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朝的钟声是于少保在召集群臣么?”瞥见素衣进来了,他的唇角随即露出笑涡,甚为随意地问了问,双手努力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身子,极力想要坐起来。

“我想,应该不是吧。”素衣轻轻应了一声,并没有像平素那样去扶他,只是径自走到他放置卷轴书画的地方,展开那一幅一幅堪称他心血的画卷,指腹一寸寸轻轻地拂过,像是被那扑鼻的墨香给勾了魂魄。

那些画轴泰半都是他这些年里为她描的丹青,笔法细腻,无论是随手勾勒还是浓墨重彩,都献出他饱蘸的深情,无论是海棠春睡的慵懒,还是手不释卷的谨然,又或者掩唇轻笑的娇媚,全都那么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如果是以这些丹青来衡量他对她的情意,那么,他必然是用情至深,才会对她那些不由自主的小动作如此熟悉,才能这么准确的再现她的神韵与气质。

她就这么看着,抚摸着,一声也不吭,沉默得颇有几分诡谲的意味。也不知她将这沉默持续了多久之后,兴安才慌慌张张地赶到,惊慌失措地将石亨、曹吉祥、徐珵等人伙同朱祁镇夺宫复辟的突发事件呈报于朱祁钰,她也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意外,只是自顾自地抱起那些画轴,一幅接一幅地投进鎏金的火炉内,眼睁睁看着那卷轴上浅笑倩兮的容颜被火焰吞噬,付之一炬,最终成为灰烬。

朱祁钰面无表情地看着素衣的举动,听兴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一切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抬起头来,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笑得甚为从容不迫,笑到最后,唇缝里最终挤出了三个莫名其妙的字:

“好!好!好!”

“陛下!?”兴安被朱祁钰出人意料的反应给吓得一时呆住了,愣愣怔怔地,很怀疑朱祁钰是不是因受刺激过度而神智不清了,对于这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表现,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半晌,他才讷讷地开口:“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真的不打算为自己谋一步退路么?”

“我本就是个无天之人,如今死到临头,倒是落得个干净,甚好甚好,何必多此一举地谋什么退路?!”朱祁钰拿起放置在枕边的那管碧□箫,贴在胸口。三九寒天,碧玉所制的洞箫冷得更甚于冰,许是寂寞了太久,透过他身上单薄的衣料,不断汲取着他身上仅剩的一点温度。片刻之后,朱祁钰噙着一抹笑,叹了一口气,颓然放下手中的洞箫,神色淡然地开口:“兴安,你先退下吧。”

兴安只觉得大殿里的这两人都甚为奇怪,可是,自己终究不过是个奴婢,如此境况之下,实在不便多说什么,只好耷拉着头告退了。

素衣不住地往火炉里投着物件,被焚烧的不仅仅是画卷,还有他们以往唱对的诗词手稿等等。直到没有任何可烧的东西了,她才无声地走到床榻前坐下,轻轻抹下手腕上从不离身的玉镯。那个玉镯,是他的命镯,血丝嵌在石纹中,翠绿映着殷红,如此清晰醒目地绕成一条宿命的脉络。一旦镯子里那血丝完全转为白色,便是他的大限之时。而此时此刻,镯子你的血丝色泽已经是极淡了。

能撑到今日,实属不易了。

如今,大限之期已然将至。

对于这个事实,她自觉全无任何隐瞒或者欺骗的必要,毕竟,她看得一清二楚,朱祁钰也看得一清二楚。

彼此已是心照不宣,那么,任何的询问或者解释也都已成多余了。

“七哥,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紫云山相遇的时候么?”素衣抬起眼,看他的眸光中透出几分难以捉摸的恍惚,像是蒙上了一层蛊惑人心的水雾,朦朦胧胧,唇边含着一分笑,笑容甚淡却也极美,似望着他,又似没有望着他。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陈年旧事来了?”朱祁钰的心因她如此的眼神而难以控制地柔软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唤他做“七哥”了,如今,她这么一唤,他便像是受了什么不由自主的蛊惑,微微地眯起眼,无法自拔地陷入了回忆之中,重温了一遍当年在紫云山相遇时少年青衫的时光。那些像是用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篆刻在心底的痕迹,早已成了一种本能,那么轻易地就占满了他的思绪,或者说,根本就不需要花时间去回忆,即便是无意识的梦呓,他也能够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我记得,当时遇见你,你也不过才十一二岁——”

