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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她不知神游到了几重天时,兴安那尖细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路。她这才想起,一早起来,朱祁钰便专程差人接她到这内府衙门御用监来,也不说明缘由。她心里虽然纳闷,可也还是坐了步辇过来。一路上,就这么胡思乱想,倒是把正事给忘记了。

“皇上这么急着让本宫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下了步辇,她微微理了理衣裙,寒意寥寥的风撩起她颊旁的一缕青丝,身上依旧是那扎眼的素白,按理,着这样服色的衣裙在宫里四处走,是极不合内廷规矩的,可朱祁钰偏偏喜欢,谁也不敢出声反对。

“昨日,安南、琉球依旧朝鲜进贡的贡品送到了,皇上命御用监仔细清点,想是要选些合眼顺手的物件。”兴安低头敛目,脸上径自带着笑意,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抿抿唇,只透露了一点点:“奴婢猜想,皇上许是要娘娘也来挑选些喜欢的罢。”

素衣轻轻点头,也不再多作询问,只是径自入了武安殿。

大殿之内的掐丝珐琅双耳薰炉中早早地便已经烧起了暖暖的炭火,御用监的典簿正拿着册子,一一向朱祁钰报备贡品的种类与数量。朱祁钰手执白玉茶盏,正浅浅轻啜着,见素衣进来了,也不出声,轻轻扬起眉,放下茶盏,伸手示意她到他身边去。

待得她走近了,他无声地坏笑着,旁若无人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轻轻一拉,素衣低低讶叫一声,一时站不住,便被拉得直直跌进了他怀里,可旁人看来,竟似乎是素衣自己在投怀送抱一般。

“竟然无端地让朕等你这么久,你倒说说,该怎么罚你才好?!”他没理会正在卖力报备的典簿,只管附到她的耳边,暧昧地咬着她的耳珠子,硬是紧紧勒住她的要,箍了她坐在自己的怀中,怎么也不允许她挣脱。拥着她的那一刻,却感觉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冬日已到,他知道素衣的身子向来偏凉,稍稍吹吹风,整个身子便僵得像冰块似的,如今,她却连银貂裘也未披,就这么衣衫单薄地出门,赶忙团住她的手,塞进常服的衣襟,覆在他暖热的胸口上,细细地温暖着她。

素衣又急又恼,知道他玩心又起,可自己又挣脱不得,便径自闷闷地不作声,也不理会他的揶揄。

朱祁钰见素衣不搭腔,知她觉得不自在,挥挥手,很随意地便打发了一旁的典簿:“行了,行了,把册子搁下便出去吧,朕自己会看。”

直到典簿出去了,他才复又亲吻着她的颈项,唇齿紧紧贴上她剧烈起伏的颈窝,用低沉的言辞在她耳畔,肌肤,发间,颈上,拭不清地徐徐挑逗着:“琉球、安南、朝鲜等国进献了不少贡品,有许多稀奇玩意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臣妾锦衣玉食,什么也不缺。”素衣低着头,任凭他怎么挑逗,也不肯抬头看他,极淡然的语调听不出喜怒哀乐:“这些贡品自然都是极好的,皇上不如挑些出来,赐给诸位朝臣,倒是更合适。”

“朕不过逗逗你而已,怎么就生气了?!”

朱祁钰低低地笑着,撩起她的一绺发,放进口中轻轻啃咬着。如今虽然软玉温香抱满怀,可她却僵硬得像是石像,全身硬邦邦地靠在他怀里。这样的感觉,令他倏地想起以前,看来,她似乎是有些生气了,正与他别扭着呢。慢吞吞地拿过记载贡品数量的册子,他眯着眼翻了翻,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不如,就派人将安南进献的黄金塔虎骨活络膏给于少保送些去,听说他近日旧疾发作了…哦,对了,还有朝鲜进贡的一批人参、鹿茸以及鹿鞭,也似乎不错,赐给诸位劳苦功高的阁臣倒也的确合适…”他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不少话,见她不知不觉抬起头看她,便趁机吻上她的唇,狠狠亲了好几下才罢休:“素衣,还是你想得周到,倘若没有你,朕还真的是疏忽了呢!”一边恭维,指尖也一边不安分地到处游走,乘机吃豆腐占便宜。

瞧他这装模作样的神色,哪里是她想得周到,只怕,他早一步便有这样的打算了吧?!

