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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杨北彻底褪去皮毛,是在一个雾深露中的凌晨。

曾青青睡的一向浅,他一动她就醒了。

严杨北也不忌讳,脱光了衣服爬下豁口,跟个雕像似地蹲在山崖边往下看,山风吹得他整个头发都如火烧一般张狂。

曾青青以为他会狂奔几圈,或者干脆对着天空嚎上两声,他却只是沉默着蹲了会,然后小声地哭了起来。

哭声丝丝缕缕地飘上来,带着毫无遮掩的不舍和悲伤,听得曾青青也湿润了眼角。她侧躺在干草上,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另一只眼睛里,再从眼角流出,淌过脸颊和发丝,湿漉漉地一大片。

严杨北哭得浑身都在颤抖,遥遥看去,终于有了几分她印象中兔子的柔弱模样。

她跟着他渐渐哭出了声,越来越肆无忌惮,直到严杨北收了声,悉悉索索地爬回来,她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幸而天还没全亮,外面灰蒙蒙阴沉沉一片,严杨北摸摸她头发,又舔了舔她脸颊。曾青青想到他刚才用手扯去趾间旧皮毛的苦楚,也有些同情,回报似地回舔了一下。

这一瞬间,两“人”倒是走得比之前都近了很多。

严杨北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只一会儿就声息全无了。但曾青青知道,他一定是醒着的。

她也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洞顶,嗓子哑得有些吓人:

“明天…是不是要走了?”

严杨北果然翻了下身,眼睛半眯着:“不走,去看我的家人。”

曾青青张大嘴巴,闭上又张开,忍着没问出声——家人,兔子?人?兔人?人兔?

严杨北语带一点儿得意地说:“我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侄女,前几天生了三只小宝宝。”

曾青青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估摸着起码能有几十个曾字。

“侄女啊…”

“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侄女。”

“…”

天色渐渐亮起来,曾青青一晚上没睡着,只觉得浑身都懒洋洋地没什么力气。严杨北翻遍了干草堆,收拾地人模人样,连鞋子都穿上了。

曾青青看着他敏捷地在洞里爬来爬去,也跟着收拾好自己,打了个哈欠,率先从豁口处跳了下去。

山风夹杂着湿润的晨雾吹拂到脸上,把这料峭的春寒显露到了极致。刚刚升起的半个太阳红艳艳地浮在远处的山脊上,映得整片山岚都泛出潮红来。

严杨北带着一大包东西跳了下来,除了习惯性微微弯曲着的膝盖,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

曾青青带点好奇地看着他走到洞口边,找了块带尖角的,吭哧吭哧开始挖起台阶来。没多久,整个人都进到山洞里去了。

曾青青捡起他放在地上的那一大包东西,打开一看,竟然塞满了晒干的苜蓿叶子——看这情形,他还真打算去探亲了。

她把整包草叶子夹在腋下,踩着他凿出来的小台阶往甬道里爬去,前方隐约还有沉闷地敲击声传来。

严杨北的动作极快,她一直爬到临近出口了,才追上他。黑暗中看不清楚动作,偶尔从头顶上落下的一些泥屑和震动提醒着她即将得到的自由。

整个甬道都被他弄上了台阶,她要进出山洞就再也不用靠别人帮忙…

她跟着严杨北停停走走,渐渐能看到洞口透进来的天光了,等到他抓着洞口的野草一跃而出,她也跟着加快了动作。

严杨北从草叶和阳光间伸下手来,声音也带着勃勃的生机:“上来。”

曾青青又往上爬了两步,这才够到他的手,还没来得及出声,严杨北已经使力把她拉了出去。

绿草扑面,朝阳满身。

曾青青跟着他一起扒开草丛,大量的露水很快就把头发、衣服都打湿了。

严杨北显然还不大适应新鞋子,不再跳跃了不说,连走路都不大利索,曾青青不得不扶着他往前走。

两人穿过茂盛的野草丛,朝着山脊的方向走去。经过一大片□的岩石堆时,严杨北开始检查那只塞满草叶的包裹。

曾青青忍不住四下打量着问:“它们住这边附近?”