“其实,我们那时根本就不是偶遇,对么?”素衣突然出声地打断他,依旧是那么意味深长的笑,一字一字,咬的并不重,可听起来却像是霜雪点染凝结而成的珠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自从我和四儿离开太上璇玑观,你就一直悄悄跟着我们,直到我们遭到流民袭击,我意外坠崖,你才现身的。”

她的言语,不像是询问,语气也不带质问,更像是知情之后的印证。

朱祁钰含笑不语,也算是默认了。

没错,那时,大师父与清远真人商议要事,在太上璇玑观逗留了许久,直到寒霜渐在颍川现身,大师父为了躲避他,这才离开。他得知,当年救了他性命的那个女孩也随同在寒霜渐身边,他一时兴起,好奇这么些年生里,她长大成了怎生模样了,便躲在太上璇玑观外观望。当素衣和疏颜骑着马出来时,他一时辨不清两个小姑娘里,哪一个才是当年的救命恩人,便就一路尾随着,没想到,却也牵扯出了之后的那些事。

素衣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颊上洇了两团清晰的红晕,如同被水浸湿了的胭脂在素绢上层层晕开去。“你当年难道丝毫不曾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么?”待得笑意敛尽了,她才极正色地询问,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像是一瞬间就换了个人。

“奇怪什么?”朱祁钰眼波陡然一闪,可面上得笑意却丝毫不变。

素衣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得近乎有些咄咄逼人:“我的模样,和第一次遇见你时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这难道还不够奇怪么?”

是呵,在紫云山相见之时,师父已经为她换上了杭卿若的脸,而她的记忆也随着那被封印的脸一道沉睡了。如今,她解了封印,换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脸,这才记起,原来,他和她第一次相见并不是在紫云山。

当初,的确是自己救了他的性命,所以,他也就用一生的无怨无悔来回报这所谓的救命之恩么?!

“不过一张脸罢了。”朱祁钰知道她这询问背后的含义,却回答得漫不经心,颇有避重就轻的意味。微微扬唇,一缕笑意自他的眉梢眼角极慢的透出来,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玉暖生香,温润清越:“横竖,不都是你么!?”

素衣好半晌说不出话来。“难道,我这次回来,你就没有一点点疑惑么?”虽然他最近因病不理朝务,可是,以他素来的精明,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蒙在鼓里了:“我或许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要你回来就好。”朱祁钰抿抿唇,言语之间,带着云淡风轻的豁然:“其他的,都不重要。”

看来,的确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不管背着你酝酿什么阴谋,耍多少手段,你心里都是知情的,不过是嘴上不说罢了,对么?”素衣的心因他的言语而微微一悸,纤细的手指不觉握成拳,唇边浮上一抹半是自嘲半是悲凉的笑,臻首轻摇间,鬓上簪着的紫金凤钗的尾翼随着她的动作颤颤的摇曳。

“你做事,我向来都是明白的,依照你的性子,你做不来那些损人利己的事。”他的神色里分明已经带着些疲惫了,可他仍旧强打精神,声音放得十分轻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轻描淡写得如同这一切都是亘古不变的,绝不会有任何意外:“你向来都是为别人打算得多,为自己打算得少。”

像是被他这轻缓而温柔的语气灼然烫伤了一般,她陡然一惊,定了定神,抬眸凝视他苍白憔悴的容颜,心中止不住一波波的酸楚,纤手探出,轻轻穿过他披散在枕上的长发,抚摸着他的脸,终于生涩的挤出了一句询问:“时至今日,你真的从不曾怨过我么?”

“有什么可怨的?”朱祁钰轻笑了一声,低低的声音一哼,闭上了眼反问了一句,感觉着她的手异常温暖,手上的温热直直熨帖进他的心底,一如以往。“素衣,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从不曾后悔。今日,我大限将至,往后,你切莫伤心,更不可做什么傻事,明白么?”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回报当年的救命之恩,所以才这般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看着他唇边,泛起的如释重负的笑,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内疚,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以至于,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全然不在乎?!”

“你曾救过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所谓的救命之恩不是早已经扯平了么,还有什么可在意的?”他安静澹然地一笑,若山涧飞流而下的清溪:“我几时对自己的性命全然不在乎来着?如果可以,我恨不得向来世借寿,惟愿今生与你多一日厮守。”

