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筌狠狠地抽了扣烟,等了好一会儿才说,“也行,那我想想办法,把你一块带过去吧。”

一夜台风,大雨倾盆。

隔天,周襄没去上课,口袋里揣着八元,在一间茶餐厅门下躲雨,她茫然地看见对街推拿馆楼下的小影院。

然后她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连着看了几场同样的电影。

小的闷得又潮湿的环境里,在一块幕布上,她记住了一个男人的轮廓,记住了他的名字。

在她彷徨无措的十三岁,出现过吴鸿生这个名字。

那天周襄带着张海报,穿着一身湿了又干的校服回家。

看到了陈筌,并对她说,“我想去外婆家。”

陈筌愣了一下,烟呛到喉咙,咳了几声没再说什么,烟灰缸里尽是烟蒂。

周襄收拾行李的时候,陈筌在她床上放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换好的人民币,几千块钱。

她低声说,“对不起,襄儿。”

周襄一直低着头,哽咽了下,“没关系。”

那年她十三岁,记忆里台风掀翻了几艘停泊在港口的渔船。周襄搬着行李下楼的时候,还和楼下的叔公告了别。

出租车司机提醒她快到公寓了,周襄睁开眼,深吸了口气,调整好坐姿从包里掏出钱夹。

吴鸿生回到别墅后,屋里出奇的一片安静,连电视的声音都没有,他特意先走到厨房。

当看到餐桌上他准备的早餐,凉掉的粥面上结了一层薄膜,汤匙和筷子整齐的摆着。他立刻奔上楼去,打开房门是空无一人,但她的行李箱居然摆了出来,孤零零的立在那。

他有些错愕的缓缓关上门,下楼拿上车钥匙,夺门而出。

周襄把窗帘拉了一半,没遮住的另一半,是凛冽的雾气扑在玻璃窗上。

吴鸿生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因为早上没吃饭,正在洗一个苹果,水龙头哗哗的流着。

她切开苹果成几瓣,盛在盘子里。

过了很久,周襄仿佛可以听到楼下车轮碾过冰霜,发出脆脆地声音。

吴鸿生进门的时候,带着外头的寒气。他看见她坐在沙发里,没什么表情的盯着电视屏幕,电视剧里演员讲的对白没有声音传出来。

他没有说话,兀自朝前走去。周襄突然转过脸来,和他对视时,像是一个漫长的镜头。

“我们分手吧。”

她的声音就这么砸下来,暖气烘闷的人难受。

吴鸿生皱了皱眉,冷静的问,“理由呢?”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周襄和她妈妈都是一样的人。

因为太随性,所以不爱了,就真的半点不剩,注定辜负别人的付出。

唯一不同的,周襄有自知。她害怕爱上之后,就是失去他。

不想失去他,算不算一个可笑的理由?

茶几上削好的苹果边沿泛黄,枯干得可怜,没有人动一动它。吴鸿生面对她站着,她沉默了半响,都没有说话。

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

周襄以为他该生气了,吴鸿生也以为自己会生气,可他在胸腔里扯出一阵的钝重的痛之后,发现周襄红了眼眶,就那样在她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

他问,“没有理由吗?”

语气是温柔的,依然是温柔的。

周襄愣的张了张嘴,咽下喉咙噎着她的空气,难以置信的说,“吴鸿生,你是不是有病啊。”

“为什么要把感情浪费在一个不爱你的人身上!”

她趁自己还没被翻涌的酸意淹没时,努力地冲他发脾气。

然后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来,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泣不成声,“你别这样了,我会心疼的。”

在视线的黑暗中,是他紧紧的拥住她,瞬间贴近的温度,侵袭到她心里每一个角落。

吴鸿生问她,“如果你不爱我,那么未来你有可能会爱上别人吗?”

周襄哭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没回答。

他说,“如果不会,我们结婚吧。”

她怔怔地抬起头望着他,眼睫被泪水粘着,吴鸿生用指腹帮她抹掉脸上的泪水。

他笑了,“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把感情浪费在一个不爱他的人身上。”

周襄突然觉得原来她之前的人生苦过了头,是为了等一个‘病入膏肓’的吴鸿生,而付出的代价。

她将双手从他胸膛里伸出来,搂住了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唇瓣。他顺势扶住了她的后脑勺,唇舌交缠之间,有泪水咸咸的味道。

在一个缱绻温柔的深吻之后,周襄吸了吸鼻子,眉头困惑的一紧。

“你刚刚是在和我求婚吗?”

哭得太惨,她才反应过来。

吴鸿生认真的回答,“我的确是在征求你的同意,但是求婚我需要准备戒指和鲜花。”

这一副正经的样子,莫名其妙的让周襄笑了出来。

33

吴鸿生坐在铺着遮灰床单的床上,看周襄半个身子扑进衣柜,从下面堆放着的大大小小的盒子里,找寻她藏着的海报时。

E仔打来电话,非常激动的对吴鸿生说,“老板你家门没锁!是不是遭贼了要不要报警啊!”

