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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远远看着你的机会,也最好不要再给我。”

语必,他跨出了殿门。

她看不到他离去的背影,只听得他由近及远的步履,缓缓的,沉重的,仿似从提起到落下的瞬间含概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一切,以及那些他曾说出口的和不曾说出口的情话。

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可能是铭记,也可能是遗忘。

深深浅浅,满溢哀伤。

那一日之后,他们的关系于无形之间急切地发生了大转变。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素衣感觉到了朱祁钰对她再明显不过的疏远。他开始对她谨守一切的礼教,一切就如原本的计划,她做戏,他配合。她仍旧住在独倚殿,仍旧占据他的床榻,与他共处一室,仍旧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他,可他却不再随意戏谑逗弄她了,也不再对她搂搂抱抱,恣意亲吻了,就连做戏一般的肢体碰触也显得敷衍,甚至,一日下来,话也极少再同她说上几句。在旁人看来,他甚至连看她的眼神也已与往昔的宠溺不尽相同了。时常是他批阅着奏折,听着她的琴声,不知不觉就发起愣来,总要好半晌才能回过神,眼中已没了彼时的惬意与欣赏。

流言悄悄在禁宫内外散布开来,宫娥内侍们闲来无事,都纷纷议论着,她——杭卿若,当今皇上登基之后所册封的第一位妃嫔,在经历了短暂的恩宠之后,便已经渐渐失去了吸引力,只怕,离冷遇已经是不远了吧。

这无根无据的议论一传开,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可素衣却全然不在意,依旧按照计划假扮着杭卿若。她知道,朱祁钰的疏远不过是想逼她离开的手段,可是,在她看来,这种疏远未尝不是引出养蛊之人的一个好谋略,若那人的目标真的是朱祁钰,那么,一旦“杭卿若”失了宠,自然便没有了利用价值。那藏在幕后的操纵者迟早有一日会与她接洽,露出马脚的。

他不知道,她其实是可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的,她不舍得的,除了天下,还有他。

她舍不得他应了那短命的预言。如果可以,她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像太祖皇帝,或者太宗皇帝那样,策马平川,重现盛世,让大明再次扬眉吐气。

朱祁钰,他是绝对有这本事的!

不过,素衣并没有如愿地等到那养蛊的操纵者很快便来自投落网,而是出乎意料地等来了小四儿尹殊颜。

且不说小四儿知道师父的某些秘密,更令人震撼的,还有她所带来的消息。

情惜若水

浓烈的药味散布在空气中,与独倚殿中弥漫的淡淡檀香味混合在一起,香味也显出了些苦涩感。素衣倚在榻边,轻轻嗅了嗅,只觉得那药香中隐隐有点腥气,莫名觉出了些苦涩来。如今虽然睁着眼,可她无论眼里心里都是一片茫然。手里握着“邀君令”,指腹有意无意地缓缓触摸着檀香木那光滑而细腻的纹路,显得心不在焉。

如今,朱祁钰越来越刻意地避着她,共处一室之时,那气氛尴尬得连呼吸也似乎成了罪责。就如同他所说的,他与她,连远远看着也是不必了,她却不知自己在坚持着什么。

殊颜就站在床榻一旁。与前次的私下潜入不同,这一次,殊颜是在朱祁钰的精心安排之下入宫的,这样不仅免去了私下潜入的危险性,也不易引起他人的注意,使素衣不得不佩服朱祁钰的心思细腻缜密,每一步都走得看似随意,却又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礼部如今正忙不迭地筹备着即将进行的繁杂仪式,腊月里不仅祭祀繁多,更是接连有着一系列的册封尊奉仪式。朱祁钰登基之后,他的生母——宣宗之贤妃吴氏还在世,按理自然是要尊奉为皇太后的,原本的皇太后孙氏向来忌讳嫌恶吴氏低贱的出身,又怎肯与其并称太后?早在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之时,朱祁钰便应允要尊奉孙氏为“上圣皇太后”,以显示其身份的高人一等,连带的,也就不得不册封自己身为郕王之时的正妃汪氏为正宫皇后。

