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乔庭然便是八只脚的螃蟹,相当横行霸道,飞扬跋扈之名,连先帝都素有耳闻,因为乔庭然曾揍过他的第四子,那一年,乔庭然只有十二岁,如今被人当面骂混蛋,乔庭然岂会善罢甘休,飞身掠动间,又是倏忽一来回,再一扇子打在那人左脸,倒坠端坐马背之后,重新摇起折扇,眉目精神致致地飞扬着,再笑道:“你求着我打,我自然不敢不打,癞皮狗,还想再被打么,有胆子你就再骂我一句!”

左脸又被扇打,那人张嘴之间,又啐出两颗血淋淋的牙齿,连掉三颗后槽牙,那人已然彻底抓狂,暴怒了声音跺脚大喊道:“王大!你眼睛瞎了么,还不快给我上!”

没听到王大的回应,却有一道裁冰断玉的女音响起,听在耳中既轻柔又利落,语调颇含英豪侠义之气,喝道:“上什么上!”

那人怔愣之间,还没回过头,一条长鞭已凌空呼呼卷来,“啪”得一声抽落在他脸颊,瞬间开出一道殷殷艳艳的血痕,那道动人的女子声音再度响起,喝道:“你们这些个烂乌龟,连姑奶奶也敢调戏,活腻歪啦嘛!”

红衣翩翩间,那人的随行之伴,在被乔庭然通揍一次后,又皆被刚才他们得意戏耍的漂亮姑娘,一人甩了一大脸鞭。

从被调戏的柔弱女子,突然化身成比汉子还威武霸气的女侠,如此变故丛生,峰峦迭起,一瞬之间,连乔庭然都不由目瞪口呆,更何况方才围观的一众人群。

那女子一身浓丽的红衫,是逼人的光彩夺目,眉目却如轻潇薄绡的冰凌花一般,嫩若春葱的指尖,玩转着一根银丝软鞭,冲乔庭然挑眉一笑。

乔庭然的心,被她笑的动了一动。

昌平街中出现斗殴事件,一队巡逻官兵忙秃秃的赶来,领头小队长的嚷喝声远远传来,道:“天子脚下,谁胆敢闹事!”

连掉三颗牙的那人,立即大声嚷嚷道:“刘国才,快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巡逻小队长刘国才,本气势汹汹的赶来,在听到陈貌林的这把嚷嚷声音后,登时就脑仁发疼了,继乔丞相的三公子逃婚离京后,他本以为能威风凛凛的当几天差,哪知走了一条大猛虎,又蹦出这么一只小野狼,特么的,三天两头在他管辖的地界闹事,他家祖宗到底是开眼,还是没开眼呀,这特么做得什么破官儿!

事到临头,却还不能退缩,腰间跨着佩刀的刘国才,硬着头皮近前一瞧,只见陈貌林头发散乱,唇角有一团鲜红的血迹,左脸颊还有一道不浅的血痕,差点也直接喷出一口欢快的鲜血来,特么的,谁这么有胆,替他出了口恶气!顺着陈貌林怒视的方向一看,登时暗乐变明悲!

特么的,这个祖宗什么时候回来啦!

一个是贵妃的弟弟,虽然是庶弟,但耐不住人家是陈家的唯一独苗,另一个却是丞相之子,当今皇上的亲表弟,他哪头都得罪不起,虎狼打架,遭罪的却是他这小虾米,正自犯愁地想抹脖子之际,只听一道清朗的声音悠悠道:“天这么好,都聚路上做什么,听本王的话,都回家晒太阳去吧。”

众人侧目,只见人群中缓步走出一人,身穿一件宝蓝色华服,袖领口均绣着黑色的繁复花纹,体格修长挺拔似松,面容极是年轻,双眉修长入鬓,头束玉冠,手中也摇着一把折扇,气质富贵无双,正是六王爷盛怀澈。

盛怀澈眸似寒星,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陈貌林,抚掌赞道:“景国公果然教子有方,酒醉戏美人,实在好雅兴,本王正要去御史台坐坐,刚好可与刘御史说叨说叨。”

听罢,陈貌林登时面色一变,道一声告辞,踉跄着步伐,迅速离去。

盛怀澈摆玩着手里的扇子,瞥一眼刘国才,笑道:“刘国才,还不赶快散啦,难不成,你想拿本王到宣丰府么?”

