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素飞胡思乱想着,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站在殿堂中央,张开双手迎接他的飞扑。 

“姐姐,我要糖球!你说好送我的!”,小东西却似乎丝毫没有发觉她的异样,撒娇放赖地嚷道。 

“在呢,可你还有肚子吃吗?”,万素飞把他抱到床边去比肩坐 着,摸摸他鼓鼓的肚子,笑道。 

“有啊,姐姐既然留糖球给我,我自然留肚子给姐姐的糖球!” 

万素飞被他逗得扑哧一笑,把她应许的那盒棕色的糖果拿了出来,道,“喜欢就都吃了吧,姐姐还能去南鲛呢,再给你带些。” 

于是孩子坐在床上饕餮起来,吃的好像只松鼠,腮帮子都圆滚滚 的。

万素飞坐在他身边,渐渐沉没的光影中,爱惜地摩挲他柔软的黑 发,心里不是滋味。 

这孩子这样的信任她,她却怎样对待回去? 

在大势的面前,连一个智力发育有点迟缓的孩子,她也保护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真相能够一直隐瞒… 

想着,手指上突然触碰到一点湿热。 

“笑儿,怎么了?”,她吓了一跳,因为韩笑的脸隐没在暗处,更显出晶莹的一道泪痕。 

“没事呢,姐姐”,韩笑抬起头,说不清是泪眼里有笑意还是笑眼里有泪光,只是用手在嘴边扇着,“这最后一个糖球,是苦的。” 

卷三 金击玉碎?倾尽平生 /第一三三章 烟花

 德五年,初夏。 

风暴在表面上都平息。 

蝉在树上鸣叫。 

江轩在故乡沉睡。 

周荣在汴京,由于政务而赶回去。 

陆涛在从南边赶回建业的途中,火炮齐鸣之下,赵魏最后的残卒心胆俱裂,兵败如山倒,赵胜战死,魏攸自杀,至此,南方只剩最末端的一个南汉就可统一。但那毕竟是另一国家,要开战,至少要找一个新的理由,军力也需要休整,因此陆涛莫言各自率领本部,回到自占的大 城。

韩笑在云贺,韩国的都城。作为一个国主,那是他该在的地方。 

万素飞在他的身边,接收着来自周荣的各种指令,用几句软语温 言,或者几块点心,劝诱韩笑按她说的去做。 

刀疤以及整个突骑营也在这里,人数虽然不多,却控制着整个云贺最关键的地方,一众韩国的臣子,敢怒不敢言。 

“王统领请稍等,万侍郎去去就回”,侍女奉上茶来,向面前高大魁梧的男子道。 

刀疤几乎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是在说自己,直到茶端在眼前,才 “啊”的一声,连连称谢。 

侍女去门外侍立,留他一人在这不大熟悉的宫室里。茶让他一口就喝完了,心里咕哝为什么有人喜欢用这么小的杯子喝水,手里有些局促地捏弄茶杯,等待。 

因为万素飞有了新的任务,他被提升为突骑营的统领已经有一段时间,也因此,跟万素飞没什么深入交集也有一段时间了。偶尔遇到。多半是点个头就擦肩而过,以至于上次他想谢谢万素飞的那个镯子都还没送出去。 

不过今天,应该有时间了吧,这里是二楼,从窗外看出去,远远的夜空上,燃放着烟花。因为今天是莫言凯旋荣归地日子,韩国准备了大型地庆功,整个云贺也都洋溢喜庆,老百姓不知道这些上层黑幕。只道打倒了宿敌的赵魏,以后有安生日子过了,于是一路上来,满街集市,车水马龙,连那倚门卖笑的暗娼。脸上都多了几分春风。 

红色的烟花开了十五朵,绿色的九朵。刀疤终于等得有些不耐烦,站起来随便走走。 

墙上挂着些名家的字画,他欣赏不来,转了转,在墙边的紫檀柜 上。有个玉盒闪闪发亮。他过去好奇看看,里面是一副精巧的赤金镯 子。

他心里一动,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比对一下成色。结果是低声爆出一句粗话。 

“狗日的金匠,不说稍掺点铜也看不出来么!” 

