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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悄悄地来临,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一个瘦弱的少妇在街口下了公交车,撑起一把绿伞在雨中慢行。风摇拽着她蓝色连衣长裙的裙摆,旁人望去她好像轻飘飘地在水上行走。边走她边时不时举起一手掩着嘴咳嗽。到了教堂门口,她收起伞放在门边,对教堂中央安放的骨灰盒肃然起敬。双手合在胸前,她闭上眼默默致哀数分钟,接着手拂过一排排的长板凳往前走。寻至前面第三排靠中央的第三个座位,见着一个肩披浅灰色毛线衣的长发女人,她伏低腰身轻声唤道:“王老师。”

趴在前排椅背上阖眼休息的王晓静惊醒了。她眯眼打量站在她面前的少妇,对方的一头短发和过于消瘦的脸令她几乎认不出来:“许知敏,你怎么来了?”下午墨深曾向她致歉,称妻子抱恙不能亲自来参加葬礼。

“王老师,你瘦了很多。”许知敏坐她身旁,眼睛里露出关切。

“我看你才瘦得不像人形。”王晓静摸到她的手湿冷,连忙脱了自己的毛衣披到她身上,“你看你,剪了头发。”

“这样精神一点。”许知敏不在意地笑。

“我看看。”王晓静抚摸她的脸真是瘦了一大块,疼道,“墨深说你病了,你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呢?”

“没事,就是天气变了就要咳嗽。”许知敏对自己的病轻描淡写,对葬礼却是十分关心详细地询问。

王晓静打断她:“墨深肯定气急了。你是趁他去上班跑出来的吧?”

许知敏噎了口唾沫,低声嗯。

“我得打电话让他来接你。”

“不了。他有急诊手术。”许知敏慌忙摁住王晓静的手,转移话题,“怎么教堂里只剩老师一人,肖老师今晚不陪你吗?”

“肖和晓生去了与这家教堂的牧师谈点事。”王晓静答。

“喔。”许知敏听好友方秀梅叨念过,单位里前几天有一个长得超级帅的男人露脸,大叹可惜自己没有机会见一见,据闻那人是王晓静的朋友叫做林晓生。对此大家终于明白为什么王晓静至今不结婚了。许知敏倒是不这么想,在她看来,老师比较可能会与肖祈在一起,她的丈夫墨深也赞同她的观点。

环望一圈,许知敏指着右手边一排位子说:“好像是前年,墨深带我来过这里,就在那坐着。”

“我第一次听说墨医生是基督教徒。”王晓静好奇。

许知敏慢慢述起溯源:“当时我不知道我姑姥姥得了绝症。他带我来这里对我说,他不信神,但是为了某些人愿意向神祈祷。”

王晓静念及自己给母亲祈求的平安符,黯然叹道:“神也无能为力。”

“虽说人终究逃不了一死,可是信仰能给予人力量和信心,尤其是当你身处绝境的时候。”

“你这话也没错。”

“你知道吗,老师?我的结婚戒指是用十字架打造的。”

王晓静吃惊地细瞧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是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银戒,竟是有故事的。

“就在我姑姥姥去世之后。他想遵守我姑姥姥要他守护我的遗愿,把祖辈留给他的银质十字架打碎铸成戒指戴在自己的小指上。我并不知情,甚至误以为是哪个女人送他的。他求婚的时候把戒指脱落戴到我手上,我后来从他妈妈口中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他真大胆,居然把十字架变成戒指。”王晓静惊叹。

许知敏对丈夫的“离经叛道”是见怪不怪了,笑道:“墨家对于子弟的信仰不做苛求,各人因自己所求而选择信仰。对于墨深来说,信仰只不过是心灵的一种寄托。形式并不重要,重要在于心。”

“没错。形式不重要,重要在于一颗心。”

在她们对谈中忽然插入了一名男子的嗓音。两人双双转首。英俊挺拔的男士从教堂一侧的小门现身。他穿着黑色的衣服,手捧着一本黑皮书,有着油黑的头发和温煦的眼睛。他的微笑在这阴雨天气里是阵明媚的风,可拂去角落里暗暗滋生的霉湿。许知敏心思这人是老师的神秘友人林晓生了。