借着这机会,朱祁钰以绝对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王府中的旧部几乎全都入了宫。一来,郕王府中的人,从总管到门房,从侍卫到丫鬟,无一不是其父宣宗皇帝和其祖母张太后还在世时为他挑选的,自然有些来头,比起皇宫里那些宫娥内侍,绝对可靠得多。二来,他多年以来过惯了随兴懒散的生活,郕王府的人自然最了解他平素的习惯,伺候起来也都是轻车熟路,不易犯了他的忌讳。就这么,殊颜也顶着“皇上身为郕王之时便一直伺候着的丫鬟”之名义,正大光明地混在众人的队伍中入了这大内禁宫,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独倚殿“侍奉”朱祁钰的起居。

而自从殊颜午时入宫,申时在独倚殿见到素衣以后,朱祁钰便一直留在文渊阁,就连晚膳也是由内侍兴安带人送去文渊阁,直到掌灯时分也不见回来。

“盟里近日杂事繁芜,七哥嘱我将这紫翾翎叶给带来,说是外敷内服,应该就能驱除沉香冰蝉子的毒性,让双眼复明。”烛火之下,殊颜一直忙着鼓捣研药的罐子,研磨着药的手似乎有些颤抖,小玉杵在药罐的底部磨得“吱吱”作响。她说话虽然还是像平日那般聒噪不已,喋喋不休,但素衣却能听出话语中那不易觉察的紧张。“七哥说,待他有空便来看你,叫我好生照顾你。”

“嗯。”

素衣不置可否,眼眸中的异色轻轻一闪,随即便没了踪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波折。

四儿的言辞听起来的确是合情合理,若是以往,她绝不会有任何的怀疑,也不会相信十几年的姐妹情谊竟会催生出谎言。虽然,以四儿和蔺寒川的关系,七哥的确有可能因为杂事缠身而将紫翾翎叶交由她代传,可是,四儿也忽略了七哥的性子。七哥待她素来情深意重,但凡与她有关的事,向来是亲力亲为,不肯假他人之手,即便不得已,大抵也不会放心将事情交给向来迷糊的四儿吧。

她毕竟是了解七哥的,也是了解四儿的。

谎言终归是谎言,即便再如何完美无缺,也掩饰不了欺骗的本质。

那一刻,素衣只觉得心从未有过的沉重,怎么咬牙也忍不住胸臆里酸涩的疼痛。

小玉杵磨着药罐底部的“吱吱”声仍然继续着,一次比一次有气无力。殊颜一边研磨药粉,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瞄着素衣的神色,努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与平素无二:“师父急匆匆地同清远老道十一同去了颍川,大约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了。走了便好,没人整日在耳边念叨啰嗦。”

“嗯。”

仍旧是没有情绪的淡淡回应,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的眼就这么一直睁着,似乎也会让人觉着有些眩晕,素衣阖上眼,也不急着去揭穿那谎言,任凭殊颜继续自说自话。

“对了,姑姑已经到京师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得知师父去了颍川,故意挑好了日子才来的——”这一次,无话找话的本意里似乎多出了些莫明的迟疑。殊颜陡然闭上嘴,停下正在研磨的药粉的手,扭头看着素衣,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衣姐姐,你想要见见姑姑么?”

“暂时不见吧。”觉着有些累,她便伏在床榻上,青丝熨帖于赤红的锦被间,素来簪在发间的那支凤钗如今也没了飞扬的凌厉之气,垂挂的珠子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将“邀君令”贴在胸口,不料却碰触到了挂在胸口的“蟠龙珏”,那一刻,她有些恍惚,握着邀君令的手不觉莫名地一紧。“我这副模样还是不要让姑姑看到的好,要不然,她又该迁怒于师父了。”仅只瞬息,她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平静地答着话,深敛的眸里闪着难解的光芒。

殊颜听似不怎么在意地“哦”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那隐晦的一语双关,接着,磨药声又起,不若先前的有气无力,似乎变得急促有力了。殊颜一边磨药,一边漫不经心又开始无话找话:“衣姐姐,你说,有没有可能用这紫翾翎叶,你也还是不能复明——”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素衣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虽是淡淡地笑着,可眼中却毫无一丝笑意,就连话语中也带着疏离的了然:“毕竟,心明眼亮的人也很难分辨出谁的笑脸之下暗藏着杀机,更何况,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药,还是毒?”