“喂,咕哝什么呢?”,身后突然响起珠帘相碰叮咚,然后是熟悉地带有笑意的声音。 

“啊!”,刀疤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手却背在身后,把那掺铜的镯子藏起,可是如此一来,他来这里的由头就没了,一时间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 

还好万素飞似乎没注意到这点,笑着噌噌走进屋来,压根跳过由 头,直接开始寒暄突骑营的近况。 

… 

“哦,没脑还是那样儿呢,说话做事想都不想,最近跟个窑姐儿打得火热,每月那点饷银,全填了无底洞了,我们说他,还跟我们犯 急。” 

… 

“黄毛挺好的,听说快成亲了,姑娘还没见过,不过听说是忠厚人家地,错不了。” 

… 

“豁嘴啊,别说,我们几个里还就他混的好,前月连升两级,到朵卫司当裨将去了。” 

… 

有了话说,刀疤放松下来,絮絮地,一个个说着万素飞也熟悉的那些名字。 

他说的时候万素飞没有面对他,趴在窗口看烟花,说到豁嘴时,一个金色的正在空中爆开,余烬四垂,在空中袅袅熄灭。 

然后她突然转过来了,“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 

“我?”,刀疤怔一下,继而笑笑,突然仰头看着夜空,转了话 题,“这是在瓦舍那 

 吧,想不想到近处去瞧瞧?” 

、 

、 

云贺至少有十年没放过这样地烟花了,因此,广场上也至少有十年没有这么多人。万素飞看到那景象,差点想说刀疤算了咱们回去从窗户看。

不过这年头谁敢惹当兵地,刀疤出示他那身肌肉和伤疤,迫使许多人不情不愿地退开,一点一点的,也真挤进去,到最前头。 

近了,看着果然更漂亮,有的如金蛇飞舞,有地如桃花乱落,有的一红一绿两朵先后上去,如同碧叶衬托盛开的王菊,有的一起绽放,好似孔雀展开璀璨的尾屏,星星点点,火树银花。 

可是刀疤越来越没心思欣赏这美景了。 

因为太挤,他跟万素飞挨得前所未有的近,两朵烟花的间歇,不甚清明的月光流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显得格外柔滑细腻,黑发上一点幽幽的香气直钻得他脑门发痒。管不住,恨不得把脑袋砍下去才不痒那种。

管不住也得管哪,要是什么东西顶到她那就太难看了,他凑前了一点,想要看看万素飞脸上那冷酷的面具,好好想想底下是个什么丑陋狰狞的状态,也许能让自己脑袋冷一冷。 

不曾想,万素飞突然一转,额角正磕在他下巴上,哎呦一声。 

“没事吧”,他揉揉下巴,问。 

“没事,看太久脖子酸了”,万素飞说着,突然像刚才他把话题拗到烟花那样重新拗了回去,“听说豁嘴那个职位早就让你去,你怎么没去呢?” 

刀疤低了头,怎么不去?因为想天天看见你呗,他心里说着,表面上却只是笑笑岔话,“都好久之前的事儿了,不提也罢。” 

“你也老大不小了”,万素飞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拍拍他,“早点升个副将将军什么的做做,说出去也光耀——你又不是没有军功。” 

“嗯”,刀疤怔了怔,然后无比配合地点头。点头时一蓝一绿的烟花相继盛放,映得他脸也在蓝绿中变色。 

“到那时,饷银也比现在多了,买点田地宅基,还在世的亲人接过去住住,要是没了,好歹自己的酒也能喝的好点,现在你们惯喝那种劣酒,伤肝利害的。” 

“嗯。” 

“要是没有这条疤,也还是个周正的相貌”,万素飞笑着看他正 脸,也不管人家自不自在,“不过也无妨,若有名有位的,大把姑娘等着嫁呢,捡漂亮贤惠的挑,到时封妻荫子,彪炳史册,也不枉一世为 人…” 

“嗯。” 

“你他妈的说过九百个‘嗯’了”,万素飞白他一眼转过去,继续仰头看她的烟花。 

她听见刀疤在后面笑了,然后沉默很久。 

突然,却又开了口:“统领,这次真的,再有提拔,我就去…”

刀疤还是习惯叫她统领,虽然现在,这是他自己的职衔。 

他家人不是没了就是离散,他只不过有一天算一天地尽量过得快 活,万素飞说的那些,以前总左耳进右耳出,可今天,突然像上了一 课,至少,他想送得起她一个不用掺铜的镯子。 

至于之后,没脑的话响在他脑子里:校尉、统领、裨将…最后要是当上个将军啥的,不就有希望了? 