他这么平静的一番话,真挚深情得令素衣胸口一阵暖热,完全没有办法再思考,只能任由无止尽的虚无不断地蚕食着她的思绪和胸口。

“倘若不是因为我,今日,你仍旧是仗剑江湖的七公子风湛雨,扣剑清歌,对月浅酌,坦坦荡荡,洒洒脱脱地活在这天地之间,绝不会像今日这般,如同囹圄里的困兽,挣扎不得,躲避不得,只能徒然等死。”良久,素衣轻轻咬着下唇,眸间浮起一层极薄的水雾。虽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脸,可是,当年以落痕钗划伤脸颊时的疼痛似乎在瞬间便又经历了一次,那些已经伤口在他的目光下,似乎在另一张脸上复苏,进而恢复了知觉,带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我自认心系天下,自认民贵君轻,可是,却不知道自己手心里的掌纹,满是因作孽而留下的疤痕,却从不知,自己才是那真正的罪魁祸首。”她满心内疚,被悔不当初的包袱紧紧压着,压得她嗓音黯沉,就连眉宇间的结业郁结得那么深重,化成言语便成了一字一咬的潸然泪下。

一阵凛冽的寒风掀开了门扉,来势汹汹,她那素白的裙袂在风中旋漾起涟,衬着她的表情,宛如一朵盛开的千叶莲,悠然淡雅,渺然带露。

“素衣——”他幽幽地长叹一声,将她的名字在舌尖挽作了一个无法回避的宿命的结,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她的手指掩住了唇。

“七哥,这一世与你的缘,哪怕是孽缘,我也不悔。”她挨近他的耳际,轻轻地诉说着,泪珠落在他的颈间,被风这么一吹,刺骨的冷。原本,受了这般刺激,该是更清醒的,可是,回光返照的时辰似乎已经渐离渐远了,他只觉得眼不由自主地想要闭上,就连她的脸庞,也变得越发朦胧起来。“只是,我真的不甘心这段缘就此离散,倘若要说后悔,我只是悔不该一开始就拖累了你!”

闭上眼,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他的手寻到了她的手,紧紧握住不放,以指尖将所碰到的每一处,细细在心底勾绘成一幅永不褪色的彩画,而后将它拥放在心中,哪怕岁月流光易逝,任凭良辰美景日后仅能凭栏回忆,对他而言,这副旖旎的面容,将会生生世世地偎靠在他的心中,不遗不弃。“你与我夫妻一场,为何还要说什么谁拖累谁的见外话。”

“夫妻么?!”含着泪,她绽出凄然的一笑,不知是自嘲,还是自责,只是轻轻诉说着那些她依旧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不,其实,我不该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该是那杭卿若,我不过是有幸得了她的脸,承了她的命数,才与你有了这几年的爱恨纠缠。你知道么,三生石,姻缘簿,月老谱,其实你与我的宿命即便不是陌路擦肩,也定然是针锋相对,所以,我们今日的交集,根本就是命盘当中未曾预设的!如今,你眼前的这张脸,这副容貌,才应该算是真正的我,而我——”

略略顿了顿,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是个不祥之人!”

倘若她没有出宫去追查轩辕魁的下落,意欲为朱祁钰寻找解药,那么,也不会因缘际会地得知自己的父亲寒霜渐竟然是东极青华长乐仙界的白鸾散仙,而母亲凤莫归则是百越妖兽凤族的后裔,而她,顶着不属于自己的脸,承了别人的命数,在这尘世之中遭逢着他人的姻缘与纠葛。尔后,她执意换回自己的脸,解开封印,为的不过是寻觅一个方法救朱祁钰的性命,谁知,当她换回了那属于自己的脸,寻觅到破军星留下的第三块“蟠龙珏”,且参透了上面留下的箴言,这才恍然明白一切来龙去脉。

或许,在离别之前,也是时候该要让他明白了,紊乱的命盘承载不了这么多的情意纠缠,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它就此斩断。

“七哥,倘若我早知道,我与你的相遇会给你带来灭顶的遭劫,那么——”她有些恍惚地凝望着他的容颜,看他平素犀利如鹰现下却紧闭的眼眸,飞扬的眉端,淡薄的唇线,好像有一支笔正沿着他的轮廓细细描绘,每一笔每一划,即便是她日后真的入了阿鼻地狱,历经罪孽业火的焚烧,她也会永永远远铭记这属于他的面容,生生世世,即便是天涯遥望,也定要相离不相忘:“那么,我宁愿当初没有遇到你!”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极为清晰地传入朱祁钰的耳中,他心中大恸,不知何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莫名恐惧感,他想说话,可是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越粘越紧,睡意犹如浪潮一波一波侵袭而来,捆绑着他,束缚着他,像是要将他就此拖进无边的黑暗当中,永永远远地埋葬。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却没有想到,原来,我是这个迷局如假包换的当事人。”她看着那命镯中近乎变白的血丝,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能不能再一次更改他的命盘,就看这一次了。她松开手,命镯落到地上,摔成了两半。颤巍巍地拔下簪在发间的落痕钗,她轻轻扬起,蓝色的钗篾子在烛火之下泛着幽幽的蓝光,如同书写命盘的笔尖。

