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留“噗”一声变回蜥蜴,很是不安,“这个木匣上有七光,可是那些颜都很不好。”

木匣太大,无法从石缝中通过。薇困惑地抱起木匣,向仓库的方向走去。“这好像是封印七星杯的容器。七星杯又是什么东西?龙宫的人为什么给我这个?真是莫名其妙…”

她一边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一边在仓库中穿梭,忽然看到了静坐的风轩和他旁边的铜镜。

她走近的时候,风轩忽然浑身一颤,失声道:“七星杯匣?”

“你认得?”薇有些吃惊,转念一想:他是“能照出真实”的镜子精灵,能够看透木匣的出处,也不奇怪。她连忙问:“七星杯匣是什么东西?”

“七星杯匣是哟吸取悲哀的。”风轩看到薇好奇的样子,便仔细介绍说:“我听说,古时候有七位星宿投生在人间,可是命都不好。天神怕他们死后残留的强烈悲哀破坏阴阳和谐,就让人间的巫师铸造七个杯,把悲伤封印在杯里。可是这七个杯子有灵,它们总觉得自己不完整,想要重新与过去的主人融合。不管那七个星宿如何转世,它们都能出于本能找到主人。而得到杯子的人总是没有好结果。天神没有办法,又让手艺精湛的龙神做了更强力的杯匣,把七个杯子封印起来。看样子…那些杯子又逃走了…那七位星宿恐怕要重临人间,也许已经再次转生。要是被七星杯缠上,他们又没有好结果了。”

薇恍然大悟:“龙宫的人一定是拜托我把杯滓回来,免得它们贻害他人——原来如此。”

“以前,杯匣和杯都存放在这里。后来龙宫的人怕这些东西失落人间,才取走。”风轩低垂眉目,若有所思,“我记得,七个杯上各有灵气,杯匣上有一个很强的力量在看守它们——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风轩说完了自己知道的,看了看手边的水漏,漠然道:“十二个时辰快要到了。”

“你要走?”茱萸的声音有点古怪。

“嗯。”风轩答应一声,去拔铜镜背面的镜钮,却拔不下来。“茱萸?”

“我不让你走。”茱萸平静地说:“我再也不让你离开!”

薇的注意力本来集众七星杯的传奇上,这时一惊,急忙说:“茱萸!不能那样。风轩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茱萸提高了声音,“风轩,其实你也爱我吧?这么多年里,我也这样想过——其实你不想让我消亡,才离开镜子,对吧?…那样的话,我就更不能让你走了!”

风轩冷静地回答:“我会回来。”

“谁能保证呢?”茱萸的口气十分伤感:“也许十二年后你会回来,也许再一个十二年,你也会回来。但在无限的未来当中,你会遇到数不清的人。即使这一次遇到的少没有让你心动,可谁能保证无尽的相遇之中,没有一个人能令你心动?风轩,我知道这样做一定会让你觉得讨厌,可我不能让你走。”

她说完,铜镜的镜面“喀”一声裂开一条细纹。风轩的左颊立刻多了一道细细的伤痕。

“茱萸你疯了!”空叫起来扑到镜子上:“如果镜子破裂,你和风轩都得死!”

茱萸笑得悲凉:“那又怎样?现在一起死,我们能得到相爱的人殉情。我不想在遥远的将来,被变心的风轩抛弃,我也不想在那时候怨恨他!”

风轩摸了摸脸颊的伤痕,淡淡地对薇说:“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杀死了每一个曾经和她相爱的人类少年,然后被你的祖先封在镜中。”

“太可笑了!”空忍不住嚷起来:“为了让他只爱你一个人,你要他在爱你的时候死去?茱萸,这太荒唐——这不是爱一个人的做法。”

“小,你从来没有见识过‘背叛’吧?无论男人说出多么深情的山盟海誓,一旦遇到更好的人,他们立刻可以把那些昔日动听的话解释成一时冲动的信口雌黄。”铜镜的裂痕中流下一滴水珠,“我想留住他们真心对我的时光,可是留不住。我不想再看到他们真诚的许诺变成谎眩风轩,我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我因为受骗而恨不得杀死你,是什么样的情形。”

“这也太离谱了!”薇惊骇地看着镜面上抽抽答答饮泣的,喃喃道:“难道你从阑相信自己爱的人吗?你不相信他们会永远爱你?”