她心知肚明,自从朱祁镇回朝之后,断绝其与朝臣的往来自然是必要的,更重要的是,怎样收买人心,然原本拥护朱祁镇的朝臣转而站在自己这边,这,恐怕是朱祁钰一直以来思考的关键所在。于廷益、王文、陈循,高谷、王一宁等阁臣自是拥立他的,前不久,他还特意下旨使刑部右侍郎江渊兼翰林学士,直文渊阁为阁臣。作为一个帝王,他能将这些笼络收买的手段与恢宏政绩并用得恰到好处,那么,朝纲便可以日益稳固了。

再加上,于廷益等人的确是赤胆忠诚,时时牢记朝政社稷,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如今,他优待这些臣子,也是应该的。

素衣再也绷不住刻意透出不悦的脸,被他这一番恭维给逗得哭笑不得。“既然如此,皇上还要惩罚臣妾么?”她垂下眼帘,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的阴影。然后,她缓缓抬头,轻轻地咬了咬唇,亮得不亚于烛火光芒的眸子望定了朱祁钰,扬唇笑起时,便独独有了一段难以言喻的妩媚。

“不罚…该赏…”他看得有些痴了,黑眸紧盯着她,仿佛一生都看不够,俯下身,以吻封缄她的唇,热烫的唇舌喂入她口中,缓慢的、火热的、深深的吻着她。在他的吻下,素衣如小动物般无助喘息着,纤长如春葱的手不知所措地一挥,无意中挥倒了桌上叠放着的梨木嵌螺钿的珠宝盒,一颗又一颗饱满圆润的珍珠滚了出来,细腻光滑,白的粉的,颗颗都是极难得的珍品,就这么零零散散滚了一桌。

“这是琉球进贡的海水珍珠。”似乎是吻得过瘾了,他才放开她,随意拾起一颗宝光莹韵的白色珍珠,凑到她耳边,在她白润的耳珠上轻轻滚动与那白皙的肌肤相映衬,煞是好看。“朕一直觉得,你缺一副合适的耳坠子,这些珠子倒也衬得上你,正可派上用场。”

可不是,看看她的衣着打扮,倒实在是朴素得紧,除了发间的凤簪和颈间的蟠龙珏,便再无饰物,哪里像是个受尽帝王专宠的贵妃?他知道,她不喜那些珠光宝气的繁芜饰物,更对绫罗绸缎锦衣华服没兴趣,可他却一直有种欲望,想要将她按自己的喜好装扮起来,素白的雪绸,紫金的凤钗,白玉的蟠龙珏,圆润晶莹的珍珠,只有他的素衣才配得上这些不染纤尘之物。

又或者,只有这样,才能衬得他的素衣更加出尘。

在她那小巧的耳垂上挂上一对珍珠的耳坠子,看那珠子随着她款款的步履摇曳生姿,这样的美,想必是动人心魄的罢!

这样想着,他又取了一颗粉色的珍珠,夹在指缝中,在她娇嫩的颈间来回滑动,带点恶意的挑逗。珍珠的细腻与他指掌的薄茧,形成强烈对比,细致与粗糙,同时摩挲着她白皙的颈项。那双重的触感,有着加倍的刺激,让素衣不由脸一红,禁受不住挑逗地的螓首微摇,想避开他亲昵的摸索,他却不肯轻易罢手。

“别动,容朕比比,什么颜色更适合你。”他轻声开口,找了个借口,又拿起几颗珍珠,继续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滚动摩挲,晶亮的黑眸半眯,看得仿佛着了迷。“白的粉的,都不错,该怎么选呢?”他低低地笑着,体内狂炽的血液开始渐渐地沸腾狂燃。接着,他故意松开手,让圆润的珍珠从领口处一颗颗的滚进她的衣衫中,贴着她妙曼的身躯,在柔滑的布料下滚动。

