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戴着。

有时候,李若熏都觉得她有点可怕,尤其在见过少女拿着血刀的样子之后。

南栀,实在不算文弱单纯的女孩儿。

“小栀。”

听见这已经很陌生的名字,许舒夏慢一拍诧异地转头。

李若熏笑笑,伸手揉揉她头:“我们到地方了。”

医学上说,植物人是类似植物生存状态的人类。

除保留一些本能性的神经反射和代谢能力外,认知能力完全丧失。偶尔外界刺激时会咳嗽、喷嚏、打哈欠。就像一株植物。

余冉躺在洁白的床上,六年如一日的安静。

如同以往每次来探望,许舒夏都会削一个苹果放在床头。

李若熏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早不复六年前的青涩阳光,风霜而深沉:“都怪我没用,到现在还没找到伤害冉冉的凶手。”

许舒夏也不知道安慰什么好。

品尝过深沉悲伤的人才会懂,面临真正的伤痛,什么安慰都是无力的。

李若熏:“汤浩交代是个叫陈烟的女人带的人,但任我怎么查,都查不到半点陈烟的线索。”

许舒夏:“你别太自责,只要我们继续找下去,一定能找到陈烟。”

李若熏抬起疲惫的眼。

许舒夏:“生活在黑影里人不会轻易走入阳光,他们会继续作恶。”

李若熏点点头。

余冉床头放着圆珠笔摄像机,录音笔,都是她遭遇事故昏迷前常用的东西。

只能寄望她心中那坚定的新闻理想,能对她有些许刺激,将她唤醒过来。

尽管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许舒夏先下楼去车里等着,留李若熏和余冉单独相处。

过了大半小时李若熏才下楼。

但他钻上车却没心情开走,他静坐了一会儿,自嘲说:“我们都是两个绝望的人。”

许舒夏微微笑:“我不是。”

李若熏见她在看不远处的巨幅高架广告牌。那是某个豪车品牌新签的全球代言人,只有个男人回眸的背影。

她说:“我的希望,一直存在这个世界。”

李若熏微愣:“你的希望,是什么?”

“我希望...”

许舒夏微一停顿,“我的希望就是,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善良一点,对他好一点。”

李若熏慢慢一笑:“那你这目标很艰辛啊!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酒店

认识他的人, 实在太多了。

许舒夏心里回旋着李若熏的这句话,一直到车子停入小区地下车库。

“出去吃么?”李若熏下车来, 抛着钥匙问。

许舒夏合上车门,“我以为你会让我做。“

李若熏摊摊手, 难得地笑了下, 依稀有过去的爽朗。“这不心疼你工作忙, 回来还做饭, 我不忍心啊。”

任他脸上高兴还是不高兴、阴沉还是阳光, 许舒夏都是淡淡的一张脸,看着他。李若熏笑容讪讪,知道这是她的脾气, 自己锁了车。

最后他们选择去小区大门外的一家粥店。

李若熏点了五个菜。

服务员报完菜名走开。

许舒夏:“你还是这么能吃。”

“……”李若熏笑笑,见她毫无调侃、只是温和陈述事实的样子, 暗想他是捡了个话题终结者啊。他道,“舒舒, 你这样是会单身一辈子的。知道么?跟你相过亲的男生都很快娶个丑女结婚。”

“为什么?”

李若熏:“大概是觉得深受打击,认清自己,觉得高攀不上吧。”

许舒夏笑了笑, “我知道这句话不好听,所以我不会对别人说。”

李若熏宠溺又无奈。这个女孩啊, 始终还是跟别人不一样。

“是~没兴趣的人你懒得说,稍微有点兴趣说话的你也不在乎他们如何评价你。”他扒拉着餐具,“今天出任务运动量大,饿。我这个臭警察也是需要吃饭的。”

他说罢, 面前就倒来一杯热开水。

他眼神往上,碰上许舒夏笑意很浅的眼:“喝点水吧,‘臭警察’。”

许舒夏看着李若熏仰头喝水。

那个下着灰色大雨的夜晚,李若熏把她捡回去,收拾了一间房给她住。

其实她早看出来他是个假硬汉,不过没想到李若熏比她想象的还贤惠居家,隔日就置办了她的被褥、生活用品。

他说:“关心你是我现在唯一能继续为冉冉做的事。做着这些就好像她还在身边,而我,只是闲暇时帮她忙来照顾你。”

就这样,她投靠了以前最不信,最唾弃的警察。

每当有人问起,李若熏总介绍她是他妹妹。

而今回想来,那是个蜕掉身上一层皮的过程。

过去这六年间,尤其最开始那两年,她时常一遍遍想:假如,假如有个人提前把钟意抓了或者制服了,那她和许措,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一想到许措身边潜伏着那么大个潜藏危险,像隐藏在他路边的夺命地雷,她就心慌。

如果钟意牵连到他,或者起坏心伤害他,该怎么办?

她既希望许措知道他坏,又害怕他会知道那些阴暗不可见天日的秘密,而涉入浑水。

所以。

如果有人,能除掉那个魔头就好了!

