惧?”

“信王担心……陛下不久就会杀他,时时忧惧不安。”

“这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陛下温和而无奈地笑了起来,“他是奉天皇帝唯一的血脉,朕自幼受兄长呵护照顾,奉天皇帝是除了先帝之外最让朕崇敬仰慕的人,朕怎么舍得让自己兄长绝后?”

他说这话的时候,确实宛如一位友爱仁慈的叔父,仿佛信王的提防畏惧反而伤了叔侄情义。

但是他又在心里续道:「等他成亲生了孩子再杀吧,也算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兄长,给他留了一脉香火延续。」

第69章

洛阳原是前朝都城, 建都时为防刺客从水路潜入, 整座皇城除了外面一圈护城河,内部皆无河道。御花园几经改建,如今只得一片人工挖就的小小池塘,宽广皆不过三四十丈, 夏日里莲荷茂密, 挤满了有限的水面, 就像这座逼仄的宫城, 四面高墙团团围住,不给人喘息之机。所有人都只能仰着脖子往高处伸展, 争夺那有限的一方天光雨露。

瑞园的湖多宽广啊, 从南到北,一眼都难望到头。乘着小舟,在湖里绕一圈, 一下午的时光便消磨去了。无风时波光粼粼,有风时浪可及尺,拍打湖岸,仿佛那水波也是有生命力的;不像这池塘里的死水, 每年都要清塘一次, 否则便会成为杂草浮萍虫豸腐烂的坟墓。

我坐在池边的栏杆上,看着蜻蜓在池上起落,啄食浮在水面扭动的孑孓。草木生长了一夏, 已经很茂盛了, 即使只有几尺深的水塘, 底下也是黑黢黢的,看不到池底。

据说御花园的水池虽然又浅又小,但也淹死过不少人。那水底下缠缠绕绕的水草,都是困在池中的怨魂幽灵,一有机会就要把你拉下去,与它们同幽闭共沉沦。

我越来越像姑姑一样,喜欢自己一个人独处,把內侍宫婢都遣退了,叫他们不要来扰我。我喜欢独自看天、看水,看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它们也是天地间蓬勃的生机,比人要纯净简单得多。

“墨金”能看到人的恶念,能否看见其他生灵的恶念呢?虎狼扑杀羚兔,蜻蜓捕食孑孓,它们那一瞬间心里想的,算不算恶念?

我探出到栏杆外,凑近水面,想去听一听一只蜻蜓的心声。

宫人们都不在近旁,身后却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我回头一看,站在我身后的是三皇子。

他才十一岁,自小养尊处优,长得白皙而柔弱,个头只和我坐着一样高。他的手已经碰到我衣袖了,见我突然回头,又连忙缩了回去。

他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地说:“县主姐姐一个人坐在这里看什么呀?”

“三皇子想做什么?”我看了一眼他握成拳的手,“推我下去吗?”

被我戳破心思,他骤然发起狠来,猛地撞过来奋力推我。十一岁的男孩,已经有几分蛮力了,我坐在栏杆上本就不稳,被他推得往后仰倒,只靠脚尖勾住栏杆才没有掉下去。

他一边推我一边细声细气地喊:“县主姐姐你怎么啦,快抓紧我,来人哪!”

他叫我抓紧,那我就抓紧了,揪住他的胳膊袖子不放。

明明是纤瘦稚嫩的孩子,狠绝起来却也有狰狞扭曲的面貌:「我把人都支远了,不会有人来救你!妖女,你在父皇面前诋毁诬告害死了我娘亲,没能做成妃子,还想让我娶你,妄图将来做皇后!就算现在弄不死你,等我登基熬出了头,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废了你,送你去见阎王,为娘亲报仇!」

他恨我没错,褚昭仪确实是因我而死。不知道将来三皇子登基,他的父皇把我当做一件利器传给了他,告诉他我的作用,他还会不会和现在一样,坚持杀我为母报仇?

我忽然觉得,就这样掉进池塘里淹死,也没什么不好。我就和姑姑一样,从这囚笼和宿命里解脱了。她临死前还挂念我,担心我离了她一个人怎么办;我没什么可挂念的,没有哪个人离开我会活不下去。

我松开勾在围栏上的小腿,三皇子的力道陡然间落了空,我们俩一起翻过栏杆落入池中。

岸边的水很浅,只有齐腰深,我跌进去跪在池底,脑袋依然露出水面。

三皇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从我身上翻过去,落到了池中央,水有将近一人深,他身量又矮,在水里扑腾上下,冒头喊了两声“救命”又呛水摔下去,好像还被水草缠住了。

没有人过来救他,那些人都被他特意支开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从池底爬起来,趟着水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水池里拖到岸边,一边高声喊:“来人!三皇子落水了!”