素衣咬着唇,强忍着已到嘴边的轻吟。冰凉的琉球深海珍珠,触及温暖的肌肤,让她忍不住微微地颤抖着战栗。而朱祁钰随之而来、探进她衣衫中的温热手掌,非但没有缓和那种极冷遭遇极热的刺激,反而更加强了那种矛盾的触感。她几乎要坐不住,红嫩的唇瓣,吐出阵阵喘息。

他像是要有意折磨她,轻吻她的发丝,让她的脸靠在他的颈间,一双大手则更大胆的搜寻,慢条斯理的游走着,用无比的耐心,在软嫩的肌肤与素绸衣料间,找回一颗又一颗的珍珠,逐一放回桌子上。

无数的珍珠,在她泛着水雾的眼中,迷离成了一片光影璀璨。

朱祁钰霸道地捧起她的脸,看她那明媚清丽的脸上满是意乱情迷,他心头一阵骚动,湿热的唇再次压上她的,大手也拦腰一抱,放她坐在桌上,男性的强壮臂膀揽住她的纤腰,把她扯上了宽阔的胸膛。大手在薄薄的素色肚兜下摩挲探寻,找到比珍珠温润柔软的蓓蕾,粗糙的指尖轻刷着,比触碰珍珠时,更温柔上几分。

无数的贡品珍珠,晶莹圆润,全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一颗颗跳落地上,四处滚动,映照着烛火,更显晶莹剔透。素衣喘息着,因为他的大胆抚触与亲吻,发出低低的惊叫,红唇抵靠着他的颈,因为难以承受的触碰,呵出如兰般的轻吟。一坐上桌,那一夜激情缠绵的记忆便从脑海深处全然冒了出来,她顿时看穿了他的企图,灼热的肌肤及气息包围着她,关于他的一切,全都热烫得像是火焰。她满脸通红地想要推开他,心跳愈来愈快,像是失去曲调的琴声,变得一片凌乱。

“皇上,不行,这里…在这里怎么能成…”

难不成,他真的大胆到了这种程度,竟然想在御用监这桌上便与她同享鱼水之欢?!

这,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

“素衣,此言差矣,你说朕‘不行’?!”朱祁钰抵着她的额头,眯起眼看她那手足无措的模样,故意曲解她话中的含义,不等她回答,便更加炽猛地吻她,爱极了她这羞不自胜的模样。“看来,朕得要卖力些证明才是了!”他一边说,一边逼近她的脸庞,伸入她衣襟里的指,或轻或重地揉擦着柔嫩的肌肤,脸上的笑看起来坏极了。

“你…”素衣被他这大胆的言辞和举动给惊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她的抗议声全被他更热烈急切的吻而吞没。他在她耳畔灼灼地吹气,一只手掀开她的裙摆,从脚踝暧昧的贴合滑向而上,手掌和肌肤紧密的贴合,一寸一寸向上滑动。她那娇羞的抗拒更加强他的征服欲,体内热流乱窜,一时意乱情迷,无法收拾!正当他摸索着要撕开素衣的衣裙时,殿外传来兴安那极不识相的声音。

“皇上…”

该死的!

朱祁钰低声诅咒,不得不停下那放肆的动作,大手仍紧抱素衣,因欲望而潮红的脸上满是怒气,不悦地沉声喝着:“有事快奏!”

倒霉的兴安还不知道自己哪里触了逆鳞,登时被这喝声给吓懵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继续道:“启禀皇上,礼部尚书胡濙在文华殿外求见圣驾!”

这可恨的胡濙,早不求见,晚不求见,偏偏在此刻来坏事,搅了他佳人耳鬓厮摩的机会,着实讨厌!看来,这吏部尚书一职太过清闲了,改日,定要让其时时有事可忙才好!