“七哥,我记得你曾经要我选择,朱祁钰和风湛雨,两个只能活一个,我当时很是苦恼,只觉得那是世间最无法抉择的难题。或许,今天,我们面对的也是这么二选一的难题,只不过,我不会让你选,因为,是我与你,两个只能活一个!”语毕,她一咬牙,扬起的钗狠狠落下,钗篾子在他的脸上划下一道极长的伤口,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显得狰狞可怕。

不,不够,一道伤疤还不够!

手再次扬起,落下,扬起,落下,一如当年,毫不犹豫。

突如其来的疼痛将朱祁钰自昏迷中惊醒,他睁开眼,却发现迅速涌出的血已经漫上了他的眼窝,本能地以手捂住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片刺目逆光之中,眼前的她,笑中带泪,手中握着尚在滴血的落痕钗,飞溅的血染红了她的手指,也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裙,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素衣,你做什么!?”他声音在那瞬间嘶哑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烧灼一般,只觉得眼前的她极为陌生,可是细细分辨,却又是那般熟悉。

“七哥,有怎样的面相,便有怎样的命盘,我之前擅自改变了你的命盘,将你陷入了多舛而坎坷的命数中,如今,唯有毁掉你的紫微星的面相,才能再一次改变你的命数。”她眼睫低垂,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阴影,勾勒在脸庞深处,可唇角却是弯弯的,腮边显出令人惊艳的殷红,似是刚刚晕开的胭脂,笑得如同开到极致的花朵。

“一直以来,我草木皆兵地寻找给你带来致命劫数的七煞星。只是,却从没有想到,原来,与你相生相克的七煞星,就是我!”

朱祁钰一句话也说不出,乍听见如此震撼的事实,他只觉心乱如麻,几乎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如今,你面相已破,命数也会随之改变。”素衣扔下手中的那支紫金凤钗,钗落地时那铮铮的声音如此清脆悦耳,如同涅槃时的一声长鸣。“从今日起,紫微帝星朱祁钰已经死了,活在世上的,是风湛雨!”她拿起方才放置在他枕边的碧□箫,绝然地抽出那隐藏在箫管中的“留影剑”,步履轻盈地往外走。

心底最深的恐惧,映在朱祁钰的眼中不肯离去。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可是那原本就无力的双手却只能虚晃一下,什么也抓不住。情急之下,他努力挪动身子想要起身,却是有心无力,终至重重地摔下了床榻。

躺在地上的他满脸鲜血,极致狼狈,可是,换来的也不过是她最后的回眸。

“七哥,你与我,也是时候诀别了。”

温热的水雾,弥漫在眼中,热烫的泪水烧灼着她的眼,几乎就要滴落。她非要用尽力气,捏紧双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泪。她嘴角不断地轻颤着,最后的一笑,犹如随风飘离枝头的落花,凄美极致,在他眼中永永远远地定格。

之后,时间似乎变得很缓慢,眼前的那一幕像一潭缓缓流动的水,朱祁钰怔怔地看着,星光之下,满地素裹银装,素衣仍旧微笑着,长剑狠狠刺透左胸,与他当日假装自尽的动作如出一辙。只听一声刺耳的长鸣伴着耀眼的白光,像是由“留影剑”所发出的。刹那间,当残碎的光影在眼前一闪而过,破空而来的是四处弥漫的寒气,形震质荡,白光流过之处,皆映出一片如火焰般的铮亮。在那白光中,她胸口窜出一只巨大无比的白色鸾鸟,一飞冲天,四周的寒气如飓风般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冰柱,将她包裹其中。

一切,似乎都已在那白光中俱减,周围扰嚷的万籁之声也似是消失到了极远之处,四下里寂静得可怕,整个独倚殿犹如死城。素衣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巨大的冰柱中,那把留影剑依旧穿透着她的左胸。

朱祁钰带着泣音地声声呼唤,艰难地往大殿门口一步一步爬去。就在他即将爬到那冰柱面前之时,那冰柱却突然显现出裂纹。裂纹越来越多,如同织就了一张宿命的尘网,无处可避。无声地爆裂之后,她和那冰柱一起化作了四散滚落的冰珠子,融化在满是皑皑白雪的地上,就此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