三皇子呛了水闭过气去,我扇了他两巴掌,又在胸口捶压了几下,他头一歪吐出一口带着草叶和泥沙的污水,开始咳嗽。

三皇子的随侍终于听到动静觉得不对,匆忙赶过来,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扑上来救助。

我对领头稍年长的黄门说:“三皇子还小,顽皮淘气,以后记得跟紧了,不可让他一人落单。”

黄门小声辩解:“是三皇子让小人去……”后面的话没有说,几个人把三皇子扶起来让黄门背着,脱了衣服给他披上。

我吩咐他们:“你们俩快把三皇子扶回去换衣服,你去叫太医,别让他着凉冻病了。”

黄门连连道:“是是是,多谢县主及时相救。县主自己也保重玉体。”

三皇子已经清醒过来,趴在黄门背上,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垂着头闷声没有说话。

我身上的衣裳也湿透了,衣角淌着水,离开花园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喷嚏,自己一个人默默走回去。

路上遇到几名别宫的內侍,服侍送我回了燕宁宫。燕宁宫的侍女看到我这副狼狈相,急忙迎上来相扶,一边对我说:“信王来了,还有几位宫外请来的高僧,正在佛堂准备。”

我回去喝了一碗热姜汤发汗,沐浴更衣重新梳妆,然后去往佛堂。

几名僧侣正在佛堂内布置法坛,信王负手而立,沉默地站在一旁观望。

我刚一脚踏进门槛,就被那里头的景象逼退出来。

我见过寻常人的各种恶念,贪财、淫邪、盗窃、伤人,与我见过的恶徒宵小实际所为相差不大,只是他们在脑中把恶行演练一遍而已。偶尔也有夸张脱离现实的,比如安国公和高少师互殴,则臆想出气大过于实操,安国公把高少师的胡子拉出三尺长,脸都扯歪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野心”这种东西被“墨金”感应具象出来,是这番庞大宏巨的模样。

我没有猜错,信王确实有野心,而且是最大逆不道、该诛灭九族那种,甚至比那更狂妄、更自负。

他睥睨满天神佛,手握三山五岳,脚踏万里河山,俯瞰芸芸众生,他要做天下之主。

我往后退了一步,信王发现了我,收起心思向我走过来。

“瑶妹妹回来了,”他跨出佛堂,示意我身边的侍女退下,“我等了你好久。”

我向他行礼:“劳信王殿下久候,不知这法事要做几天?”

“后日中元,从中元起接连三七二十一日,至七月过、八月始为止。太妃原本说最好做七七四十九日,但我不能在宫中呆这么久,折中度过七月便算。”

我说:“四十九日便到九月了,八月里殿下还得办婚事吧?”

信王一笑置之:“我费了这么大周折才与瑶妹妹见上一面,瑶妹妹就是想跟我说这些?”

我侧过头,视线从他肩上越过去看向屋内僧众:“殿下真的信这个吗?是先人在地下不宁,还是今人不甘于先人已逝,传承断绝?”

信王不说话了。

“殿下有青云之志,不甘只做笼底燕雀,”我转回来抬头看他,直言道,“我可以帮你。”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地一笑:“原来你托李明海传话约我私会,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还能为什么?若不是对我要说的事心里有数,他又怎会大动干戈,绕这么大个圈子来见我?

不过他马上又问:“彭国公已经站在我这边了,你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儿家,你要怎么帮我?”

“今后半月殿下每日都要来燕宁宫,我们可以从长计议。”陛下还嘱咐我这段时间好好盯着信王,看他有没有异常之举呢,“后日中元节,陛下祭拜天地祖先之后,夜晚会在甘露殿设宴,试探群臣对于立储的态度立场。”

信王不解道:“立储乃国本,朝上自可光明正大地商议,为何要在甘露殿夜宴试探?”

因为白日的紫宸殿我上不去,我只能趁着夜色遮掩,偷偷摸摸躲在甘露殿的阴暗竹帘之后。

“总之朝中五品以上重臣几乎都会列席,殿下有没有博闻强记的心腹在其中,记下每个人的座次,最好辅以相貌服色特征,以便识别。”

这下信王也迷惑了:“你要这个做什么?”

“因为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不能保证每个都记得住。”

信王看我的眼神凝重起来。他暂时猜不出我要做什么,但是以一个野心家的敏锐嗅觉,他自然能觉察到我这个要求非同寻常。

他凝眉望着我:“你真的能帮我?”

