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空旷的大殿内,轻纱垂成顶,从梁上悬落似凝结的碧波。那随殿门打开灌进寒风而掀起的纱帘中,跪坐着一位胭脂色锦服的佳人,看不清面庞,只见红如血色的裙裾逶迤在身后。

他一步步迈着沉重的步伐上前,佳人知他到来,款款站起,头上金钗蝴蝶翅轻轻颤动,转身时裙裾在地上摇曳了半圈,像水波流转。

好个顾盼倾国亦倾城的美人。

可惜,她瞳仁里潋滟着冷意。

美人扬起了唇角,“你来了。”

他掌心慢慢握紧,鲜血渗入指甲的缝隙中,“为什么?”

何至于此,致手足兄长于死地?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她愣了一下,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得花颜生辉,但嘲弄的眼神透着难言的悲凉,似乎在笑话着自己的可悲。

“我还要问问你这是为什么呢。”

敛起张扬的笑意,她眼含厉色,“为什么你出生有父教有母疼,享荣华富贵,为什么我要在绝望中挣扎,一生任人践踏欺凌!”

她退后几步拔出长剑,白光一闪,剑出鞘。

剑鞘落地,她举起剑锋对准眼前的人,眼眸幽深如夜空,从眼眶滑出的泪掠过苍白的肌肤。

她笑了,“我赠你此生最后一份礼,你且选一选,是让它刺破你的喉咙,还是一剑杀了我。”

倘若她今日死在这里,无人交予漠北大使,原本一桩和亲美事,转眼就要成战火的开端。

天下苍生与独自苟活,她深知他会如何选择。

周襄此刻的表演在镜头前张力十足,和她演对手戏的冯奕这段也接的漂亮,陆侨白在监控器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屏幕,脸色明显很满意。

在剑锋疾走而来时,他没有片刻犹豫的闭上了眼睛。

此刻他想的并不是天下的黎明百姓,而是若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这长生殿。

他希望是她。是他亏欠太多的妹妹。

利刃刺透之声入耳,他蓦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的转过头去。

画面顺着移去,她嫁衣的红和嫣血色融为一体,唯有白亮的剑身,如同哭泣似的滴着血。

长剑没入她的腹中,这般果决,又这般凄美。

他片晌的怔愣后,下意识的拥住了她倒落的身子。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像一袭红绸缎从台阶上滚落,铺去。

她唯余一丝力气,轻声说着,“哥,我想回家。”

他深吸空气中的血腥味,点头,“……我们回家。”

殿外白日如灰,鹅毛大雪皑皑,他抱着红妆已逝的人儿,踏着白雪,留下滴滴殷红,走过满眼苍茫的阶梯,寒意彻骨,繁华如城。

“卡——”

陆侨白带着鼻音的喊声通过扩音器回荡在片场,众人脸上有些愕然,连带着副导都愣了下。明明演员发挥都很到位,甚至说惊艳不为过,二十代的青年演员中这两位算是佼佼者。

帐篷里的陆侨白站起身来,举手示意时又打了个喷嚏,然后才说,“抱歉,喊错了,过过过!”

大家这都松了口气,纷纷开始收拾起手里的工作,一时间,场面仿佛从千年前穿越回到现代。

冯奕这才放下周襄,揉了揉肩骨,同时说着,“襄妹你该减肥了。”

周襄这套行头自己穿着都重,也难为他了,本想说声辛苦,但是嘴上却说,“是你该多多锻炼。”

她和冯奕在这次合作之前并没有什么交集,最多是出席某些活动时的点头之交。通过这些天来的相处两人倒是关系融洽,没事冯奕就喜欢抛包袱讲段子,有时周襄还能帮他接梗。

导演助理捧着一束包装好的花来到她身后,“恭喜周襄老师杀青!”

