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店面门口挑着的“锦贤记”帘旗有些眼熟。“这家油锤铺子很有名吗?”

李明海打哈哈:“尚可,尚可。”

“上元节上,好像信王也光顾过呢。”

李明海略一停顿,呵呵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姐的眼睛。”

我只是觉得可疑随便试探试探,他居然承认了。“油锤店能做什么呢,客人也少,都是些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罢了。”

他压低声音说:“卖油锤只是个幌子,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才不惹人注意。南市北市,还有好几家呢,不光卖油锤的。”

难怪信王爱吃的东西那么多。出宫开府之后,信王也不常外出,唯一的爱好便是这口腹之欲,经常把南北市知名食肆的厨子请到王府去为他做菜。

“还是殿下心思活络门路广,我怎么早点就没想到。”我回头看了一眼余巧堂门前的人群慨叹道,“其实这邓大夫成名前我就认识他了,单觉得他医术高明独辟蹊径,将来必有所成,就没料想他会成为洛阳权贵的座上宾,否则岂不是一条大好的路子?唉,现在人家已经名动京城,太仆寺丞也只能屈尊在门口排队,再想拉拢他恐怕就难了。”

李明海道:“小姐与他是旧识,兴许可以试一试呢?”

我偏头看着他:“等回了宫里……”

“这还需要小姐吩咐?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老奴心里有数。”

我又望了一眼余巧堂:“这么长的队,且得等上两个时辰。你自去忙吧,时间应该够了吧?”

“够了够了,多谢小姐。”李明海堆笑道,“那老奴去了,我让徒弟陪着小姐?”

我说:“我一个女子带两名男仆,反而惹人注目。你那边若需要人手就你带去吧,事毕后依然在此处会合。”

李明海说定申末时分回来,千恩万谢地带着徒弟去了油锤铺子,不一会儿就见店主把招牌帘旗收起来,关门打烊了。

我自行回到余巧堂前,穿过人群往店里看,还被门口的人呵斥:“后面排着去,不许插队!”

店里除了邓子射坐诊,还有另外两名大夫和四五名学徒。病人来看病,先由那两名大夫询问诊断,不能确认的疑难杂症再交给邓子射,所以他还不算太忙。

我站在门口把幂离掀起。邓子射发现了我,却仍旧坐着没动,一脸讨打的笑容,心中得意道:「老子现在是洛阳名医,身价不同往常了,就算是皇帝老儿来了也得排队!」

我给他气得够呛,只好回到队尾去排着,那队伍都排出去十来丈远了。

刚在队尾站定,后面来了一名学徒小童,把我拉到旁边小曲里,从临街店铺后方绕了一圈,绕到余巧堂的后门。

邓子射在后厢等着我:“你不是在宫里吗,怎么逃出来了?不会一会儿有官兵来抄我的家吧,我才刚挣下点名声家底!”

“没逃出来,是陛下特赦我来找你看病的,看完了还得回去。”

他终于正经了一点:“又出什么事了,宫里的太医都看不好?”

我把落水后咳嗽出血的事告诉他。他让我张开嘴看看,一边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个月中……七月十四。”

“都半个多月了你才来!”他瞪眼道,“手上割道口子一直流血人也受不了,何况是肺里!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长!”

“那我不是……怕连累你跟那谁吗……”我也觉得照这么吐血吐下去迟早玩完,否则也不会冒险来找他。

邓子射道:“本神医争气,以后你不用躲躲藏藏绕圈子了。若再有事,就说去请那位给林太师治病的邓神医。”

“不是林太师的小妾吗?”

“还不是一回事?”邓子射取来医药箱,又从案下取出一提药包递给学徒,“把这药送到集贤坊去。”

“集贤坊”三个字又让我眼皮跟着跳了一跳。

都过去一个月了,虞重锐的伤还没好,现在仍然需要吃药?公主不是说皮外伤吗,邓子射的医术到底行不行呀!