“她不是不愿相信,而是不敢相信虚无缥缈的‘永远’。”风轩叹息一声,抚摸镜面上伤心流泪的,说:“茱萸,可怜的——在她封入镜子的时候,我已经看到她是什么样的妖。虽然杀死了辜负她的人,却只是让她的心多一道伤痕。明明怕得不敢再爱别人,却还是渴望有人对她真心相许。在数不清的虚假诺言之后,她害怕失去爱人,更害怕‘轻信’会让自己受更多伤害。可怜的茱萸…”

薇张了张嘴,看着这一对古怪的情侣,想说些话缓和气氛,但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轩的手抚上铜镜的裂痕,柔声说:“茱萸,凭你的力量,永远不能弄破这镜子。你是在考验我,对吧?你其实是想看看我会不会为了爱你,自己打破镜子。”

茱萸的声音仍在哽咽:“你可以看到真实,我也不必隐瞒——风轩,你会为我那样做吗?”

风轩从容地坐在镜子旁边,用他的非常好听的声音说:“在我回答之前,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

很久以前,有一对出身显赫、门当户对的少年男。他们在父母的安排下成亲,直到新婚之日才第一次见面。不过这没有关系——在新娘的盖头被掀开的一刻,他们坠入情网,在红烛下承诺相守一生一世。

然而那个时候,子只能有一个丈夫,男人却可以拥有很多人。年轻的丈夫既然出身显赫,自然少不了姬如云。子得到的爱情是短暂的,过了三四年,她没有生下孩子,就不得不在被婆家指责的同时,和许多年轻貌的子一同分享她的丈夫。

这不是她渴望的生活。她向往的是彼此忠诚地厮守。她开始不断闹事,不断和丈夫产生摩擦。终于有一天,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重获他的心。于是她一把火烧死了所有的姬,以及和姬们厮混的丈夫,然后自己也跳入火堆里。

在奈何桥上,她的丈夫仇恨地揪着她,问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说,你去问老天爷吧。不是每一段姻缘都好,也许我们的姻缘就是彼此伤害。

接下来,她投胎为青楼名妓——这是恶毒的惩罚,是那些被她烧死的姬们怨恨的诅咒。她当然不再记得这些。青楼是自然界的缩影,同样贯彻弱肉强食的法则。她每天顽强地活着,期待有一天能遇得良人。

有一天,她遇到一个风姿潇洒的客人。最初,她只是像往常一样,估算他口袋里有多少钱。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开始盘算此人是否可以托付终身。

青楼中的山盟海誓最不可靠,她一向知道。然而轮到自己身上,她却宁可相信那是他的真情流露。他答应为她赎身,她不贪求什么,哪怕一个的地位也好过青楼头牌。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她越等越着急,而他的恩爱渐稀。他的身影从她身边消失时,她发现他又看上了青楼中一个年轻貌的新秀。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愤怒,没有流泪。在那位新秀生辰的日子,她送上一份礼物,看着他在这年轻姑娘的身边嘻笑,对自己既不多看一眼,也不避讳。

于是她抽出怀里的剪刀,刺死了他,没有手软。旋即她也从楼上跳下,魂归九泉。

这一次,奈何桥上她问他:我这样全心全意待你,你为什么要找别的人?

他回答:世界给男人这个权利,而我只是个将这权利视为理所当然的普通男人。

她寒着脸点点头,孟婆汤的凉意一直透到心里。

她虽然杀死了负心于她的人,娶不觉得安慰,只是让自己又受一次伤。

然后,她又转世了。

“那个倒霉的人转世成一只,就是我,对不对?”茱萸在镜中哽咽,“我就是这样的命,即使变成精,也要不断被别人抛弃。”

风轩平静地摇摇头,说:“不。世界没有给人权利,她便转生为一个男人,虽是地位卑微的匠人,却能在年纪很小时打磨出世上最好的镜子。因为他在打磨时,虔诚地期望每个照镜子的人都心如明镜,看清男人。后来他死了,成了镜子精灵。”

薇咂巴咂巴嘴:“原来那个倒霉的人是你!”

风轩苦笑一下,继续说:“可是,在他成为镜精之后的某一天,一只忽然闯入他的领域。他看它第二眼的时候,就知道它的真相。镜子的主人说,他应该守着这只,直到它消弭。但是…他看到真相时,就知道他做不到。”

空和小留听得入神,异口同声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曾经有过姻缘,他不想再彼此伤害。”风轩对镜子叹了口气,“茱萸,在这个故事里,你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男人。”

小留嘿嘿一笑:“抛弃别人的,必被人抛弃——,这样一想,就没什抱怨了吧?”

