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栀脸颊贴着男孩子的黑色羽绒服外套,数着布面横竖编排的纹理,心跳,因为恐惧男性而有些加快,但她不想放开。

就在这种矛盾的感觉里,她收紧手臂,头依靠在这条臂膀上:“唉,肚子有点疼。”

她低声说。

“怎么了?”

她轻轻笑:“你不是从小跟我长大吗,还不知道为什么。”说到后面,声音小了些。

许措看着她发顶出神,第一个念头是敞开衣襟把她裹进怀里,但迅速被否定了。因为前头有一对情侣正是这个姿势。

他想了想...

身上披来宽大的衣服,南栀微笑着抬起脸:“你这样冷吗?”

许措只穿着件灰色高领毛衣,故作一脸冷淡和无所谓的样子:“年轻身体好,脱件衣服冷不着我。”

他们继续排着队,前头情侣卿卿我我。

超市有暖风,南栀片刻就被热得手心微微冒汗,她拢拢肩上的黑羽绒服,看着少年清瘦的背影。

她其实不冷,只是喜欢这种…被人不断付出的感觉。

很新奇。

很好。

其实以前许措也偶尔对她好,但那抱着目的,夹杂轻蔑,和恨。跟现在的许措不一样。

在那天鹿子巷发生冲突的夜晚,她在酒店里彻夜难眠,想那些事的时候也抽空想了想关于许措。

当意识到他的改变时,她就想: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对她好的人,怎么都不能眼看着失去。

现在,终于在“姐弟”这个词保护下,她可以无风险地得到他的关心和付出。

心安理得。

*

路边风很大。南栀还是把外套还给了许措,男孩子要面子硬扛,就是不要。

她有点头疼。

“不要这么幼稚了,穿上。”南栀执意递给他。

许措上下瞄她,接过来,却还是没穿。就这么跟她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他站了会儿。“我很不成熟吗?”

南栀轻柔地笑,“嗯,有时候有点。”

又过了一会儿。

“比如?”

“比如就现在。”

大厦外墙闪烁着新年广告的。

南栀转头,霓虹与夜色掩映,许措的侧影线条有些硬:“外面这么冷,你不穿肯定会感冒,没必要这么打肿脸硬撑。没意义的。”

许措脸色变得不好,显然有些不高兴。

他低头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捏出一根咬着,点燃。

除夕的傍晚出租车变少,他们站了十来分钟还没有车。

许措沉默寡言地蹲在路边,手夹着的香烟,在微风里散出细细的白色。嗓音沉沉:“你喜欢成熟的。”

南栀就站在他旁边,“嗯,告诉过你。”

许措点点头,表示知道。“成熟的好,适合你,能为你解决很多麻烦。”

“是啊。”南栀说着,很浅的一笑,“你知道我不是傻白甜的女孩子,很现实的。”

许措没说话。南栀对他的声音和口吻总这样温温和和,过去这几年,不管哪次发生争吵、摩擦,南栀从不跟他发火,也不赌气。都是他各种耍脾气、说狠话。

最后和好还是她不计较。

许措狠狠吸了一口烟。

“昨天的快递是那个女记者寄给你的?”他问。

“嗯。”

“她还老缠着你做什么?那事情还没完么。”

南栀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是个什么东西。”问完,许措又顿了顿,“你要不想让我知道就算了,不用说。”

想了想,南栀还是如实告诉了他:“是个车钥匙,但其实是个微型摄像机,是我爸爸曾经送给她在电视台的哥哥的。他送给我,作为新年的礼物。”

一根烟燃尽,许措站起来,眼神褪去冷和凌厉后稍微木讷。“放心,不管怎样,我还在。”

南栀露出微笑,“那晚上你多吃点,万一又要打架,别受伤。”

他下颌微微上扬,自信过头地漫漫笑一声,“我没那么容易受伤!”

说完他站起来,把熄灭的烟头准确地一丢垃圾桶。

“……”

一辆立起空牌的出租车驶来,隐约可见是个中年男司机。

南栀看着他对车辆抬手臂的侧影,对他过分的肆无忌惮自信和脾气微微叹息。

似乎越是年轻的男孩,越是什么也不怕。

许措提着重物去打开车门,回头用下巴对南栀一指车内。让她上去。南栀钻上车后排,他才上车,关上车门。

看了会儿窗外飞驰的新年红灯笼,和人行道上各色各样面孔的人群,南栀手从后座的椅子上拿起,放往旁边。手心盖住只冰凉的大手,却不够大,握不住。

“傻瓜,再不穿上,你就要发着烧过新年了。”

