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楠木贵重,产地路远,寻常百姓家用不起怎么办。他说黄松木、榉木、杉木等皆可替代,还一一列举了每种木材的产地、优缺点、处理方法、适用场合等等。

我把这些都附在信中寄给虞重锐,他回信说身边也有当地的能工巧匠辅助,但不如此人知识广博。他们找了太行山最常见的杉木,用将作丞的方法处理,能获得堪比榉木的硬度,同时又轻巧抗震、耐腐耐虫、造价低廉,准备推广使用。

倘若我此时还在家里,即便祖父反对、不认我这个孙女,我也早就飞奔到他身边去了。但是如今,我只能束足于这宫墙之内,借公主的手和他互传只言片语。

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出去,渴望自由自在、遨游天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极端,冬季也比往年来得早、寒意更酷烈。腊月连下了三场大雪,听说城里好多旧屋子都压塌了,甘露殿的修缮也只能暂停延后。

真定府比洛阳更冷,虞重锐来信说尚有数千灾民无家可归,他得多延半月才能回来,赶不上新年了。

他不回来,新年在我眼里似乎也失去了欢喜团圆的意义。

年底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意外变故。

腊月天寒,陛下久居宣政殿中,觉得烦躁憋闷,执意要出去透气。到了殿外骤然遇冷,陛下突发眩晕,门口石阶又滑,不慎摔了一跤,短暂昏迷了两刻钟,醒来后左手和右腿发麻。太医诊断说是小中风,龙体无碍,麻痹症状施针数日亦可缓解。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是那两刻钟里,三位皇子、公主、妃嫔皆跪于龙榻前,信王和群臣闻讯匆匆赶往宫中,唯恐宣政殿传出一点动静,朝中即刻风云变色。

陛下一向自诩年富力强、春秋正盛,忌讳别人提起本朝皇帝四十大限的传言。但是经过这次变故,他也开始害怕了。那短短两刻钟,不仅掐断了他头颈中的某几根经脉,也抽走了他身上原本蓬勃的生气。

陛下额前长出了白发,伺候的宫人不敢提醒,被年少天真、恃宠生骄的妃嫔发现,玩笑着要去拔,陛下直接把她的手腕折断了。

陛下手足未康复的那段日子里,宣政殿每天都有人受罚,甚至殒命。太医要他多走动复健,陛下拄着拐杖在殿前广场上来回踱步,那模样远远看去,十足像一位不良于行的老人了。

好在太医妙手回春,针灸推拿了半个多月,到新年时陛下已康复如初,行动无碍。只是和去年相比,他明显衰老了许多。

去岁灾沴频发,民生多艰,宫中也噩讯多于喜事。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陛下特命府库出资,兴灯庆、停宵禁,自己则携皇子公主等登上端门城楼,与民同乐,同时也向天下人证明自己身骨健朗、春秋鼎盛,洗清天子龙体不豫的传言。

城楼拥挤,我站在后排,看到陛下转头问梁禄:“待会儿的上元佳宴,虞相赶得上吗?”

梁禄回道:“今日城内城外道路拥堵,虞相自昨日传讯已至河清县驿下榻,再无消息,恐怕是被堵在路上,赶不及了。”

陛下道:“那真是可惜。重锐在外奔忙数月,除夕新岁都未能归家,上元竟也没赶上,实在辛苦,回头朕得重重嘉奖弥补才是。”

三皇子悄悄挤到我身边来说:“等酉时亮了灯点了烟花,就可以自行下楼去坊间玩耍了,你等着我一起啊!”