他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咬牙缩回仍留在她衣襟内的手,将她那略显凌乱的衣裙一一整理好。

素衣低着头,用冰凉地手捂住发烫的脸,声细如蚊,含含糊糊地问着一些和现在的情形相比,显得莫名其妙的问题。

“皇上,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你——”朱祁钰停下手里的动作,很有几分吃惊地望着她,大约是还没能完全消化她话中的寓意,只能愣愣地站着。“素衣,你又有了?”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肚子,如同初为人父时一般,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连自己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没发现。

“还没有。”素衣的头埋得更低了,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她那极低极细的话语中便可得知她的羞涩与难以启齿。可惜的是,她也并没有把握时机会意他偶然的失言。“不过,像如今这般夜夜不虚度,恐怕很快就会有的。”

是呵,她该要为他生个孩子才是,一个真真正正承继他朱家骨血的孩子。他虽然疼爱朱见济,但,朱见济终归是七哥的骨肉,不是他的。他身为大明的帝君,理当为了朝政社稷开枝散叶,而她,既然接受了他的情,也就不能在这问题上装聋作哑。

朱祁钰看着素衣,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回应。

有了儿子,还不足够,他其实想再要一个女儿,看那粉妆玉琢的小女娃,长着与素衣极似的面容,这样,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幸福家庭。当然,若是她也同意,他恨不得让她给他再生几个儿子或者女儿!可是,看她上次分娩时那痛苦的模样,他又犹豫了。

“还是不要了,朕担心你的身子…”他嗫嚅踌躇着,有些吞吞吐吐,可当他看见她抬起头,那清澈的眼眸中犹带笑意,顿时,便忍不住狠狠拥她入怀:“只要你肯为朕生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喜欢!”

或许,明年七八月时,能再多添一个儿子或是女儿,的确是很不错的主意!

前往文华殿的路上,朱祁钰径自暗暗笑个不停,就连兴安也觉得纳闷,不知他因什么事而高兴。

当然,幸福是无形的,不一定要为外人知,他心里能感觉到,那就足够了!

天涯遥望

朱祁钰一到文华殿,果然见到一脸凝重的礼部尚书胡濙正等在大殿之外。冬日里头,没有暖阳之光,大殿前的台阶上像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霜,更觉寒意沁人。胡濙那身绣着大独科花的一品文官绯袍衬着灰蒙蒙的天空,看起来特别扎眼。

朱祁钰敛了脸上的笑容,把方才的欣喜之色藏得一滴不剩。他知道,胡濙是当日他父皇宣宗皇帝驾崩之时,为朱祁镇所选定的托孤大臣之一,可惜,随着不久之后王振的掌权,“三杨”尚且无法在内阁立足,胡濙便就更无说话的余地了。胡濙虽然之前不曾多说什么,但,绝不能因此而忽视他对朱祁镇的忠诚度。早前,便是他集合了朱祁镇的一帮亲党官员,一直在暗地里策划,不断地上疏要求停战议和,与于廷益等主战派势同水火,针锋相对。

看来,今日,胡濙觐见的背后,定然少不了那些极为棘手的问题,倘若他没猜错,应该怎么都与朱祁镇脱不了干系,更可能是对朱祁镇重新涉政的一种变相试探。

看来,他也是时候向这帮“上皇党”表表态了!或许,是他以往给了他们太多的错觉,让他们错以为现在的朱祁钰还是同以前的朱祁钰一般,闲云野鹤,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所以,他们才敢继续放肆着那些背地里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勾当。

这天下社稷,是朱家的祖宗一脉传承下来的,而今,他朱祁钰,才应该是这万里河山的主人!

“皇上,下个月初八乃是太上皇万寿之日,臣下们窃以为太上皇回朝不久,可趁此机会贺太上皇回朝之喜。”入了文华殿,胡濙便毫不隐讳地说明了来意。

果不其然,他分明就是冲着朱祁镇来的!

朱祁钰冷冷一哂,连眼皮也没抬,任由胡濙继续往下说。呵,什么生辰万寿,借口倒是蛮不错,就如同去年,钱皇后等人夜半在御花园里做的那档子事一般,表面如此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什么刺来,可背地里,谁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毒辣阴谋?

欲盖弥彰总是会露出马脚的!