刘国才忙躬身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乔庭然却一扇子敲在刘国才的官帽上,笑呵呵道:“刘国才,你这巡街的差事,做得可真久啊。”

被一箭戳心的刘国才,领着下属,心内泪奔而去。

道路已通畅无阻,那名红衣女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乔庭然正自转头顾盼寻找时,盛怀澈已然踱动脚步,走到他后边的马车前,缓摇折扇间含笑唤道:“小乔妹妹,许久不见。”

盛怀澈如此睁眼说瞎话,乔嫣然叹了叹气,道:“六王爷,几天前,我在太后宫中才见过你。”

“小乔妹妹果真是越来越和我生分了。”盛怀澈笑容不变,又道:“我外祖母与你外祖母本是表亲姐妹,咱们也算是亲戚,小时候,我还抓蝴蝶给你玩,到了现在,你却连话都不愿多和我说啦。”

乔嫣然无话可接,只好稍探出头,招呼正在东张西望的乔庭然,唤道:“三哥,你找什么呢?”

乔庭然扭回头来,吐字极清晰的答道:“你嫂子!”

闻言,乔嫣然噗哧一声,却没笑出来,而是被呛到连连咳嗽个不停,盛怀澈却是呆了一呆,手中扇子啪嗒一声,无意识的脱手坠地。

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咳嗽止歇的乔嫣然,已然双颊绯红,略平复了气息后,只眉眼含笑的打趣道:“三哥,那你现在,是要继续和我去外祖父家,还是找我嫂子去呀?”

盛怀澈刚捡起的扇子,又啪嗒一声落地。

乔庭然翻身跃上马背,扬了扬浓肆的眉梢,道:“自然是找你嫂子!”扫一眼站在马车旁的盛怀澈,道:“六王爷,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劳烦你护送嫣然去武安侯府,改日我请你喝酒!”

说罢,拍马离去。

盛怀澈也不捡扇子了,指着乔庭然的背影,如置梦中的茫然道:“小乔妹妹,他就这么走啦…”

乔嫣然又叹了叹气,却淡定的说道:“是啊,他就这么走啦,竹雨,我们也走吧。”

盛怀澈彻底无语中:“…”

第39章 ——第39章 ——

乔娘闺名唤作虞子瑜,娘家是武安侯府虞家,虞氏先祖乃是大盛王朝的开国大将,征伐疆场,战功赫赫,且对盛世祖有过救命之恩,天下大定之初,盛世祖论功行赏,封虞氏为武安侯,世袭罔替,永享荣华富贵。

现如今的武安侯,正是乔娘之弟虞子瑾,二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龙凤姐弟,自幼同吃同住同时长大,感情甚是深厚,二人之父虞老侯爷,已年近古稀,早年行兵打仗,极为骁勇善战,老来落下一身病疾,腿脚尤其不灵便。

乔嫣然推动轮椅,走在阳光洒落的林荫道上,声音轻柔而和暖,笑语晏晏道:“外祖父,天气这么好,您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别总坐在屋子里,咱们去湖边钓鱼好不好?”

有一片落叶轻飘在虞老侯爷手背,虞老侯爷垂目扫去,翻手间已将枯叶抛飞,苍老的声音笑叹道:“小嫣儿,湖里那些条鱼,又刚长胖到能下锅炖汤,你就掐着时间,过来吃他们啦。”

乔嫣然嘿嘿一笑,语调极明快悦耳,撒着小软娇问道:“我能不能吃得到,您老说得算,那外祖父,您今个让我喝鱼汤不?”

