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里四个人的关系……好像有点诡异。一个皇子,一个未来的皇妃,一个长公主,还有一个黄掉的驸马。

“算了算了,”公主开口打破僵局,“还是我出去吧,你们俩都留下。若有人问起来,我会替你们应付。门口那两人也素来机灵,若有什么变故,你们见机行事罢了。”

第78章

公主走了。

剩我和虞重锐两个人面面相觑。

哦, 还有榻上的三皇子,似醒非醒,嘴里乱哼哼。

我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好像比刚才更烫了。身上的外衣早就脱了,只剩薄薄一层中衣, 但他还是觉得热, 手在胸前无意识地抓挠撕扯。

我重绞了一把手巾, 想再替他擦一遍身, 刚要去解三皇子的衣带, 虞重锐伸过手来把湿布巾拿走, 说:“我来。”

他解了三皇子的中衣,衣襟掀开到一半, 停下来转头看向我。

我不明所以:“怎么了?要帮忙吗?”

“非礼勿视。”

十一岁的小孩还非礼勿视?有什么好视的?刚才公主和婢女在的时候他怎么没说勿视呢, 我都看过了呀?干扁扁的像条翻肚皮的白鱼, 肋骨一根一根,小豆芽菜一棵,值得非礼去看吗?

我去一旁架子上找了找,寻到一把给客人纳凉的素面扇子,取过来替三皇子扇风。小孩子肌肤娇嫩, 虞重锐力气大手重,手巾擦过之处便留下一道红痕。我制止他道:“你轻一点儿,看都擦红了!”

他瞥了我一眼说:“是他太娇气了, 男孩子长这么细皮嫩肉。”

小孩哪分男女, 不都一样吗?再说论细皮嫩肉, 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吧,自己身上不也是比姑娘家都白净?

我想起凤鸢趁他睡着拎他领口的景象,还有河清县驿站那次所见,不禁心思飘忽脸上发热,争辩道:“我、我特地查过文华殿的藏书,五石散服后浑身发热发红、肌肤充血,切忌用力抓挠摩擦,否则极易溃破生疮,小孩儿自然更要当心。你力气太大了,还是我来吧,你来打扇子。”

我把手巾重新抢回来,翻到背面一看,原来是手巾一角用同色丝线绣了暗纹花边,难怪粗糙擦出红痕。

我把绣花叠在里面,手巾光滑的地方朝外,给三皇子身上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别看这小孩子个头瘦小,没意识躺着还死沉死沉的,我把他翻过来擦背再翻回去就出了一头汗。

好不容易擦完,把他衣服虚掩盖着,忽觉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我转过去看虞重锐:“是给他打扇子,不是给我。”

他加大扇风的幅度,让我和三皇子都能吹着。“看你也出了好多汗,擦擦吧。”

我举起湿手巾准备擦额上汗水,又被他拦住:“别用这个。”

“又怎么了?”

“刚擦了他全身,你不嫌脏?”他取出自己的汗巾来,“用这块,昨日刚洗的,还没用过。”

虽然没用过,但那汗巾他贴身放了一天,我接过来举到面前,就闻见他身上的气味,丝丝缕缕,牵牵绊绊,若有若无。

我举着僵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勇气把这汗巾覆到自己脸上,丢回给他说:“不必了,我去重洗一遍就是。”

我把湿手巾清洗干净,擦了自己额上的汗,再重新过一遍凉水,学上回邓子射给我治鼻血的法子,叠成长条盖在三皇子额头和颈中降温。

虞重锐一边打着扇子一边说:“你倒是对三皇子很上心。”

“褚昭仪之死也算是跟我有点关系,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母亲,大家都只想着用他来争权夺势,我不管他谁来管?”我把手巾翻了个面,“到底是谁如此丧心病狂,竟对十一岁的孩童下手?”