“…微臣身为礼部尚书,特将此事奏明皇上,请皇上定夺!”胡濙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这才抬头,小心翼翼地对朱祁钰察言观色。

朱祁钰端起条案上新沏的“竹根碧涧”,一掀开白瓷盖子,便可闻到那随着热气扑面而来的清香味。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下口,慵懒地瞥了胡濙一眼,眼神中暗含着些许不悦。说什么请他定夺,可听着这言语,怎么就那么不对味儿呢?就连祖宗定下的礼法也照搬了出来,兜兜转转,为的不就是要他应允么?

他若允了便如何?不允,又如何?难不成这些个“上皇党”还能把他给牵制了不成?!

“朕不允。”

即便是祖宗定下的礼法又如何,如今是他朱祁钰权掌社稷,理当由他说了算!

“皇上,这…”胡濙许是没有料到他会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连个弯子也懒得拐,一时倒是愣在了哪里,嗫嗫嚅嚅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朱祁钰径自起身,放下手里的白瓷茶具,负手举步,在大殿内缓缓踱着,眼底眉梢不见半点笑意。“太上皇被瓦剌人掳去多时,受惊过度以导致身体虚弱,如今正在崇质宫内休养,那些繁芜琐事,一律能免则免,勿要叨扰。”像是带着几分刻意,他走到胡濙跟前,乍然停下脚步,深敛的眸光扫向胡濙的老脸,意味深长的出声提醒,温文的语气表面听不出半分不妥,可那微微上挑的尾梢却是难以言喻的暗潮汹涌:“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朝见名目,身为礼部尚书,你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听着这诡谲难测的暗示,寒冬天气里,胡濙的额角竟然冒出了几颗冷汗。这不仅仅是提点,只怕更是告诫!“臣下明白。”此时此刻,除了这样应承下来,还能怎样呢?可仔细想想,似乎又还有那么一些些的机会可以容他再赌上一赌。“不过…”

“还有什么事?”朱祁钰眯起眼,冷不防回身,那双深幽的黑眸,就陡然进出凌厉的眸光,犀利的眼中映出胡濙的影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晰,像是一眯紧,就能将他整个人也掐死一般。

胡濙赶紧低下头,小心的斟酌着字句,知道自己已经于无意中触怒了龙颜,若再不识相,只怕前景堪忧。“按照大明律例,明年正旦,百官都应于延安门朝见太上皇,介时,是不是也——”他毕竟是三朝元老,何等聪明的一个人物,此刻,不经意地将话语拐了个弯,无形地一变,成了附和之声。

“礼法也是人定的。”朱祁钰的脸上这才有了些微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踱回条案之后坐下,好半晌,回了句“一并免了”。

胡濙暗暗叹了口气,正当要开口告退之时,却听朱祁钰突兀地再度开口:“胡大人对太上皇之事向来上心,实在忠心一片,朕寻思着,明年胡大人不如带几个官员去崇质宫,给太上皇做个伴…不过,礼部又实在少不了胡大人,朕还真是左右为难呀…不知胡大人对此举意下如何?”那刀凿似的脸庞一侧,锐利的眸光像利箭似的,笔直扫了过来,散发出的迫人气势,简直比万仞高山更难跨越。

胡濙刚缩回去的冷汗此刻不禁又冒了出来!他忙不迭地躬下身子,缩著肩,闭著眼,吞吞吐吐地回话:“太上皇…他、他休养…身子要紧…臣下实在…实在…不敢妄自…叨扰。”

如今看来,皇上是绝不会再给太上皇一丝掌权的机会了。倒也难怪,这天下从来就不容二主,皇上,只会有一个。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子,向来便是天子的陪衬,或是陪葬,皇上今日的话语里头,恐怕有很多意思暗藏里头。若是要选择,他该不该弃了旧主,侍奉新主呢?毕竟,没有谁愿意到崇质宫去给太上皇作伴,那所谓的“上心”便是一种暗含深意的告诫。

“朕还以为,胡大人真的想去给太上皇作伴呢。”朱祁钰皮笑肉不笑地瞥了胡濙一眼,半真半假地恫吓了一句,见胡濙连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知道自己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便正色地下逐客令:“天寒地冻,胡大人若是无事,便先回去吧。”说实话,他至今还惦念着素衣方才那非同一般的言语,对于眼前这老家伙实在不怎么待见。

直到出了大殿,胡濙才敢用袖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他回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那六扇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心里不由升起了一阵寒意。

若是有谁真的去了崇质宫给太上皇作伴,只怕,皇上哪一日若是对太上皇起了杀心,那上心的臣子,便就是陪葬!