素衣的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摔破了。素衣也不去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保持缄默。

从未有过的陌生气氛隔阂在这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之间,巨大而又无形的压力在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侵蚀了四周,宛如一张无边的大网,千丝百结般紧紧缠绕,令人窒息,无形中,隔阂成一条深不可越的鸿沟。

噼啪”一声,灯花爆裂,让沉默中的两人俱是惊了一惊。

“衣姐姐,我知道你会怪我的。”

良久之后,僵怔的殊颜才重又出声,向来无事也开怀的语调变得哽咽,似乎这短短的一句话是如此难以启齿。她呆呆地低垂着头,看地上摔破的药罐和玉杵,还有那撒了一地的药末。

其实,七哥根本就没有把紫翾翎叶交给她,刚才她研磨的药粉并不是解毒的药,若是素衣当真敷了吃了,只怕失明的眼便再也好不了了。

一切果然如料想的那般!素衣睁开眼,依旧只是淡然,那种神情,淡得近乎透明,不见任何颜色。“我只想知道缘由。”她没有多说什么,没有焦距的眼幽邃而空灵,似乎是知道,此刻说得再多也都是徒劳,一切不可能再重归事发之前。“四儿,为什么?”

“我——”殊颜禁不住小脸煞白,声音发颤,好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深呼吸了数次,才从抖个不停的唇齿间挤出一句不能成其为解释的解释:“我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么?!”素衣眉目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无波无澜得仿如佛前香龛里燎起的一缕轻烟,幽幽地叹息。

实话实说,面对四儿忐忑难安的模样,她此刻反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倘若四儿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她好么,她是该领情,还是不领情?

琉璃盏内,虽然有一只烛蕊随着燃尽而熄灭,可殿内的光线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殊颜伏下身子,拾掇着地上的碎片,不敢抬头看素衣,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在胸腔里勉力挣扎,每一次跳动,都异常艰难。

“那药丸有问题我原本是不知道的…师父将它给我时也没多说什么,大抵是因为我向来大大咧咧…我去找殷心姐姐时,一时疏忽打翻了乌木盒,药丸子撒了一地…殷心姐姐帮忙收拾时才发觉不对劲…”殊颜努力想压住心中难以拘禁的悔意,却连鼻酸也压抑不住。素衣没有在言语上责怪她,反倒令她更觉难受。她忍不住抽泣起来,却又强忍着,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事情的缘由。

“那药的确可以令伤口加速愈合,但殷心姐姐说那药丸是用邯郸妖茉莉汁蒸过的…邯郸妖茉莉有催情的功效…因为分量不多,服食之人起初不会有什么不适,若是连续几日不间断地服食,便会在男女独处时越来越容易迷乱…即便、即便是做了什么为情所惑之事也觉不出端倪来,除非吃得多了,才会,才会——”她脸红地踌躇了好半晌,第一次觉得那话尾实在令人难为情,即便是口没遮拦得如她这般,也无法大剌剌地直接说出口。“想来,师父应该是希望让你和朱祁钰——借此断了七哥的念头,可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还是…”

“你是说,不仅是你,就连殷心姐也早就知那药丸有问题,可是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素衣只觉得有些眩晕,原本的平静到此刻似乎渐渐又濒临崩溃的趋势。连心底也是一片冰冷。

她原以为只是师父,可没想到,还有四儿,甚至连殷心姐也——

是的,她们不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更是眼睁睁看着她被蒙在鼓里,一日又一日地服食着那催情的药丸;眼睁睁地看她一无所知地入宫假扮杭卿若,面对着朱祁钰情难自已却又不得不天人交战;甚至,她们都刻意藏起来,不告诉七哥她的行踪,只想用期待地眼光等着她失身于朱祁钰,无奈地将生米煮成熟饭。她们用一个所谓的“为你好”做借口,便就这么擅自决定了她的归宿。

“你们明知我心里只有七哥,却还——”一时之间,遭遇背叛的怒火让她无法抑制地揪紧身下的锦被,控制不住地全身的颤抖。自懂事以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怒不可遏过,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怒骂,想要不留情面地斥责,想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控诉她们错误的认知,可最终,她动了动嘴唇,却是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她是尹素衣呵,是名动天下的女术士,可为何她看得透命盘,参得透运势,知晓世事变更,却偏偏看不透身侧的至亲到底在思量什么?她无时无刻不防备着居心叵测的人,可直到最后才明了,真正别有用心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是的,是那些她从不曾有过丝毫怀疑的人。