林晓生走过来。王晓静向他介绍:“我的学生许知敏。”她凑近他低声加一句:“就是我说的那位肖的病人。”

教堂里天顶的大吊灯没开,只有一排烛台的光在夜风中微颤。林晓生仔细观察这个年轻女人的脸,五官秀美,两颊红晕偏显病态,嘴唇发暗,不时咳嗽。是典型的心脏病症状,而且病的不轻。昨天他向肖祈拿了她的病历,昨晚看了一下。肖祈对他说,墨家曾想过把她送到北京阜外或是美国动手术,但是病人本人不愿意。他问起原因。肖祈头疼道:“你如果看了这病人,就知道《红楼梦》里写林黛玉的那两句套在她身上正合适不过,聪明又敏感的女人。我把她的病说重了,她就要逃。把病情说轻了,她不睬你再三的叮嘱,只顾做自己的事。我们不敢告诉她实情。她觉得自己的病不重,去北京去美国都是浪费钱,在自己单位治了就好。墨家只好想尽办法请名医过来给她主刀,还得瞒着她,怕打草惊蛇她又跑了。”林晓生听了对于这个喜欢落跑的病人感到新奇。肖祈说:“等她成了你病人,你就知道头疼了。要不是她是我学生的老婆,我是一点也不想收她,找罪受的。”林晓生今夜见了许知敏,理解肖祈大喊头痛的原因。这个病人没有一点自觉性,明明身体不舒服还跑出来淋雨。

许知敏低着头。她觉察得到这个男人对她不满。这种不满的眼神近段日子她见得多了,肖祈、墨深、她一帮子师兄师姐和以前单位的同事。看林晓生笑容敛了,她心生忌惮缩了缩脖子。

望到她似是怕冷,王晓静赶紧把毛线衣往她脖子上拉拉,心底叹了口气。许知敏的病她是从石青青口里听说的。石青青说,她那个病不好治,所有知情的人都瞒着她。偏偏许知敏是个不喜欢偷闲的人,人家叫她休息她当耳边风,肖祈一帮人差点没被她气死。因为每次都是突然发作急急忙忙送到急诊,打完吊针好了她就自个跑出院。王晓静抱有疑问,病人不是行过一次介入手术后出院的吗?石青青答:“没根治,她新婚回趟老家受了寒,复发了就一直不能见好。内科治不了,只能靠外科了。你知道墨家底细的,墨家很紧张她。还有,朱建明也紧张她的病情。这就怪了,朱建明和墨家有关系吗?”听到此,王晓静醒悟当年是谁指使她带信去北京找墨深杨森,目的是要给她和肖祈见面创造机会。肖祈来到R市后,不仅是石青青和张佑清,单位里的人基本对肖祈都非常客气。她知肖祈那份为人,没有特别的功利心,但是有机会给他爬上去他也不会拒绝。一个非常现实懂得审时度势的男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肖祈回来,一看见许知敏暴跳如雷:“你和我约定的三条你一条都没能办到。你明天给我回病房去!”

许知敏脸色微变,绞着眉申辩:“我只是来看看老师。老师的母亲去世了,我不能不来。”

“你继续狡辩,许知敏!我不想和你多说一句,尽浪费我的口水。”肖祈摆手。

“既然是浪费口水,那就不用说了嘛。”许知敏咕哝了句。

肖祈瞪道:“你还有理了!”

王晓静是想笑又不敢笑。这个时候一笑再触怒肖祈,八成他连她都骂上。林晓生笑不出来,这个病人可是以后自己要接手的。一个医生如果不能让病人老老实实按照医嘱行事,等于是无效的救治。

“好吧。我回去。”许知敏怏然道,“出个门像是越狱似的,就差没拍成部美剧。”

王晓静忍不住了,笑了一声接到肖祈的怒视急忙捂住口。清清嗓子她对许知敏说:“我看墨深下班没有,不然找他弟弟墨涵接你回去。”

“我打电话叫他们过来。”肖祈忍着一肚子火走到一旁打手机。

大概是刚才过于激动,许知敏一只手掩住嘴使劲地咳嗽起来。肖祈沉着脸回头问:“你的药呢?”