可惜宾客太多,我没能看全,一出事就把三皇子送到兰苑来了,不然一定能找出何人动的手脚。

我望了虞重锐一眼,欲言又止,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跟他讲。

但我的心事,他好像总能猜到:“不会是信王。信王今日大婚,三皇子在他府上出事,他第一个难辞其咎。况且三皇子年纪尚幼,就算当众举止失常出丑,孩童而已,大家也会宽容原谅,不至于背负污名有损前途。”

我想想也对,要说童年时期的污名,信王以前不知留下多少蠢事劣迹,只要他成年后英明仁德,照样有很多人拥护追随。

“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虞重锐道:“要么是信王手下的人短视无知、擅自行动,要么是第三方挑拨生事、妄图坐收渔利,总之都不足为惧。”

他这么说,或许只是为了安慰我,让我不要担心忧虑。就算知道是谁,我也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很多事他都隐瞒了,自己担下来没有告诉我,但是我想知道。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对他说:“你在河边跟祖父说的话,我听见了。”

虞重锐转过来看我,手里的动作略缓,他把扇子换到左手继续慢慢扇着。

“虞向南……是什么人?”

他沉默片刻,回答:“原苏州府的知府,永王起兵时,他没有反抗,战乱平定后一并定为叛党逆罪,满门抄斩了。”

“可是当时永王兵强势大,整个长江以南都被叛军占据,被迫屈服没有反抗的地方官多了,陛下不都宽宥赦免了吗?”

“因为后来查出,永王一早就开始厉兵秣马囤积物资,苏州府多次克扣朝廷的租庸调输送给永王,才使其迅速壮大、起兵作乱,所以定为叛党。”

我问他:“那这事……是真的吗?”

虞重锐道:“先帝十分疼爱永王这个胞弟,将金陵富庶之地赐给他做封邑,准他蓄养府兵,驻守长江水道及东海沿岸。金陵周边诸郡的官员为了讨好永王、求得荫庇便利,都有暗中向其输送利益,不独是苏州府。”

我有点明白:“所以这是官场上大家心知肚明、藏在台面下的规则手段?”

虞重锐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虞知府就成了逆党?”

“因为……”他停顿道,“有你祖父作证,虞知府送给永王的粮草钱帛全都经过他手,数额巨大,两方早有勾结密谋。”

祖父当年在苏州府掌管漕运,从苏州往金陵运输大量物资,自然是水路运河最便利。

我还想追问,祖父为什么要告发指证自己的上峰?是因为他也牵涉其中,为了撇清和永王党的关系,把责任甩给知府?还是为了立功,把这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翻出来,大做文章?亦或是跟虞知府有私怨,借机构陷报复?

但是如果我问出来,那就说明,我心里就是这么想自己的祖父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祖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竟变得这般不堪了呢?

我低着头,闷声问虞重锐:“那这件事……跟你家有没有关系?”

谋逆之罪,重则株连九族,同一个地方同姓氏,难保就会被宗族亲戚连累。

“我父亲和虞知府算同辈的远房堂兄弟,但其实我们两支亲缘隔得远了,排行都已各自分开。虞知府行‘向’,父亲行‘文’。但因为这层亲戚关系,虞知府提携父亲做了八品文学,他也因此牵连入狱,在狱中关押了三年,始终不肯认罪,直到陛下大赦天下才放出来。从那之后父亲身子就不好了,一直在家中休养。”

我记得虞重锐提到过他父亲缠绵病榻,原来是在狱中落下的病根。房太尉的外孙都能在县衙牢狱染病而亡,何况是不肯认罪、羁押三年的犯人?别说审讯受刑伤筋动骨,光是狱中苦寒、伸冤无望,就足以摧毁一个人的身心了。

我抬头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才能表达心中的歉意:“对不起,我……”

他微微一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父亲入狱时,你才刚出生没多久呢。我们家的人恩怨分明,不会迁怒一个襁褓里的小娃娃。”

我刚出生,那他也就十来岁而已,家里就没有了父亲。“那段时间……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那倒没有,我母亲很能干,她才是家中的顶梁柱,我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他们俩一个有钱,一个打架厉害,没人敢欺负我家,我只需安心读书即可,不然怎么能十六岁就中进士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实际上哪会那么轻巧。他能十六岁中进士,除了天资聪颖、刻苦好学,兴许也有卧薪尝胆、为父出头的志气因由吧。

从虞重锐父亲的角度来想,因为这件事平白遭受牢狱之灾,仕途健康尽毁,后半生只能与病榻汤药为伍。换作是我,我肯定痛恨怨极了祖父,绝对不可能要他的孙女做儿媳的。

祖父也说,贺氏一门绝不会跟姓虞的有任何瓜葛。

何况我现在身不由己,还得借着三皇子的名头才能苟延残喘。我居然还不肯放弃,还在妄想着……我跟虞重锐,说不定还有转机、还有希望,不会缘尽于此。

就像今日出门前我也没想到,我竟然又见到了他,还跟他同处一室,离得这么近。

我是不是应该……趁机说点什么?以后可能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犹豫再三,那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实在说不出口,想来想去还是问他:“邵东亭也是江南人氏,他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虞重锐没有回答,我又说:“从澜园逃出来那回,其实我先遇到的是他。我看到他心里想杀我祖父为亲人报仇,要我全家血债血偿。”

虞重锐皱起眉,反问:“他对你做什么了?”