“我不管,我不管!”茱萸提高声音叫起来:“别用虚无飘渺的报应敷衍我!我不在乎以前是什么光景,我只在乎能不能得到将来的幸福。”

“如果我打碎镜子,你就能得到幸福?”风轩温柔的声音依然从容不迫,“难道说,只有彼此伤害,才能证明我们十分在乎对方?那么,那些愿望呢?”

他轻声说:“在我对你不理不睬的时候,你滔滔不绝地倾诉自己的愿望:去找传说中的昆仑,去看看极西之地是否有传说中的佛祖圣境,去找海中那棵曾经供太阳休憩的若木,还想验证龙家仓库的甬道是不是通往龙宫…”

空的眼睛转了转,恍然大悟。“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往西走吗?”

“七十二年前,我带回了昆仑的景象——在我寻找了几百年之后,昆仑的仙人破例为我打开大门。”风轩平静地说,“然而西方圣境大约只有坚笃的心才能到达,我心里带着你,无法到达那里,只能为你带来世俗的西方。”

他叹了口气:“茱萸,让我们试试用别的方法表达爱吧…“

仓库中安静下来,许久之后,镜钮“喀喇”一声脱落。茱萸像是松了口气:“这次…别离我太远。去验证龙家的甬道能不能通往龙宫吧。”

“你不怕他在龙宫被龙迷晕?”小留贼兮兮地问。

茱萸嘻嘻一笑,“他脸上带着我给的伤,再也忘不了我啦!”

“你还能笑出来?”薇的脸皱成一团,“可恶的!害我还担心你闹出人命。”

茱萸却满不在乎:“我原本就不想闹出人命——我自从被关在镜子里,就打定主意再也不会杀害自己爱的人。其实,人嘛,只是希望自己闹别扭的时候,心上人说间软话、表示一下关心而已,也没有更高的要求。他这么在乎我,我干嘛要他的命?”她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你还小,长大一点就明白啦!”

薇哼一声,灵机一动问风轩:“你是能看到真实的镜子精灵,其实早知道她的心思,对不对?”

风轩把镜钮握在手心,压低声音微笑着说:“即使不能看到真实,我也明白她的心思。”

薇撇嘴又问:“你真要从那条甬道下去?我虽然不反对,不过要提醒你:从没有人或者精灵能走到甬道的尽头。”

“这样才有趣啊。”风轩淡然道:“也许,我可以顺便问一下龙宫的人,他们给你杯匣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如此说来,我该祝你一路顺风。”薇托着腮想了想,说:“你这一去,不知需要多少时日,万一遇到危险,岂不是让茱萸担心?我送你一件解决后顾之忧的法宝吧!”

说着,她吃力地抱起桌上的铜镜,私风轩怀中:“反正你寄居在镜钮里,茱萸寄居在铜镜里,互不侵害。我把铜镜送你,以后可以随时补充灵气,再不用担心灵气耗尽。”她看着镜中的茱萸,挤眼睛。

镜子在风轩怀中轻若无物,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镜子,皱起眉头,“龙家有规矩,仓库里的宝被能随便赠送出卖,只给拥人。封印妖魔的器物更是不能…”

“我是龙家现任家主!定规矩的祖宗要是有意见,出劳我理论吧。”薇扮了一个鬼脸,“再说,还有谁比镜子精灵和镜子更加拥?”

风轩和茱萸相视一笑:“龙家也有很多任的人,却没有一个这么任的。”

看着风轩携铜镜步入甬道深处,空有点不放心,问:“这样做合适吗?”

“我只做自己觉得不会后悔的事情。”薇耸耸肩,“在这件事情上,我连半点不好的预感也没有。”她低下头,看看脚边的杯匣。

“看来,让我觉得不安的,应该是这个东西的出现。”她抱起杯匣,低声喃喃:“你带给我的,是什么样的缘或劫呢?”