虞老侯爷笑了一笑,道:“老规矩,你能钓到多少,全部下锅里头,如数炖成汤给你喝。”

乔嫣然展颜欢笑,道:“哎呀,舅父又该说我是吃鱼精啦。”

虞老侯爷笑骂道:“你可不就是只小吃鱼精,你每来一趟,你舅父就要再去买一次鱼。”

乔嫣然的语气非常无奈,道:“我也没法子,我每次都只想钓一条来着,哪知道鱼儿都这么听话,争先恐后咬上我的鱼竿,非让我钓满一大桶。”

虞老侯爷哈哈大笑间,雪白的胡须眉发,皆颤颤而动。

乔嫣然的钓鱼之运,一如既往的好,又是丰收满满,侯府管家瞧了瞧那活蹦乱跳的一桶鱼,心中分外惋惜,这些可都是极精贵的珍鱼,全是侯爷亲自精挑细选,养予老侯爷赏玩的,可是呀,这些价值不菲的贵鱼,没有一条能活到寿终正寝,全部都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被剖了腹剔了鳞,煮成鱼汤喝肚子里去啦。

钓鱼已罢,乔嫣然继续推动虞老侯爷,徜徉游走于阳光下,一路悠悠转转至了习武场。

宽阔的习武场上,两人正对战,数人在围观。

乔嫣然定目一瞧,缠斗的两人之中,其中一人白衣飘飘,气势夺人,正是半路离去的乔庭然,正自疑惑之时,已听坐在轮椅上的虞老侯爷问道:“小嫣儿,那个是你三哥么?”

虞老侯爷年纪已大,除了腿疾之外,老眼昏花,老耳也背,但脑子却不糊涂,神智仍然很明晰,乔嫣然应道:“嗯,是我三哥。”

“推我过去。”

“好。”

见虞老侯爷和乔嫣然过来,对战的两人已停手,围观的数人纷纷起身,乔庭然将手中的一杆红缨长枪,飞掷回兵刃架上,大步流星迈至虞老侯爷跟前,恭恭敬敬跪地叩首,朗声道:“庭然给外祖父请安。”

虞老侯爷满脸深邃的褶印,还有一处刀痕刻在右脸,温声道:“起来。”笑了一笑,又道:“庭然,你功夫很有长劲,不错。”

乔庭然神采飞扬的利落起身,笑嘻嘻得抢走乔嫣然的位置,道:“那也是全赖外祖父多加指点。”

虞老侯爷浑浊的目光,落在摆满兵刃的架子上,只见刀光闪闪剑光濯濯,叹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有悟性,又能吃苦,很好。”

乔嫣然站在虞老侯爷旁侧,笑语如珠般道:“外祖父,您说差啦,对我三哥而言,读书苦,写字也苦,唯有练功夫,他最乐在其中。”

乔庭然一指弹上乔嫣然额头,瞪眼骂她道:“你个坏丫头,又揭哥哥的短儿。”

虞老侯爷亦附之一笑,再道:“我累啦,先回去歇着。”看向眼前一个眉如双刀眼若秋水的年轻人,道:“以弘,你替我招待六王爷、庭然和小嫣儿。”

虞以弘深深一鞠躬,应道:“是,祖父。”

虞老侯爷被下人推着离去,虞以弘衣饰华贵,举手投足间的名门风范,不知比乔庭然要高出几十倍,却偏偏一见到乔嫣然,双脸会不受控制的红了又红。

虞以弘今年已十九岁,比六王爷盛怀澈还大两岁,乔庭然眼见着虞以弘和他交手许久,连口粗气都没喘,不过只瞅了妹妹两眼,脸却红得仿佛就要滴出血来一般,想到个中缘由,当下捧腹狂笑。

乔庭然狂笑不止,虞以弘脸红似血,乔嫣然抿嘴忍笑,唯有盛怀澈不明就里,他与虞以弘相识已久,自然知道,他不是见了姑娘,就能烧红脸的人,更何况是他自幼相识的一个表妹,事出反常必有因,当即非常疑惑地问乔嫣然,道:“小乔妹妹,你和大乔到底在笑甚么?”

虞以弘通红着一张猴屁股脸,忙慌张出声阻拦,急道:“嫣然,你别说出去…”

乔嫣然很给面子的忍住笑意,颔首应道:“好,我不说。”

人皆有好奇之心,虞以弘不让乔嫣然说与他听,盛怀澈便愈发想知道内情,车到山前必有路,没路也能凿一条,于是转过脸,去撬乔庭然的壁角,道:“大乔,快给我说说,你到底在笑甚么。”

乔庭然眉梢高挑,笑容明媚的光辉又灿烂,道:“你真想知道?”