“没带。”许知敏答完又咳,咳着咳着气息稍喘。

第五十四章

肖祈抓她的手搭脉。林晓生观望着问:“怎样?”肖祈摇头:“你摸摸。”林晓生摸住她手腕的脉搏。许知敏缓过气,问:“你也是医生吗?”林晓生与肖祈对望了一眼,表明身份:“我也是外科医生,将来会在你的手术里帮忙。”许知敏疑惑地望向王晓静。王晓静抚摸她的头发,说:“林牧师医术很好。你尽管可以信任他。”许知敏皱皱眉:“肖老师可以给我开刀啊。张主任也行。其实我觉得不用,可以找一个主治医生。又不是大病,墨深尽是瞎担心。”

另外三人正想着怎么答话不会伤到她。门口跑来一个俊小伙子,此人是墨深的弟弟墨涵。他对肖祈几人行了礼,蹲下来对许知敏急道:“知敏姐。你留个信就出来。我哥和我爸妈急死了。”

肖祈拍拍墨涵的肩膀:“赶紧带她回家吃药睡觉。千万别淋到雨。”

墨涵点点头,扶许知敏离开。许知敏依依不舍地拉王晓静的手:“老师,我来主要是想对你说声谢谢的。如果在北京不是你那张照片,我说不定已经客死他乡了。”

“不要胡说!你年纪轻轻的,日子还长着呢。”王晓静严厉地批评她。

许知敏富含深意地望了望林晓生和肖祈,跟墨涵走了。

待那两人消失,林晓生问肖祈:“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她古灵精怪,难保从什么地方听说了什么。”肖祈一副难办的样子。

王晓静忧愁道:“她的病究竟怎样?”

两人均不正面答她。肖祈拣起许知敏落在椅子上的毛线衣给王晓静重新披上,说:“交给我们就行了。”

王晓静抱着手,扫眼他们俩:“行。我不问了。搞得好像国家机密似的。我要是许知敏,也会发癫。”

两名男士是哑巴吃了黄连。他们不是不能说,是以为说了徒增她的烦恼。她刚痛失亲人,如果再遭遇学生病逝…肖祈深思后,对她坦白:“手术成功率只有对半。”

王晓静不敢相信,看向林晓生。林晓生答说:“病历我刚接手,没细致研究。但是类似这种个案我在美国是见过的,也参加过这样的个案手术担任主刀。很抱歉,病死率仍是很高。曾有个男孩在我的急诊手术台上没能救回来。可以说,如果她随处乱跑,一旦只能紧急手术,风险会高于50%。”

肖祈安慰地搂住她肩头:“只要她听话,做好充分的术前准备,风险也能低于50%。”

王晓静别过脸,眼眶酸涩。第一次见许知敏,许知敏对她说了一句“亦师亦友”。这个年轻女孩有着质朴的一面,又有着受过生活磨难而艰辛的一面。所以许知敏像是一面镜子,倒映出她的过去和现在。

“麻醉方面我会和汤姆商量,或许会请他的朋友过来帮忙。”林晓生说,“汤姆等会儿来了,你要么和他说说。”

“汤姆要来吗?”她劝道,“不需要这么多人陪我。你们都回去,我今晚一个人在这守着就行了。”

林晓生摇摇头:“不是陪你。我是想陪王阿姨。汤姆和露丝也这么想。”

也是。妈妈本来就获得这么多人的敬爱。她善良又伟大的妈妈。王晓静思念母亲,脸朝向教堂侧面的彩色玻璃窗。一片朦胧,往外望不到具体的物体,只听见雨声稀里哗啦地敲打窗扉。这令她忆起了小时候与母亲两人在家,雨大屋顶漏水,她们便是把盆盆碗碗摆在地上接水。虽不富裕,雨滴击打碗盆的叮叮当当声回味无穷。