是的,虽然知道这希望渺茫,但再渺茫,也叫希望不是… 

卷三 金击玉碎?倾尽平生 /第一三四章 穿帮

 

烟花虽然漂亮,可看久了也就有些腻。 

终于,外头不知哪里传进来的喊声,“凤鸣娘子出来弹琴了!”,人群开始悉悉索索地动起来。 

万素飞知道,凤鸣是云贺乃至整个南国最好的乐妓,有“北碧云,南凤鸣”之称,听说只有最好的日子,才一露芳容,在她家的爱晚楼顶轻坐抚琴,满城便似遍落梅花。 

看来今天确实是好日子。 

恰巧最后一朵金色大菊熄灭,微小的骚动便突然变成洪流,方才恨不得往前挤的人们此时呼啦一下全都后转,争先恐后地涌向四个出口,打算从这里的难得一见转移到另一处的难得一见。 

至不至于啊,万素飞心里腹诽,也不知道多少人听都没听清这个消息,就跟着瞎跑呢。 

结果,腰上狠狠的一撞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向前一个趔趄,而随 即,知道有很多人踩到她的脚。 

显然群众们没有她那么热爱思考,看见这情景,第一个反应是表现在行动上。而她,因为没有跟着一起跑,就一下陷入被汹涌的人潮挟裹的地位。 

她从没感到这么身不由己过,在不知道多少的人肉中被挤得东倒西歪,唯一知道的一点是,绝对不能倒,一旦倒在地上。马上会肚破肠流死无全尸。 

然而。这点坚持在这时已经成了奢望,脚都沾不下地,武功根本无从施展。 

妈的,如果堂堂万素飞是因为个婊子被人活活踩死的,是今年最荒唐地消息吧?万素飞愤怒、抓狂而甚至好笑地想道。 

挣扎间,突然一只大手伸来,抓着她地领子就往外拖。 

万素飞几乎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好像一根木棒之类的东西,乒乒乓乓地不停往人身上撞,一会儿是鼻子。一会儿是胳膊,一会儿是后脑勺… 

但好歹,做有牛拉着的木棒也比做漂泊的小舟强啊,在非常微弱的缝隙里,她判断那人是刀疤,因为他的高大。一般人挤不动他,反被他一肩膀扛开一个。横游长江似的往广场边上的栏杆去。 

好容易到了,万素飞得了命般,靠住栏杆开始喘气,簪子不知哪里去了,披头散发的像个女鬼。 

她的两边是两只粗大地手。紧紧按在木柱上。绷紧的肌肉显示承受的压力,这里人还是不少,刀疤在用自己撑着。给她一个双臂间的自由余地。 

万素飞心头一热,人海当中,只有她有这一点点的空隙,那感觉像拥有一间自己的木屋,虽小,却有温馨地烛光与热腾腾的饭菜,管它外面雨骤风狂。 

“你也别撑着了,死不了我”,她把身体向上拔拔,让刀疤也过来歇下。汹涌地人流中,即使如此近的距离,也要几乎喊叫才能听到。 

说着,眼看那人头攒动,她又自言自语恨恨感叹一句,“天杀的,为个婊子至于么!”,抬起手来整理形貌,把几乎全覆盖到前面的头发拨到脑后去。 

然而,许久,她发现刀疤没有应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呈现一种难以表述地惊愕表情。 

万素飞被他盯得发毛,终于也忍不住一只手缓缓缓缓地上去,直至碰触自己地左脸。 

糟了!碰触到那一刻,她心里一声惊叫。 

触手之下,一片光洁。 

穿帮了!! 