无法思考的朱祁钰,眼睁睁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景象发生,眼中闪过恐惑、惊煌、不甘,最后则是悲怆,在几近悲绝的酸涩中,他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人生轨迹开始轰然倒塌垮落,自己像是随着那冰柱一起碎裂,成了一片片永不能再拼合的碎片。

最终,他只能紧紧握住她留下的那支凤钗,仰起头来,将哽在喉间的心碎化为一声划破长空的悲啸。

寒衣调上篇

初夏的灵藏,一片生机勃勃,草原上的花开了,星星点点的夹杂在茵茵绿草中,听说叫什么格桑梅朵,名字怪怪的,可我却非常喜欢。倘若是以前,我只耐烦那些开得花团锦簇的芍药牡丹蔷薇,绝不会认为这种默默无闻的嫣然也是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我想,我和以前毕竟已经全然不同了。现在的我脱胎换骨,以往的一切,遥远飘渺得就像是前世的记忆。

来到这里已经两年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让我觉得很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乏味。两年前,殿下因为尹素衣的死而悲伤欲绝,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明白,不管我怎么叫嚷着表白自己对殿下的一片痴情,我始终是不及她的。她对殿下的情意那么深,那么厚,甚至可以倾尽一切,以命换命。这一世,她何等的幸福,活着的时候占据着殿下的喜怒哀乐,最终,她即便是死了,也将殿下的心一并带走了。

可惜,我当时却还看不破,当朱祁镇复辟之后,哥哥和嫂嫂以金蝉脱壳之计帮助殿下逃离了这是非之地。朱祁镇得知我被殿下册封为贵妃,许是多年来被软禁的怒气面对着那具“尸体”,找不到地方发泄,他竟然下命要我自尽殉葬。用哥哥的话说,我那时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不仅固执己见地不肯离开,反而还逞能地企图为殿下善后。

一杯断肠酒,断肠也断情。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善后只是借口,我不过是想以这种方法解脱罢了。在毒酒毒性发作之时,我才算领略到了死的痛苦和可怖,弥留之际,我竟然想起了以前。

那些曾经的青梅竹马的日子,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闪现,然后破裂成了无数碎片。

记得那时,我有幸去书房和他一起读书,可是却总忍不住在背书的时候去偷瞄花园里的五彩斑斓的蝴蝶,往往将那些诗词歌赋背得七零八落,被他故作严肃地喝令要以打手心作为惩罚。可是,只要我每次假装泫然欲泣,他就心软了。我以为,那就是怜爱。

记得那时,我总是缠着他提各种得寸进尺的要求,要他陪着去逛元宵庙会,要他差人去买甜食零嘴,要他七月初七一起去乞巧放河灯…我的要求总是那么多,那么烦,并且常常一时热情,可是,他却从来不怒也不恼,总是有求必应,笑得那般优雅温柔。

还记得那时,我每次闯祸被哥哥骂得狗血淋头,总是他在一旁轻描淡写地说说情,哥哥就无奈地作罢;我每次受了委屈,哭得稀里哗啦,也总是他陪在我身边细语安慰,直到我破涕为笑,重展欢颜。

那时,有太多太多的往事,让我错把他的情意误解了。我心里,早已经将他看作是未来的夫婿,良人。我以为,这就是属于我的幸福与人生,当我在心底暗暗嘲讽那备受殿下冷落的汪云慧时,我也就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保护,纵容,甚至是宠溺,逐渐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尔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比汪云慧强多少,横竖,我和她不过一样,都不是殿下的意中人。

我还想起那一晚,在文渊阁,我自解衣衫,妄图求得一夜露水姻缘的时候,殿下眼中一闪而逝的无奈,那么清晰。我以为我一直都明白他的痛,可是,我以为,我以为,我总是这么自以为。就在我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时候,早已经有另一个女子,悄悄进驻了他的心。我,不战而败。

如果下辈子,我还能有幸在他的身边,我一定不会再做那些丢脸的事,我只会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与意中人成亲拜堂,洞房花烛,所有的情意,我都只会悄悄藏在心底。

当我回忆完所有的一切,我便就毫无知觉地睡了过去,眼角的那滴眼泪,不过是用来祭奠前世的这一场毫无结果的痴恋。我在梦境中等待,等待着奈何桥,孟婆汤,等待着将一切全都遗忘。

当我再次睁开眼,我没有看见那传说中那老态龙钟的孟婆,也没有看到手持枷锁拘魂摄魄的牛头马面,却只看见韩赵燕齐焦急的脸。

他听说朱祁镇复辟之后令我自尽为殿下殉葬,急得差点发疯,日夜兼程地从灵藏赶过来,竟然只身潜入守卫森严的西山寿陵,只是为了带我走。至于我喝下的毒酒,早就被哥哥给换掉了,喝下的不过是沉睡数日的假死汤药。