“没有没有,我能看到的嘛,怎会让他得逞。我就找了个借口从他车上逃了下来,半路又遇到了樊增。”我说出心中猜想,“其实他才是……虞知府的后人吧?”

虞重锐垂下眼,面色沉郁:“他生母是外室,出事后立刻带着他逃到外地,隐姓埋名改嫁进了邵氏人家。去年高中三甲,他来找我认亲,我才知道还有这个堂侄逃过一劫。”

邵东亭找虞重锐认亲,无非是看中他恩宠日盛,能跟祖父分庭抗礼,想借他的势力打击祖父罢了。

冤有头债有主,邵东亭身负血仇想报复我家,我无法置喙批判;但是这个人,我恐怕永远也喜欢不起来。

我们俩说着话,没顾上换凉水扇扇子,榻上的三皇子又热得挣扎扭动起来。

我把手巾浣凉替他擦脸,他悠悠醒转,眼神迷迷瞪瞪地看了我一会儿,咧嘴笑道:“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呀,谢谢你……”

终于会正常说话了,是药劲儿过去恢复神智了吗?

三皇子感觉到有风,转过头去看到一旁扇扇子的虞重锐,突然蹭地一下坐起来,指着他喝道:“你是谁?怎会在我房里?”

不等虞重锐回答,他又转过来控诉我:“媳妇儿,你怎么能这样呢,趁我喝醉酒把野男人都带到家里来了!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太过分了!”

得,离清醒还早着呢。

第79章

三皇子醒是醒了,但脑子并未清醒。

他说完揉揉眼睛, 转头就好似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垮着脸对我说:“媳妇儿, 我饿了。”

宴席上他没吃东西吗,怎么这会儿就饿了?我左右看了看, 屋里也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让我现在上哪儿弄去?

我想起身问问外面的婢女能不能弄到食物, 被虞重锐按住:“别理他。这是醉酒加中毒造成的胃灼幻觉,不是真的饿。”

我不记得自己中五石散那次什么感觉了, 只记得跟凤鸢喝醉后,确实烧心渴得慌。“要不要给他喝点水?”

三皇子站在榻上喝道:“你们俩又当着我的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什么?我好渴, 快给本王倒杯水来。”

屋里倒是有茶,稍有些凉了,尚可入口。我倒了一杯, 站在榻边对他说:“你下来喝。”

他站在上头对我勾勾手指:“你上来。”

我无语地举着杯子看着他。

“好吧,他们说在家里要听媳妇儿的。”三皇子噘着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榻边。床榻有一尺多高,他站在上面就比我高了,低头俯视我,嘿嘿笑道:“媳妇儿变矮了,变得好看可爱多了。本王不喜欢仰头看自己媳妇儿,太没有为夫的尊严。”

一旁的虞重锐忽然站起身, 把我拉到身后, 接过我手里的茶杯递给三皇子:“殿下请用茶。”

他站在地上也比三皇子高一截, 三皇子歪着脖子抬头看他:“你又是谁啊?为什么抢走我媳妇儿?快把媳妇儿还回来!”

他伸手向虞重锐背后抓过来, 虞重锐把茶杯往他手里一塞,他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低头迷惑地看着杯子:“给我这个干什么?”

说完他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抬手,把那杯茶浇在自己头上。

我连忙抓起旁边的手巾去擦,还是叫他淋了一头一脸满榻的水迹。

三皇子挣脱我跑开,在榻上转圈,开心地大喊:“下雨啦!好凉快啊!”一边甩淋湿的头发,把水珠甩得到处都是。

虞重锐对我说:“你坐下看着,不用管,发一会儿疯自然就好了。”

他把我拉到桌子旁坐着,还十分从容地给我倒了一杯茶。

三皇子在榻上撒欢蹦跳,把自己上衣脱下来,光着一副豆芽菜小身板,衣服举在头顶挥舞,口中念念有词:“驾!驾!得儿——吁!”一会儿又把衣服横过来包在头上,仰头望着屋顶,一字一顿声情并茂地吟咏:“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简直没眼看。

我抿了一口茶,举起杯子半挡住脸,从杯沿上方偷偷觑向虞重锐,发现他也正从眼角斜睨看我,表情似在忍笑。

他是不是想起什么……与此类似的场景了?

