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质问她,明明爱之深切,为何生而不管。

她像那晚一样,身子娉婷地站在月光下,眼神清清亮亮地看着他,说:“不健全的家庭对孩子造成的伤害,你想让豆豆也尝一次?我宁愿他当我是一个不易亲近的姑姑,也不愿让他在世人异样的目光下长大。”

他顿时语塞。

是啊,他们曾聊过这个话题,不健全的家庭对孩子的伤害,真的是会影响终生。

他和长安姐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可,可长宁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万一他嫌弃豆豆…”他担忧地说。

长安摇摇头,“宁宁不是那样的人,你多虑了。”

他悻悻闭嘴,承认自己开始口不择言,长安同长宁是患难姐弟,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能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要不是极度信任,长安也不会把自己视若生命的豆豆托付给他。

从那以后,他总会有意无意的在豆豆面前说长安的好话,并且‘带着’豆豆去条件艰苦的工地,去重新认识他的‘姑姑’。

这招果然见效,豆豆对长安铁腕女强人的形象崇拜得不得了。在他看来,除了威风凛凛的解放军,就是姑姑最厉害了。

哦,豆豆还崇拜解放军。

从抓周抓到一把手枪开始,到外出看到军人就目不转睛,再到百看不厌的阅兵式和军事节目,他甚至对爸爸妈妈说,长大了他要当解放军。

他拥有自己的枪械库,大大小小,不同型号的玩具枪和模型摆满卧室,有时和他正聊着天,他就会抓起一把枪,冲着手机屏幕哒哒哒哒放一梭子,把他吓一跳。

每当这个时候,豆豆就会开心大笑。

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和他…他的亲生父亲,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都说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存在,它衍生出来的关系也是世界上最微妙的关系。

或许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竟会让长安在万里之遥的非洲大陆与严臻狭路相逢,这几万分之一,甚至是几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就被他们碰到了。

而长安的心,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从开始到现在,除了严臻之外,她从不允许任何人的进驻。

是他太傻,太爱幻想了。

以为多少年的默默付出终会有所不同,可殊不知,一旦挑开这层遮羞布,他们的关系将会万劫不复。

他用手背遮住眼睛,懊恼地痛骂自己,“雷河南,你这个笨蛋!笨蛋!”

“铛铛——”门又响了。

他知道不会是长安,所以依旧盖着眼睛,声音沉闷地应道:“请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无声无息地合拢。

以为是医生来查房,他动也没动,撩开被单,露出赤裸的双腿。

可半天却没人上前检查他的伤口,就连呼吸声,也听得不十分真切。

他察觉到异样,猛地收手,睁开眼睛。

“是你!”

竟是他!

他警觉地瞪着面前这个体格魁梧的男人。

严臻卸下蓝盔,放在床尾,用脚尖踢走地上的圣女果,扯过一把椅子,稳稳坐下。

雷河南被那道深邃的目光盯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扯过被单,胡乱盖在身上,拧着眉头,质问严臻:“你想干什么?”

“豆豆是谁?”严臻忽然开口说话。

雷河南表情骤变,他目瞪口呆地瞪着严臻,嘴唇微微翕动,来回往复几次,才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大声说道:“你管豆豆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严臻眯起眼睛,目光像锐利的刀刃一样盯着神色极不自然的雷河南,“你不说,我就去问她。”

雷河南的眼里升腾着怒火,他气愤地指着严臻,“你别去打扰她!你把她害得还不够惨吗?”

严臻掸了掸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撩起眼皮,看着雷河南,“所以呢,你还是跟我说实话。豆豆是谁?他是谁的孩子?”

雷河南涨红脸,“是,是长宁的,长宁的孩子。”

“噢?长宁的。可我刚才怎么听到你说,豆豆是我和长安…”

严臻话未落尽,雷河南就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偷听!你!”

