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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杨北耳朵抖动了一下,很快窜入草丛,背着她灵巧地跃向前方。

曾青青连忙闭眼,还是有大量的草叶戳刺到眼睛。一直到出了草丛,她才努力睁开又痒又疼的双眼。

严杨北突然站了起来,一连走了好几步,才又重新蹲下,往前跃进。曾青青小学时候就知道“飞奔”这个词了,像风一样快,像闪电一样快。

可这时,她却觉得他似乎真的要带着自己飞起来一般。有时他跃得高了,曾青青就能觉察到头顶擦到树干,挨近鸟巢、果实。

这要是在荧幕里,那就该远景特写交替着大拍特拍的经典镜头。

他们在水边停了下来。

那就是曾青青那天洗漱藏身的河,不过两月多,岸边已经密密麻麻长满了蒿草地衣藤蔓。

要不是那块大圆石,曾青青几乎认不得它了。

严杨北找些干净草叶,蘸了些水帮她擦脸。曾青青倒也配合,端坐着任由他折腾。严杨北擦完,又凑过来蹭了下,端详着说:“她比你矮,比的头发短,比你的眼睛小,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曾青青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指的谁,张张嘴巴没接口。

严杨北又亲了她一下,“喜欢是不是就该这样亲,还是要咬?咬出血不疼?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气味了,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曾青青蓦然有些烦躁,推开他:“喜欢的话只能喜欢一个,亲也只能亲一个。”

严杨北果然退开,曾青青瞪眼:“你不喜欢我?”

严杨北摇头,又点头:“我喜欢她,也喜欢你。为什么只能一个?”

“你有几个母亲?几个父亲?喜欢当然只能有一个!”

严杨北沉思了会,似乎明白了,曾青青一笑,正要靠过去,却听他说:“我将来去你们那里找她,亲她,喜欢她。只喜欢她一个。”

曾青青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硬了,“…这也太无情了吧。”说着,又把脸凑了过去:“你真的不喜欢我?你喜欢我,我也会喜欢你。”

严杨北摇头,“你脏,去洗干净,我在这里等。”

他这脏字倒没什么特殊含义,听在曾青青耳朵里,却别有一番深意。

她三两下脱了衣服,走到浅水处,心里那个棵矮树又一次成长起来。河水很凉,往褒了说是沁人心脾,往贬了说就是刺骨入髓。

她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大步往深水处走了几步,把整个小腹都浸入水中。尚算白皙的胳膊捧了些水,哗哗哗地直往身上浇。

她冷得浑身哆嗦,却有股异样的痛快淋漓之感。

严杨北在岸上看了一会,表情跟游客观赏动物园没什么区别,觉得没意思,也解了破布,下到浅水里擦洗。

曾青青自嘲一笑,仿佛突然清醒过来,醍醐灌顶。徒有其形而已,自己居然迷上只野兽!

她先上了岸,又把衣服也洗了,穿到身体,平躺到大圆石上晾干。四周围依旧会有鸟雀扑棱翅膀声,这时却不觉得怕,只觉得烦躁。

严杨北的背脊可真漂亮,从肩到腰,一整个弧度犹似希腊雕塑,只可惜疤痕太多,好似石膏上面滴了沥青。

两人一直到黄昏,才慢吞吞地回了山洞。

一个自觉看清了前路,做人,果然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一个好似听懂了天书,做人,原来连舔蹭都得限定对象。

半夜里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曾青青闭着眼睛躺了会,实在睡不着,顺着藤蔓从豁口爬下来。