严杨北的表情很是兴奋,微微眯着眼,牙齿摩擦着发出轻轻的声音。他带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一大丛茅草边停下脚步。

曾青青连忙跟着低头查看,顺着他的目光才看到一个用草叶伪装着的窄小洞穴。

严杨北蹲到洞口边,放下包裹,叫了起来。

曾青青是第一次听到兔子叫,声音细细的,尖尖的,有点像老鼠。

很快就有兔子相继从附近冒了出来。

曾青青不得不佩服想出“狡兔三窟”这个成语的人,这些灰色的大兔子小兔子,每只都跟滚动的肉球一样,动作却异常的灵敏,很快就绕过自己奔到严杨北身边。一只只昂头竖耳,很是尊敬的样子。

严杨北拿出那包草叶子,几只小的很快蹿了过去,小绒线球似的尾巴抽动个不停。严杨北跟明显比较沉稳的两只大兔子继续蹲在一边“交谈”。

曾青青等了一会,实在是听不懂兔子国的话,最后把视线挪到了那三只小兔子身上。小家伙们吃相异常的可爱,前爪半举草叶子,缩着脑袋悉悉索索地嚼着。

曾青青看着那蠕动着的小肚子,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看着还挺肥的…

她凑过去抓了几片草叶子,小兔子立马停止了进食,警惕地看着她。曾青青晃了晃手里的草叶,试探着递过去。

最近的那种兔子立马把草叶抢了回去,飞快地塞进自己嘴巴里。

曾青青又递过去一根,另外两只也跳了过来。

她趁机捞起靠得最近的兔子,双手捧着站起来。

小兔子惊惶地发出叫声,挣扎着不住蹬腿,地上的两只小兔子也远远地逃开,跳到严杨北身边,围着他一个劲地蹬腿。

严杨北和两只大兔子不满地看向她。

曾青青也解释不清自己怎么能从兔子身上看到表情,有些尴尬地把小兔子放回地上。它狠狠地在她手掌上蹬了一脚,闪电一般蹿到大兔子身边,一个劲地把自己往大兔子肚子底下钻。

大兔子安抚般舔着它的脑袋。

严杨北似乎也想去舔,往前拱了拱身,比兽型时扁平的脸实在凑不到那个位置,这才作罢。

边上的那只兔子甩了甩耳朵,蹿进了草丛里,严杨北有些担忧地看向曾青青,最后指着不远处的岩石堆对她说道:“你去那边等我吧。”

曾青青又瞄了眼瞪着她的小兔子,抬腿离开。太阳升得不高,岩石上还有些露水,她找了处平坦的坐上去,正好可以看到严杨北蹲着的背影。

大约过了几分钟,开始不断地有兔子从草丛、树林、甚至是地洞里冒出来,全都冲着严杨北的方向跑去。沙沙沙的草叶摩擦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鸟雀飞到附近观望。

曾青青挪了挪屁股,轻轻地吹了个口哨。

兔子开会,不知道会不会有天敌来趁机打劫…

第十章、重回故地

往前,往左,往左,再一直往前——曾青青紧跟着越走越自然的严杨北,在她看来都差不多的景色,在严杨北却明显不是那么回事。

告别他那些兔子亲戚后,他们已经整整走了三四个小时了,眼前的林木终于开始逐渐稀疏起来。

严杨北扯了些草叶子漫不经心地咀嚼着,不时抬头去看头顶,两只耳朵时不时警惕地抖动几下。

曾青青忍不住问:“还要走多久,我们今天能不能出去?”

严杨北正把一株蒲公英的嫩芽咬下来,嘴唇上还沾着点牛奶似的白色汁液,“快了,再往前,就能看到公路了。”

听他这样说,曾青青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出去的话,先要去报警,然后去医院,然后…

她猛地顿住了脚步,胖男人落下悬崖前那恐惧的眼神又一次在她脑海里浮现——不,不能报警!

那该怎么办?

让凶手逍遥法外?

可…她自己也是一个凶手!

严杨北独自往前走了一大段路,才发现她没有跟上来,回头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曾青青?”曾青青应了一声,犹豫道:“能不能休息会再走?”