“啪!”严臻猛拍了下床体,站了起来。

“那你就是承认了!豆豆…”严臻蓦地顿住,眼里的光突然闪烁了一下,又变得漆黑,那浓墨之下的惊涛骇浪却令人心惊,“豆豆,是我和长安的骨肉!”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回忆(一)

长安一口气走到空无一人的水塔边,才停下脚步。

身旁浓郁深绿的大树被大风吹得簌簌作响,眺望远方,是气势雄浑的坎贝山,这里草木茂盛,是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栖息的天堂,这里全年炎热,没有四季更迭,只有旱季雨季之分。

她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三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砾,她闭着眼睛,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AS63项目所经之地的每一处山坡,每一处转弯…

可在这漫长的1095天里,她却只能把有限的75天留给长凌。

长凌的名字。

取自于壮志凌云的崇高意境。她希望长凌拥有一颗不平凡的心灵,长大后像鹏鸟一样展翅高飞,越过世间一切的艰难险境。

她视若生命的孩子,如同天使降临人间,给她晦涩黯淡的生命带来了无尽的惊喜和感动。

生产时遭遇大出血,每次在生死边缘游离挣扎的时候,总会被腹中生命顽强的与命运抗争的斗志拉回来,他似乎在用行动拯救她,告诉她不要放弃,不要丢下他。

她怎么舍得抛弃他呢?

从犹豫不决丢掉药片到证实怀孕的彷徨和无措,她曾几次站在王向春的门外,几次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跟他说她不去恩特斯了,

她要这个孩子。

可身上的责任却不容许她这么办,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工程,而是代表着国家,代表着集团的声誉。她就像是一个听到冲锋号的战士,已经跳出战壕准备冲锋陷阵,这个时候,要她退缩,当个逃兵吗?

不,她做不到。

婆婆恶言相向,情敌步步紧逼,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想过放弃腹中生命。

因为她爱严臻,这个如同坎贝山一样坚强,如同香淞海一样胸怀宽广的男人,是她对婚姻全部的信念与支撑。

她以为,他能与她一起想办法,度过这个难关。可他却让这一切努力与坚持都化为乌有,雨夜中她亲眼目睹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背叛,在他低头的那一刹那,婚姻的堡垒宛如沙子砌的城堡轰然间倒塌。

她心若死灰,提出离婚,他却以孩子为由,坚决不同意。

她思虑再三,主动找到妇科医生马晶,恳请她帮忙演一场戏。马晶当时陷入两难,一方面事关重大,她怕自己承担不了后果,另一方面,她又被她描述的未来愿景所诱惑,想成全小姑子。

“我会做掉孩子,你不用有顾虑。”她记得,当时,她对马晶说了这样一句违心的谎言。

马晶知道她不可能怀着身孕出国工作,这才下定决心帮她。

这才有了医院那刺骨锥心的一幕…

在恩特斯工作期间,最大的困难不是掩饰她怀孕的真相,也不是剧烈的妊娠反应对身体造成的伤害,而是每当黑夜降临,在万籁俱寂的异国他乡,那种浸入骨髓的孤独和失落感,以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影子,像涨潮的海水一样,夜夜将她吞没。

她觉得自己就要患上忧郁症了。

可在这个时候,又是腹中的生命,用一次顽强的胎动,给了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那一刻,她与腹中的小生命是心灵相通的,忍不住泪流满面,转身的时候,却意外见到面露诧色的雷河南。

这个总是对她大吼大叫,因为一个数字,一个技术细节同她针尖对麦芒的技术总工,却在无意中窥知她的秘密之后,神色复杂地建议她早做打算。

是啊,她不可能把孩子生在恩特斯。

只能回国。

可孩子呢,出生后跟着她回恩特斯吗?

不。

她立刻就否决掉这个念头。

工地环境恶劣,员工来了大半年时间都还在适应期,他那么小,怎么能受得了这里的寒风和冷雨。

可孩子出生后交给谁。

她彻夜难眠,第二天,她主动联系长宁,跟他坦白自己的处境和想法。

原以为长宁会愤怒地斥骂她,或是因为心疼她而伤心哭泣,可等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长宁在电话里足足沉默了两分钟,才压抑着翻滚的情绪,对她说:“回来吧,有我呢。”

那一瞬间,她的泪水像是从失控的闸门里喷涌而出,冲开冰冷封闭的心灵枷锁,洗去内心的黑暗和脏污。热烫的,感动的,发泄的泪水肆意流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那么能哭,一直到手机被人抢走,而她的手里多了一条毛巾,她才泪眼模糊地望着面前的雷河南,跟他说谢谢。