神明,英雄……无论是谁只要能除掉他就好了!

是那种强烈的想法、莫名的冲动,让她突然想从事以前不屑的职业。

其实直到今日,她仍然觉得,许措是她的。

——如果成年了、出社会了,一定要找个工作赚钱支撑自己的生活,那她觉得做调查记者也无所谓。为心爱的东西做点事,为他编织个美一点生活环境。

只是这个动机。

谈不上多伟大的拯救世界的目标。

说到底,她也是为了自己……

许舒夏抿了口热水。

李若熏:“这最近要做什么工作?如果有危险你可以叫上我。”

许舒夏:“没什么特别的工作。”

想去探赌场的事许舒夏不打算说。“况且,你不是向来特别忙么?”

李若熏想了想,停筷:“别怪我啰嗦,冉冉的前车之鉴在这儿,你干什么事之前首先想的是要保证自己全身而退,这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

面对他的语重心长,许舒夏用门牙咬碎一粒硬糖——“吭”,眼神和嗓音都是无所谓:“嗯。”

李若熏饿,还在吃。

许舒夏慢慢咬着糖,每天吃一颗糖已经成为她这六年戒不掉的习惯。就像她的姓氏,每天看见这个字,心里都是甜的。

跟吸/毒一样。

只是这口毒,还带着回忆里那青涩炽热的体温。

粥店味道一般,胜在环境清雅。

隔壁桌的三个年轻女子捧着平板,歪来倒去地兴奋笑,又是跺脚又是害羞。

她们在看短视频。

“哥哥的背不是背,保加利亚的玫瑰啊啊啊啊啊——”

“哥哥!!”

许舒夏瞄过去。

屏幕上是个穿沙滩裤、花衬衫,窄脸上戴着墨镜的男星,与一群比基尼美女热舞戏水的MV。

她们“哥哥”“哥哥”的喊得脸通红——

“我真是爱极了他寡言少语、却眼神清澈的样子!!”

“我觉得是那种没感情,但又很擅长上床的男人。”

“这个甩头我死了我死了……”

许舒夏闻言扯扯唇,低头喝水。

回忆里浮现一双,时而冷淡、时而纯真的黑眼睛。

他擅长吗?

那种小秘密,她还真的不知道。

两个女郎二十几岁的样子,不是成海口音,聊着下周六去录播厅看《快乐时光隧道》的事。像是外地来追星旅游的。

这里是成海省成砚市,全国娱乐之都,每周都有很多明星来赶通告。追星的也多。

此时微信传来提示。

许舒夏看一眼,是向她举报酒店赌场的李先生通过了她的微信好友请求。

聊天界面刚弹出来,李先生就迫不及待地发了一句——

【记者先生吗?您好,我们什么时候面谈吧……】

隔周四。

许舒夏和梁超然跟总组长童堂报备过,又签了外出单,带上了实习生小安,跟李先生见面。

约的地点在家咖啡厅。

李先生是个面黄肌瘦、看着思虑深重的中年人,坐下来就直奔主题的讲起经历来——

“我打了几次110报警,结果派出所根本没有行动,只有一次出了警,可没两天赌窝又卷土重开,我断定这里头有猫腻!所以没办法,我只能联系你们,希望你们新闻媒体能发挥监督作用,揭发这黑幕、打击掉这赌场。里面光老/虎机就好六十多台,服务小姐和保安大几十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赌窝!”

“大几十台老/虎机?”梁超然惊叹完,跟许舒夏对视一眼,又问:“您是在这儿赌输过钱?”

李先生不屑:“我是个老师,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我是听人讲述的。”

想他描述如此清晰,许舒夏凭职业直觉判断有故事,深入问道:“请问您为什么如此清楚,而且,这么执着地举报。”

男人苦涩地摇头,喝了口咖啡。

小安想插话,被许舒夏眼神止住。

等男人慢慢喝完半杯咖啡,他长叹了一声,沉痛道:“是我二哥。他在那赌出了一百多万高利贷,躲不掉债,一时昏头把自己妻子女儿双双勒死,跟着自己也跳楼自杀了。我是背着这桩仇,咽不下这口气。我的侄女很听话,还是三好学生,见过的都说可爱……”

小安发出惊声,梁超然也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许舒夏比他们淡定,只是抬起眼皮看向他,淡淡说:“赌,向来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是啊!好好一家人,一夜间就没了。”李先生不堪回想地摆头,红着眼道:“所以不能让这些坏东西继续祸害人了!想想每晚上多少人在重复我二哥的命运,我就愤怒得寝食难安!”

许舒夏:“我们会竭力而为。”

小安:“是的,大叔你放心吧。”

根据李先生提供的地点,梁超然驾车,三人前往李先生说的那酒店先踩踩点。

路上,小安还在想李先生的事:“我就不明白,那个赌鬼自己不想活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杀了妻子儿女。畜牲吗?”

梁超然:“他大概是不想她们活着受那些讨债人的罪吧。”

“可那也不能干这种事啊!”