盛怀澈“唰”得一声,合上手中折扇,非常肯定道:“当然。”

乔庭然丝毫不觉自己仗了年龄欺负人,只眼眸烈烈道:“好说,咱们打一架,你若能赢我,我就告诉你。”

盛怀澈将折扇抛给虞以弘,开始活动手脚筋骨,不甘示弱道:“打就打!”

二人开打,亮丽的阳光下,激得尘土四下飞起。

虞以弘带乔嫣然退远了些,以防扬起的灰尘簌簌扑面,二人站在一棵高大的枫树之下,一树枫叶红得如火如荼,燃烧出凋落之前的极致美丽,虞以弘的脸比枫叶还红三分,眼中有喜悦的光彩,柔声的关切问道:“嫣然,你最近身子还好吧,有没有再生病?”

乔嫣然颇有些无奈,叹气道:“表哥,我又不是泥捏的娃娃,沾了水就能变成一滩泥巴,你别一见我,总先问我有没有生病。”

虞以弘忙出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快到冬天了,我有些担心…”

乔嫣然如花般的容颜笑了一笑,轻快着语气道:“谢谢表哥挂心,我一直很珍重自己,最近都没有生病。”说罢,展目望着乔庭然与盛怀澈,看两人的身影游绕缠斗。

虞以弘微垂了眼眸,看到乔嫣然的食指上,带了一枚玉指环,指环玉质剔透,其上只雕琢了一朵五瓣小花,不由问道:“嫣然,这枚指环…”

乔嫣然抬手看了看,轻笑着说道:“噢,是舅父送给我的,我觉着很好看,所以时常戴着。”

虞以弘的脸突然更红了,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你喜欢就好…”

乔嫣然没听到虞以弘嘴里咕哝的话,只是在看到虞以弘还红着脸时,想了一想,斟酌着话中词句,道:“表哥,就是…那件事吧,我绝对不会乱说,嗯,我也尽量努力忘掉,你就别再放在心上啦。”

伸出手,指了指乔庭然与盛怀澈,提醒道:“我三哥可是大嘴巴,你要当心他说出去。”

虞以弘笑了一笑,只道:“三表哥不会输,我不担心。”

一语成谶。

盛怀澈直累到四仰八叉得躺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儿,声音低弱的叫虞以弘的名字,乔庭然的步伐依旧沉稳,只是那一脑袋的汗珠子,把乔嫣然、竹云和竹雨三人的手帕,全部染透了,也没擦净脸上的汗水。

见自家三哥湿发覆额,乔嫣然单手抽着下巴,思量着猜测道:“三哥,你一定没找到我嫂子,对不对?”

乔庭然拿眼斜瞪乔嫣然,脸色不悦,道:“你怎么知道?”

就你那死皮赖脸的劲儿,要是找到了人,还不得纠缠着人不放,乔嫣然得意的哼了一哼,却扬了秀眉道:“不告诉你。”看了看日头,笑道:“晌午啦,竹云,竹雨,咱们去喝鱼汤。”

虞以弘扶起软了骨头的盛怀澈,正色道:“我三表哥怪力无穷,和他打架的人,哪个不是自讨苦吃。”

盛怀澈转了转漂亮的眼珠子,口气虚弱的问道:“那你告诉我,你为甚么一见小乔妹妹就脸红?”

虞以弘登时脱开手。

盛怀澈屁股摔了地,大怒道:“虞以弘!你敢摔本王!”

虞以弘语气淡淡,道:“对师兄不敬,该摔!”

武安侯虞子瑾归府之时,乔庭然与乔嫣然正要离府,虞子瑾看到乔嫣然的第一句话是:“小丫头,你今个又吃了舅父几条鱼?”