项目人员每年有一个月轮休。她利用这一个月假期回国生产,临走前,她把工地托付给项目副总和雷河南,送她那天,雷河南把一个红绳穿着的木牌挂在她的脖子上,他跟她说,这是恩特斯的祈福牌,能够护佑人平安。

她从雷河南那双灼热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别样的情绪,她很明显地回避了,她要让雷河南知道,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对其他人付出任何感情,她的心,不是死了,而是早就不在她的身体里面了。

回国生产,已经在律界站稳脚跟的长宁为她安排好一切,只是没想到还会有难产这道生死关在等着她。

几次昏迷的当口,她似乎都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后来,她问医生,当时,她喊的是谁。

医生告诉她,“闫震还是言真,我听不真切。当时你特别执着,我就出去和你的家属说了,说让闫震准备一下,必要时候进来陪着你生产,可是你的家属却说,这个叫闫震的来不了。”

严臻。

她喊的是他!

那一刻,再多的词汇也形容不出她内心复杂的感受,痛是真真切切的,可其中,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盖住了痛楚,让她揪着被角,闭上眼睛,无声地颤抖流泪。

护士抱着长凌来让她看,说看一眼,她就要把这个折磨妈妈的小家伙送进暖箱了。

在看到长凌之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母亲的伟大和无私,可真的看到那只有豆子大小的婴孩,看到他乌黑的头发和闪闪发亮的眼睛,那一刻,她的心顿时化成一汪春水,柔软到自己也惊奇的地步。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回忆(二)

襁褓里的小家伙,像是发出邀请一般,朝她伸出又细又小的粉红色的小手。

她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地轻轻碰触着他的指尖,没想到他竟毫不客气地抓住她的手指。

她捂着嘴,眼里闪动着惊喜的泪花。

护士笑吟吟地夸赞说:“他啊,知道自己错了,这是向妈妈道歉呢。小家伙,真聪明!”

她握着他的小手,不停地亲吻,“妈妈怎么会怪你呢?我要感谢你,是你的到来,给妈妈的人生带来新的希望。”

小家伙张开嘴,竟然打了个哈欠,似乎不耐烦听她这么说,护士哈哈大笑。

生产完第二天,一个意外的客人赶到病房看望她。

她激动地伸出手,“常妈妈!”

远在朔阳的常月梅到上海来了。

见到她羸弱憔悴的模样,常妈妈禁不住落泪,她走到床前,拉起她的手,就打了两下,“你这个糊涂娃娃!你是要让常妈妈心疼死吗?”

她抱着常妈妈放声痛哭,似乎想把心里的委屈全都倾泻出去。

常妈妈是接到长宁的电话,特意从朔阳赶来照顾她月子的,其实也不是整月,从前到后算起来,不过半个月而已,她出院后住在长宁家里,常妈妈除了悉心照顾她的身体,还经常去医院看望仍在住院的豆豆,豆豆这个小名就是常妈妈起的,她说按照朔阳的风俗,小名越是叫得普通,长大越是有出息。

常妈妈是真喜欢豆豆,原本她只是来照顾她的月子,可谁知她离开上海以后,常妈妈又帮着长宁夫妇照看豆豆,一直到豆豆上幼儿园,她才依依不舍地回朔阳老家。

有常妈妈在,即使她远在异国他乡,心里也无比的踏实。

她把豆豆交给长宁夫妇抚养一事,常妈妈起初是不同意的,她说,要是怕日后麻烦,她可以把豆豆带回朔阳老家养着,等她回国后随时可以回朔阳看儿子。在常妈妈看来,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自己养着舒坦。

“我不能那么自私。常妈妈,我和长宁失去父母后过得是什么日子,那些单亲家庭的孩子出去后又是什么样的遭遇,您比我更清楚。那个时候,我们害怕过节,因为一过节,只有我们家是安静的;在学校,我们害怕与同学们聊天,因为在他们炫耀父母的宠爱时,我们却只能保持沉默;我们害怕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害怕那些鄙夷或是怜悯的关注。常妈妈,您想让豆豆同我们一样,背负着世俗的压力长大吗?不,我不让。我是那么的爱他,在我人生最难的时刻,也从没想过放弃他,又怎能因为我的一点点私利,就让他陷入成长的沼泽地。我不能那样,不能那样啊,常妈妈。”她语声哽咽。

常妈妈握着她的手,泪光闪闪地说:“傻孩子,你把豆豆交给宁宁,你就不心疼吗?你就舍得?”