… 

只要是人,都有大意偷懒的时候,她也不例外。 

追溯到最初,既然从小翠那里知道药性有问题,万素飞自然不会一气喝下。 

在伤口已经渐渐愈合之时,她借着小时候涉猎的一点易容术,将其贴成横七竖八地伤痕,然后用纱布覆上。 

到了审讯那天,揭开纱布,由于那丑怪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人之常情,看都不愿多看,更不会仔细去检查。 

之后虽然有太医来看过,宫女避忌,都是人在帐中只把脉的,也可蒙混过去。 

再后来,事态渐渐平淡,大家习惯了她带着纱布或是面具的样子,就更不容易被发现。 

然而,化妆尚且要天天卸,易容久了肯定保持不住,万素飞也没有大把时间天天贴来贴去的,到最后,平日里她实际上就是正常人带一个面具而已。而外人不知道,自然还以为里面一直是惨不忍睹。 

如果有上战场这样的情况,也许她还怕面具万一脱落,提前再伪装一下,而今天,怎么能想得到它会被活活挤掉呢。 

还好,这里只有刀疤一个人… 

短暂的空白后她迅速调整心态,恶狠狠地瞪住那脸红得熟虾一样的男人,手成刀状,在空中猛一比划,“说出去,这个!” 

刀疤持续着凝固的神情已经有一小段时间,从万素飞拨开那一缕头发开始。 

她从略微低头蹙眉到转上来的一个动态,被对面射来的不那么明亮的光芒所晕染,从右脸到左脸,都勾勒出白玉一样的无瑕,而一旦呆滞阴森的面具消失,整个人的气质也骤然显现出来,一双凤眼眼波流转,透出灵秀与英气。 

那一瞬间刀疤觉得好像什么东西把自己的呼吸给抢走了,整个身体都僵硬掉,唯一显得格外活跃的就是胸腔里那颗心脏,随便眨个眼工夫就像跳了二三十下。 

稍微缓过来点后,这让他感到相当丢人,尤其是这会人流已经不那么拥挤,对面的人可能能听见。 

至于嘛,又不是十几岁小童男了,平日里他还最爱嘲笑没脑看见女人走不动步呢。 

他正有些不知如何掩藏自己的窘态,眼前划过女人的手刀。 

心里咯噔一响,觉得魂儿有点回到身上了。 

就是长了一张九天仙女的脸,她也还是万素飞… 

他毫不怀疑,这样天大的秘密,真要说出去坏了她的大事,不被砍也得被阉,因此忙不迭小狗一样点头。 

当然也还有一个原因,这样天大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似乎是有点得意的事情。 

惊愕了许久,他才说出第一句话来,不出意料的,是“你干吗弄成这样?” 

万素飞没理他,而是问,“有纱布没有?” 

“哦,啊,没有,一会儿去买一点”,刀疤语无伦次地答应着,心里骂着自己,她丑跟你没关系,漂亮就更没有了,瞎乐什么呢你!但不知怎的,心里竟有点欢喜的苗头起来,压也压不下去。

第一三五章 血洗

 素飞,是朕不好,明明知道伤了你的心,还跟你发火 离中,好像有男子的语声,搂着她的肩,低眉顺眼地认错。 

对面的女孩子低下头,许久,“我也有不对,其实我知道皇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可是…可是还是忍不住发脾气…” 

“没什么…你就是这个样子的么”,男子笑起来,轻轻摸她的 头,“是朕做了让你失望的事,这个给你赔不是了…” 

“我也该给皇上赔不是”,女孩子不知怎么有些话不成句,“其 实,我找你,也不是兴师问罪,只不过…只不过是心里,心里难 受…可想想,皇上都累了一天了…还被我去吵…” 

“或许…或许朕应该等你回来…你一向有更好的办法的。”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女孩抬起头,有些破涕为笑的意味,“不过算了,事情都过去了。接下来要打南汉了,你有准备吗?” 

“当然有了,那可是你的大事,朕能不放在心上么”,男子拥过她来,靠在肩上,笑道,“还是跟韩国联手,把这个国家打掉,然后有关的人都交给你,让你去审问清楚十年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由你发 落。” 

“恩”,女孩子笑着用力点了头,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可以依靠的。

“然后,可能就要跟韩国翻脸了…可你也不要担心,我不会杀韩笑的,给他良田美酒,让他好好去过安乐的日子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