周襄弯膝接过,“谢谢。”

冯奕在一旁吹着口哨助兴,引得周围的工作人员也向她表示祝贺。

周襄一一谢过,最后拍了两下冯奕的肩,“还有两场辛苦了。”

最后剩男主还没杀青了,冯奕羡慕的说,“凑合扛吧。”

不远处传来陆侨白的小扩音器,“谁跟你凑合!”

离得近能听见的人都笑了。

周襄将花束递给Joey,自己拎起裙摆,两人前后脚离开忙碌的片场,她拖着华服走进化妆间里准备换下这身戏服,满头真金的装饰,晃得颇有压力。

化妆师姐姐先给她拆了头饰,没有沉重的饰品压着脑袋,她脖子都轻松了。

戏服是繁琐的层层叠叠,所以脱的时候也很麻烦,她配合着服装师先在这里脱下厚外衣。周襄本意是想帮忙的,谁知她解不开腰带上的扣,用劲一扯。

啪的一声,血花四溅。

是周襄腰间藏着两袋人造血包,还有一包忘记捏开,现在被她扯爆了,喷得到处都是。

她愣了下,看着服装师姐姐脸上不比自己干净,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Joey按着手机抬头,看那边的人有说有笑的,心情似乎很好。

于是他回了周延清的短信——今天杀青了,她目前状态不错,没受影响。

谈恋爱什么的,果然还是选对人比较重要。Joey点着头想。

当天晚上是周襄的杀青宴。

尝了那么多顿杀青宴终于轮到她了,百感交集下她想郑重一些感谢大家的照顾。然而,剧组大伙儿也同样吃了那么多顿的酒楼,眼下就想吃影视基地门口的烧烤摊。

半数以上通过烧烤摊的提议,周襄没办法,接地气也不错。

天气冷,烧烤摊都设在帐篷里,本来地盘就不大,现在被剧组包场了。大家围坐在几张桌子,简陋的环境倒是更热闹,烟气缭绕,大家嘻嘻哈哈的赶在开吃前纷纷拿出手机,该拍照的拍,该发微博的发。

吃到后面,满桌串肉菜的竹签,满地啤酒空瓶,周襄身后桌都开始划酒拳了,吵吵闹闹的气氛还挺温馨。

副导一拍桌子,“喝喝喝!倒了没事儿明天放假!”

陆侨白在起哄的喧闹中喊着,“诶!谁说的啊!”结果声音就被盖了过去。

周襄则被一群女同胞围堵,追着问她和吴鸿生的事。因为陆导演明令禁止演员亲属来探班,影响演员进入状态,所以她们都没见过男神真人。

明显都喝到微醺的女同胞们,不肯轻易周襄,得这机会接二连三的给她灌酒。

一个手臂伸来勾住她脖子的说,“开始我还以为你和陆导是一对呢!”

另一个哈哈笑着,“程依依同志那时候的玻璃心都碎了。”

在她们已经喝上头了毫无章法的逼问下,无奈的周襄向Joey投去求助的目光,却看他和副导两人拼酒正在兴头上。

这时左边的服装师姐姐凑了上来,张口就是,“你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她婚都还没结!

将周襄陷于此境地的人,刚好发来短信说他到了影视基地门口,问她现在合适进去吗。周襄急忙让他别进来,她马上就出去。

开玩笑,他要是进来就只能横着出去了。

幸好大家都晕晕乎乎的,周襄打声招呼轻松就走了,也不知道是放过她,还是压根都喝蒙了。

烧烤篷里的热闹,衬得外头更加夜深人静的寒冷,都能听见脚下踩过积雪的声响。

陆侨白是十分体谅的让她赶在年前杀青了,但过不过年对周襄而言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

往前几年起码还有外婆陪她,两人多烧几盘菜,一起嗑瓜子看春晚。这两年的大年三十夜,周襄都是一个人,不会做饭,周围餐馆都回家过年了,她提前网购了很多进口方便面。

春晚主持人在说着一套套煽情的词,外头鞭炮响彻。她躺在沙发上,一年里忙忙碌碌也不觉得什么,唯有这个时候最委屈,但不知道该和谁倾诉。

走了不远的路程,周襄看见那个人背对着她的方向,倚在车旁。

他在抽烟,青灰的雾袅袅上升,散开在夜色中。

周襄想着,也许,今年会不一样了。

吴鸿生发现身后有人靠近,转过头看清她的容貌,随即掐灭了烟。他微蹙着眉,从车身绕过来到她面前,拢紧她的外套。

“你是真不怕感冒?”