“你们、你们这难道不是陷我于不义么?”那琉璃一般美丽的眸狠狠地猝然绽亮,唇边逸出一抹笑,凄艳,绝望,哀伤。“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为了我好!”挤出唇缝的话语听不出示自嘲还是反问,却沉重又如哀婉的叹息。她紧紧握住手里的邀君令,只觉得全身发冷,就连背脊也彻底地寒透。

除了七哥,她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谁可以依靠?

“衣姐姐,我们真的是为了你好!”若受伤小动物般的呜咽倏地逸出殊颜的唇缝。这是第一次,她见衣姐姐如此生气。那笑容,那眼神,竟让她没由来地想起了姑姑。她拼命捣着唇,想要抑制自己的哭声,可眼泪却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个不停。“衣姐姐,你知道么,你和七哥是不会有结果的,这是造化,是宿命!”

宛若一记炸雷响在头顶,瘆得素衣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几乎不能消化殊颜话语中的含义究竟为何。

什么叫做和七哥不会有结果?

为何偏偏是和七哥?

师父,殷心,甚至殊颜,她们到底知道些什么,瞒了她什么?

不等素衣从惊诧中清醒过来,殊颜便自顾自地又说起话来:“衣姐姐,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师父常说你天资卓绝,颜貌龙章凤姿,颈项似彩蝶翩然,生就一副尊贵非凡的面相。到后来,你在紫云山认识了七哥,突然就要学占星卜卦的阴阳术数,甚至不惜划伤自己的脸以表明决心,而今,你又因天下大劫与朱祁钰纠葛难解——”她说得很快,似乎是抑制着抽泣一鼓作气地说完,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难顺利开口说完一切。“如此曲曲折折,兜兜转转,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过么?”

素衣并没有错愕太久,殊颜的语速虽快,可她却不曾放过其中的任何讯息。殊颜不过十五岁,以她的认知,是绝对说不出这样深沉的话来的,除非是有人想借殊颜的嘴让她明白什么。素衣不动声色,酝酿了须臾,才应声:“姑姑不是一直教我们么,做了,便要承担后果,容不得后悔,也没机会后悔。”她答得并不分明,瞳眸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掠过一抹幽光。

“我跟随师父研习面相之学,易容之术,虽然时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那些紧要的事,却也还是知道的。”殊颜点点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继续往下说,那些呼之欲出的答案也令素衣越发心惊:“衣姐姐,你虽然自毁容颜破了相,却不曾伤及眼耳口鼻,也便不算真正破去了命势。面相学有所谓的夫妻相之说,我本是懒得在意他人面相的,他人的命数本就和我无关,即便知悉,也只是自找麻烦,徒增烦恼,若不是你受伤那几日,清远老道士和师父夜谈甚久,我无意中听见他们说什么你与朱祁钰合该是一世夫妻,你救他也份属应当之类的话,我也不曾在意过你与朱祁钰的面相有何契合之处。和你一起诸杀人蛊的那一日,我细细地看清了朱祁钰的面相,这才信了清远老道士所说的话。若是结合身辰八字看你的面相,你的确与朱祁钰乃是绝配的姻缘之相。”

“绝配的姻缘之相?”

当殊颜说出重点之时,素衣不由僵直了身子。她知道殊颜虽然贪玩,但对面相易容之学却并不含糊,再者,面相与命势的关联她也并非一无所知,不过是未曾涉猎如何察人面相罢了,可如今,她却听到一个如此荒唐的答案——她与朱祁钰乃是绝配的姻缘之相?

为什么会这样?

为何师父从未向她提起过?

这难道就是师父希望她失身于朱祁钰的缘由么?

就在她疑惑重重之时,殊颜竟也刚好将话语引到师父的身上。

“衣姐姐,你可曾想过?师父为何不曾过问你与朱祁钰数次独处,却偏偏不悦你同七哥往来?为何即便无可奈何地应允了你与七哥的婚事,也很是勉强,处处为难七哥?”