乔嫣然举起两个巴掌,晃了晃鲜嫩嫩的十指纤纤,笑眯眯道:“大概十来条吧。”

乔庭然在一旁乐呵呵的补充,道:“花翎锦的味道相当不错,舅父,过两天,我带嫣然再过来钓鱼吃。”

虞子瑾脑门青筋一蹦,却拿姐姐的这一双儿女十分没辙,道:“你们这俩孩子,一个下湖摸鱼,一手抓一个准,一个岸上垂钓,甩一钩钓一条,你们自己算算,这么些年,都吃了舅父多少条鱼啦。”

乔庭然揪着眉头,认真的想了一想,答道:“约摸可以填满一块鱼塘了吧。”

虞子瑾展眉大笑,却好言嘱咐道:“好啦,快回家去吧,在家要听话,别让你们娘闹心,听到没有?”

乔嫣然与乔庭然双双称是,随后乔嫣然上了马车,乔庭然、盛怀澈与随行护卫均翻身上马。

一行车马渐行渐远,武安侯虞子瑾开口唤道:“以弘。”

虞以弘眉目含笑的转头,轻声应道:“爹?”

虞子瑾面上微露不忍,却狠心说道:“皇上不日将下旨赐婚,怀溪公主会下嫁与你。”

虞以弘瞬间苍白了脸,心痛有如利刃绞割:“爹…”

虞子瑾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气道:“嫣儿很好,可她只会是你表妹,收收心吧,别再作它念。”

说罢,迈步进门。

虞以弘今日得见乔嫣然的喜悦光彩,终于完全消失殆尽,如数化作黯然失色,他的痴心,终究只能是妄想么。

作者有话要说:oh,更了哟

第40章 ——第40章 ——

从武安侯府归至乔府时,斜阳尚有脉脉的薄温,乔嫣然下了马车,朝西边天际望去,入目尽是斜飞卷翘的檐角,满是古色古香的浓郁气息,灯红酒绿的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哗,追逐嬉闹的欢畅,在乔嫣然的脑海里,已成为一个再也碰触不到的梦境,凝固成岁月的痕迹,只能永久的埋藏在心底。

指尖流沙,不过往事如烟。

正要回首,耳边已传来乔庭然明朗昭昭的声音,略带了几丝不解的疑惑,道:“嫣然,你在瞧什么?”

暮阳仍有些许刺目,乔嫣然慢慢扭过头来,回到活灵灵的现实中,笑弯了眉梢眼角,迈开姗姗莲步行上台阶,华美辉丽的裙摆如水波摇漾,流光溢彩的烁人眼帘,面容丽丽轻音袅袅,是不着痕迹的随意语调,道:“瞧太阳呀。”

乔庭然微微一愣,偏头看一眼太阳,只见一个会发光的圆球,远远挂在天上,甚是稀奇如常,这有啥好瞧?比乔庭然略文雅些的盛怀澈,也偏头看去,不过是一抹斜阳余晖,正在日薄西山,如此之景天天都有,这也能瞧入迷?

两人正双双纳闷之时,乔嫣然精心裁剪而制的瑰丽裙角,已拂过门槛,进入乔家重重叠叠的深深庭院,脚下步伐细碎而优雅,是窈窕淑女最端方的走姿。

盛怀澈啪嗒啪嗒的手摇折扇,还在对乔庭然不屈不挠得刨根挖底,道:“大乔,我已问了你一路,你就不能痛痛快快的告诉我么?”

乔庭然比盛怀澈略高半头,闻言,只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凉凉的赶人,道:“你也知道自己啰啰嗦嗦了一路?回你的王府去吧,快走,不送。”

说罢,长腿一迈,跨入家门。

望着乔庭然欣长的背影,走得一点不拖泥带水,盛怀澈气得跳脚,大怒道:“乔庭然!你敢说本王啰嗦!你还敢撵本王走!本王偏偏不走!”

随即,雄赳赳气昂昂地登堂入室。

路过花园之时,乔云哲自个踢着藤球玩得高兴,小脸上尽是灿烂的欢笑,乔爹和乔娘坐在桌旁,正品茶聊话,望见一双儿女归来,另附带了一只六王爷,起身笑着招呼道:“六王爷驾临鄙府,不知有何贵干?”

乔爹的欢迎态度,盛怀澈听在耳中很受用,至于有何贵干嘛,盛怀澈拿折扇搔了搔脑顶,道:“也没什么贵干,就是闲着过来转转。”

听罢盛怀澈的话辞,乔庭然一掌抓向盛怀澈右肩,将他拎着在原地提溜转了三个圆圈后,方哼哼唧唧的笑道:“转够了没?”