听了一阵,她发现肖祈把她的两只手摸来摸去没有停歇。

“怎么了,肖?”她问。

“你的手一直这么凉吗?我以前不记得你的手是冰的。”昨晚他就察觉异常了,她的手要放在被坑里熨许久才能暖和。

瞒不过他,她老实说:“七年前车祸后就这样。我本来以为没什么。后来遇到张主任请教。张主任让我去做了几项检查,说是车祸术后的后遗症。左心室心肌收缩功能减弱导致末端循环不是很好。遇到天冷,手脚比常人冰凉。平常学习工作不受影响,不需要放在心上。”

他们一听,变了脸色。林晓生焦急道:“把手给我。”说着竟自拉过她的手。握起来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像是块融不掉的冰。林晓生闭上眼,便是回忆起了七年前的手术。当时没有体外循环机,也没有现今比较成熟的微创手术技术。他们必须在她跳动的心脏上动作。这对于他们是未曾有过的经历。他们冒险了,抱着她可能会死的决心。幸运!他们把她的命救回来是幸运。而在七年后他们方知这场手术留给她的是一个病根。

肖祈低着脑袋同样不能言语。七年前他们给她开刀时,作为外科医生虽有了一定的经验和技术,胆子也大,可毕竟是资历尚浅。如果车祸是发生在七年后的现在,他们肯定不会让她落下这样的病根。这只能说是命,时间是无法倒流的。

“天凉记得戴双手套,可以泡热水,但是要千万小心。因为血液循环会影响神经供给,你对热痛的反应可能会比常人弱。”肖祈切嘱道。

“我清楚,我是学神经内科的嘛。从来不敢贸贸然把手脚往热水桶里放。”她收回手,笑道。

他们瞅着她淡然接受一切的笑,更不是滋味。

不久,汤姆和露丝来了,为大家抱来了几床毯子御寒。

夜深风雨不停,教堂里愈是冰冷。每个人把毯子裹在自己身上,围坐在一块。汤姆、露丝和林晓生各捧了一本《圣经》,默默地为亡者祷告。肖祈看着王晓静。王晓静把两只手横搭在前排椅背,下巴枕在小臂上两眼望着白亮的烛光出神。

“饿吗?”肖祈问。她这几天吃得少,今晚吃得更少。

听到这个话,汤姆取出拎来的东西,有红酒和面包。“晓静,你必须吃点东西。”汤姆以鲜有的严峻口气对她说。

她接过一片面包,撕了点塞入嘴里嚼嚼咽进肚里。肖祈捧了杯开水到她嘴边。她就着喝了一口,摆头:“我吃不下了。”肖祈疼惜她,说:“我把毯子铺到凳子上,你躺一躺。”她蹙眉驳道:“守灵怎么能睡呢?”

汤姆帮腔:“不是睡,是躺。”

众人好说歹说让她躺下。她闭眼又睁眼,叮嘱:“几分钟就喊我起身。”肖祈连声应好,帮她把毯子裹实。

半个钟后,露丝被汤姆赶到另一张凳子上休息。林晓生一心沉浸在《圣经》中。肖祈与汤姆小声交谈。汤姆畅谈这几年国际格局的风云色变,一些战乱地区不允许国际救援组织进驻,仍有些人不顾自身危险进去救人,多是一些记者和医护人员。他有几位朋友不幸在那些地方遇难。汤姆挨近肖祈耳边道:“晓生也想去。我不让。只好对他说,如果你出事了,晓君和她妈妈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办?他想想就不敢说要去了。露丝常说,幸亏有晓君和她妈妈在,不然天父早就把晓生从我们身边带走了。晓君妈妈过世了,只剩晓君。你和晓君能在一起我们为你们高兴。只是,我和露丝希望晓君能继续成为晓生心里的一种牵挂,希望你不会因此介意。”

肖祈喔了声,瞟了瞟专注于《圣经》的林晓生。他是不喜欢林晓生的处事风格,然不得承认林晓生本身具有的高尚品质。诚如汤姆所说,如果不是江晓君和她妈妈,这个执着于天父的男人是不会留在世间的。

雨声这时渐小。风冷飕飕地钻入大堂的缝隙,绕过女子的脖颈犹如如一根绳索勒紧。她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林晓生手里的《圣经》跌落在地上,惊望王晓静手脚蜷缩满头大汗。

“静。”肖祈拍打她的脸,唤不醒。

她牙齿打冷战,嘴唇发紫,两手不自觉地扯着衣服。

露丝起来见到被吓,口吐英文呐喊撒旦来了:“How is she?Satan will e!”