素衣本想张嘴想说什么,却在殊颜接下来的话语中敛尽了想要开口的欲望。

“殷心姐姐曾拿着药丸去质问过师父,师父无奈之下,只好将实情告诉了我们。他替你衍过姻缘卦,这一世,你与七哥本该无缘,只因你强自毁容破相,成就了一段短暂的孽缘,若是随之任之,最终必然伤人伤己。”殊颜低着头,话语如同背书一般生硬,许是说话说得多了,也就没有再抽泣了。“衣姐姐,师父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的良人不是风湛雨,而是朱祁钰!他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只得千方百计地阻挠,希望觅到适宜的时机再告诉你真相,就连姑姑——”说到这里,殊颜似乎是为难了,突然噤声,犹如一曲未终却戛然而止。

素衣依然心平气和,不动如山。“姑姑莫非也知道这些事?”

其实,她可以笃定,姑姑必然是知晓某些秘密的。原本的愤然哀怨如今已经尽数消逝,师父,殷心,殊颜,清远真人,甚至,还有姑姑,她此刻不过是在等待,等待着殊颜接下来的话语,让她能够明了,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命数。

她有本事窥见天下所有人的命势,却独独不可预料自己的命运,只能在情海中飘飘摇摇,犹豫不定,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自医?

师父说,凡习得命理占星术之人,大爱之心不可或缺,定要以天下与苍生为重,切忌为私情私利擅涉天命,否则,必遭厄报,却不知,如今的纠葛,是否就是她的厄报?

只因,她的大爱如此不纯粹,亵渎了术士的使命与光环。

“是的,姑姑也是这么说的。”殊颜并不知道素衣目前的思量,正如素衣所猜测的,她努力地回忆着,照凤羽绯所教的那般诉说:“我本以为姑姑有好法子可以帮你,可姑姑却让我给你这瓶药,她说,若是你真的想与七哥一世逍遥,便服了它,让双眼永无复明的希望,将自己的面相完全破毁,从此不可观星,不可卜卦,不可再涉及命盘与运势,更不可过问天下是兴是亡,他人是生是死。”顿了顿,她刻意加重语气:“尤其是朱祁钰!”

“原来——如此。”素衣默然无语,面色如常,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思绪似乎被一抹一闪而逝的恍惚所惊扰,须臾之后,才用四个字作为答案,以冷然的声音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殊颜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素衣,对于她的平静很是不可思议。若是换作他人,遇到这样的事还不哭天抢地,咒神骂娘,可为何衣姐姐不曾如此?反倒如此平静?她纳闷了半晌,终于得出个乱七八糟的结论:修术数之人就是不一样!

又是频频深呼吸之后,她开口为那些还未一清二楚的事件留下追查的线索:“能说清的我都说了,不过,我想,衣姐姐如今大约是不肯再相信我的话了。其他的事,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说不分明,你若是想知道,就出宫去见姑姑吧。”

“让我想想。”素衣低眉敛目,语出轻柔,心中明明涌去无限感慨,却又不得不硬生生地忽略,化作无法忽视的隐痛。“四儿,姑姑给药你给我便成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休息了。”

殊颜有些狐疑地上前几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将药瓶子放到素衣手上,看着她那平静得有些不正常的脸色,突然莫名开始有些担忧了。

殷心姐姐说衣姐姐必然会经历最痛苦的抉择,可她并不太觉得,衣姐姐对七哥一往情深,原本以为服了那渗有邯郸妖茉莉的药丸,衣姐姐便是铁定会失身于朱祁钰了,可七哥却偏偏在那时去搅局,坏了大家的计策。如今,只怕衣姐姐是断不肯舍弃七哥了,否则,要这瓶子药做什么?她原本是打算骗衣姐姐服了那让眼失明的药,便可成全了衣姐姐和七哥。没想到,衣姐姐竟然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伎俩…

其实,衣姐姐只需要喝下那瓶药,出宫去找七哥,这一生便算是有依靠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双目失明,从此抛弃术士的身份而已,有这么可怕么?