邓子射让我在榻上躺下,又用他那个小皮鼓听筒听了半天,松口气道:“肺上应该没事,是气管壁破了,拖了这么久,恐怕有淤血积在肺中。”

他重新调了一份与上回治流鼻血气味相似的药膏,不过这回调得稀稀的,改在熏炉里加了水,底下点蜡烛,水浴熏蒸。

“伤在肺里,不能吸入烟气,只能用这种办法让药一点点吸进去,起效比较慢。”邓子射道,“先熏两个时辰看看,若有效果,我再配了让你带回去,每夜睡前熏上即可。”

邓子射把门窗关严,自回前堂去看其他病人。我闻着那袅袅药香,没多久便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有开门声。我悠悠醒转过来,觉得从喉间到肺里一溜都舒爽多了,正想试试深吸气,一睁眼却看到虞重锐坐在榻边,那口气上去了差点下不来,反把自己呛住了。

我翻身趴在榻边,连连拍抚胸口,总算没有呛咳出来。

他的手轻轻落在我背上,并非幻觉。

推门进来的是邓子射,看到他瞪圆双目,表情夸张:“你怎么在这儿?”

虞重锐说:“我来取药。”

“我不是让小六送去你家了吗?”

“他送错了。”

第73章

邓子射把脸一撇:“我亲手配好交给小六的, 还能送错?”

虞重锐说:“就是送错了。”

“我不信, 药呢?拿给我看看。”

虞重锐不说话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邓子射嘿嘿一笑:“你啥时候来的?在这儿呆很久了吧?”

“刚到。”

“换药你直接到前堂跟小六说一声,让他重新给你抓就是了嘛, 何必走后门, 还躲这小房间里等半天。”

“前面人太多, 不想被人认出来。”

“那你派凤鸢来呀!——我知道你肯定要说凤鸢事忙抽不开身,你家里还有别的仆婢, 总不至于这点小事都找不着人干, 还得堂堂的宰相亲自出马吧?”

虞重锐又看着他不说话了。

我觉得邓子射在故意抬杠, 但是我没有证据。

邓子射过来看了一眼熏炉里剩余的药膏, 问我:“感觉如何?”

我抚着心口说:“好多了,睡梦中都没有咳嗽,现在也平稳, 呼吸中血味好像也淡了很多。”

邓子射说:“那你再醒着观察一会儿,等药熏完了我再过来。”

走到门口, 他又回过头来叮嘱:“就剩一点底儿了, 最多一刻钟!完事儿就叫我,别拖拖拉拉的啊!”

邓子射走了, 虞重锐却没走,仍坐在榻边, 转回来低头看我。

我平躺在榻上, 觉得这情形有些诡异, 撑着身子想坐起来。虞重锐从旁边拿了两个隐囊, 给我垫在背后。

他的手从我身侧两边绕过去,环到我身后。

离得这么近,我不禁屏住呼吸,心头依然咚咚地跳起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

靠在隐囊上隔开一段距离,我才觉得心跳呼吸都稳了些,尴尬地沉默了半晌,终于问出一句:“你……伤还没好吗?”

他的语声轻柔:“外伤已经愈合长好了。”

“那为什么还要吃药?”

“因为……”他垂着眼睛缓缓道,“刀口上有毒,需要慢慢拔。”

“不是河工民夫积怨生变、意外发生的暴|乱吗,怎么利器上还会有毒?”

不过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混在其中,借着民夫掩护趁乱对他下手;至于宰相殉职后河工会不会无法推进,洛阳会不会遭受洪灾,他们根本不在乎。

中元夜宴上我也看到过,有将军曾为打击同僚、自己立功,永王之乱时故意放出消息引叛军来攻打邻城,等他们与叛军拉锯消耗两败俱伤之时,再出兵将叛军一举剿灭。

我更记得,那些一齐向虞重锐身上袭去的刀剑。

“有很多人想杀你。”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上回……我是不是让你伤势加重了?你为什么不说?”