朱见济如今已满四个月了,不仅长得白胖喜人,眼角眉梢也隐隐地透出朱祁钰的神韵来。可奇怪的是,朱见济虽是素衣怀胎十月生下的,可是五官却与素衣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好在朱见济的长相与身世本就是个敏感话题,无论是素衣,或者殷心与殊颜,都不会主动去提,这样一来,倒是无端免除了朱祁钰不少麻烦。

毕竟,那分明就是自己的儿子,总有些细节的是抵赖不掉的。

只是,作为知情人的唐子搴倒是时不时地找机会暗自揶揄朱祁钰,朱祁钰也只当他是嫉妒,轻描淡写地一笑了之,未曾放在心上。

自从朱祁钰生辰那日,朱见济在独倚殿偏殿随殷心住了一晚之后,便时不时地腻着殷心不放,有时,就连素衣也无法顺利将他给抱回来,非得要朱祁钰亲自出马,他才肯“弃暗投明”。

“小家伙,来,叫一声‘姨’听听…”花厅里,炭火烤的周围暖烘烘的,殊颜拿着个叮咚作响的小鼓,逗着摇篮里的朱见济,见他只管津津有味的舔着手里的蜜饯瓜条,根本不甩她的帐,便撅起嘴,一把抢过来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道:“你不叫我,我就不还你,哼!整天就知道吃!吃!吃!怪不得你姓‘猪’!”

朱见济一见手里的甜食被抢走,顿时小嘴一瘪,清脆而响亮的“哇”一声便大哭起来,吓得殊颜赶忙把蜜饯瓜条塞回他手里。可小祖宗这下便得理不饶人了,死也不肯再要那根被“污染”过的瓜条,水汪汪的大眼狠命往外飚着眼泪,哭声简直是响彻云霄。

“我好不容易才用蜜饯瓜条哄得他肯一个人呆在摇篮里头,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了?!”殷心头疼的甩了甩酸软的手臂,走过殊颜身边时,没好气地拧了她的耳朵一把,疼得她呲牙咧齿地。“他才四个月大,哪里这么快就会叫人了?!”这几日以来,她抱着个小家伙抱得手臂酸软,好不容易休息会子,竟然也会有搅局的。

“我怎么知道他一哭起来会这么吓人?!”殊颜揉了揉被拧红的耳朵,咕哝着退到一边去。这个小恶魔,不就是抢了他一根蜜饯瓜条么,竟然大哭大闹得害她被殷心姐拧耳朵,哼!他也不想想,自己有个权倾天下的皇帝老爹,只要他愿意,吃蜜饯瓜条吃到死都可以,犯得着哭成这样么?凄惨得好像被毒打虐待了似的!

啧啧!看看,他的口水和眼泪都糊到一块儿去了,真是脏呀!

“怎么哭得这么厉害?”素衣一进门就听见了朱见济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知道这小祖宗只待见朱祁钰,如今,不知又是谁招了惹了他,才会哭得这么不肯消停,大老远就听见了。

“还能怎么?!”殷心没好气地等了一眼一旁耷拉着头的殊颜,很有些气闷:“要不是这个为老不尊的姨抢了他手里的吃食,他会这般不依不饶?!”她抱起哭得凄凄惨惨的朱见济,重新在果盘里拿了根蜜饯瓜条塞到他手里,一边用手巾擦着他的眼泪,一边发狠:“没事,没事,见济不哭,呆会儿把坏姨抓去打板子,好不好?”

素衣失笑不已,上前抱过朱见济,点了点他那哭得通红的鼻头:“不哭了,乖哦!”