她隐隐觉得事情似乎不若她所想的那般简单,可是却又无法碰触到实质。或许,她该药寻个机会旁敲侧击地问问蔺寒川那瘟生,虽然不愿承认,但那家伙的确是比她老奸得多。

“衣姐姐——”

收拾好那一堆用来掩人耳目的药瓶药罐,她往殿门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似乎是想要再说什么。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万事我心里有数。”

素衣打断她的话,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脸上的伤痕,接着便臻首低垂,不再说话。指腹敏感地察觉到那些伤痕的狰狞,这么多年了,痕迹依旧不曾变淡,一如她知道,执念所需要付出的是怎样的相当代价。她没有落泪,没有不甘,只是轻轻的笑了,笑声轻幽地似树梢的微风吹过。

见素衣下了逐客令,殊颜也不好再继续喋喋不休,只得三步一回头地出了独倚殿,心里越发惶惶不安。

殊颜走后好半晌,素衣才将那瓶药塞到床榻的角落里,缓缓叹着气站起身,孑立的身姿在夜色中化作修长的剪影,在月光下尤显清瘦。在这独倚殿也算住了好些日子了,大概的陈设与方位也可以分得清了。她步步摸索着走到窗前,推开窗扉,任由皎洁的月光自窗外柔柔地泻入,轻若蝶翼,银白如霜,泛着清冷的深幽,和着烛光,将地面照映得纤毫可见。

如此良辰美景,她却是看不见。

与七哥的缘是孽缘,与朱祁钰的缘却是姻缘,这一切教她情何以堪,如何抉择?

选了七哥,便不可再过问天下兴亡,不可再过问朱祁钰的生死,莫非,她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七煞劫难所吞噬?眼睁睁地看着已被扭转运势的江山社稷再次陷入水深火热?

难道,就这么欠他一辈子么?

可若是舍下七哥——

不!不行!

七哥是她的知己,是她的良人,是她一生的眷恋,她怎能如何轻易便舍弃?!

她以为自己是个寻觅到了一世真情的幸运女子,却不知,宿命在与她开着如此大的不幸玩笑。

无论如何选,都有她不能承受的结果,哪里是如此轻易便可以定下抉择的?

她摸索着走到琴台边,掀开覆盖在琴上的素绢,转轴拨弦,一如既往地让琴声冷却她如今沸腾紊乱的思绪。

或许,她该要好好思索思索,思索下一步,自己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寻觅一处缝罅,得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万里云罗

子夜的禁宫,只有偶尔的几声蝉鸣点缀着这更深露重的残夜。不知不觉间,悠扬的琴音似半绕屏山的余香,亦歌亦泣,幽幽咽咽,穿过九重宫阙那悠长的回廊,飘入静寂的文渊阁,环伺在他的周围,有意无意地肆虐着他的意识。

听着那被夜风追逐着的悠扬琴声,朱祁钰深蹙眉峰,不知不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正待落笔批阅的奏折也在琴声里仿似化作了清淡的泼墨画。

她素来嗜琴,即便是再普通的曲子,在她的弹指间也能迸发出别样的柔情。她弹的这支琴曲他曾听过,据传是不语禅师在坐化之前所创,刻于黄山绿绕亭的断龙石壁上,取名《千叶莲》。她的弹奏清越典雅,并非无病呻吟或故作清高的矫情,而是真正的山高水远,月下的白莲盛开着别样的寂寥,却又不减孤傲之姿,恁地动人心魂,使正听着琴曲的他也不觉在心中勾画着那朵超离尘寰纷扰的奇花。

这几日以来,他刻意避开她,冷落她,疏远她,为的不过就是希望她好受些。毕竟,她已经与风湛雨有了夫妻之实,该要如何单独面对另一个男人才合宜?他每日都故意在文渊阁留驻到夜深才回到独倚殿,确定她已经栖于床榻之上,才敢推门而入。她躺在床榻上,他躺在软塌上,虽然距离不远,可鸿沟却已渐深,虽然彼此无言,却是一样的辗转反侧,一样的难以成眠。

他不知她是否是因为他而难眠,却笃定自己难眠的缘由是她。

曾经,他对她言辞戏谑,时时语出捉弄,看她无奈的表情,看她薄怒的神色,只因,他觉得自己所心仪的女子应该更像一个人,喜怒哀乐环伺身侧,偶尔娇嗔,偶尔愤然,而不是该像一个神,时时冷漠,只记得悲天悯人。他很怀念在素瓷居的那一日,她睡在他的怀中,睡脸如此静谧,睡姿与他的怀抱如此契合,连微微的呼吸也撩拨得人心猿意马。那一刻,他不禁思量,那些留名青史的风流天子是不是也如他这般,不过被美人凝眸回望了一眼,却是从此失心失魂,挚爱一世,恨不得捧上河山以讨美人欢颜。