“能不能帮得上,需要走着看,我也不能空口妄言。”我对他说,“但是假如有朝一日我助殿下得尝所愿,不再屈居人下,希望殿下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放我出宫,还我自由身。”

第70章

凡事总有意外。

我跟信王说得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起来,却出了点岔子——昨日我掉进水池里,浑身湿透又吹了冷风,姜汤热水也没能驱尽寒意,早上醒来发现咽喉肿痛说不出话, 还开始咳嗽。

不说话尚能以笔代替, 咳嗽该如何是好?明晚我还要躲在帘子后头伺探群臣, 万一没忍住发出点声音, 不就叫人发现了?

陛下听说我是为了救落水的三皇子才感染风寒,也不好苛责我,只罚了三皇子身边的近侍,命太医尽力为我诊治。

三皇子倒是一点事没有,脸色反比昨天见时红润了, 带着两名內侍,捧了一堆礼物来看我:“父皇说, 让我来……来向你道谢。”

他马上又辩解:“可不代表我就原谅你了!一码归一码!是父皇逼我来的!”

他还在心里补充:「我也不想娶你!你太老了!」

我还是头一次被人嫌弃太老, 给我气得够呛,想起自己好像也在虞重锐面前说过这种讨打的话。我只比三皇子大五岁, 他可大我十岁呢。

我正在喝药,把药碗放下遣退左右, 哑着嗓子问他:“你父皇知道是你跟我扭打才掉下去的吗?”

他摇摇头, 又有点犹豫, 拿捏不准的样子。

“不要让他知道, ”我对他说, “也别让他看出来,你还为你母亲忿忿不平。”

“舅舅也是这么说的,还不许我悼念她……”三皇子嗫嚅道,“可是母亲含辛茹苦生我养我,抚育之恩重于天,怎么能说忘就忘呢?”

我想劝劝他,但嗓子实在疼得厉害,多说一个字都困难,只能对他摆摆手:“自己回去想吧。”

“那我走了,父皇若是问起来,你要说我已经来看望过了。”小屁孩梗着脖子转过身,临走还不忘回头瞅了一眼桌上的药碗,“你可别怕苦不吃药啊!”

你以为我是小孩吗,还怕苦不吃药?

怕苦不肯吃药的大人,也不是没有。公主说他受伤告假了,伤势想必不轻,这段日子得天天在家吃苦药吧?明日的中元祭典,他大约也无法出席。

陛下很信任看重虞重锐,我曾经看到他在心里斥骂朝臣:“若是人人都能像重锐一样把心思放在实事上,而不是争权夺势党同伐异,朕也不用白操这么多心!”

如果单论是否有勤政爱民的意愿,陛下或许不能算是一名昏君或者暴君,只是当皇帝这件事太复杂太难了,不是你想当好,就一定做得好的。

太医给我开了镇咳的药,一天三顿加大剂量,吃了两天总算把咳嗽暂时压制住了,嗓子也能轻声说话了。我怕有闪失,换了宫女的衣服躲在帘后暗处,只需挡住脸即可。

七月十五中元节,百鬼夜行。

朝堂之上的争斗暗流,亦不遑多让。

上回陛下宴请的都是些领虚衔勋爵的老臣,不乏德高望重品行模范者,人数不多,虽然也有人怀着些私心小九九,场面还不算太夸张;但是今日,这些人手握重权,彼此利益钩搅,派系林立,敌我难分,简直就是乱斗搏杀。

我第一次直面理解,什么叫官场如战场。

在我眼里,这就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人多聚集处所见的修罗地狱场面,在这里愈发酷烈。一般的恶人或许只想害一两个人,而这里动辄就会杀别人全家,甚至朋党下属连根拔起,成百上千的人头落地。

相比之下,因为痛恨对方而亲自上去扇耳光肉搏单打独斗的,甚至可以算得上光明磊落、清新可爱了。

我还看到了祖父,他在这里完全算不上心思恶劣。他只是沾沾自喜,家里两个孙女,一个嫁信王,一个嫁三皇子,将来不管谁登基,他的国公之位都是稳稳的,贺家都有享不完的富贵;一会儿若争论起来,但作壁上观,囫囵过去即可,不必下场跟他们搅和。

“墨金”也受不了这样密集蓬勃的张扬恶意,在我心口挣扎翻腾。血气上涌,我有点承受不住,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肺气咳喘好像又跟着活泛起来。

我闭眼捂住嘴稍稍休息了一会儿,逼自己继续定睛去分辨。我不但要理清楚眼前纷乱血腥的画面分属于哪些人,还要记住他们的模样官阶,和互相之间错综复杂、层层嵌套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