悬崖这边的地面上积满了谁,还有些小小的蜗牛在附近爬来爬去。

曾青青找了块干净的地面坐下,掂了一只蜗牛,弄掉外壳,闭上眼睛打算吞食——类似事情她做过不止一次,本以为肠胃已经适应了的,这次却禁不住一阵阵呕吐感往上翻涌。

即使闭上眼睛,也不能阻止对手上那股湿滑蠕动感觉的厌恶排斥。

她把蜗牛放下,小小的东西立刻黏黏糊糊地逃走了。

山洞里又阴又冷,曾青青在暗处坐了会,胸口闷得发慌,就又往前坐了坐。夹着雨丝的冷风打在脸上,刺激得神经末梢都颤抖起来。

她摸了摸肚子,认真的数起来,一天、两天、三天…随着数字的叠加,她的脸也越来越白。

“饮食不规律,也很容易导致生理周期絮乱的。”曾青青这样安慰自己,上齿咬在下唇上,用力地像是要把血肉都生咬下来。

爬回豁口上方的洞穴前,曾青青狠狠地在自己小腹上擂了一下,力道大得眼泪花都渗了出来。

重新躺下时,她又想起了那滩冰冷的河水。心里那棵丑树,终于长出了个完整的形状,每一片叶子上都长着婴儿脐带般的经络。

第七章、谋杀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也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曾青青主动要求出去找食物,严杨北倒没嫌弃她麻烦,和之前一样带着她出了洞。

曾青青找了片大芭蕉叶子顶脑袋上,雨吧嗒吧嗒地落在叶子上,震得头皮都丝丝发凉。

雨水让整个森林都沉浸在一种寂寥而无止境的忧伤里,生机掩藏在草木葱茏处,拨开每一丛浓密湿润的灌木,都能找到不少菌类和蛙虫。

曾青青看着他摘下菌菇,又把蛙虫放走,忍不住有些感慨。

都说众生平等,草木却不入众生。

雨越下越大,芭蕉叶子成了彻底的装饰。严杨北犹豫了好一会,才背着她往森林的北边跑去。曾青青很是疑惑,等到他在一棵高大的松树边停下,搬开巨石露出洞穴,她才算明白过来。

狡兔三窟,敢情他还真有好几个家。

这个洞穴比山崖边的那个浅的多,几乎没往地下深入,两人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就到了底。洞里一片漆黑,黑暗中隐约能闻到一股古怪的臭味。

曾青青被关过几天,一下子就猜到是屎尿的气味。

严杨北悉悉索索了一会,点亮了根小小的蜡烛。曾青青这才看清楚山洞内的情景——和山崖边的洞穴一样,这里也铺了些干草,角落里放了只盛着排泄物的铁桶,中央躺着个奄奄一息的肥胖男人。

曾青青盯着那只铁桶看了会,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震得她双脚都有些颤抖。严杨北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去拍了下胖子的肩膀。胖子哼了一声,没睁眼,嘴巴却张开了。

那一声闷哼让曾青青彻底想起来了,铁桶!就是这个铁桶!把手上缠着一圈尼龙绳,总是湿漉漉,总是臭气熏天!

严杨北把几个野果揉碎了塞进胖子嘴里,那张破了皮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喉头明显地吞咽了一下。

曾青青努力让自己不叫出声,往前走了两步。胖男人的腿上有伤,一只裤管被撕掉,露出有些蜡黄的皮肤,肚子上也缠着一大片同色布料。严杨北很显然努力地照顾过他,但男人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却很明显地化脓溃烂了。

曾青青盯着他的腿看,很想知道那一团草药下面的伤口到底长什么样子。

枪伤?刀伤?还是仅仅被什么野兽咬伤了?

她又去盯他的微微抖动的眼皮,又是恐惧又是希冀——是,还是不是?

她认不得他们,他们一定认得自己的吧?

曾青青轻手轻脚地在山洞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武器,见严杨北扭头看她,心中一动,脸上却露出大大的笑容。

严杨北也弯着眼睛笑了一下,这次的表情却有些僵硬,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开心。

曾青青也走过去蹲下,手悄悄抚住自己好像要抽搐起来的小腿肚子。

“你上次说我头发上有四个人的气味,”她看了一眼胖男人,在她开口说话的瞬间,他已经停止了吞咽,睁开了眯着的眼睛,“有没有他?”

