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客咬着烟、盯着老虎机杀红眼,牌场小姐似司空见惯,收钱发钱没一点拖泥带水。好似那一叠上千上万的百元大钞只是刚印出来的一叠纸。

许舒夏和梁超然、杜克对视一眼,过去采访从未涉及赌场。第一次见电影里才能看见的画面,活生生摆在眼前,甚至更夸张。

许舒夏穿着黑纽扣白衬衫,任谁也看不出上数第二颗四孔纽扣是个针孔摄像头,小糍粑大小的机子被挡在衣服内。

梁超然的暗访工具是块带摄像录音功能的手表,杜克拴了一根锁头带针孔摄像的H皮带。

赌场穿梭着十几名巡逻的保安。许舒夏记起李先生的叮嘱,低声提醒:“速战速决,我们不能参赌,总不上机很快就会被发现。”

梁超然点头。

杜克:“必须凑近点,拍清楚机子操作画面才行,这太远了。”

许舒夏:“走。”

三人挑中离他们最近的那台老虎机,正想过去,便被一笑容可掬的牌场小姐一拦。

“三位是上一台机还是各挑一台呢?”

见她身后就是两个牛高马大的保安,虎视眈眈,杜克说话有点不利索:“先、看一看。”

这些人十分机敏,看杜克神态有点慌,就立刻警惕起来。

“嗤。”

一声娇笑。

许舒夏挽上梁超然的胳膊,“你弟也太没见过世面了。”

梁超然打扮得阔气成熟,立刻反应过来,扬下巴一推杜克,粗声说:“怕什么?哥带钱了!扣不了你人。”

许舒夏跟着嘲笑杜克,随后道:“小妹子,我们先看看,让小弟稳一下心情。”

她换了副略风尘口吻,一拉开黑色背包,刷刷塞满了一大扎人民币。“不然一来他什么也不懂,真金白银输了也可惜嘛。”

见那一包钱,牌场小姐和大汉立刻喜笑颜开,说了几句发财讨喜的话,往别处走了。

松了口气,许舒夏松开梁超然的胳膊。梁超然一面松口气,一面又对着空空的臂弯惆怅。

“还想挽着?”许舒夏问。

“……”

是啊,可是他怎么好意思说?梁超然摸摸脖子。

许舒夏松松捉住他臂弯,笑:“大老板可不会有这么萌的表情,注意你的演技。”

梁超然立马正色,一面还是在想:今晚的许舒夏,对他好像很宽容。

对事件的报道尽可能详实、具体,最大限度去发现事实真相,是调查记者的基本职业素养。所以对细节的把控当然越精准越好。

他们挑中一台老/虎机,一个秃顶中年男人。

男人身子伏在机盘上,手飞快操控着按钮,红眼珠子快瞪得从眼眶跳脱出来,赌得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兴高采烈,像病入膏肓的躁狂者。

七百、一千、三千……

牌场小姐提着口袋一扎一扎地把钱收进去。他输掉一沓立马再抠一沓,没丝毫心痛的感觉,快速开始下一盘,暴躁又执拗,越挫越勇。

许舒夏眼看他钱口袋越来越瘪,脏话也越骂越狂。

旁边一台机子,一个甲亢的大嗓门男人正揪住个矮个青年——

“小高!再借哥两千!”

矮个青年劝道:“马哥,我看要不算了吧,你一晚上就把今天发的工资全输没了,回去怎么跟嫂子交代?”

“就是不好交代我才必须翻了本才走!”

“烂田刨泥鳅,越刨越深。我就怕你越赌越输啊。”

“那我这些钱也不能白输了啊!你借我我肯定还呀……”

这地方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比李先生说的六十几台还多,看机子新旧程度像是刚扩容的。各个赌客长相不一,表情却如出一辙地狰狞、痴狂。

梁超然低声感叹:“赌瘾如毒瘾,上头了人就不清醒了。”

杜克点点头。“

许舒夏则没什么感触和表情的样子,眼睛敏锐地在乌烟瘴气中暗暗寻找。

梁超然:“舒舒,你在找什么?”

“我们把这基本转一圈了。”许舒夏低声说,“却不见我们刚才跟的那两个老板。”

经她一提醒,梁超然与杜克才发现这一点。

意识到:或许这个大厅只是个小面额场子。

那……

梁超然和杜克暗暗惊心,却不敢表露出来,跟许舒夏一起再看一圈,寻探“豪赌”之处的入口。

然而距离他们进入这里已过去大半小时,先前的牌场小姐与巡逻保安,已经开始不断盯来。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梁超然:“到底在哪?”

凝了凝眉,许舒夏往一处看,那道门不起眼,却守着四个保安,分立两边的四个牌场小姐衣着也比这个厅的小姐体面。

她正往那走,便被一堵结实肉墙挡住路。一顶保安帽几乎塞不下满面横肉的男人脸,他凶煞地盯着许舒夏:“你们三个怎么还不上机?”

又一保安上前夹在她另一侧:“我看你们不是来发财的吧!”