严杨北抬头看了看太阳,又四下转了转脑袋,点头:“好。”

这附近全是数米高的杉树,偶尔夹杂着一些松树和银杏,地上的青草和荆棘足有人膝盖那么高。

严杨北压平了一处草丛,率先坐了下去。曾青青有些茫然地跟着坐下来,视线落在眼前的一丛铁苋菜上,神思却早飘到了远处。

杀人当然应该偿命,但是,有谁看见了呢?

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严杨北,他也正扭头来看她——兔子精的眼睛又黑又亮,因为远视的缘故,还带了那么点儿无措。她毫无血色的脸映在上面,看着有些陌生。

头发那么乱,脸色那么差,还有身上的衣服…曾青青低下头,伸手扯下来几片铁苋菜叶子,放进嘴巴里。

苦的,涩的,不知道吃多了能不能导致流产。

严杨北也拔了些草叶子往嘴巴里塞,吃够了,还往那只破破烂烂的背包里装了不少。曾青青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什么。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终于走上公路时,天已经全黑了。

两人在路上等了半天才拦到辆愿意带他们进城的货车。曾青青拉着严杨北爬上后面的车斗,车子发动后沙尘滚滚,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严杨北对车还是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虽然老老实实地跟她一起靠着车厢坐着,脚尖却不由自主地一下一下颤动——曾青青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只在她手心挣扎着的小兔子。

就算变得大只了,到底还是只兔子啊。

夜晚的公路上完全没有行人,只有被车灯照亮的反光设施次第亮起又黯去。曾青青缩在严杨北边上,眼睛从他肩膀和车厢的缝隙间看过去,只觉这点光亮也和她的希望一般明了又暗。

当年辍学想报考艺术类院校时,也是满腔热血和希望的,结果却一再地碰壁。后来不顾父母反对跟着不同的剧组四处奔波,哪一次期待成真了呢?

她拨开遮到眼睛的乱发,很快风又把头发重新吹到脸上,一下一下挠痒似的拂动着。

正如她做了多年的那个梦,总是那么不远不近地在前方晃悠着,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及到。她又一次把头发别到耳后,手指紧紧按住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

当武替也好,演大群众也好,开始或许只是对那个圈子的幻想和向往,到后来则成了股执念。别人都可以,她为什么就不行呢?

为什么她就只能让观众看到背影、侧脸、轮廓?

一年又一年,她把那些从小龙套演成大明星的各种励志报道读了一遍又一遍,身上的伤疤多了一道又一道,她的机会却始终没有到来。

货车又穿过一个隧道,迎面就能看到一个巨幅的广告牌,黑暗里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字母“T”。曾青青轻轻推了一下严杨北——这地方,她认得。半年前,她还在附近的高速路口拍过场“车祸”。

只需要拍几个正面特写的小明星被栏杆勾破了丝袜,她却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也因为那次的“努力”,穴头又把她介绍了这次的剧组——曾青青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缩了缩身体,很快又挺起了胸膛。

一个替身演员失踪而已,别说新闻,恐怖连波澜都不会有。要是拍摄顺利的话,剧组甚至已经转移阵地…

她忍不住有些恶毒想,假如失踪的是主演李霏乐失踪…各大媒体会有头版头条不说,她的那些Fila粉想必也一定会闹出不少动静。

货车进不了内城,他们在车站附近下了车。一下车,严杨北就眼神发直地盯着马路上汹涌的车流看,耳朵尖兴奋地直抖。

曾青青摸了摸空瘪的口袋,朝着公用电话亭走了过去…

刘伦接到电话时候,正拆着白天从一个小兄弟那儿顺来的一包中华烟。

他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不好赌,不好色,唯一不能将就的就是烟。不但一天都离不了,还只抽好烟。

熟悉他的人也都知道这点,找他有点什么事情,几乎都能用几条烟来做代码了。看到这个陌生号码的瞬间,刘伦就笑花了眼——他宝贝烟的来路,又多了一条。

他把手里的烟塞进嘴里,边摁打火机边把手机拿到耳朵边:“喂?”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刘哥”。

刘伦嘴唇一动,差点把叼嘴里的烟吐到了地上,他一边接住烟,一边抓进手机:“你谁?青青?曾青青?”