胖男人明显吓到了,瞪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嘴巴动了动,却只掉出些野果的紫红色果肉和汁水。

曾青青强忍着不适感,不去看那男人,只牢牢地盯紧严杨北。

严杨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胖男人,缓慢地点了下头。

在他点下头的一刹那,胖男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但显然伤得很重。他既没有发出声音,也没能移动一毫。

曾青青手指抓紧了小腿,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严杨北喂完胖男人,把剩下的果子往她手里塞。曾青青也不客气,一个一个慢慢吃着,眼睛盯着蜡烛上冒着的小小青烟,看着它若隐若现地朝着洞口袅袅而去。

胖男人眯着眼睛躺着,身体小幅度的不住颤抖。

严杨北竖着耳朵听了会,估摸着雨停了,正要往招呼曾青青出去,胖男人猛地一使劲,伸手抓住了他的毛茸茸脚腕。

严杨北明显愣住了,曾青青把最后一个果子塞进嘴巴里,轻笑出声:“这里太黑了,又闷,他一个人呆着太难受了吧。”

严杨北深以为然,果然先背着胖子男往洞外爬去。

曾青青一个人留在山洞里,心跳却越来越快,一直快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摸了摸肚子,没什么把握,又去看那只臭气熏天的铁桶,心里的主意渐渐定了下来。

正想的出神,严杨北又进来了,她收拾好东西,吹熄烛火,趴到他背上,也跟着出了洞。

那胖男人像腐烂到一半的木瓜,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嘴巴呼呼地喘着气。

严杨北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背起他,让曾青青跟着走。

雨后的森林里到处都是水,泥里是水,草叶上是水,随手在树干上一摸,也抹得一手精湿。

曾青青跟在两人后面,脚步不停,手也没闲着,不时抓几把草叶子捏在手里,一路走一路揉,揉完继续扯,手心沾满了泥沙和草汁。

反正,草木不入众生么。

严杨北先把胖男人背了进去,再抱紧了曾青青往里面爬。

曾青青回搂着他脖子,眼睛在黑暗中睁的很大,嘴巴反复地张了几次,话还没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就到出口了。

山崖下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胖男人已经被严杨北送到上方洞穴里去了,曾青青抓着藤蔓爬上去,正看见他躺在自己原本躺过的干草上□——大约在被搬动的时候碰到了伤口。

曾青青往豁口下看,严杨北正奋力甩着脑袋上的水珠,显然也打算上来。

“我把吃的落在外面了,”曾青青摸了摸自己腰部,有些歉疚地从上往下看着他。严杨北随着她的动作往她腰上看了一眼,点点头,转身往洞口去了。

胖男人痉挛了一下,似乎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曾青青一直看着严杨北整个人都消失在了洞口处,才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胖男人。

山洞太矮,她只能膝行着靠过去,然后双手抓住他满是肥肉的脚踝,使出全身的力气往豁口处拖去。

胖男人闷哼了几声,两手抓了两大把干草,连带着身下拖动时带着的干草,一并从豁口处摔了下去。

干草洒了一地,连藤蔓都被扯断了半截。曾青青敏捷地跳了下来,一刻也不犹豫地拖着他继续往山崖边走。

风这么大,山这么高,崖壁这么陡峭。

他挣扎地这么无力,较之她当时求饶的声音,都显得逊色不少。

她听到洞口处传来轻微的声响,知道是严杨北要进来了。靠近山崖之后,她改拖为推,把人一点点往下方没有石台的山崖推去。

胖男子惊恐的张大嘴巴,眼睛瞪大,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他甚至还用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曾青青扭头看了眼洞口,抓起一块石头,用力地砸在胖男人手上。一直砸出了血,才把他的五根手指掰开。

她似乎嘶吼了一声,又似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但双手一定用劲了。

胖男人带着纷纷扬扬的干草,骨碌一下就滚落了下去。

山崖的风又一次吹到了她脸上,吹的她心里欢喜无限,又吹得她浑身发冷,发颤。

她在湿漉漉的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伸出脑袋往下看。

崖下一如既往的满是碧绿的林海,呼啸的风声。

曾青青抹了一下额头,满是冷汗,再去摸眼角,竟然也湿了。她最后摸了下肚子,扯了下嘴角,似乎是想笑,但很快歪成了一个往下耷拉的弧形。

第八章、兽心人心隔肚皮

严杨北进来的时候,曾青青已经站起来了,但是头发蓬乱,满手血渍,袖子也扯破了一只。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然后又转到泥地上、凌乱的干草碎末上、断藤上、豁口上…

最终,他把那一大包果子递给她,抬手抓着那截断藤,爬了上去。曾青青擦干净手,又整理了头发和衣服,犹豫了会,也爬回上方洞穴。严杨北正在铺乱掉的干草,头垂着,看不清什么表情。

曾青青这时开始忐忑起来——他看到了,看到我杀人了?