梁超然心悬起来。

“你们就这服务?”许舒夏却慢悠悠又趾高气扬地说,顺便掏了一扎钱在手里拍,下巴一点里头,“来这转半天也没人招呼我们去合适的场子。”

梁超然操着家乡的沿海口音说:“这大厅都是渣渣钱,有什么好玩。有豪耍的地方也不给领路,瞧不起人啊?”

牌场小姐看许舒夏那一包现金,犹豫了犹豫,态度还是缓和下去:“实在不好意思啊,里面三厅只接待VIP客人,你们没有VIP卡的话就……”

“就是说,有钱还玩不了?”许舒夏扯唇笑,全不似平时的清冷神态,斥道:“没见过你们这种的!”

牌场小姐犹思量了下,喊了个小领头的来。

“女士,真是对不起啊我们内厅只接熟客。”她顿了顿,看许舒夏容貌姣好,很有种有钱人的气质,有改口,“或者您让咱们先看看您的赌金?如果匹配得上标准呢,我们也可以给您立刻办一张VIP卡。”

许舒夏心中一愣,梁超然和杜克也心知不好,他们统共就带了八万块钱。

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人,哪有那么多闲钱……

看两人脸色不太对,牌场小姐和保安起疑,脸上便有点凶气。

“一百二十万。”许舒夏举起一张银行卡。“够么?”

小领头呆了呆,立刻换上笑脸:“够,完全够了。请这边来——”

梁超然松口气,正要跟许舒夏一起过去,此时了蓦地几条人影从内厅快步冲出来。

大厅里,十几个保安开始迅速清场。

“有人报警,警察四十分钟后到!”混乱中就听见这么一句。

一时人仰马翻。

小领头也顾不上带人去办卡,散进乱糟糟的人流里。

混进内厅的计划失败,许舒夏、梁超然和杜克蜂拥挤出去。

先前进来的出口,鸡脱笼一般泄出一片人,马路也热闹起来。

小安在车边等,探着头。

几分钟后许舒夏走来,身后跟着梁超然和杜克。

许舒夏:“你报警了?”

小安松口气,脸色都急得发白:“看你们一直没出来,个个电话都打不通,我一时紧张你们安全就~~”

许舒夏和梁超然、赌客一看手机,果然收到有漏接电话的系统短信。

梁超然:“可能是地下室信号不好,没接通。”

杜克:“没事,虽然内厅没拍到,但我们拍到的内容应该也够了。”

许舒夏是这个专题的编导记者,负责内容规划,闻言点点头。

几人才上车,检查着摄像视频。

刚才一同出来的赌客四散逃离,威远芳都酒店的h楼裙楼前渐渐冷清。

“舒舒,你那张卡里真有一百二十万啊?”梁超然问。

许舒夏用电脑导着视频:“嗯。”

小安、杜克都哇了下,梁超然笑:“原来我们身边还隐藏了个白富美啊!”

许舒夏:“有这功夫调侃我,不如赶紧开车立开吧,万一被发现就糟糕了。”

闻言梁超然立刻正色,去驾驶座开车。

SUV朝着广电大厦方向行进。

双向车道。许舒夏联络完总组长,靠在车窗,手里拿着银行卡,对旁侧马路偶尔驶过的车辆发呆。

这是许措当年准备跟她走的钱,当时就交给她了。

那臭小子,真是有钱啊。

命好的让人嫉妒。

许舒夏从没纠结过要把这笔钱还给他,拿得心安理得。她是真心想跟他的,作为他的女人拿他钱有什么?她是这样想的。

只是,再穷的时候也没舍得花。

因为那一分一厘,都曾是一个少年幼稚青涩的真心。

迎面一阵强光晃得许舒夏,一辆灰黑色商务车飞快驰过,身后还跟着两辆类似保镖作用的车辆,紧接着又是密集混乱的车流。

一些女孩子在车窗呼喊——

“哥哥晚安!”

“哥哥要照顾好自己啊——”

“好好吃饭,保护好胃——”

……

人数多,嗓门也不小,马路闹喧喧。

小安被震得一激灵: “我的妈呀、这阵仗!哪个巨星来我们台里了——

杜克笑了声,说:“能是谁,许措啊!我姐、我妹迷他都迷疯了。”

“这真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妹妹。”梁超然开着车说,“两星期前就逼着我帮她要签名,幸好今天出任务!”

许舒夏眼皮一抬,从车窗回头。

密集的队伍已经转瞬驰远,灰黑色的明星座驾早已消失在城市烟尘里。

☆、微雨

酒店地下赌场的新闻周二晚上频道播出, 迅速占据各社交平台搜索热度榜。市民反应强烈,疯狂@威远区公安局和市公安局。

警方出了通告, 表示正在全力侦办。

李若熏是看见新闻才知道,许舒夏又背着他搞了事。

“威远芳都的老板是外地人, 我都打听不到背景, 估计关系很深, 你小心点!”