我再看了一眼旁边疯癫狂乱的三皇子,他四肢跪在榻上,把头发扯散了含在嘴里,“咩咩咩”地叫唤,假装自己是一只吃草的羊。

从小长在宫里养尊处优,居然还知道羊是什么模样和叫声,三皇子很见多识广嘛!

我那天好像也热得脱了衣服,头发披散。第一次见面就这种形象,这要是还能喜欢得起来,那就见鬼了。

虽然我难得与虞重锐同处一室,但今日实在不是个诉衷肠的好时机。我还是等这件事过去,待他淡忘了我发疯出丑的样子再说吧……

他却好似看出我在想什么,凑近来忍着笑意低声说:“你比他好一些。”

我的脸腾地红了,不仅因为出过的丑,更因为……他说话时靠得太近了,语调低柔,气息似羽毛拂过我耳畔颈边。

我不禁缩了缩离他近的那侧肩膀,别过视线看着三皇子,问道:“你抱他过来时用什么办法让他睡着的?”

虞重锐说:“按了他后脑上的穴位,大概就跟把人打晕差不多。”

“要不你让他再睡一会儿?”

“小儿娇弱,万一控制不准力道,怕把他捏成傻子。”

我看现在跟傻子也差不远了。

三皇子吃完了草,把头发丝“呸呸”地吐出来,忽然站起身说:“我吃饱了,想尿尿。”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半刻也等不及,对着枕头就开始解腰带。

这我可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裤腰:“这儿不行,快下来!”

三皇子倒还听话,赤着脚从榻上跑下来,蹬蹬蹬地主动跑到墙角去:“那我在这边尿。”

“这边也不行!”真是要疯,我拦住他回头喊虞重锐,“你……你带他去啊!”

虞重锐估计憋笑都憋出内伤了,脸上却还云淡风轻镇定自若,走过来对三皇子说:“殿下请随我来。”

兰苑客舍背后有给客人准备的净房,只隔着一层木墙。我听见三皇子欢快地说:“我们来比谁尿得远吧!”

虞重锐的声音克制平稳:“殿下请站好,对准了。”

“你不一起吗?”

“微臣不用。”

“可是我今日新交的朋友说,男人都一起尿尿的,谁不敢谁就是**太小。”

三皇子今天到底认识了些什么人?!信王婚宴请来的宾客,好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吧,就是这么教导晚辈儿孙的?还是十来岁的男孩子凑到一起都这个熊样?

虞重锐说:“微臣真的不用,殿下请自便。”

三皇子了然道:“难怪从前都没人跟我一起尿尿,因为我身边的人都是太监。”

你赶紧闭嘴吧……

我独自留在房间里,忽然想起上巳那天,我跟虞重锐独处了足足两个时辰,不知道我有没有……?

那间屋子是租借来的库房,四壁空荡,我要是……那可真的没脸见人了。

虞重锐说得对,我为什么要耿耿于怀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忘了就忘了吧,当什么都没有过,不是更好?

他要是也能失忆就好了……

虞重锐带着三皇子从净房回来,看到我咳了一声,面皮微红。我也有点尴尬,就跟三皇子说话:“殿下想喝水吗?”

三皇子点点头,这回没再拿茶水浇自己当下雨,乖乖喝下去了。

他又蹦又跳折腾了这好一阵,汗也出了,身上热度降下去不少。药力散去,酒劲上涌,又闹了一会儿,终于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虞重锐说:“三皇子醉酒,今夜恐怕不会再醒。”

我对他说:“宴席差不多快散了,你带他出去交给公主,让公主照料他吧。”

我弯腰给三皇子穿好衣裳。虞重锐站在榻边,没有立刻去抱三皇子,问我:“那你呢?”

“你们先走,我跟你们岔开,从另外一边绕回去,免得被人看到。”

“我不是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