就这样,我跟着他一起来了灵藏,在这片天空纯净蔚蓝,居民纯朴直率的土地上,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韩赵燕齐兄妹俩教我学说藏语,教我辨识草原上的各种牲畜和花草,甚至于,他们教我洗衣做饭铺床叠被。我一直都知道韩赵燕齐的心意,可是,我却常常在想,如果我能够早一些遇到他,或许,我就能抓住这只属于我的幸福。

如果,如果——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殿下,没有你的余生,我定会好好过活。

我微笑地站起身,放眼整个草原,天如此蓝,草如此绿,就连风中也带着暖暖的甜香。不知道,殿下如今怎样了,他生活的地方,是否也有这么宽广的天空,这么和煦的微风?他会不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我?

“格桑梅朵!”

远远策马飞奔而来的正是韩赵燕齐,他唤的正是他为我取的新名字。他的身后,一片绚烂的彩霞,像是一团炽烈的火焰,将整个天空也烧红了。

是的,我已不再是唐翥儿。

我,叫做格桑梅朵。

寒衣调下篇

如今的郕王府,一片萧条。

众人皆知,曾经君临天下的景帝朱祁钰自天顺皇帝朱祁镇复辟之后,便含恨病逝西宫了。朱祁镇怨恨景帝生前将他软禁在南宫崇质殿数年,将景泰八年的年号改为天顺元年,不仅捣毁了景帝命人在昌平天寿山祖茔修筑的寿陵,将其以亲王礼仪葬在西山,还削了杭皇后的封号,命令景帝所封的唐贵妃自尽殉葬。如此行径,不仅有贬谪之意,更有折辱的成分。

然而,就在议及还可一同殉葬的人时,大家才忆起,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女人孑然身居在长安宫里。

她,就是被景帝废掉的皇后汪云慧。

朱祁镇敬佩汪云慧当日是因反对废掉太子朱见濬才受了贬谪,又因上圣孙太后和周贵妃的说情,便赦免了本该一同殉葬的她,恢复了她郕王妃的封号,还准许她迁居回郕王府居住。汪云慧离开内廷时,带走了一些景帝曾经使用过的东西,以留作纪念。谁知,数年之后,朱祁镇派人来索要景帝曾使用过的玉玲珑系腰,汪云慧性子刚执,不仅当着来者的面将那玉玲珑的系带扔进了王府后院的井里,还悲愤地对下人埋怨:“我家王爷不论好歹,也做了七年的天子,功劳不论,还有苦劳,难道连这么几片玉也不能消用吗?”后来,这冷言冷语传到了朱祁镇的耳朵里,朱祁镇便耿耿于怀,借口汪云慧在出宫时携走了不少财帛,派人将郕王府邸中的泰半银两和物品全都抄检了。

郕王府的财物被搜刮得一干二净,汪云慧失了生活来源,生活过得甚为清苦,就连每日最基本的吃穿用度也令她大为头疼。

这日深夜,她一思及窘迫的生活,看着现在孤儿寡妇窘迫的生活,想想景帝还在世时,她虽然不怎么招他喜欢,可是,他却对她照顾得甚为周到,就连被废了后位身居长安宫的时候,他也不曾亏待过她,便免不了潸然泪下。就这么哭了大半夜,迷迷糊糊的,她见窗户上似乎有个影子一闪而逝,往后院莲池去了,疑心是遭了贼,便急忙下床穿上鞋,慌慌张张地追了过去。

后院莲池边,正是景帝朱祁钰昔日身为郕王时所居的寝房。

这么多年以来,她日日都仔细地将那寝房打扫得一尘不染,那些他曾经用过的东西,她视若珍宝,擦拭得干干净净,全都放在原处,一切,就如同这寝房的主人随时会回来住进去一般。

是的,在她看来,他是她的丈夫,这一世,她便绝不会再做他想,即便他们之间只是空有一个名分。她虽然受了天顺皇帝朱祁镇的赦免,不用殉葬,但,并不表示她会为了苟活而放弃她的,以及他的尊严。没有她的余生,她也定会好好过活。

她毕竟是郕王妃呵!