他没有回答,视线转开落在我颈间:“你呢?不是风寒着凉吗,怎么还咳血了?”

“邓大哥说只是气管上破损流血,止住就好了,不妨……”

未说完的话滞在喉间,因为虞重锐举起手,指尖轻轻扣在我咽喉处。

“还疼吗?”

我摇摇头,咽了口口水,明显觉得咽喉在他指下起伏滚动,只能屏住气息一动不动。

他却丝毫不见神色异样,继续温声问:“自己都不会凫水,怎么就跳进池子里去救三皇子?还着凉弄成这副模样?”

他怎么知道我下水救三皇子,此事我跟三皇子都不想声张,陛下也没有宣扬褒奖,只有宫里少数人传传罢了。难道他在宫中还有眼线吗?

“那池水也不深,小孩子会溺水,大人没事的……”

“三皇子对你是不是有敌意?”

什么都瞒不过他。“三皇子孝悌重情,对母亲之死无法释怀。但他还算恩怨分明,我救了他一命,可能也就功过相抵了吧。”

“恐怕不止功过相抵吧,”虞重锐终于把手放下,“救命之恩,三皇子都要以身相许了。”

我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举起手盖在自己脖子上。肌肤与脉搏还留着他触摸过残存的悸动,我也不知自己是懊恼留恋,还是怕他再放回来。

“不是那个原因……时间反了,婚约在先,落水在后。”

他转过身去正襟而坐:“也对。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还得施恩的人愿意接受才行。”

这话听着……像在讽刺我。他救过我不止一次,我也许过他不止一次,可惜都没许成。

我又想起前几回厚着脸皮倒贴他被拒绝的窘迫和伤心。尤其是上回在河清县驿馆,就算身上有伤不可为之,他不能说吗?我又不是非要他跟我怎么怎么样……现在倒又跑过来问这问那,好似还很关心我的样子,谁要他这种关心?

我垂下眼睑说:“是我自己的提的。”

他果然转回来,瞪着我问:“你自己要求嫁给三皇子?”

“五岁时陛下就开过金口说要我做儿媳,我们两方本就有婚约,只不过元愍太子少年夭折了才搁置下来,如今兑现在三皇子身上,有什么不对?”

“他才十一岁!”

“十一岁怎么了,只比我小五岁而已。你十六岁的时候,我才六岁呢!”

或许我不该这么类比。我比三皇子大五岁,他就嫌我老;可虞重锐大我十岁,我并不嫌他老啊,我觉得刚刚好。

但是反过来想想,虞重锐看不上我,大概跟我看不上三皇子是一样的吧,瞧他就是个无知幼稚小屁孩,照顾一下尚可,怎么喜欢得起来。

虞重锐无奈地看着我。

我一被他专注地盯着看,火气意气就发不出来了。他本来就觉得我像小孩子,我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赌气不讲理,其实我……我也不是那么幼稚的吧……

“我就是觉得……”我把视线瞥向一边,嗫嚅道,“三皇子还小,婚事能拖好几年,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叹了口气,神色软化下来,语气愈柔:“不是说了,我来想办法的么?”

我抬起头看他:“公主联合老臣反对陛下纳我为妃,是你从中斡旋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嗯。”

“以后你别再做这种事了。”他这么做,连我自己都不禁要胡思乱想,何况陛下?“我的事都不要你管。”

虞重锐坐在榻边凝视我。我实在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看那熏炉里已经没有药气散发了,想起身又被他挡在外侧,只好问:“现在什么时辰?”