第十一章、疑似的“知情者”

坐在拥挤的小超市角落里,每当有“欢迎光临”的提示音传来,曾青青便迅速地抬头看向门口。

严杨北自然也跟着伸直了脖子去看——

收银员倒是很平淡地抬了下眼皮,就又继续点着鼠标玩牌。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黄色的小松鼠足足欢迎了二十多次,刘伦才风尘仆仆地赶来。

曾青青早在他下车付车费时就看到人了,半站起身,却又在他转身前重新坐了回去。严杨北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依样画葫芦地学了个十足十。

刘伦一边拿着手机拨号,一边往小超市的方向走来,柜台上的公用电话机果然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和松鼠欢迎音交织在一起,充斥了整个狭小的超市,连收银员都半站起身了,曾青青抿紧了嘴巴,仍旧坐在原处。

刘伦也看到了她,一边摁掉手机往兜里塞,一边拿手掀着门帘走进来:“曾青青!”

曾青青这才拉着严杨北站起来,慢吞吞地走过去。

收银员摁了下电话计费器,上面跳出个2.1的数字,刘伦掏出钱包付了帐,打趣似的说道:“两块钱都付不起,遇上打劫的了?”

曾青青只是笑了笑,倒是边上的严杨北竖直了耳朵,簌簌抖动了两下。

刘伦也注意到了他,视线落到他们俩破破烂烂的衣服和一直紧拉着的手上,欲言又止地皱起了眉头。

三人沉默着出了小超市。

刘伦大步走在前面,拦了车子自顾自先上了副驾驶座。曾青青拉开车门,示意严杨北进去。严杨北缩下肩膀,差点就蹿了进去。

幸好曾青青动作快,从后面扳住他肩膀,借着自己往里坐的动作把他推了进去。

两人几乎是一起滚上车的。

在前面的刘伦看来,就有点近乎调情的暧昧了。“这位是…男朋友?”

曾青青正忙着整理衣服,听到他的话,眼睛很快从衣服上的破洞上挪开,看向刘伦隐在座椅后面的脑后勺:“对。”

刘伦摸了根烟出来,一声不吭地抽起来。

白色的烟雾在车子里弥漫开来,司机稍微开了点窗户。严杨北也学着伸手去推窗户,曾青青瞥了眼前面,不意外正看到刘伦半转过头,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她伸手过去,帮严杨北把车窗摇了上去。

城市里的风不同于山林,即使是春意正浓的三四月,也闻不到花香。车内的烟草味渐渐被外面带着尘土气息的风吹散了,严杨北瞅着外面绿化带上开着的红色茶花,用力地耸了耸鼻子。

汽油的味道、尾气的味道、尘土的味道…还有一点点,微弱的,属于草木泥土的气息。

洒水车从旁边的车道开过,扇形的水雾很快又带了另一股味道——洗涤剂和漂白粉的味道。

严杨北坐直了身体,过了一会,又忍不住侧过头去嗅。

这里,就是他将要生活的环境了。

车子在一处有点偏僻的街角停了下来。刘伦叼着烟下了车:“先吃饭吧。”

曾青青也跟着下了车,严杨北学着他们的样子,有些笨拙地钻了出来。

迎面而来的浓重血腥味让他顿住了脚步。

曾青青和刘伦都有点奇怪地看向他,“怎么了?”

严杨北盯着眼前的店门,露出了有点嫌恶的表情。

刘伦“嘿”了一声,指指写着“xx阁”的招牌:“你还嫌弃它?它卫生间的抹布都比你身上的衣服干净!”

曾青青却有点反应过来了,落座之后,特地多要了几个素菜。

刘伦还是那么烟不离手,啤酒一口一口地往嘴巴里上:“青青,咱们虽然是老熟人了,可也不能这样——上次那个剧组,还是我推荐你去的。你一声不吭地就跑路了,撂下那么一个破烂摊子,我…”

曾青青捧着水杯静静听着,杯子里浮着几颗从水壶里漏出来的大麦粒,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地沉浮着。

“刘哥…”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干的又是这种工作。上次那个事情,我也不跟你追究什么了,你以后…”

曾青青把杯子端端正正地放了下来:“您还是追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