杯匣不能回答。

但薇隐约又听到了那些凄楚的叹息…

缘之六 吟咏悲歌

『我有一天会什么人吗?如果他死了,我也会不惜代价,想方设法留住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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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下,繁华的都市宛如五琉璃一般璀璨,放眼望去,尽是整洁的建筑、闪烁的霓虹。和古往今来所有的都市一样,这里的笙歌欢笑集众奢华颓靡的灯红酒绿之中,冷寂愁苦都埋没在无人问津的贫瘠角落。

在最不起眼的黑暗里,有一座低矮的城隍庙,孤零零地瑟缩在城市的夹缝中,仿佛不敢扬眉吐气,更羞于与那些高大辉荒建筑跻身同列。城隍庙里里外外的彩漆早就剥落,塑像破损、几案蒙尘——不足百年之前仍得火供奉的神祗,如今被世人遗忘。那些弱者投牒、城隍办案的故事,对如今的人们而言,只是街头巷尾尚未泯灭的传说,再没有人会当真。

然而这个晚,一个丽时髦的子走进了破败的城隍庙。

她的脚步小心翼翼,不知是畏惧阴暗中狰狞的塑像,还是担心满地灰尘玷污了她高档的鞋袜。

庙中连个跪拜的蒲团草垫也没有。这子也不跪拜,只在城隍塑像前合掌鞠躬,口中念念有词:“过往神仙慈悲,务必帮我!能得神仙解救,我一定供奉火、修葺殿堂。”说罢,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叠好的黄纸,在鼎中焚化。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怯懦的脸庞,也勾勒出黑暗中城隍那悲悯正义的眉目。子又向上鞠躬,看了塑像几眼,似乎觉得气氛可怕,便像逃走一样匆匆离去。

城隍庙外是一条偏僻的甬巷,静谧被高跟鞋“嗒、嗒”的声音踩碎。风飘过,让这子更加心慌意乱。

她在黑里慌张地疾走,耳边忽然响起缥缈的话语:“明天中午十二点,流熙街咖啡店。有人助你解难。”

“谁?!”子吓得尖叫起来,只觉得心胆都要被吓破。

周遭并没有人。她在凉风中定了定心神,机械地自言自语:“十二点,流熙街,咖啡店…”

薇居住的深山之外,有个普通小镇。三月二十三是本地的传统集会,向来平静的小镇在这天十分热闹,游人如织。大多数人只记得这天是好玩的集市,却忘了集市的由来:三月二十三被当作吉庆的日子,因为这天是本地山神的生辰。

方圆百里之内,恐怕只有薇对山神的生日念念不忘。她一大早就留下空看家,带着小留下山去了——本地山神是龙家世交,每年这天,龙家的家主都会到山神庙表示祝贺。

集市热闹非凡,山脚下的山神庙却冷冷清清。山神本人并不介意——这光景已经持续了好些年,他早就习惯。倒是薇又免不了忿忿不平,替他抱怨间。

“人心不古呀,人心不古!”几杯薄酒下肚,薇拍着山神的肩膀,无限同情地说:“想当初你为他们办了多少好事?现在连个惦记你的人都没有——换了我是你,早就发威动怒,让他们知道是谁保这一方太平。”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气盛。”山神的面容温文尔雅,看样子也不过三十上下,说话的口气溶老成:“我在这里住了七百多年,对红尘早就没兴趣,反而觉得清静最好。大千世界中的人总是这样——用得着的时候虔诚祈祷,用不着的时候就扔到一边。这种事情比比皆是,也不是只发生在我身上,没啥好抱怨的!喝酒喝酒!”

薇嘻嘻一笑,端起酒杯祝愿:“祝你七百八十五岁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谢,谢谢!”山神高高兴兴和她碰杯,将酒一饮而尽之后,充满期待地看着薇的背包。

小留知道他惦记生日礼物,笑眯眯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纸包,费劲地举到山神面前,说:“这是我们今年搜集的各种时装杂志,请笑纳。”

山神的双眼闪闪发亮,欢喜地接过来,一本一本摩挲:“哦!哦!今年流行绿——不错,我喜欢这个款式。”说着,他身上光芒一闪,原本绣着“寿”字的银灰绸衫变成了沉绿新款装。他滋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镜子,左看右看,对自己的新形象十分满意,看了十几分钟,才恋恋不舍地收起镜子,继续翻阅杂志。

薇叹了口气:山里实在太清闲了,一向没啥事做的山神终于在无聊中养成自恋的毛病。薇没兴趣欣赏他的换装表演,而且她知道,山神的心思一旦沉迷到时装杂志中,一定会把每本杂志翻来覆去看到烂,把每张图片里的衣衫在身上试穿、换三五十种颜才罢休。在这期间,他对其他事情一概心不在焉、懒得应付。