周襄回过神,“刚刚出来的急,你不知道那群人太可怕了,简直是查户口。”

边说着,她就扑上去抱住吴鸿生的胳膊,拖着他走向车子。

打开副驾座的车门,周襄愣了愣,座椅上一束黄玫瑰,用淡米色的纸包装,藏青的缎带绑着结。

大手越过她拿起那束花,让她的视线随之移动。

吴鸿生说,“不知道该送你什么,祝贺你杀青。”

“没创意。”周襄摇摇头,又笑,“但是我喜欢。”

她不需要太多的惊喜,平平淡淡的用心,就足够了。

周襄拉了拉他,又自己蹦蹦跳跳跑到旁边的路灯下,找着光线的角度,捧着花说,“帮我和它拍张照,发微博用。”

吴鸿生看她脸上染着抹绯红,大概是酒喝多了熏出来的,他就笑了,听从命令的掏出手机,对着她拍了几张照。

的确是有些晕了,周襄走到他面前差点崴到脚。吴鸿生及时从她胳膊底下将人托住,她仰头看这人的眼眸,在路灯下闪着光,恍惚得让人心生缠绵。

只要想到美好的他,是属于自己的,周襄就飞快的搂住他的脖颈,轻吻他的唇角。

吴鸿生点了下她冻凉的鼻尖,“上车吧。”

车子开得四平八稳,周襄抱着怀里的花束昏昏欲睡,将闭不闭的眼里,是车窗外的城市在光斑里游走,不再是落寞的感觉,而是安心等待到家的温暖。

周襄往上坐了坐转过头,看着开车的人说,“手机借给我,把刚刚的照片传给我发微博。”

“嗯?”

吴鸿生眨了眨眼,然后笑说,“哦,原来是你自己发啊。”

周襄疑惑的皱起眉头,想了想,揣测着开口,“……该不会吧?”

她低下头用自己的手机点开了微博,果然。

他发了。

@吴鸿生V:恭喜新片杀青。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配一张她垂眸微笑,手捧一束黄玫瑰。

35

一盏盏路灯划过窗外,落在高速公路上画出很小的圆圈。

她拿着手机看,吴鸿生极为简洁的一条微博,信息量涵盖庞大,短短几分钟,占据各大头条。虽然不是网络人气爆棚的小鲜肉,但是存在感还是很强大。

——这算公开恋情是吧!!吴先生请你正面回答我!!

——我就知道距离虐狗的日子不会太远。

——老公我以为你会和别人不同,原来你也不过是个颜控,但是颜控我也爱你啊!!!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炫女票了。

今晚之后,估计在这些日子总用‘疑似恋情’的疑似,可以从新闻标题中划掉了。

每刷一次都以光速上涨的评论中,周襄却一眼看到了一首打油诗,读起来还挺文艺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不过没关系,尚可伴君老。

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上头了,反正就是懒得思考,她顺手就转发了这条评论。

“即使君已老,情敌也不少。”并且还顺口念出来了。

吴鸿生抬起眉毛,“看来再过几年我就要去筹备后事了。”

周襄飞快地垂下手臂砸在大腿上,又指着他的方向,“快朝外面呸一口。”

吴鸿生笑了笑,没有按照她说的做,视线仍然停留在前方。

从说不吉利的话要呸掉的习俗,周襄联想到了过年这件事,“你要回家过年吗?”