许措才回头,一语不发,依她话,穿上衣服。

**

周彦搞了一桌子菜,许清文也从朋友那应酬回来,满面微笑。

南栀和许措推开门进客厅时,正见两个人在沙发亲吻。

双方都吓一跳。

周彦小女儿一样害羞地站起来,说去厨房看汤。

许措没什么表情,对许清文冷笑了一声,把东西丢在地上上楼了。他向来不喜欢周彦。

南栀也有些尴尬,但还是提上许措丢下的东西,去厨房帮忙。

晚饭在一大桌子菜里,许清文宣布了周彦怀孕的消息。夫妻俩特开心。

南栀忍着心里的不安,说了两句恭喜的话。

许措没吃几口就站起,去厨房拿水喝,此时许清文也去了旁边接电话。

碗里有筷子放下片牛肉,南栀吃饭的动作一顿,抬起眼。周彦有微微笑容:“小栀,你为我开心吗?”

南栀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的,不知是高兴还是忧伤的眼泪。点点头。“开心。”

结果这两个字,让周彦彻底红了眼睛,但她又矛盾地笑出来。似乎真的很开心。

然后周彦做了件诡异的事。她竟然伸手抚摸了她的脸,南栀愣着。“终于,我们熬过来了。”

“……”南栀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彦也没提看见黑二代新闻的事,她手指擦掉笑脸上的泪:“你也快高中毕业,上大学后要谈个靠谱的男朋友,找个成熟可靠的人,才能呵护你。”

南栀明白她的心情。

当基本的生活出现危机,人的思维就很难不现实。她和周彦一样,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所以南栀笑了下,点点头。一抬眼就看见周彦身后,捏着半瓶矿泉水的许措。

他眼神冷冷的,就站在那,似乎是忍了忍。

许清文因为心情好,匆匆打完电话回来坐下。许措低下眼,还是回到自己座位,安静吃自己的饭。

*

夜晚许清文带着周彦出门,去了一个朋友的牌局。

整栋小别墅只有姐弟二人。

各在各的房间。

打了会儿网游,许措摘掉耳麦丢键盘上。手揉了一把脸,拿起桌面的手机。

鹿皖和宋魁邀他去和八中妹子放烟花,他简单回复了几个字拒绝掉,然后烦闷一吐气,背往椅子上一靠。

他仰着头,看天花板。眼神放得很空...

过了几分钟,他一推椅子站起来,拉开门。

·

背后三记敲门声,南栀从书桌回头,“进来。”

门被推开。

许措倚着门框,眼睛在她身上转了转。南栀扭着头微微一笑,“找我?”

“没事干,来看看你在干嘛。”

他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大年三十还看书,要不要这么用功?”

南栀一边认真写作业,一边回答:“我不像你,拥有那么多,哪怕不读书也无所谓。”

她翻过一页书,“我如果我连仅有的好成绩都没了,就真一无所有了。”

许措刚坐好,手往后地搁在椅子背上,看她:“你怎会一无所有。”

南栀笔一停,发现自己最近和许措的话有点多。

她微微扯唇,想试试去适应这种变化,所以继续说:“我没有父母,没有家,在这连户口都没有,还不是一无所有吗?”

话题略沉重,许措没立刻说话。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可你拥有我,不就什么都有了?”

身形一僵,南栀转头。

窗外,远处天空烟花炸开,闪闪烁烁。

她缓缓笑出来——

“嗯,我还有你。”

一个说好的,不离开、不背叛的人。

被她温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许措眼睛眨眨,转开。

“还有一学期你就高考上大学了,到时候你会很快恋爱吗?”

南栀摇摇头,如实说:“不清楚。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气氛一时沉默。

“那到时候要找个优秀点的,别让我看着窝火。”许措说着觉得有歧义,补充,“我是说,不能太差。”

南栀抿抿笑。

许措低头,看见面前素白的手心里,一颗大白兔奶糖。

南栀笑眼眯眯,温温柔柔地说:“我的事不用你担心,先想想自己高中要怎么过吧,小朋友。”

☆、蓝雨

初十二, 夜晚下着雨。

咖啡馆前,打着各色雨伞的自行车来来往往。

南栀和许措刚落座, 余冉就亲切地张罗问他们喝什么、路上堵不堵车、安不安全。旁边是她36岁的哥哥余刚——一个身材微胖,戴着眼镜文文气气的中年人。

在几次微信联系未果后, 兄妹俩终于按捺不住, 约南栀来咖啡厅见面。

“霖哥天上有灵, 看见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又这么优秀, 一定很高兴。”余刚回忆着南俊霖, 感慨说,“你跟你父亲,长得真像, 干净又正直。”

听到这,余冉笑说:“小栀的眼睛和南先生最像吧。”

余刚点点头赞同。

南栀没说话。

余刚不自禁缅怀起青春岁月:“想那时候网络没这么发达, 所有新闻、消息都得从报纸输送到市民手中。霖哥文笔精炼,眼光毒辣, 胆子又大,他可是我们报社销量的保证。长得又风度翩翩,每天都有女读者跑报社门口送花。”

“要我早出生十年就好了, 还能跟南先生去学两手本事。”余冉一脸向往。

余刚宠溺地手指一戳她脑袋。“哪那么容易!”