你特么当本王是陀螺么,说转就转,盛怀澈登时就怒红了脸,已听到乔爹威风凛凛地怒喝出声,道:“庭然!不得对六王爷无礼!”

乔庭然的语气极是无辜,道:“爹,我哪有无礼?六王爷来咱家不就是想转转么?”

盛怀澈差点就要背过气之时,一个嫩嫩呼呼的小娃娃,抱着叮叮铛铛的藤球,站在了他眼皮子底下,睁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奶味十足道:“表叔,你和我一起玩球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表了千里之外的盛怀澈表叔,应了不知名小侄子的要求,道:“好吧。”

见盛怀澈和乔云哲到了一边踢球,乔嫣然挽着乔娘的手臂,神色微有困倦,道:“娘,在外头快一天,我有点累,想先回去睡会儿。”

乔娘怜爱的摸了摸小闺女的脸颊,目光慈和道:“累了就歇着去,晚上不必再来请安。”看向侍立一旁的竹云和竹雨,吩咐道:“好生服侍小姐用饭和歇息。”

竹云和竹雨均躬身应道:“是,夫人。”

渐入初冬,天总是黑的特别快,乔嫣然一觉醒来时,夜色已是极致的浓黑,垂纱软帐之外,只远远燃了一盏孤独的烛火,照着宽敞的内室,只有微暗的光亮,一个人的黑夜冷静而沉默,乔嫣然初醒茫然,抱着绵软的被子,浅浅翻了个身的功夫,已听得室外的竹云轻声问道:“小姐可是睡醒了?”

乔嫣然揉一揉有些昏沉的脑袋,随意应道:“进来。”

竹云推门进来,轻步走至床边,福了福身,唤道:“小姐。”

乔嫣然的脸贴在柔软的枕头,犹带几分朦胧的睡意,静静瞧着烛火迷离,半晌才说道:“几时了?”

竹云垂手而立,声音静而清,答道:“快戌时三刻了。”微顿之后,又轻声说道:“小姐,奴婢服侍您起身,先用晚饭吧,您方才睡着的时候,夫人已派人来问过两次。”

话音才落,内室的两扇门又被推开,乔爹和乔娘双双踏入房内,乔嫣然彻底醒过神来,半支起身子时,满头柔亮的黑发已垂落肩头,是不胜柔弱的华清之态,惊问道:“爹,娘,你们怎么来啦?”

乔爹微蹙着眉头,走到床边坐下,一脸担忧地问道:“嫣儿,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说着话时,已探手摸向乔嫣然的额头,发觉触手温宜,并非头脑发热,才略放下心,也松展了眉峰。

乔嫣然刚坐起身,已被乔娘斜搂在她温暖的毛氅内,暖意由身及心,乔嫣然软绵绵地倚在乔娘身上,像一只午后初醒的小懒猫儿,轻声笑着宽慰父母,道:“爹娘别忧心,我没有不舒服,就是昨晚没睡够,在补眠而已。”

竹云轻步退开,又燃起数盏明烛,室内登时明亮灿灿,黑夜的静寂仿佛在一瞬之间,也被驱离散尽,乔娘悠晃着怀里的小闺女,与她贴紧了面颊,柔声说道:“嫣儿,明天你就搬回正院来住,娘好就近照料你。”

乔嫣然有点瞠目结舌的感动,心中忽然温暖踏实,好笑道:“娘,我都这么大啦,怎么还能同您住在一处…”水灵灵的目光瞅瞅乔爹,悠悠而乐道:“再说,爹该生气我整天缠着您啦。”

乔娘抱紧了小闺女,一番慈母心肠溢于言表,情致声茂道:“你长再大,也是娘的心肝宝贝,你一个人在这边住,娘心里头总是放心不下,娘刚才已同你爹商量过,你爹他不会生气。”

乔嫣然目光粼粼的望向乔爹,笑语嘻嘻道:“爹,那娘陪我睡的时候,您可别总瞪我。”

乔爹伸手拍了拍小闺女的脑袋,瞪眼叹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呀,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我和你娘更安心一些。”