于是薇拍拍山神的肩膀,道:“我今天中午还有公事,先告辞啦!…你今年适可而止吧,别穿那些太哨的衣服——杂志上那些哨的衣服是人家演戏的时候才穿的,你也不仔细想想就往自己身上套…上次在山谷里碰到土地神,他说你的品味越来越让人怀疑,打扮得好像百年不遇的妖怪。”

“哦,哦。”山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杂志,胡乱应付了一句,从口袋里掏出一团乱麻递给薇:“每年收你的礼,我也过意不去。这个送你玩吧,收妖的时候用得着。”

“多谢多谢。”薇喜出望外,从他手里抓过那团乱麻,也不问是什么,乐呵呵地跑了。

***

借着遁地符,薇提前到了约定地点——流熙街,咖啡店。楼雪萧头天晚上已经告诉她委托人的情况,薇在咖啡店里左顾右盼,并没有找到神情怯懦的时髦子,便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欣赏街景。

大城市的热闹和山镇不可同日而语。薇从阑太喜欢繁华的表象,也不喜欢在吵闹的城市中久留,更不喜欢和陌生人来往,但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提供援助是她不能推辞的责任。

不一会儿,她在山神那里喝的酒后劲上来,她开始昏昏睡…

忽然,人海中晃过一个熟悉的背影——身材高挑清瘦,衣着干净利落。薇瞪大眼睛看清楚之后,“嚯”的站起身,冲到街上,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静潮!原静潮!”她追到那人身后,秘抓住他的手臂。

原静潮诧异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薇身上时,也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薇?是你。”

薇笑着点点头,这才想到:她和原静潮除了在浔江合作一次之外,并没有多深厚的交情。像这样在大街上又追又喊,可不是她的作风。连她肩头的小留都有些诧异地瞪着她,疑惑地咕哝:“你怎么这么兴奋?刚才在山神那里喝多了吧?脸也红了…”

薇不好意思地脑挠头,冲静潮嘿嘿一笑:“我、我刚好看到你走过,所以打个招呼。其实,也没什么事——”

“今年的生意如何?”静潮客气地问,“在附近公干?”

他的口气并不热情,薇心中也冷静下来,低声喃喃:“噢…是。你呢?”

静潮从身后拉过一个畏缩的少,说:“我在帮她找东西。”

那少的长相并不出,苍白清秀的脸上全是惶恐,一对大眼睛楚楚可怜。

薇看了看,放低声音温柔地问:“你丢了东西吗?是什么?我能帮忙吗?”

薇的长相丽,口气又和蔼亲切,少看在眼里,放宽了心,不再竭力往静潮身后躲。她一边看薇,一边用细微的声音说:“留声机,我的留声机…”

“留声机?”薇眨眨眼睛,“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爹爹给我的生日礼物。”少的鼻尖一皱,就要哭出来:“没有它,我哪儿也不去。”

“她已经在人间徘徊了一百多年,见证了四代《游证》的更换。”静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因为她最近晃到我的地盘,老板把这个担子扔给我,要我无论如何在今年年内陪她找到这个留声机。”

苍白的少用力握紧静潮的手,提高声音叫道:“不找到不行!它会到处害人、到处害人!”似乎怕静潮和薇不信她的话,她反复叨念着“害人的、害人的留声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小鬼难缠呀…”薇冲静潮嘿嘿一笑,“辛苦你啦!”

“你呢?为什么到这里来?”

“有人到城隍庙投牒诉苦。老板接了她的诉牒,把这事儿交给我。”

“投牒?”静潮难以置信地瞪了瞪眼睛。“现在还有人用这法子?真少见。”

薇点点头:“可见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去见投牒的人。”

“你忙吧。”静潮说着,拉起苍白少的手,冲薇苦笑:“要是看到古怪的留声机,给我捎个信。”

薇再回到咖啡店时,一眼看到了角落里一个怯懦的子——她的神情不安,不住地左顾右盼。她身边还有一个中年男人,身材臃肿,一副目中无人的派头。

薇微笑着走过去,在子对面坐下。“在城隍庙投牒的人,就是你吧?”