倘若刚才一闪而逝的影子真的是盗贼,她倒是不担心丢失什么财物,反正这诺大的郕王府邸已经是虚有其表,外强中干了,她只是担心那盗贼潜进朱祁钰的寝房,将那些她视若珍宝的旧物给弄乱打碎了。

当她追到莲池边时,正好碰见那个一身青衣的一人从朱祁钰的寝房里出来。那人许是没料到会遇见她,略微一愣。

就在那么一瞬间,汪云慧就着月色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一人身量颇高,腰间别着一支碧□箫,脸上则戴着色泽黯沉的可怖面具,乍一看,就如同是深夜里出没在孤坟野地里的鬼怪。

她倒抽一口气,顿时错愕当场,单薄的身子如同风中枯叶,瑟瑟发抖。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因为她害怕,或者是紧张,而是因为,这个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无论是身形还是举动,都像极了已经病逝的景帝朱祁钰!

这青衣人两手空空,并不像一般盗贼携带着麻袋之内的物件,看样子,并没有拿走朱祁钰寝房里任何东西的企图,并且,他也全无盗贼的鬼祟,举手投足,很是从容不迫。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半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那青衣人长叹一口气,走到她的跟前,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到了汪云慧的手里。就在他从衣内掏出银票时,许是手指没有留心勾到了,一个红色的小锦囊不慎掉落在了地上。汪云慧只看了一眼,便顿时脸色煞白如纸,

“你,你是谁?!”汪云慧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不断颤抖着,不过几个字的简短询问,却像是用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气力。

那青衣人并不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尔后,沉默地绕过她所站的位置,大约是打算就此离去。

“你是王爷,对么?!”见他不肯开口,汪云慧拾起地上掉落的那个锦囊,眼中汇满泫然欲泣的泪水,一字一字地唇缝里挤出话语来:“这个锦囊是我亲手绣的,里面的平安符也是我亲自求来的,我当日将这锦囊给了杭贵妃,她曾答应过我,定然会将它转交给你,让您随身携带,以保平安。”

青衣人突兀地停下离去的脚步,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像是否认,也不像是默认,好一会儿,他转身回来,从她手里拿回了那个红色的锦囊,握在手心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还不等她有所反应,便迅速地离去了。

汪云慧站在原地,久久不曾有什么动作,可是,她的脸上,泪水却是已经爬满了颊。“王爷,妾身虽然保不住这郕王府中的财帛,但妾身定然会竭力保住您和这郕王府的名声。”她向着那青衣人离去的方向,像是喃喃自语,也像是在默默倾诉:“他日新皇登基,妾身定会不断上书,直到为您昭雪,恢复您的帝王身份为止!”

成化十一年十二月戊子,已为帝十数载的宪宗朱见深下诏为于谦昭雪,谕祭其墓,尔后又下诏宣称叔父朱祁钰“戡难保邦,奠安宗社,殆将八载。弥留之际,奸臣贪功,妄兴谗构,请削帝号。先帝旋知其枉,每用悔恨,以次抵诸奸于法,不幸上宾,未及举正。朕敦念亲亲,用成先志,可仍皇帝之号,其议谥以闻。”改其谥号“郕戾王”为“恭定景皇帝”,追复其帝王身份,命有司缮修其陵寝,祭飨比视诸皇陵。

赞曰:景帝当倥偬之时,奉命居摄,旋王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笃任贤能,励精政治,强寇深入而宗社乂安,再造之绩良云伟矣。而乃汲汲易储,南内深锢,朝谒不许,恩谊恝然。终于舆疾斋宫,小人乘间窃发,事起仓猝,不克以令名终,惜夫!

——《明史?景帝本纪》

弄玉阑珊(大结局)

成化二年?长白山

又是一年春来到,漫山遍野的金达莱迎风绽放,蒙蒙烟雨依然无声无息,雨丝子密密的,漫天遍野撒下轻丝罗帐,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天池里激起一个个浅纹旋涡,似朵朵水青色的小莲花,开在多少有些禅意的墨青色的水面上。天池畔,不知是谁种下了一株孤独的桃树,如今已是满树桃花,嫣红粉润,在岸边,在一版墨青的水里,在那烟雨迷蒙的意境之中,静静的濡染着生命的嫣红,晕出一幅漫无边际的泼墨画卷。

陡峭的箭眼峰下,两个女子步履轻盈地在雨中不紧不慢地徐徐行走。山路明明湿滑,可对她们而言,竟然像是全无影响一般。走在后头的那个女子身形异常纤瘦,戴着蒙了黑纱的斗笠。她一身极艳的殷红色的衣裙,衣袂漂漂,裙裾翩然,似是会随时乘风飞去。每当风亲昵地微微撩起黑纱,便显出她那异常消瘦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涌动的情感,却带着惊心动魄的绝艳。