哭闹了这么好一阵,朱见济总算停下了哭声,头靠在素衣的怀里,哽哽咽咽地继续舔着手里的蜜饯瓜条,一双眼儿滴溜溜地转着。

“得,你看,一听说要打我板子,他马上就不哭了!”殊颜很有些气闷地抓过放在桌上的果盘,将果盘里的瓜条一根接着一根往嘴里扔,表情狰狞,口齿不清地发着狠:“想打我板子!哼!信不信我把瓜条通通给你吃光,一根不剩!”

大约是“瓜条”这个词太敏感,小祖宗一听见,立马扁着嘴,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哭得比刚才更响亮。

殊颜嘴里的瓜条还没咽下去,便见他又折腾了起来,顿时拉长了脸,哀哀地低叫:“哎,我说你这小祖宗,还真是个‘说不得’!”

“就你废话最多!”殷心横了殊颜一眼,从她手里吧果盘夺回来,径自摇摇头。

哎,真不知蔺寒川是看上这丫头哪一点,整日疯疯癫癫的,莫非蔺寒川有恋童癖,喜欢娶个没长醒的丫头回去享受做爹的感觉?

实在是匪夷所思呵!

这一下,就连素衣拿着瓜条也没办法哄他了!小祖宗只管哇哇大哭,似乎非要有人把那个声称把瓜条全吃光的人抓去狠狠打一顿板子,才肯善罢甘休,哭着哭着,连嗓子也哭哑了,还是止不住那歇斯底里的哭声。

“你再哭!再哭我就把你给吃掉!啊呜一口,吞了!”殊颜抿着嘴,指着朱见济一步一步逼近,想用类似“再哭大灰狼就把你吃掉”的戏码恐吓小朋友,就连扮演“大灰狼”也在所不惜。可无奈的是,朱见济不仅没被吓着,反而越哭越大声了,郁闷得她几乎想要一头撞墙而死。

克星呀!

烟萝谷的小阎罗,终于也遇见克星了!

可这克星为什么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难道,小阎罗还敌不过一个小屁孩!?

“是谁这么大胆子,要把朕的宝贝皇儿给一口吞了?!”朱祁钰含笑的声音一传过来,花厅里的人顿时都送了一口气。

“皇上,你可算来了!”殷心长吁一口气,转身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朱祁钰,希望他赶紧想办法让这不依不饶的小祖宗消停片刻:“这小家伙实在太难缠了!我伺候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朱见济一见朱祁钰来了,连手里的蜜饯瓜条都给扔了,只管哭着咿咿唔唔地伸手,非要朱祁钰抱他不可。

“朕的乖儿子,谁招惹你了,朕马上抓她去砍头,好不好?”朱祁钰伸手从素衣怀里接过儿子,好笑地轻轻捏了捏他粉嫩的脸颊,拿额头蹭了蹭,连说的抚慰话也比一般人狠辣。

听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似乎是比焦雷更有威力。那个被拟定要砍头谢罪的人,立刻就变了脸色,连笑容也僵硬了,忙不迭地往外挪,飞也似的打算逃命去。

“乖乖不哭,再哭,姨就不喜欢你了。”朱祁钰又蹭了蹭朱见济的脸,许是蹭得痒了,那小家伙这才破涕为笑。“要不要吃蜜饯,父皇喂你?”他抱着朱见济走到桌边,拿起里头的蜜饯红果,掐了一小块,喂到朱见济的嘴里。

小家伙抱着朱祁钰的脖子,津津有味的咋着嘴里的甜味,一边吐着口水泡泡,一边口齿不清地叫着:“爹…爹…”

朱见济这么一叫,朱祁钰倒似乎并不意外,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使劲在儿子的脸上狠狠亲了一下,但,花厅里的其余人却都楞住了!

“哇,好神奇!”原本打算逃走的殊颜也被惊骇了,一边啧啧惊叹地走回来,一边不可思议地叹息:“他刚才连‘姨’也不会叫,现在竟然能叫‘爹’…”果然呀,人与人,大不同,长相身份性别不同,连待遇也不同!

“来,再叫一声!”朱祁钰又掐了一小块蜜饯红果喂他,诱哄着要他再叫一声,小家伙果然听话,靠着朱祁钰的脖子,翠生生地叫:“爹…”听起来的确不太清晰,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他叫得可能是“爹”。虽然,他还不知道“爹”这个字的涵义,但,他却能感受到眼前这个疼他疼进骨子里的男子是怎样的珍视他的存在!