那对男看着她翩翩落座,目瞪口呆。

薇常年隐居深山,平常交往的都是些山神土地、妖精鬼怪,这些家伙不是审观有问题,就是自视甚高、不会轻易夸人…因此薇对她的外貌如何评价。她从阑学平常孩调脂弄粉,也不像山神那样留心世间的流行,所以她不知道:在世俗男的眼中,她的容貌气质几近飘飘如仙。

“投牒城隍的那件事,由我接手。”薇忽略他们惊的神情,平淡地说:“我是城隍代理人龙薇。”

怯懦的人先回过神,小声说:“我、我叫艾荻雅。这是我丈夫赵思。”她顿了顿,满腹狐疑地问:“不知道‘城隍代理人’是…”

“是让城隍之名在世间流传不绝的人。”薇简单地解释一句,又问:“诉牒上所说的事情是真的?有人用邪术招徕鬼魅?”

艾荻雅没有回答,却递给薇一个很大的纸袋。

“唱片?”薇挑挑眉,看着纸袋中红的唱片,觉得今天跟留声机实在拥。

“这是我的唱片。”荻雅叹口气,说:“我是艾璇。”

“艾璇?”薇记得某本给山神的杂志上提过这个名字。“她是个明星吧?”

荻雅点点头,“她已经出过四张唱片,都深受好评。”说着,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薇。“这个人是为艾璇作词作曲的雷凭。”

薇仔细看了看照片上的年轻人。他很英俊,面容上那种自信的光彩令人过目难忘。

“雷凭很有才华,”赵思这时插嘴道:“他和小璇感情很好,甚至已经讨论结婚。”

“可是前些天他遇到意外,不幸去世了。”荻雅抽出手帕擦了擦眼角。“艾璇不相信这个事实,精神几乎失常。”

赵思叹息着摇摇头,“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雷凭的鬼魂招来,而且让它留在唱片公司的顶楼!现在整个公司没有人敢上班。”

“招魂?她还真有两下子啊!”薇认真地端详雷凭的照片。“鬼魂和相片上的这个一模一样吗?”

“是的!”荻雅和赵思异口同声地回答:“雷凭是个很受公司器重的人,他的照片至今还挂在公司的墙壁上——每个见过鬼的人都肯定那是他。”

“而且,他还为艾璇写了一首新歌——就是这张唱片里的《吟咏悲歌》。”荻雅捂着头,好似无法相信这种事情,“这简直太可怕了!一个鬼,写了一首阴气森森的歌…我每天哼唱那首歌,几乎疯狂。”

薇拿起那张红唱片,径直走到咖啡店的前台。好说话的店员帮她把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唱针开始在凹槽上跳跃时,一段悲伤的音乐流淌出来。那幽咽缠绵的旋律和如泣如诉的咏叹,令人内心深处翻涌激荡,忍不住想起今生最大的遗憾。

薇闭上眼睛,无数音符仿佛化作敏感的精灵,从她心底挖掘脆弱的记忆。她眼前恍然出现久违的梦境——那道云遮雾掩的深渊、那张俊朗却惊慌的脸、那双她没有抓住的手…

凤炎!薇心中一颤,骤然睁开眼睛,几乎流下眼泪。

缠绵的歌声还在咖啡店内飘摇,为数不多的客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荻雅和赵思不敢再听这首歌,早鲸怯地捂上耳朵,却还是被歌声侵扰,皱着眉头泪流满面。店员的双手还在留声机上,保持着刚刚放好唱片时的样子,人却早就怔住,双目无神。连蜥蜴小留都抱着头,从薇肩头摔落在地。

歌声越来越高,悲凉的曲调加着愤慨、怨怼、惶恐、迷惑,宛如唱歌的人经历了世间种种不如意的遭遇,在竭力宣泄。

咖啡店的门窗在歌声中微微战栗,几块玻璃“吡吡”的裂开碎痕。就在人和物都不堪承受高亢的声音之际,歌声又忽地转入低吟,柔弱几不可闻。仿若催眠一般的声音从门窗的空隙溜到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脸上的神情如痴如狂。

“留声机,我的留声机!”一个苍白的影子如飞一般冲进咖啡店,继而失望地垂下头:“是我的留声机的歌,不是我的留声机…”

靡靡之音戛然而止。薇的心神仍在摇荡,忽然觉得手心一热。她立刻紧紧抓住不放。“抓住了——”她恍惚地喃喃,“终于让我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