杯中升起热气蒙得眼皮热热的, 许舒夏听着电话抿一口水, 眼神平静:“哦。”

李若熏:“以后你要是想干点什么,提前跟我说,我至少给你打听下对方背景。”

她懒懒放下杯子:“不用。”

听她这态度, 李若熏到嘴边的、想提起某个人的话,犹豫之后还是吞下去。

他改了种说法, 语重心长:“就算你不是很热爱自己的生命,也不能这样无所谓的对待自己, 明白吗?你这样太不要命了!”

挂掉电话,许舒夏慢慢看着邮箱里爆满的反馈信。形形色色的人,说着各种各样的话。

一封闪着血淋淋人脸的邮件突然跳出来!

图下还有两排恐吓话。

她微一愣。

随后无所谓地×掉页面。

其实当一个人心死过, 就不会再有多少恐惧和忌惮。

况且这种无头恐吓邮件她不是第一次收了。

今天工作完成了,又临近下班比较闲。许舒夏旁边, 小安正跟另一个女同事讨论近期卫视频道录播的某综艺。

“我好不容易找到卫视频道的人弄的,这票可紧俏了。”

“不是没什么人看么?”

“第一季是没什么人看,但是这一季更换了有许措!许措啊!你说爆不爆?”

接着女同事激动了,嘴里一连串“啊啊啊啊”, 央求小安给张录播厅的票。

看下班时间到,又没别的事,许舒夏拿起包。

小安抬头急问: “舒舒姐要票吗?《音乐教室2》,有许措哟!!超稀缺资源。”

许舒夏脚步停顿,微侧脸, “不要了。”

她淡淡一笑,“我对明星,没有兴趣。”

鞋跟声走远,小安呢喃:“措神这么帅都不感兴趣,姐姐是不是……”她想到那次在雨中撑伞,脸顿时又冷又热:“喜欢女的?!”

“谁喜欢女的?”

梁超然刚去总组长办公室出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小安心直口快:“舒舒姐啊!我觉得,追她的人那么多,她一个都不喜欢,说不定……”

梁超然正掏着外套兜里的水晶手链盒子,闻言狠狠一懵!

心飕飕地凉了一截。

公交扶手摇晃,人不多。

许舒夏抱臂靠坐在坚硬的塑料座椅上,望窗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邮箱的恐怖邮件,或者小安和李阳阳说的综艺。

她在小区前一站下车,走在春雨迷蒙的人行道上。

她不爱打伞。

任雾一样的细软雨丝凉在身体上。享受着这安静,心情平坦无波。

没有难过的事发生,就是最好的时刻。

六年来她一直这样过着。

脚步停下,她仰望商厦外墙大幅的手表广告很久。

背后的马路,绿灯倒数,更换成红灯。

停堵的车流里,一辆超大号SUV停下。

四面车窗玻璃全部贴了膜,日光到那都是暗而神秘的。

叶余看路边雨里的女人:“呵,又是你的女粉,老板。”

后排靠在昏暗里小憩的男人,微睁眼。

黑冷的眸子慵懒一线。像刚睡醒的狮子。

保镖兼司机的叶余笑着调侃:“呀,她投入得都顾不上在下雨,看来这次品牌商要大卖了。不过这女子的打扮气质还真不像普通小市民。”

后座的人才懒懒瞥去窗外——

细雨霏微,女人修长笔直的一双腿,往上及腰的海藻长发。厚密柔软。

她一动不动望着外墙的手表广告。

叶余始终没听到许措回应,往回看,见许措正用一种复杂而专注的眼神,在瞄窗外。

黑壳子绿灯亮起。

在间或的喇叭声催促里,车流疏散。

待额前细发坠下水珠,许舒夏才反应过来自己站了太久。她忙低头抚去水珠,往前走。

特意提前一站路下车,就是来看这幅广告。

现在打印技术真是越来越好了。

栩栩如生。

——她的乖乖,肩膀和背真是肉眼可见地变宽了呢。

耳畔城市低低地喧嚣。

许舒夏心坎一片恬淡,嘴角上扬。

太火的明星,可以遍布城市任何一个角落。

公交站牌、灯牌,总不是出现同一张脸孔。

就在这密集的肖像里,许舒夏回忆着,那些经年之后仍然清晰的画面。

小走廊连接的两扇门。

书桌,风铃,和少年摁在手心的圆珠笔……

他又坏又温顺,粗鲁里总是有竭力隐藏、又被她轻易看穿的真心。

许舒夏翘起嘴角,放任自己徜徉在回忆碎片里,雨水沾湿肩膀也没觉察。直到劈头一件外套盖下来。

她倏尔睁眼,但什么也看不见。

鼻子瞬间撞入衣服上“蔚蓝”淡香水的气味。

她心漏一拍。

因为从身边各种女粉哪里知道,某个人的香水品牌,就是这个。

手指撩起一角,许舒夏从男士外套下露出一双眼睛。

——局限的视野里,男人湿衣勾勒着胸膛轮廓,两条结实的手臂将黑色短袖口撑得微微紧绷。

他衣服、皮肤、长裤……乃至周身都比普通人整洁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