“Rose, please Calm down, take a breath。”汤姆把她拉到一边,要她深呼吸保持镇定。然后他给了她钥匙去教堂里间把药箱取出来。

林晓生和肖祈两人在给王晓静做急救。他们掐她的人中合谷,就是不见醒。而看她的样子,不太像是癫痫。

“晓生,是不是Hyperventilation syndrome?”汤姆探头问。

林晓生摇了摇头,如果是过度换气综合症会好办很多。他和肖祈更担心的是七年前那次手术的缘故。他不由地悔恨,如果不偏执,一开始把她送到其它有条件的医院,是不是能避免这样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说来他总是在伤害她。从初始的欺骗,后来间接导致她和她妈妈出车祸。她妈妈的死也脱离不了他的干系。她是他一辈子欠的,一辈子必须赎的。他手哆嗦地解开她的衣扣,伸进衣内摸她的心跳。

肖祈接露丝递来的听诊器,问:“触得到明显的心尖搏动吗?”

林晓生摇头又点头。肖祈知道他每次遇到她的事就方寸大乱,只好自己戴了听筒把听头放进去听。

那冰凉的听头贴近她的皮肤,她挣扎地喘口气,喊了出来:“妈,妈!”张了眼睛她望着头顶的林晓生:“晓生,我妈妈很痛苦——”

林晓生吸气静心,柔声道:“你妈妈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你撒谎。我妈妈不在那,我看不见她在那。她躺了七年不能动不能说话,那么痛苦。”

“所以,你必须让你妈妈走。”

“我不要我妈妈走。我不要妈妈离开我,她会孤独。”

“不会。你妈妈不会孤独。因为总有一天所有相爱的人都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聚,永远不会再有痛苦。”

“那么你为什么救我?你可以在七年前让我死掉,我就不用这么多年这么痛苦。”

“不可能!”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人无论多苦,都得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努力。晓君,我最痛恨那些懦弱地放弃自己生命的人。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而你妈妈只是走完了她自己的人生,回归自然。你知道的。”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生死是自然规律,是不能以人的意志左右的。这些道理她都明白。自己是该放母亲走了,让母亲不用再承受人世间的苦痛。

林晓生安抚她的头,眼睛则留意着肖祈。肖祈全神贯注在听诊器的听筒上,听诊了很久。周旁的人从他那张素来木板一样的脸瞧不出征象。他收起听诊器交给露丝。露丝问:“怎么样?”肖祈帮王晓静系好衣扣子,答:“还好。”

王晓静安静地又躺了会儿觉得身子好了,露丝扶她去卫生间。林晓生问肖祈:“你听到了什么?”肖祈说:“还好。”林晓生皱着眉:“如果你同意,我要向张主任拿回她的病历档案。每年我会定期来中国给她复查。”肖祈道:“可以。当年你是主刀,又是她的主治。这点我信任你。”林晓生诚挚地说:“谢谢你信任我。”汤姆听到这展笑,笑容欣慰。他果然没有看错肖祈的为人。

王晓静没有再睡。她要露丝给她念《圣经》。露丝的中文仍有些咬音不准的毛病。王晓静边听边矫正她的读音。露丝教她英文。两人一句英文一句中文共同念读《圣经》,声音不大,语调轻慢。三个男士在旁边静听她们悦耳的嗓音,一同享受此刻的平静。