吴鸿生摇头,“我家人都在加拿大,他们没有过年的习惯。”

“噢,对呢……”周襄恍然的点着头。

她怎么忘记了吴鸿生是加拿大国籍,从这事儿,周襄又联想到了,“那岂不是要办两次结婚证?”

吴鸿生偏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含笑说着,“嗯,双重保险。”

他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水,带着点清润的沙砾,让周襄转正身子,不想跟他聊天了。

吴鸿生没作声,只是一手松开方向盘,改去找到她的手,握住。

还是同一个空间,似曾相识的动作,这次周襄没有躲开。她转过手,手心朝向他,低着头看指尖交叉穿过他的指缝,用指腹或重或轻的,捏着他的指骨关节。

吴鸿生专注着开车,任由她玩着自己的手。

信号灯变绿,沿路繁华的气息,像是电影布景般卷去后头。

仅仅是一个下午而已,洋洋洒洒的雪花就在地上堆砌了一层积雪,别墅管理人员支着照明灯,在加班加点的清扫。

进门后,周襄刚想打开玄关的灯,她头一歪,向客厅微弱的光源看去。

她迅速换下鞋,放下手里的玫瑰,蹭进绵拖鞋里,踢踏着快步来到客厅外,扶着墙就愣住了。

地上,桌上,柜子上,数百只香薰的蜡烛,摇曳着火光,像夜里流淌的河上飘着的灯。

这么浪漫的时刻,周襄却跑偏了,“你在家里点着蜡烛然后出去接我,不怕起火吗?”

“是我拜托E仔点的,”吴鸿生边说着,边向四周看了看,找寻不到E仔的身影后说着,“他应该是在我们回来之前走了。”

周襄想迈进客厅都不知道从哪下脚,先转身问着他,“今天不是停电了吧?”

吴鸿生微笑,“庆祝你杀青。”

周襄唔了声,点着头,视线看向别处,“我还以为你要求婚呢。”

吴鸿生突然疑惑的问,“这个时间合适吗?”

她回头看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清透又深远,似乎是真诚的在询问。

哪有人求婚还问对方‘你看什么时间合适我求个婚’这样的,还谈什么惊喜啊。

周襄好笑的回答,“你觉得合适就合适啊。”

吴鸿生很快地揽过她的肩,将她带至客厅里,又按下她一屁股坐在沙发里。

周襄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吴鸿生只说了句,等我一下,就转身走出客厅,听脚步声是上楼去了。

周襄坐在沙发上扭着身子向他离开的方向,呆愣的眨了眨眼,暖黄的烛光包围着她。

吴鸿生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叠东西,除了文件,还有本子,皮夹。

他在周襄身旁单膝跪下,将这些先放在了地上。吴鸿生就这么自然的完成一系列动作,看得她睁着眼睛,大脑瘫痪,没法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眼眉在烛光下,沉淀着真挚的魅力。

“你的过去我没能参与,幸好现在来得及让我弥补遗憾。我记得你说过,只要我出现,你就会朝着我的方向走来,但我想告诉你。”

吴鸿生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会站原地,如果前面的人是你。”

她一直都认为,吴鸿生的声线是老天给予的礼物,不然怎么会如此动听。

周襄看着他拿起身旁的那一叠东西,放在了茶几上。一边打开皮夹,一溜银丨行卡整齐的出现。

他一边解释着,“这是到今晚为止我的全部积蓄,三套房产,香港那边还有一套,和一间餐厅,但是房产证不在我身边……”

他还未说完,周襄吓得搬起那堆东西,放到沙发上,“拿远一点,不要烧到了。”

吴鸿生无奈的笑了笑,抓起她有些微颤的手,包裹在自己大手的掌心里,表情又变得深刻起来,“你不要害怕,不要感觉有压力。”

他稍稍用力握紧,将掌心灼人的温度,和他眼底的光,不偏不倚的传达给她。

“把这些交给你的原因,是希望一无所有的我,以此成为你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