可惜,他是君王,却并非风流少年,她是佳人,却并非倾国祸水。她寄望的是他所统御的天下,而不是他这个人。他知道,自己是朱祁钰,并不是风湛雨,没有任何的立场尽诉深情,如今,即便是靠近她,也可能让她背负困扰,内疚难安。这样的女子,值得每一个男子用双手去呵护,用一生去思量,爱她便就够了,无谓与她徒增烦恼。

可是,风湛雨又知道么?这样的女子实在不易觅得,不应让她再涉身尘寰,只该让她在那种满陶菊苏竹之处为关雎清风迎风飘袂,为蒹葭流水溯游从之,琴箫合鸣,泠泠而歌,待得满槛梨花烂漫之时,用花开的声音衬出她恬淡的笑颜。

只因,她的美更适合盛放在尘世之外。

思及至此,他不免心驰神动,大手一挥,将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统统掀翻在地,匆匆对随侍在旁侧的兴安吩咐了一句:“备绢宣,朕要作画!”

兴安差异之余,却也不敢多问,只忙不迭地取来上好的姑田绢宣,铺于条案之上。朱祁钰袂角猎猎,随着那或急或缓的琴声,下笔或轻或重,磊落挥霍,如痴似醉。淋漓的墨韵中,水气氤氲,墨华飞动,飞白,沉墨,中锋,散毫,浓墨淡彩地描出一朵出水莲的雏形,毫锋颖脱得犹如浑然天成。正画得酣畅淋漓,原本清幽的琴韵却突然似裂帛般骤止,只余似有似无的颤音,动魄惊心。

朱祁钰骤然止了笔,眸光犀利如针,正在疑惑琴声为何骤止,却未曾料想,此时,琴声又再度响了起来。依旧是方才那戛然而止的曲子,可韵味却差了太多,不仅不复方才的清越,仿若将哀怨悲愁凝成一笑,点点泪痕却垂挂腮边,透出淡如薄雾的苍凉,而且,随着琴音弥漫,原本的空灵也已衍变成黯然神伤,用不成语言的音调奏尽哀婉。

她琴音如此虚渺,似乎是有些心神不宁,心绪不稳。她素来性情温和淡漠,如同斋戒的苦行僧一般,时时借琴音定心静神,以她的音律修为,即便是乱了阵脚,也绝不会于琴声中泄漏半分,可今日——

为什么她今夜的琴音会如此的悲戚?无力得仿若连拨弦也渐慢了起来么。莫非,是她在想念她的情郎——那名唤风湛雨的洒脱男子?可是,想念为何也能生出如此的黯然幽怨?她到底是怎么了?

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在惊扰她的心绪!?

朱祁钰略略心惊,手中的狼毫重重一顿,墨迹顿时浸透了雪白的姑田绢宣,污了那浓淡相宜的绝佳妙笔。他心有所念,几次欲起身,想要立刻回独倚殿探视她,可却犹豫着彷徨着,最终不得不告诫自己平心静气,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将那污了的画作揉成一团,随意搁置在一旁,他吩咐兴安将掉落的奏折一一拾起来,复又进行着枯燥的批阅。越是想静下心来批阅奏折,他却没由来地越是心神难定,数次提笔,却迟迟落不到纸上,那笔端凝着颤颤的墨滴,一如他的心,只要沾上和她有关的事,便怎么也无法再静如止水。

琴声依旧叮咛作响,随着韵律渐渐高亢,不经意地瞬间上扬,撕心裂肺般拔高至顶端,随即却细碎纷扬地陡然落下,无情地碎成一地粉末。

在那一起一伏,落差极大的音韵之间,朱祁钰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他眸光骤黯,神色一凛,将手中的狼毫猛地掷于地上,也不管狼毫之上所携带的乌黑墨迹脏了地上那绣着宝相花的赤红锦毯。

“摆驾独倚殿!”