吴鸿生哦了一声,平静的回答,“是我出门忘记关了。”

周襄转身撩开挡在眼前的衣服,刚准备问‘你这么着急去哪’,话到嘴边又想起吴鸿生不就是来找她的嘛,结果微张着口,卡壳了之后,说着,“让E仔帮我把粥热一下。”

吴鸿生点头,对手机那边的人说,“老板娘让你把粥热一下,在餐桌上。”

听到老板娘这个称呼,周襄呆呆地对上他的眼睛,就急忙躲开和他的视线相撞,转回过去掀找盒子的时候心跳的慌乱。

周襄记得她曾经受过一家杂志的Valentine's Day情人节专题的采访,当时她以为被雷劈的概率都大过于和吴鸿生交往。

所以她仗着自己是个‘老粉丝’就肆无忌惮的在接受采访时放话,说要嫁给他。

眼看着到了一月底,情人节专刊也该发售了,她还是先自首吧。

终于让周襄找到了那张尘封已久的海报,她缓缓的拿了出来,有些片段的记忆夹杂着台风的腥味和燥热席卷而来,恍如隔世。

她将海报在那人面前展开,嘴上还自己配着音效,“当当当当……”

吴鸿生看着愣了下,她倒是有些奇妙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从周襄手里接过海报,即使保存的再好,边角还是泛黄了。他微微蹙着眉,但保有笑意,“为什么这么喜欢?”

吴鸿生记得在她生日那天,也提过这部电影。

“因为……”周襄在他身边坐下,歪着头认真的思考,“……你真的很帅。”

吴鸿生轻轻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周襄搂住他的脖颈,就往他怀里钻,将脸闷在他胸口说,“这电影上映的时候,我真的过得不好,所以它是我在那时最好的回忆了。”

吴鸿生的大手在她背上一下下的抚摸,温暖的感觉充斥着心房,她问,“我能告诉你吗?”

那些关于她患上彷徨和孤寂的病因。

吴鸿生还没回答,她就抢先说,“我想告诉你。”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像从他胸膛里发出来的,“嗯,我听着。”

周襄的外婆家在苏州,陈筌只把她送过了香港和深圳的关口,她自己提着箱行李坐了一天的火车,整个晚上都不敢睡着,因为身旁环绕着陌生人的呼吸。

弄堂两边堆放着垃圾,砖头,锅。头顶是一排排别人家挂出来的衣服,乱糟糟的感觉。

地上铺着的石板坑坑洼洼,行李箱都不好拖过去,闷热的夏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不方便打伞,远远的看见一个男人朝她走来。

这个留着两撇胡子流里流气的男人,是她舅舅,陈纷。

外婆耳朵不好使,说话要特别大声她才能听见。但是周襄喜欢趴在她耳边,凑得近近地,这样就算小声说,她也能听见。

老人家都喜欢种种花草,周襄下午放学回来总会帮她把花浇上水,日子过得虽然不算富裕,也不算穷困,她很喜欢这样平缓的生活。

只要那个好赌的舅舅消失,一切就都完美了。她每天都在这么想着。

她依然清晰的记得,那天是立秋的黄昏,气温还是热,天是火烧过的一般焦红色。

走到楼门洞口她看见停在那的一辆摩托车,就知道是她最厌恶的人来了。

上楼,开门,她的舅舅陈纷正坐在那,见到她很热情的打了个招呼。周襄只点了点头。

外婆烧了几盘菜,比平时稍微多了些荤菜。

她一直记着周襄快高三毕业了,所以念大学的学费想叫陈纷出一点。外婆这么提出来,陈纷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光哼了两声,不明答应还是拒绝。

他抬眼看着周襄,别有意图的目光,让她缩了下脖子,低头在饭碗里。

陈纷吸了下牙,说,“周襄啊,是这样的,我有个老板呢,看上你了,你跟我去见见他?”

周襄愣了。外婆重重的拍下筷子,“见什么见!你吃完饭赶紧走!”

陈纷站起来撞到了椅子,把碗筷一摔,“我他妈就快被人砍死了,怎么供着她读书!”

他又指着周襄,恶狠狠的瞪着她说,“我跟你说!趁早想明白了和我走,给你找的那个老板人家是真有钱,以后吃穿都不愁了你他妈还读什么破书!”

周襄被他吓着了,外婆急忙推了她一把,“你回房去!”

她反应极快的冲回房间把门锁上,在黑漆漆的环境里害怕的打着哆嗦,都忘记了开灯。

突然想起抄在故事书扉页的电话号码,是周延清的号码。

周襄跪在床头,颤着手拿起座机,借窗外的照进的月光,把电话拨了出去。

“喂您好,哪位?”

那头熟悉的声音响起,让她一下子害怕的哭了出来,“叔叔……”

“周襄?”