“大约酉初一刻。”

我跟李明海约定的申末,现在都已酉初,认识他的太仆寺丞应该早就走了,他会不会找到店里来?如果被他撞见虞重锐,又平添麻烦。

我坐起身说:“我该走了。”

虞重锐坐在榻边没动,我只好催他:“你让让。”

“回去之后,好好养着身子。”他望着我叮嘱道,“还有,来日方长,不要轻举妄动。”

我低头闷声说:“知道了。”

他终于站起身让开。

我翻身下榻穿上鞋,打开房门,正撞见邓子射弯腰站在门口。一见我,他立马站直:“嚯,药熏完啦?我时间卡得真准,来得正是时候啊。”

他越过我肩头看向屋内的虞重锐:「衣服穿得真整齐,不会这么快吧?」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儿,方才那架势分明就是在门口偷听被我抓包了。

邓子射装模作样问了问我的症状,确定熏药有效,再回前堂药柜那边重新为我配了几剂。

天色将晚,学徒在门口挂上停诊木牌,向剩余排队的病人婉言致歉,劝他们改日再来,店内则还剩几名未看完的病人。

李明海果然站在我们约定的街角处,远远向店内眺望,看见我点头示意。我回头拦住正从后厢走廊往外走的虞重锐:“你别出来,还是从后门走吧。”

“来时倒没发现有尾巴。”他低头看我,“你自己也记得谨慎行事,陛下就不会为难你。”

我点点头,回到堂中等着邓子射配药,总觉得他好像还站在走廊拐角没走,在背后默默地看着我。等我拿到药临走前再悄悄回头去看,那里却已空无一人。

我有点失落,但又觉得这样才好,不必挂念担心。

我出药铺走到李明海身边,发现他的徒弟少了一个,只有李四宝在旁,章三全不见了,问:“还有一人呢?”

“哦,他还有点事没办完,一会儿就回来。”李明海手里托着一只荷叶包,举起来问我,“刚出锅的新鲜油锤,又香又脆,豆沙馅儿的,小姐尝一个吗?”

“不必了,”我婉拒道,“要不要等他?”

李明海说:“那小子伶俐,咱们走回车上,他兴许就回来了。”

马车停在南市北门外,走回去花了小一刻钟。果然刚到车上坐定没多一会儿,章三全就赶回来了,在下头对李明海耳语报告了几句,李明海上车来,章三全赶车,李四宝坐前面车辕。

马车缓缓启动。李明海坐在我斜对面车尾,我瞧着他神色有异,不禁多看了几眼。

李明海也发现了,对我嘿嘿一笑:“小姐来这市井医馆颇费了一番心思,恐怕不是单为了瞧病吧?”

我看着他,心下明白过来:“你派人伺探我?”

“老奴原以为这妙手回春的神医是个老头,但一瞧那药铺的大夫年轻有为、相貌堂堂,又救过小姐,到了约定时间小姐还迟迟不出来,老奴不免就多想了些。有时候这年轻人的心思啊,不好说的,保不准就因为一点情情爱爱的儿女私事,头脑发热不顾大局。老奴就让徒弟去药铺后头探一探,也是怕小姐不慎行差踏错,赔上全家前程不说,还耽误了殿下的大业。”

他话锋一转:“不过,老奴这回倒是想错了。”

我盯着他不语。

“是我小瞧了小姐,一个江湖布衣郎中,怎么能入得了小姐的法眼?”他坐直靠在车厢壁上,“我也小瞧了那位郎中,原来他不仅受太师赠送书匾、众多达官贵人屈尊上门等候,还跟宰相攀上了交情呢。”

第74章

“既然能得太师赠匾, 那宰相闻名前来求医, 奇怪吗?”

李明海呵呵笑道:“不奇怪,不奇怪。”

一路上我没再跟他说话。多说多错,况且不管我再说什么, 在他眼里也只是欲盖弥彰而已。

李明海应该不会把这事捅到陛下面前去, 但他肯定会告诉信王。信王知道了, 会不会对虞重锐有什么影响?我可不想再连累他。

我都不去招惹他了,他为什么还要自己跑过来?上回在澜园翻墙遇到他还算是巧合, 这回就太牵强了, 他准是听送药的学徒提起, 或者是邓子射故意给他传了消息才过来的, 见面就为提醒我一句好好养病、不要轻举妄动吗?

不喜欢我就索性不要给我希望,他知不知道这样做,我、我又会忍不住瞎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