冷冷的声音严苛得近乎无情,也不理会滞愣在一旁,一时无法回神的兴安,骤然起身,率先出了文渊阁。

两队宫娥持着八宝盖珠琉璃灯在前头开路,大内侍卫一路簇拥着他。他步履匆匆,左转游廊,右行长道。金绣乌缎的靴子踩在地面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沙沙的回声。明明不过短短路程,在归心似箭之中,却长远得仿似没有尽头。

也不知是何缘由,越是接近独倚殿,琴声竟然渐低,最后,终是没了声息。

独倚殿的大门终于近在眼前,负责把守的是刚荣升为大内侍卫统领的锦衣卫同知沈莫言。沈莫言之前未曾听得任何通报,只听匆匆临近的杂乱脚步,不觉疑惑,可一见那次第亮起的八宝盖珠琉璃灯,立即知道回宫的是皇上,刚要跪地行礼,却见朱祁钰双手拨开身前的众人,也不理会侍卫们的跪拜,径自冲向殿门。

“素衣!”他不觉举手想要叩门,思及近日以来的种种,却迟迟叩不下去,最终是蹙眉低唤着她的名。“素衣!?”疏离了数日,再一次唤起她的名,竟已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在场的宫娥内侍都屏着呼吸,并不知道杭卿若已经被掉了包,只道这“素衣”是皇上对贵嫔娘娘的爱称。之前还有传言说皇上已经腻了贵嫔娘娘,只怕失宠也只是时日的问题了,可今日见来,皇上对贵嫔娘娘如此紧张,就连昵称也唤得格外窝心,谣言立刻不攻自破。

独倚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朱祁钰瞳孔一缩,心坎猛地一震,蓦然推开门——

独倚殿之内烛火依旧跳跃,却是莫名寂静如斯,透着诡异。琴台边,那身着素色青天百褶裙的纤弱身子躺在绣着大红牡丹的重重锦毯上,蜷缩成了一团,赤红衬着素白,莫名显得触目惊心!

寒意在这刹毫不留情地攫住他,青寒的了那张向来漫不经心的俊脸。当日在西直门那血腥的一幕如今再度于记忆中清晰起来。那煨了毒的流矢泛着寒光,在他惊惧的目光中,射入她的肩胛,随着他拔箭的动作,殷红的血带着一蓬猩味喷溅了满身,如一场骤下的红雨,他从未有过如此惊惶,仿佛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血。那时是怎样的感觉?

惊惧?仓皇?茫然?无措?

揪心若焚,几近窒息,一如现在!

朱祁钰急速奔上前,强臂一纳,急急地将她的身子抱过来,随即揽入胸膛。那一刻,只觉她全身冰凉,冷得彻骨,抱她入怀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体温全让她给汲走了.

早就听出她的琴声不对劲,可他却束手拘泥,只为了刻意疏远她,迟疑着不肯立即前来。她的眼不方便,身上的毒也还未尽解,如今这幅模样,怕是积郁在体内的沉香冰蝉子的毒性发作了!

就在朱祁钰进门的那一刻,兴安麻着胆子蹭到了门边。借着光亮,他眼尖地看到皇上将倒在地的贵嫔娘娘抱起来时,贵嫔娘娘脸色透着死灰一般的青白色,额间大汗迭出,呼吸急促,牙关死死咬住惨白的下唇,似乎有血顺着唇角流下,看那模样似乎是伤病郁结发作,令人不寒而栗。而皇上满脸忧心忡忡,焦躁,惊惧,眯起眼,狭长的眸中精光迸射,所有的温和似乎都在瞬间化作犀利,唇畔竟然还泛起一抹愠怒之色——

“皇、皇上,这!”兴安的心跳擂得如鼓一般,被眼前的一切给吓得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是什么样的伤病郁结会如此吓人?“要不要、要不要马上传御医?!”直觉地,他立刻想到请御医一途,若是救治不及时,贵嫔娘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皇上怪罪下来,多得是人要遭殃!

“朕该要如何做,还需要你来教么!?”朱祁钰斜斜地扬起入鬓的剑眉,毫不留情地喝斥着兴安的自作聪明,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兴安,尔后便扭头,不再多说一句话,直接抱着素衣走向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