往年陛下都是携信王一同点灯,今年改成了三皇子,信王听说一早就陪王妃去城中游玩了。酉初上灯,城楼上每隔半个时辰放一次烟花,为佳节助兴。

陛下一侧身,三皇子连忙溜回他身边去,立直站正。

上元节是宫人唯一能够自由出入宫城、上街游玩的机会,据说每年都有不少宫嫔出去后就不回来了,甘愿冒着无籍黑户的风险滞留民间。

我站在城楼边角,看到城下有一队傩戏艺人边舞边走,向东南方向而去,大约目标是南市。去年上元节,我也在南市看过傩戏,艺人向围观百姓兜售面具,把众人都拉进来,一齐围着火把舞蹈,热闹极了。

我看周围并无人注意我,悄悄下了城楼,追上那队艺人。

队尾果然有人在售卖面具。我买了一张和去年一样的龙女面具,戴在脸上,随他们一同前往南市。

还未到南市门,福善、思顺两坊的道路就挤得水泄不通了,傩戏艺人也只能停下来原地旋舞,跟着人群缓慢向前移动。

路中有两辆马车,前车坐人,后车运行李,占了小半的道路,行人纷纷指责埋怨。车夫只好下车来,试图逆行把车倒回去,改走其他宽敞人少的道路。

我瞧见那前车的车夫,身穿灰衣,络腮胡子,脸上有道疤,竟是常三?

那车上的是……

我踮起脚尖张望,正看到虞重锐从车上下来。他对常三吩咐了几句,常三顾车,他和随后下车的凤鸢、邓子射随人群步行。

我隔着人群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快要没入人潮瞧不见了才回过神来,忙对身边卖面具的小贩说:“再给我一个。”

小贩问:“姑娘扮的龙女,要不要再买一个柳毅凑做一对?”

“随便随便,”我盯着虞重锐的背影催促道,“快点!”

小贩递过来一只面具,我随手丢了一把钱给他,从人缝里挤过去。

虞重锐和邓子射个头都高,中间夹着一个凤鸢,十分显眼。我嘴里喊着“借过借过”,接连撞了好几个人,终于挤到他们身后。

我正要去抓虞重锐的袖子,他忽然转过身,和我四目相对。

这情形恍惚有些熟悉。去年上元夜,我似乎也是这样路遇一位白衣公子,拉着他一同加入傩舞队中,只不过那位公子戴着面具。

柳毅的面具。

我把手里的面具递过去:“公子,要面具吗?”

凤鸢闻声回过头,挥手道:“不要不要!一个面具也来兜售,莫不是二道贩子?”

虞重锐却笑了起来:“怎么卖?”

“不卖,送给你。”

他接过面具覆到脸上,绳子在脑后系成结。

凤鸢柳眉倒竖:「原来不是二道贩子,是来勾搭少爷的狂蜂浪蝶!脸皮可真厚啊!」一边就准备撸袖子跟我理论。

我一把拉起虞重锐转身就跑。凤鸢在后面跳脚大喊,被邓子射拉住了。

我的面具不卖,不过,接了我的东西,人就得跟我走。

第84章

我拉着虞重锐避开人群, 一路往南跑去。

我们逆着人潮, 穿过里坊大大小小的街巷。我想就这样牵着他, 一直跑到天涯海角, 到没有纷扰、没有争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

但这里是洛阳,洛阳城是有尽头的, 尽头的城门已经关闭。

终于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 我认出路边那棵一抱来粗的老桃树——就是我尾随虞重锐讨要玉佩、他跟樊增在树下打了一架的那株。

桃花早就谢了,秋实也已摘尽, 冬日里只剩疏疏落落的枝干。

“你慢一点,莫伤着……”

我把他拉到树下暗影里, 然后回身抱住了他, 他的后半句话就说不出来了。

我跑累了,喉咙里有血气,心跳得飞快;贴着心口, 我听到他的心跳声, 有一点快,但是节律平稳, 气息绵长。

我觉察到他身子微微一僵, 举起了双手。

“别推开我,”我将手臂箍得更紧,双手在他腰后交握绞住, “我就抱一下下。”

那双手慢慢放了下来, 落在我肩上。

冬衣厚实, 但我依然能感觉到, 臂弯里的身躯比我在河清县驿馆抱的那次单薄清减了。方才乍一见他,只觉得似乎与脑海中的形象略有出入,原来是瘦了。

“你瘦了好多,”我在他怀里嗅了嗅,“身上还有药味,又受伤了吗?”