她哭泣的颤音一阵阵传来,周延清皱紧了眉头,赶忙问,“你怎么了,你在哪……”

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就被踢开了,哐的一声门撞在了旁边的书柜上,震落了几本课本。

“你给老子出来!”陈纷抓住她的胳膊,拽起来就往外拖,

周襄尖叫着被他拖出了房间,外婆抱着陈纷捶打他,“你把襄襄放开!天杀的孽障你想干什么!”

她在挣扎时,看见沙发前的桌上放着还没削的苹果,以及一把削水果的小刀。

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她想到或许那样就可以解脱了,或许那样就不必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所以周襄抓起了那把水果刀,吓得陈纷松开了她,连连退后,撞开了他身后的外婆。

陈纷面色慌张的指着她,“干什么!你别乱来啊!”

他以为那是对准他的利刃,下一秒,周襄却将刀尖毫不犹豫的,刺进了自己的腹中。

眼看着血液在她洁白的校服上的晕开,像让人亲眼目睹了一朵殷红的盛放。

红色的藤蔓顺着她的大腿缓缓滑下,渗进地板的缝隙里。

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陈纷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他在外婆打破寂静的惊呼中,往后踉跄了几步逃离了这里。

“来人啊!救命啊!”外婆一边喊着,一边爬过去抱住她。

“襄襄……襄襄你别吓外婆……快来人救救我外孙女……”

邻居听到动静跑进屋里来,吓得拨打了急救电话。

周襄只是很疼,疼的说不出话来,唇色泛白,脑门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最后晕了过去。

她耳际有外婆的哭声,有救护车的声音。

周延清因为了她,拨通了那个几年都不去回忆的电话号码,向陈筌问清了地址,连夜赶来。

值班的医生还称赞,小姑娘捅的十分有技术含量,避开了脏器,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周延清当时就无语了。

不过医生也建议,像这样在外界刺激下做出过激的举动,很大成分是心理方面的问题,等患者清醒后,最好进行心理辅导治疗。

周襄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周延清,他正好买了一碗粥,但那是他自己吃的。

她意识逐渐恢复,就觉得肚子快疼死了。

周延清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就坐在病床旁边,一口口喝完粥。看她快吊完这瓶水,他又喊护士来换。

周襄忍不住想开口,喉咙干哑的难受,“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周延清瞧着她,等了会儿才说着,“我脾气不好你也知道,话就不多说了。这几天我都在旁边的招待所住着,手机你拿着,我不在的时候有事打我电话。”

然后在她住院观察期间,周延清每天都来看她。

外婆也偷偷和周襄感慨,多好的人啊,你妈妈就是没这个福气。

后来,周延清回去了也一直和她保持联系,就怕她舅舅再来骚扰。等周襄高中毕业,她告诉周延清,她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了。

但是不想外婆把棺材本都拿出来给她交学费,所以不准备念了。

周延清在电话那头,把她骂的眼睛都花了,最后说着了句,“学费我帮你交了,你专心念书,其他别想了。”

周襄愣了片刻,“……我不能白拿你的钱。”

他说,“这样吧……”

“去我公司,幸好你长得不错,当艺人倒是能赚点钱。”

她知道周延清在做明星经纪公司,但不知道当明星具体该干什么,在年轻小姑娘都有明星梦的时候,她却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比起艺人,更想走摄影这个行当。

接着她大学还没念完,就涉足影视圈,拍戏的日程和课程总撞在一起,造成了请假的天数都多过上课的天数。

不知道为什么,校方倒是对艺人外表光鲜的职业很宽容,照样让她顺利毕业了。

周襄几乎坐在了吴鸿生的腿上,头靠着他胸口,说着,“于是我就被现在的老板,扔进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里了。”

吴鸿生听完她的过去,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是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

“幸好,你还有个好爸爸。”

周襄愣了下,他说的当然不是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她亲爸,说的是周延清。

她切了声,撅着嘴,“谁认他当爸了,跟我连法律承认的关系都没有。”

吴鸿生笑了,“但是你很爱他吧,对父亲那样的爱。”

周襄陷入了片晌的安静中。

自她入行,周延清从来没有让她去过那些乱七八糟的饭局,公司策划都笑称她是周延清的‘赔钱货女儿’,因为他总把最干净的机会留给周襄。

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圈子里,尽他所能的保护着她。

周襄脸贴着他的衣料,细微的应了声,“嗯……”

有些泪水,被他的衣服吸收了。

吴鸿生微微皱着眉,“虽然你对他是亲人的爱,怎么我还是感觉不平衡。”

周襄仰起头,认真的说着,“你这样的心理变化呢,俗称,吃醋。”

他说,“没办法,是我来晚了。”

幸好,你的生命里还有在我赶来前,能替我照顾你的人。

周襄摇了摇头,“你来太早,我会短命的。”

老人家都说,祸福相抵,只有承受够多的祸,才可以换来得到你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