“舍不得,我舍不得!每次只要一想到与他分开,再见面他已经喊别人爸爸妈妈,我的心,这里,就像是豁开一道口子,血淋淋的,疼啊,疼啊,常妈妈,我疼,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是他的母亲,我想给他世间最好的一切,让他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健康长大。至于我,真的,真的不那么重要。”她依偎着常妈妈,喃喃说道。

“唉…”常妈妈抚摸着她的脸颊,心疼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和小严怎么就闹到这个份上了。他不像是那种人啊,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神色黯然地摇摇头。

“真是可惜呀,安安,你能不能为了孩子退让一步,和他…”

“不。”她神情痛苦地阖上眼睛,“不可能了。”

有些路,明知前方布满荆棘,可既然选择了,即使扎破脚底也要走下去。

她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人…

“经理——”孔芳菲忽然冒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可马上她就惊叫起来:“呀!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长安愕然垂眸,伸手轻轻一擦,不禁怔住。

她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

久到她记不清了。

似乎从她生了长凌回到恩特斯之后,她就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变得不爱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冰冷的气息,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从不与人谈论私事,而且,她对待员工极少说教,就是用规章和质量标尺说话,所以,员工们才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女魔头’。

她以为自己的泪腺已经失去分泌泪液的功能了,可万万没想到,她在触动记忆的轮盘之后,会发展到情绪失控的状态。

上次失态,还是闻听恩师病故的消息,她一时间无法接受,当着王向春的面悲痛欲绝,痛哭不止。

可那次是有声的,是有感觉的,而出现像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的情况,这些年来,竟还是第一次。

“谁能欺负得了我呀。”她用指尖沾了沾眼角,看着摇晃的树梢说:“今天风很大,不是吗?刚才不下心迷了眼睛…”

孔芳菲扬起脸,感受着索洛托干燥的季风,她点点头,不疑有他,“我就说嘛,经理你怎么可能哭鼻子呢!放眼整个基地,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儿,哪有人能欺负得了你呀。”

她面皮一烫,咳了咳,“你找我什么事?”

“哦,严连长找你,喏!他来了!”孔芳菲朝侧左侧指了指。

水塔边新修的小路上,一个身材魁梧的军人正迈着大步朝她们走来。

“那我先撤啦!”孔芳菲冲着长安挤挤眼。

“嗳!”长安没来由感到一阵心慌,她试图拉着孔芳菲作伴,谁知这丫头不知哪根筋不对了,竟像条泥鳅似的,出溜一下跑了。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拨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他转瞬走到眼前。

跟随他而来的,还有一堵无形的压力墙。

“什么事?”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问。

严臻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抿了下嘴唇,目光炯炯地说:“明天恢复日常武装巡逻,你,要不要去营地看一看。”

啥!

她的眼睛顿时瞪得滚圆,里面却有欣喜的小泡泡不断地涌出来。

严臻心口一紧,但仍然攥着她的目光不放。

“我,我能去吗?纪律允许吗?”她语气激动地问。

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营地,惦记着未完工的工地,天知道她有多想回去看一看。

他看着她,徐徐颔首,“可以。”

她习惯性地闭了下眼睛,双手握拳,在暗处用了用力。

看着她这些熟悉的小动作,严臻的心里涌起一阵惊涛骇浪,他目光轻闪,转过身,说:“明早八点,4号步战车集合。”

“我一定到!”长安冲他的背影喊道。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巡逻

清晨,嘹亮的集合号伴随着晨光唤醒了宁静的蒙特里基地。

维和官兵像出闸猛虎一样迅速跑向操场,列队集合。

庄严肃穆的气氛、整齐划一的队列,一张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洋溢着对祖国的无限忠诚和热爱。

“真帅啊!”孔芳菲禁不住驻足赞叹。

“肤浅!一看你就是个外貌协会的。男人漂亮有啥用,关键是要看第一眼的feel,看你俩有没有撞对眼儿!你懂不懂!”旁边有人插言道。

嘿!

孔芳菲偏头一看,身边站着的,竟是那个心理素质最差的九零后,上次严连长护送他们回基地,那个被不明武装人员吓得跌跤的龙建员工,小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