许措单手支着桌沿,见南栀握咖啡杯的手指不自然地动着, 素白的脸低着,很沉默。

他一挑眼皮,不客气地直接道:“有什么事说吧,老提过去什么意思?”

余冉忙道歉, 余刚才另眼看对面,眼睛有点冷飕飕的少年。

南栀看许措一眼,对余刚说:“不好意思余叔叔。他是我弟弟,脾气有点不好。”

许措眼斜着她,微微不满。

余刚一笑,眼睛就成一条缝,“是我们没有照顾到你心情,你弟弟说的很对。实在对不起。”

南栀摇摇头。

“其实今天约你出来,一是想见见你,看你过得好不好,二来。”

余刚把录段月檬等人的那支圆珠笔摄像机,放桌面上,推南栀跟前,“二来,我觉得你很有做调查记者的天赋,想问问你有没有这意愿。”

南栀眼神一晃,对他第二个目的有些意外。

“我看过你拍的视频,很稳,视角也很好。凭你的心理素质、反应能力,还有文化素养,一定能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调查记者。”

因为即将提到的人,余刚吸一口气,胸腔内油然而生的尊敬——“像你父亲那样!”

听到这儿,南栀不由自主瞳仁颤了颤。

余刚还在继续说:“我可以帮你规划职业生涯,给你建议,给你实习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能像你父亲那样年轻有为,为世界带来光明。”

玻璃窗外,行人融入雨夜,成一片晃动的影。

余刚说完,气氛短暂的死寂。

南栀微微吸了口气,但并没考虑多久,表情和声音都很平静,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对这个职业没兴趣。”

“这不是职业。”余刚手交握桌上,认真道,“这是一种理想,很热血的理想!”

南栀就笑了一下。

这反应在余刚看来觉得有点莫名。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个十几岁的少女讽刺了,因为她表情总很轻微,连大人都难以看透她想法。

“余叔叔,属于自己的才是‘理想’。强加在别人身上,那就不再是理想,是枷锁。”

南栀看向窗外,在夜色里逐渐浮现晦暗与危险的城市,“我父亲是我父亲,而我,是我。”

兄妹俩看着她,正在想这十八岁的女孩神态思维怎么这么早熟,就听到一段石破天惊的话——

“况且人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死亡。每个人都会死,不死在黑暗下,也会死在别处。我当不了救世主,也不乎别人幸与不幸。”

南栀回头来,嗓音轻轻的:“跟我伟大父亲不一样,我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心里只有自己一日三餐。”

姐弟俩离开有五六分钟了,对面座位空空如也,余冉和余刚才从那段话反应过来。

兄妹俩悻悻对视一眼。

高高的路灯,照着有挡雨板的公交车站。

马路上的白线被冲洗一新。

南栀正襟危坐在长椅上,柔软的长发落在胸前、背后,眼神空荡。

许措举着把黑伞在雨声里回头,问:“还不想回家吗?”

南栀没反应。

他眉峰一抬。

“喂!”

眼前蓦地晃来张脸,南栀微惊吓。

许措扯唇,眼里一点不正经的笑:“好歹我也是帅哥吧,你老这样走神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南栀眼微圆,手撑座椅身体往后躲。

许措嚼口香糖的动作一停。意识到这句话,和此时距离的暧昧不妥……

他都忘了,他们已经不是从前。

“抱歉。”许措站直,摸摸鼻子,“刚我没注意距离。”

南栀轻微地摇头,“…没关系。”

见他退开,过了一会儿,南栀又补充了一句:“姐弟也可以靠近。”

许措立刻眼珠向她一斜,血液在血管里微微加速。

光线暗淡,下坠的雨滴泛蓝。

黑伞撑在他们旁边的地面,偶尔弹起滴落的水珠,银花飞溅。

南栀和许措隔了一人的距离坐着。两双脚边,雨水沿着地砖沟壑,水声“淙淙”地汇入下水道。

许措正想那句“姐弟也可以靠近”,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就听南栀问——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坏,一点也不高尚。”

花了一两秒,许措才将脑海里的旖念抽离,“什么?”

南栀看他。雨水沾湿了她胸前的发丝。“刚才我在咖啡厅说的那些话。”

许措略略回想之后,点点头。

南栀眼神一黯,低下眼,动了动自己沾染泥污的白鞋子。

许措发现她情绪的低落,“我点头是说我想起你说的内容,不是说你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