“没有,是为了防疫病流疾,每日喝的预防汤药,久而久之身上就一股药味。”他回答道,“不信你去问子射。”

“问他也不可信,你们俩总是联合起来蒙我。”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到我肋下,将我举起来转了个圈。

“这样信了吗?”

他他他怎么……

若不是有面具挡着,天色又暗,我的脸定然红透了。

落地后我犹站不稳,扶着他的手臂,只觉得心如擂鼓,轻飘飘晕乎乎地站不住。

天空中“砰”的一声巨响,北面的天幕瞬间被照亮。我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火树银花,漫天星雨,隔着疏落的树梢,犹如枝头繁花复绽、灼灼夭夭。

光影明灭之间,他掀开了我的面具。

“还说我瘦了,”他的手指从我腮边滑过,最后停在下颌尖尖,轻轻扣住,“你不也是?”

他还戴着面具,背光低头隐于暗处。我心中一动,伸手去解他脑后的绳结:“让我也看看你。”

他却偏过头躲开了。

我不满地撅起嘴。这么久没见了,看看都不让啊!方才匆忙碰面,周围全是人,我都没看仔细……

虞重锐忽然叹了口气,重又把面具覆在我脸上。我不想戴,故意把脑袋扭来扭去,被他硬是按住将绳子系上了。

“为什么还要戴这个?”

“免得被人认出来。”

“这里又没什么人……”

“以防万一。”

傩戏面具笔触夸张,还有几分滑稽可笑,对着它我……我有些想做的事做不了,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会是猜出我想趁机轻薄他,故意拿面具挡着吧……

烟花放过了一轮,渐渐归于沉寂,不远处人群的喧闹喝彩声却更热烈了。酉正过了,距离戌时的宫宴,还有半个时辰。

我问虞重锐:“待会儿陛下的上元佳宴,你还去吗?”

他刚刚赶了远路回来,风尘仆仆,进宫赴宴必先回去沐浴更衣,半个时辰有些紧张。

他说:“恐怕赶不及。”

陛下预料他赶不上,不会责怪,我却不能缺席。

“我得走了……路上人多,别又遇上拥堵耽误了。”

我实在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他,但是为了将来长远之计,我只能先忍一忍。

虞重锐拉住我:“等等。”

我满怀希冀地回过头去,他却问:“你现在,还有在帮信王吗?”

“你怎么知……”话出口一半我便打住,什么都瞒不过他,“近来没有了,上一回还是千秋节前后。”

“往后别再帮他了。若再有请托,凡事藏七分、说三分,他觉得你提议无用,便不会轻易冒险找你。”虞重锐嘱咐道,“你在宫里以保全自身为要,外头的事交给我。”

他终于还是不能幸免,要卷入储位纷争之中了吗?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摆到台面上来,身为宰相更难以置身事外,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像陛下说的那样,专心于国计民生,不必把精力浪费在这种内耗斗争上。

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人饥寒交迫、居无定所,我从未帮他们做过什么,只能躲在暗处窥伺人心,以立场划分敌友,党同伐异,拉帮结派,挑唆争端。

“墨金”有用吗?我看不但没有益处,反而有害,于我自己、于姑姑更是如此。

我问他:“那你是……”

虞重锐道:“我在真定府时,信王派来过两拨幕僚说客。”

“你答应他了吗?”

想也没有,否则信王就不必两度派人去游说了。

虞重锐却顿了一下,说:“尚未。”

“尚未”的意思是,他也没有断然拒绝,仍在权衡考虑。“为什么?”