“听说,寒霜渐不久之前曾经回过烟萝谷,正巧遇上雨儿,他素来就是满口仁义的大道理,不知,他对雨儿都说了些什么?”走着走着,她突然开口,询问在前头带路的那个女子。

走在前头的那个女子听她突兀地提起“寒霜渐”,不由微微一怔,像是被这个名字给烫伤了。可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也没什么,他听说你独自上姑射山求招魂幡,而箭眼峰顶冰洞你的七宝千叶莲又快开花了,放心不下,便来看看,如今,他已回了长乐仙界。”略微顿了一顿,她又不由自主的开始了规劝,听来竟像是为他辩解一般:“尊主,说到底,他当年飞升,也是受了您和君上的点化,于情于理,也都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你与君上于这世事轮回中受尽坎坷,他不过是希望您可以早日尽忘前缘,度过这场情劫,让君上可以早日回归神职,所以,才会处处与您作对——”

这两个女子,正是凤羽绯与凤莫归。

“不用为他说什么好话,我没有怪他的意思。我以为他对你当真是无情无义到了如此地步,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可以不管不顾,原来,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的。”素来身着红衣的凤羽绯甚为冷淡地打断她的辩解,只是停下脚步,抚着胸口,微微地喘气,晶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嘲:“倒是你,还真有几分夫唱妇随的架势,什么不好学,偏偏学他的自以为是和唠叨啰嗦。”

惊觉凤羽绯话语里不动声色的调侃,凤莫归白净的脸上倏然泛起一层红晕,火辣辣的灼烧着。她为了掩饰尴尬,加快脚步往前走,却突然发现凤羽绯没有跟上去,立刻折回去,很有些紧张地想要伸手去扶住凤羽绯:“尊主,是不是您的伤——”

“不碍事的。”凤羽绯拒绝了她意欲搀扶的好意,倔强地抬起头,黑色面纱之下的脸庞因深受重伤而显得煞白一片。稍微歇息了片刻,她继续往前走。

她总是如此的,活了这么些年岁,素来不喜欢欠人情分,也不愿接受他人的援助。骄傲,自负,又或者,她只是深谙了某些无法言传的道理。

即将登上箭眼峰,山势变得更为陡峭了。不知几时,细雨停了,初春的暖阳撒在身上,令人只觉懒洋洋的。断壁岩上的大树下,坐着一名风神俊秀的少年。他面如皎月,一对飞扬的浓黑的眉,那一身不凡的风采,轩昂高挑的身型,几乎是承继融合了风湛雨和凤无妆在外貌上所有的优点,虽然年纪轻,但却很是沉静,深藏着蛰伏的力量,看着他的人会觉得满眼只见眩目的容光。此刻,他正手执一册竹简,看得津津有味。脚下明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可他却还能如此悠闲地手不释卷。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紫貂在他的肩上蹲着,偶尔来了兴致,或者是受了什么刺激和惊吓,便毛毛躁躁上蹿下跳地,他也全然不受影响。

凤莫归停下脚步,远远看着那名少年,心弦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眸里隐隐含着担忧,好半晌之后,才回转头,神色复杂地望向凤羽绯:“他就是小公子。”

没错,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是当日被素衣以假死计谋悄悄送走的朱见济。在那段日子你,一直是尹殷心和唐子骞夫妇照顾着他,直到素衣出事之后,凤莫归才借走了他,带着他上了长白山,生活在烟萝谷中。

而今,他名叫风见霁。

凤羽绯一声不吭,她的眼睛只是静静的看着风见霁,胸口有种若有若无的情愫在急速地复苏,萌动,梗在胸腔里,一股说不出的闷闷的感觉。

长久以来,她夜夜无法入眠之时,都会在心中虚构他们再一次相逢时的情景,她反复斟酌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甚至于,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有行动上的失态。岂料,如今,隔世相逢,物散人非,她只觉得满腔的情绪翻涌,明明有太多的话想说,可嘴唇却怎么也张不开,只是在嘴角勾出一丝罕见的微笑,很迷人,如同天池畔那开得正妍丽的桃花。

“外婆!?”

正在此时,风见霁不经意扭头,发现了她们,甚为惊喜了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

凤莫归笑了笑,在他奔至眼前时,随口问了一句:“你爹呢?”

“箭眼峰顶上的七宝千叶莲就快开了,我爹最近这几个月都守在峰顶上,生怕有什么闪失。”风见霁嘴上回答着凤莫归的询问,可眼却是好奇地一直盯着旁边悄无声息的凤羽绯,在心里猜测着她的身份和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