“一个已经被逼得不想活的人,做出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这时,许舒夏说了这么一句。

梁超然把想教导小安的话吞下去,赞同地点点头。

反正许舒夏说什么,他都觉得她好聪明、一语中的。

许舒夏也确实聪明!

入台当记者两年多来,报了很多大新闻,做了七年都不温不火的《调查现场》就一路收视飙升,有些调查报道在成海广电集团和报业集团几家报纸间都有很大知名度和流传。

现在是,只要许舒夏要做的专题,一般都不会差!

就算因为一些政治敏感不能全上电视,但只要发邮件给有关部门,说有记者掌握了视频证据,多半也会很快私下查处整改。

在新闻频道人人都知道许舒夏这个名字。第一出名的是敢、能力,第二才是她的外貌。就除了没有男朋友,没啥缺的。

所以做媒的人也很多……

威远芳都酒店中英双语标志,高耸入云。

富丽堂皇的大门正对一池精妙的喷泉,穿着制服的保安训练有素,空气里有淡雅的熏香气味。

三人站在大门外仰望。

“这规格,老板可能不是一般的有钱有势,啧。”梁超然忧心,“咱们这次要碰有背景的硬茬了。”

小安:“那,那碰这种硬茬会不会有危险?”

梁超然瞥着她笑一眼,没说话:“你到时候在外头给我们把风吧。”

棕榈树,几个小喷泉,停车场……许舒夏打量完环境,低头对着手机地图定位蹙眉。

——这儿,离成海广电大厦很近。

她脑海闪过上周六和李若熏吃饭,听到那两个女郎聊天的内容。

周六,《快乐时光隧道》……

梁超然回头,见她走神:“怎么了舒舒?哪儿不对么。”

放下手机,许舒夏放了一颗在嘴里。举止间手腕上细绳穿就的手链水晶稀疏,看着实在不算很美观。

梁超然看了会儿,因为心里划过的念头而脸泛粉红。他趁小安不注意:“舒舒,你喜欢水晶手链我可以给你做一串。”

许舒夏抬头。

他摸摸鼻子,“不是,我,我看你好像很喜欢戴这种手链。”

看穿他的僵硬与羞涩,许舒夏目光悠远一瞬,空气里一张相似表情的脸划过眼前……她就改变了原本拒绝的想法,笑了笑:“好啊。”

梁超然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背影。

内心涌动狂喜,表面却风平浪静,周正的眉眼有明丽的笑容。

看着酒店高楼,许舒夏眯了眯眼。发丝被微风牵着扫上脸颊。

不会的,哪能那么巧?

就算乖乖来了,酒店那么多,住这儿的概率微乎其微。

况且,就算他真住这……他们也大概没有缘分能相遇的。

就像这些年,他出入成海广电大厦那么多次,他们却从遇不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评论 么么=3

明天更新18点左右

☆、下潜

周六晚, 20:50。

距离威远芳都酒店几百米的马路边。

车内。

许舒夏、梁超然与同组的另一个男记者杜克检查着暗访工具,考虑到危险性, 实习生小安被留在车内。她跃跃欲试,又有点害怕, 所以不停问:“我我真不能去吗?”

“你要不怕被发现, 也能去。”

“那。”小安想想, “发现了会被怎样?”

许舒夏看看她, 又看看梁超然, 摇头。

“也没啥。”梁超然绑好皮鞋鞋带,故意轻松笑呵呵抬起头,“顶多闯个大祸、丢个小命儿啥的。”

“……”

小安摸摸脖子:“那、那还是很危险啊。”

许舒夏拿上外套, 拍拍她肩,“没关系, 你在外面的任务也很重要,如果接到我们紧急情况得由你立刻报警, 救我们出来。我们三个性命都在你手里呢。”

小安浑身一肃,忙点头。

九点十分。

检查了手机电量和话费,许舒夏和梁超然、杜克下车。

威远芳都酒店是“h”形楼, 正大门有往来的住店旅客,裙楼那显得安静一些。小门的灯也不太明亮。然而仔细看, 却也有细流般的客人,一个两个三个地不停进出。

呈现一种诡秘安静的繁华。

许舒夏与梁超然对视一眼,往那走,跟在两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身后。

进门就有名壮汉保安。

他们三就混在这对老板身后, 穿过到小走廊又看见道门,左右立着两个更高大的保安人员,再拐过几道走廊,穿入地下室的小厅,立刻有一排红豹纹裙、仪态端庄的迎宾小姐。

他们往前,灯光大明、骤然开朗,赌场喧闹声迎面灌入耳朵。头皮被闹得就有点紧绷。

许舒夏一怔,梁超然也呆住了。

——这大酒店地下,竟藏着如此隐秘洞天!

穿着豹纹制服的牌场小姐分工明确,有些领客人上老/虎机,有的提着装满钱的黑色塑料袋,负责收赌客输掉的现金、或者分发赌客赢的钱。

红灿灿的一沓沓百元人民币,把把过现。绝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