“因为,”他隔着面具低头看我,“三皇子亦非良选。”

三皇子对他来说不是未来君主的佳选,理由自然很多。譬如三皇子的支持者们大多恨他忌他,中元宴上对他明枪暗箭,政见立场与他格格不入;再譬如以我这半年来对三皇子的了解,这孩子感情丰沛、爱憎分明,对自己喜欢的、投机的人掏心掏肺,不喜欢的则厌恶疏远,这实在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公允态度,加上年纪尚小,很容易被人操控,偏听偏信。

但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

我从面具底下偷偷觑着虞重锐,可惜除了那张柳毅一本正经的夸张脸谱,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如你所说,还有好几年的时间。”他安抚我道,“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总能想到办法。”

我低下头应道:“嗯……我等得起。”

“还有,不管别人应允过什么,落袋为安才作得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提醒我,信王的话不可尽信。不止信王,也包括陛下、祖父、甚至三皇子,没有践行的承诺,不管是不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终究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我真的得走了。”

虞重锐说:“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街上人这么多,到处都亮着灯,我自己回去就行。”我拒绝道,“免得被人看见。”

他站在树下,默然不语。

我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对他说:“虞重锐,我也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应允的事都不作准。”

面具里依然可见他眼角微弯露出笑意:“反悔不走了吗?”

唉!他这样说,我真的想像那些元夜逃离宫城的宫嫔一样,留在他身边再也不回去了,哪怕明朝洪水滔天、天翻地覆。

我冲过去扑进他怀里抱住他:“我说只抱一下下,这句不算数。”

然后趁他反应过来之前,趁我自己还没有彻底沦陷改变主意之前,飞快地放开他转身飞奔离去。

我一口气跑出去三条街,直到确信就算回头也看不见他了才停下来,唯恐自己中途控制不住一转回去,就又舍不得走了。

南市的灯悉数亮了起来,隔着三四座里坊,街上就挤得走不了路了,远近皆亮如白昼。小贩在街道两边见缝插针地摆上摊位,向路人售卖各种小玩意儿。

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戴着面具,反而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我想把面具摘下来,却发现颈后的绳子被虞重锐打了个死结,只好先把面具掀到头顶上,等找着人帮忙再说。

系这么死干什么呀,他自己都不好解吧……

我一直往西南绕到康俗坊附近,路上才稍微宽松些。本已耽搁了不少时间,再绕这么大一圈,我恐怕要赶不上开宴了。

一辆四马油壁车从我身边越过,我让到路边,那车却停了下来,车上有人掀开帘子唤道:“瑶妹妹,竟在这里碰到你。”

居然是信王。

信王又道:“瑶妹妹可也是往宫中去赴宴?时间怕是来不及了,不如上车让孤王携你一程。”

我站在车下说:“被人看到我与殿下同车而归,恐怕不妥。”

信王道:“南城素来治安不佳,今日上元开宵禁,贼盗宵小更易流窜犯案,本王怎可为避嫌丢下瑶妹妹一人于此?行正坐直,顺其自然,并无不妥。”

我想了想,陛下的宴席我若滞留宫外迟归,恐陛下生疑,于是谢过信王登车。

上车后我发现只有信王一人,便问:“王妃呢?”

信王淡声道:“王妃玉体违和,出来没多久便先行回宫了。”

陪王妃出游本就是个幌子,中途他肯定丢下岚月去见其他人了,我也没再追问。

倒是信王问我:“瑶妹妹为何独自一人在此?是从集贤坊那边过来的么?”

我反问他:“殿下又为何在此?”

“我从南市出来,沿途拥挤,只好从南城绕道而行。”

“我也是从南市出来,沿途拥挤,从此路绕道而行。”

信王笑了笑,视线转到我头顶上:“这是瑶妹妹从南市买的玩具吗?”

我想起头上还顶着个面具,懊恼地想拨下来,绳子又挂在了发髻上。信王道:“别动,我帮你拿。”

他转到我身后去解面具绳结。马车摇晃,绳子又是死结,他解了很久也未能解开,手指在我颈后蹭来蹭去。

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缩起肩道:“算了吧,还是等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