天亮了,雨也停了。

第五十五章

教堂工作人员打开大门。头一个迈进门槛的是朱建明。众人吃一惊。王晓静昨天尚想着,几乎所有人全来了为何唯独缺朱建明和张佑清几个头儿。汤姆好像知道朱建明会来。他上前迎接,说:“今天你致辞。晓生做最后的祷告。”

一个人愈是成熟,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愈会抱以笑容。王晓静看着林晓生肖祈与朱建明握手叙话。肖祈素稳健,话不多。林晓生倒是与朱建明多聊了几句,话题似乎绕着合作之类。她深有感想。七年来林晓生也变了不少,包括更会收藏起内心真正的喜恶,为了公事可以与曾经厌恶的人谈笑风生。

朱建明走到她面前,把她的手握了许久,轻声道:“节哀。”对于这个城府深沉的男子,她说不上好坏。然平心而论,四年来朱建明对她们母子是照顾有加。如果不是他有一段薛晴那样的故事,她想她会敬佩这个男子的。

“谢谢。”她慎重地回道。

朱建明转首对肖祈小声说:“好好照顾她。这段日子她肯定很辛苦。”

肖祈道“嗯”。

接下来汤姆领朱建明等人到一边落座。张佑清与肖祈林晓生对话,谈的是许知敏的事。原来她的学生昨晚回家不久就被急送到医院。考虑到肖祈不方便,墨家联系了张佑清。

“不能再拖了。”肖祈严肃地说,“再拖下去恐怕连手术机会都没有了。”

林晓生应承:“这边葬礼办完,我马上去医院看她。”

“到时科里开个小会,我请ICU的石主任和麻醉科主任过来一趟,一起商量。”张佑清说。

王晓静清楚自己帮不上什么,不禁在心底说:“如果可以的话,让我代她分担点苦痛吧。”圆形彩色玻璃窗穿透过了几缕晨光,沐浴在明晖中的天使们面容并不痛楚,俯瞰底下的世人静静地微笑。她恍然,愈是痛苦,愈是需要笑容。只有笑容才能治愈人类心口的伤。这是林晓生等人会喜欢江晓君的原因,也是她妈妈王秀珍常年保持笑容的原因。什么时候自己竟是忘了这最重要的笑呢?

随着时间推移,来与王秀珍做最后告别的人愈来愈多。同时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面孔。比如朱辰宇与夏莎。关于这两人的动向她是从阿涛那里了解的。世事难料,阿涛前年到R市出差犯了急病,怀疑是心肌炎住进她的科室。她常年跑介入室没与阿涛接触,阿涛却是对她科室里的好朋友玲玲一见钟情。玲玲与阿涛闪电公证结婚,玲玲带她到新家参观。她与阿涛撞面了,阿涛像是见了鬼放声大叫:“江晓君,你想吓死我啊。个个都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她方是得知阿涛全名为吴丁涛,怪不得玲玲说老公叫丁涛她压根没想到是阿涛。阿涛更是没料到她改了名字叫做王晓静。在她的再三恳求下,阿涛没有把她的下落告诉朱辰宇。朱辰宇在上海开了一家网络公司,去年在R市开了家分公司。阿涛被派来任分公司主管,结束与老婆分居两地的日子。朱辰宇与夏莎是在去年秋天结婚的。

阿涛今天陪朱辰宇来到教堂,抢在朱辰宇前面找到王晓静辩白:“是他爸爸告诉他有关你妈妈葬礼的事。我只好把你这几年的经历全告诉他了。”

“终有一天他会知道的。”王晓静并不介意,“我早些年要你隐瞒,是担心他父母为我的事起争吵。”

阿涛承认:“他妈妈是把你的事挂在心上,直到去年辰宇成家立业才没有再念叨。遇到这样的婆婆也是惨,只有夏莎才能对付这样的婆婆吧。”

王晓静听见后一句,笑了声。她轻轻的笑声如七年前一般的动人。朱辰宇仅凭这一丁点的笑声,在密集的人群中很快寻见她的丽影。她变了,梳了文静的长发,眉眼之间是成熟的风韵,愈加牵动人心。夏莎搂着朱辰宇的臂弯,顺着丈夫的视线见到了丈夫的初恋情人。这个鲜明转变的王晓静,令她大开眼界心生警惕。王晓静转身看见他们夫妇,微微含头致意,便是走开了。