曾青青把“杀人”两个字反复在心里念了几遍,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只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手不像是手,脚不像是脚。

眼睛看到的,手掌摸到的,仿佛全都成了不相干的东西。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弱小的,被侮辱被侵害;无力反抗的,被蚕食被毁灭。

她又养成了一个习惯,隔不多久就要趴着豁口往山崖方向看。半夜起了噩梦,还能看到那双浮肿的眼睛——瞪的那么大,黑的像个枪洞。

曾青青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但手摸到肚子时,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

我杀了他,连你一起迟早都要杀光!

夜夜梦魇缠绕。

严杨北再下悬崖的时候,她尤其的紧张,趴着山崖边,看着他一点点往下攀爬,看着小兽呜呜地叫唤着,有时觉得怜惜,有时又觉得可怕。

她想到自己的可怜,又想到自己的可怕。她以前巴不得严杨北早点学完放人,现在却憋不住把一张报纸三遍四遍的念。

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眼睛又黑又亮,一旦对上,就能看到一张杀人犯的脸。

但在恐惧之余,曾青青显然又在得意的,只要一想起黑暗中那些混沌肮脏的喘息声,她就有股欢畅淋漓的报复感。

她甚至捶着肚子想打探出体腔里的生理结构,偶尔跟着严杨北出去,看着那些碧草红花,也会幻想其中有没有孕妇忌食的东西。

阳光照在身上,又是温暖又是刺眼。

严杨北身上的毛发已经褪到了小腿上,看着像套了双毛茸茸的怪靴,看起来个子也高了不少,不用站直,就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曾青青疑心他像上次一样救了别的人,趁着雨天又跟出去几次,严杨北仍旧背着她四处躲雨,却没再遇到什么同类。

她有些贪恋被人背着的感觉,心里存了点小心思,教起东西来更加的有倾向性。

做男人要有担当,做男人要凡事替女人想,做男人不能不诚信…才过了几周,严杨北带回的食物中,就多了好些火腿肠、鱼罐头和一些瓶装饮料。

曾青青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拧开瓶盖,警惕心大的把惊喜都盖过了。

她自觉好似在养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学会避着父母与人扯谎交际做买卖了。

但他终究不是什么孩子,她连失落的立场都没有。于是,她只能惶恐。

惶恐他看不到底的眼睛,惶恐他眼里映出的自己,更惶恐他所看到的世界。她早该知道的,早在她之前,他就已经算半个男人了。

人心这种东西,哪里是教能教得出来的。就是照着模具印零件,还有残次品和合格品的区别呢。

这么短的时间,他的身体变化的这样快,一定不知道藏了多少人多少洞窟吧!

狡兔三窟,发明这成语的古人哪里知道一只立志成人的兔子妖精的心呢!

索然无味地勉强吃了半根香肠,曾青青试探着去看严杨北。严杨北也正转过头来,嘴巴一咧,冲着她露齿一笑。

曾青青第一次有了想爬下悬崖找找那胖男人尸体的冲动,但是理智告诉她,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摔成肉泥也血肉四溅了。

严杨北摸索着想打开只罐头,动作笨拙,手势倒是没有错的。

——他见到了谁?跟谁学的这些?

之前也是,穿衣、说话、识字…曾青青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你上次说…等你学会了…”

严杨北的笑容停滞了一下,似乎考虑换成什么表情,整张脸都陷入了一种困扰的准备状态:“我只剩下腿了,我想等我和你一样了…那时候,我们一起走。”

曾青青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饲主请求奴隶带领自己走向新世界,确实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表情来对应。

她痛快地点了头,严杨北终于换掉了那副诡异的表情,整张脸上都是心满意足的笑意——那还是她教他的。

曾青青手指无意识地在干草上摩挲了一下,心满意足,心满意足——自从到了这里,6她什么时候心满意足过?

原来,自己的演技已经进步如斯了?

又或许,只是这个学生太聪明了而已。

她絮絮叨叨地想着,眼皮越贴越近,连那神秘莫测的腹部都忘了捶打怨恨。

这一夜,竟然没有再做梦。

第九章、探亲绿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