素衣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从没有谁教过朱见济,可他竟然会叫“爹”,或许,他只是无意识地发出类似于“爹”的音,可是,他叫的竟然不是别人,偏偏是朱祁钰…

这一刻,她看着抱着朱见济哈哈大笑的朱祁钰,隐隐地竟然觉得,他们实在是极像父子俩!那眉眼,那鼻梁,就连笑起来那唇弯起的弧度,竟然也是那么的相似——

这种相似,究竟是不是真的?

又或者,眼前这一切,仅仅是她这一瞬的错觉?

寒夜料峭,万籁俱寂。

高高的宫墙之外,一抹艳红的身影久久地徘徊在冬夜的冷风中,似是想要乘风越墙而过,却又恁地多了几分犹豫,彷徨不前,久久无法决断,却又不肯就这样离去。

不知几时,她的身后,悄悄多了一个影子。

“尊主。”

凤莫归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红衣的倔强女子,不由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却仍旧压抑不住语气中的悲悯。眼前的她已经越来越瘦了,微微仰起头,原本就削尖的下巴透着难以言喻的傲气,高挑的身材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孑然。

“莫归,你说,我究竟该不该去见他?”

良久,凤羽绯垂下眼,直直地看着凤莫归,问了一个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后,突兀地绽出一抹笑。那笑容,再没有曾经的妩媚嫣然,有的,只是几分悲哀的自嘲与怜悯。

是呵,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决定该不该再见“他”,旁人又怎能为她做决断呢?再说,她向来都是那么独断独行的一个人,又肯轻易遵循谁的决断呢?

“尊主,你答应过君上,有生之年,无论他在何处身受轮回之苦,你也绝不能见他的。”

凤莫归站在宫墙的阴影里,脸上一阵暗沉沉,看不清任何的表情,只是用那了无生气的声音,诉说着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可是,他当初答应我的事并没有做到,如今,我又何必信守承诺?”闭上眼,乌黑浓密长睫在脸上投下绒绒的影,可那眼泪还是悄悄地浸了出来,大滴大滴的,慢慢沿着脸颊攀爬,落在那上艳红的衣裙之上,如同水珠落入血海之中,再无踪迹可寻。“莫归,其实,我真的很想再看他一眼。”睁开眼,隔着朦胧的水雾,她想要骄傲地笑,却终究无法笑出,只能把千百年的期冀化作沉沉的四个字——

“只看一眼!”

是呵,她多么希望再看他一眼,哪怕,他容颜已变,哪怕,她年华不再,可是,至少,这最后的一眼可以让她再一次记住他的模样。那个让她欠了情,也欠了命的男子,她要把欠他的一切都还给他,彼此两讫,可为何,这“两讫”让她如此的牵挂,如此的不舍?

“尊主,你是真的想再看他一眼,还是,只是想要给自己最后一点希望,然后,任由这希望破灭?”凤莫归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被她流露出的绝望陡然劈开,一种似乎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一瞬间贯穿了全身。“如今,君上处于轮回之中,以身亲尝轮回之中的贪嗔虚妄之苦,为尊主偿赎当日所犯的罪孽,尊主难道忘记了么?”

是的,她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尊主心中的苦楚。这种苦楚是如此的绝望,如此的无奈。

凤羽绯,她身为百越凤族最后的一滴血脉,她的身上,背负着东极青华帝君以毕生修为所筑的符与百越风族妖帝凤翌晨所施的咒的灵力,却也背负着永生难以偿赎的罪孽。正是因为这份难以赎清的罪孽,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为了救她而魂飞魄散,也正是因为这神符与妖咒相斥相吸的强大力量,才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敢于扭转乾坤,实现“火凤白鸾天下乱”的预言,为的不过是在轮回转世中找到那已是陌路的爱人。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一切不至于是悲剧?

又或者,这一切,早在轮回之前,便注定只能是悲剧?

她与他的距离,终归不过是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