“晓君——”朱辰宇情不自禁地唤。

王晓静没听见似的,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夏莎抚慰丈夫:“她改了名字,我们不能再喊她晓君了。再有,昨晚爸爸说了,她已经和肖教授好上了。”

“我知道。”朱辰宇低声道,“只是七年来我有句话一直没有机会和她说。”

“简单,现在知道她在哪里了。我们改天找个时间约她和肖教授出来叙旧。”夏莎答。

朱辰宇没应声。

王晓静到了教堂最末一排,悄悄牵住肖祈的手。与同事谈话的肖祈急忙回身,询问:“是不是累了?”她只把头靠到他宽实的肩膀上。

前方,朱建明在台上发表演说,台下一片安静。朱建明说完,林晓生走上台。他把一只手放在《圣经》上,先是说了一句:“王秀珍女士生前所承受的苦痛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把她的痛苦分与他人,而是把她的笑容留给了我们;因此我们要记住她的笑容,不能哭。”这句“不能哭”一下子令那些忍着不哭的人掉眼泪了。

王晓静心里恨道:他没有一次不让她掉泪的。眼眶里泪花暗涌,她扭过脸望向门口。新油漆的木门右侧杵着两个女人。一名是中年妇女,着了黑色短裙套装,戴了顶圆帽,帽檐垂落的轻薄黑纱盖住了她的容颜仅露出刻薄的下巴。一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纤细的腰身系了条黑色喇叭裙,扎了两条麻花鞭子。这两人穿着打扮颇新潮,俨是富贵人家的母女。

她不认得这两人,思索是不是过路人。这时少女开口说:“妈,台上讲话的是林晓生医生。看来姐姐是在这里了。”中年妇女应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你到时上去献个花。”少女冷睨道:“我为什么要给那女人献花。她不是和妈妈抢男人的女人吗?”中年妇女训话:“嘉嘉,不得无礼。”两母女继而在边上的角落里就座。

肖祈也听见了这对母女的对话,模模糊糊听不明白。挨他身上的王晓静打哆嗦。他低头紧握她的手:“怎么了?你认识她们?”她碎语道:“不可能。姨妈说了,我妈妈是给了那女人一笔钱,她保证打掉孩子的。”他记起了林晓生与他说过的关于她母亲的不幸婚姻,惊心地又望了望那对母女。

完结了致词的林晓生走下圣坛,抬头望见后座一名少女在向自己招手。她裂嘴露出的两颗小虎牙和两条麻花鞭子,此等熟悉的影像使得他大为震惊。葬礼的尾声,他心里惶惶然不知所措。肖祈偷偷跑来找他:“是那对母女吗?”林晓生答:“我七年前见过那女孩一面。女孩名叫于嘉嘉。她妈妈经汤姆调查,在一所美国进出口贸易小公司工作叫做于曼英。应该是她们。”肖祈质疑:“七年来她们都不出现,为什么现在出现?”林晓生脸色惨白道:“她们一直没有晓君的消息,只好从我这边下手。这次可能是尾随我来的。”他心底又加了一句:更可能是,她们看他来找江晓君了,意味着可以通过他拿到绿卡的希望又有了。

“晓君知道了吗?”林晓生忧心忡忡地寻望王晓静的踪影。

“她起了疑心,但是不敢确定。我不敢告诉她你见过那女孩。”肖祈说,“可这事迟早是瞒不住的。”

是瞒不住。王晓静在远处时刻留意他们对话。在见到林晓生烦躁地站起坐下,她心中明了。

而“好戏”更在后头。最终,江家人也来了。

第五十六章

大家皆是体面人,静等仪式全部结束和不关己的来客散尽了。王晓静把朱建明几位领导亲自送上车归来。姨妈王秀琳叉腰对向江家三姐妹:“你们来做什么?”

江家老二不忿气地回话:“好歹做过一回亲戚,来道个别。你不用这么小心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