乔嫣然嘿嘿一笑,继而暖声道:“我没事,天色不早了,爹和娘快回去歇着吧,我饱睡了一觉,现下正饿得很,既然爹也同意,那我明天就搬回正院陪娘。”

乔爹与乔娘又细细叮嘱一番,方才离去,乔嫣然略用了些晚饭,精神很是不错,竹云开始整拾素日常用的衣饰,竹雨则在床边,替乔嫣然拿捏筋骨,手上忙着,嘴里也不闲着,低声道:“小姐,您定是昨晚和三公子聊得太久,才会睡得不足,您以后可别这样啦,您只要稍有不适,老爷和夫人就担心得要命,奴婢也怕得要死。”

乔嫣然双臂交叠,压在下巴颌儿底下,闻言,懒洋洋得笑道:“若不是和三哥聊得久,我还不知道,原来花小施都有心上人啦。”

竹雨手上略停了停,重新揉捏之时,声音颇带了几分心虚之意,只嗫喏道:“是么。”

乔嫣然垂目闭上眼睛,有说不清描不明的黑暗之色袭来,拉长了音调笑道:“是呀…”静了一静,又道:“竹雨,你别再出声,让我耳朵清净一会儿。”

之后,是一夜纷杂驳乱的梦景,待醒来时,梦境却已无迹可寻。

今日之天气,不再似前几日那般,阳光明亮得耀眼生晕,只是一团薄薄浅浅的光辉,乔大嫂再度为母,神色之间满是怡人可亲的和气,笑道:“嫣然,这些日子小哲尽缠着你,辛苦你照料他啦。”

乔嫣然与乔大嫂同坐在庭院,随手把玩着腰间的精美佩饰,盈盈含笑道:“大嫂客气,小哲乖的很,我半点也不觉辛苦。”

乔大嫂展望出目光,凝向乔云哲小小的影子,见他蹲在地上,正在逗弄笼子里的兔子,自娱自乐得叫道“小兔子,吃菜菜,吃菜菜”,不由掩嘴轻笑,端庄的眉目宛然生辉,道:“他这两天迷上了那只兔子,就连晚上睡觉时,也非要放在床边。”

乔嫣然亦随之而笑,道:“小孩子都喜欢新鲜玩意儿。”看了看乔大嫂圆鼓似球的大肚子,笑道:“大嫂,再过两个月,你就该生了吧…依我看,这回可能还是个男娃娃呢。”

乔大嫂微垂了眉目,抚摸着鼓凸凸的大腹,略有惆怅的叹道:“娘也这么说,不过,我真想要个乖乖的小丫头。”

虽如此之说,声音依旧是温柔如水,想来不论男女,都是娘的心头肉,乔嫣然也伸手摸了一摸乔大嫂的隆腹,而后轻声问道:“大嫂,生孩子是不是很疼?”

乔大嫂颔了颔首,微微含着笑意,柔音十分温软,道:“是很疼,不过却很值得,皆因受这份疼,我心甘情愿。”忽然轻轻“哎哟”了一声,欣悦笑道:“这小东西,又在踢我。”

欣悦之声充满了幸福之意。

以夫为天,为他生儿育女,只要他不在外头沾花惹草,家里养几房妾侍自无伤大雅,因为富贵人家,家家均如此,就这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过上一辈子,只要她是他的正妻,至死与夫君同穴同眠的也只会是她,这便是古代女人最莫大的幸福一生。

他是她的唯一,而他却能拥有许多个唯一的她,古代女人的幸福,如此卑微而渺小,乔嫣然早深刻的认清这个事实,心头却仍有挥之不去的惘然与彷徨,口内只笑道:“想来是等不及要出来啦。”

乔嫣然尚在六岁稚龄之时,乔大嫂已嫁入乔家,一晃十年飞逝而过,小姑子也到可以谈婚论嫁的芳华之龄,不由悄声细语道:“嫣然,嫂嫂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我刚和你大哥定亲之后,心里时常患得患失,虽然他们都说你大哥人品好才学高,可我与他素不相识从未逢面,难免今天忧他日后会不会待我不好,明天又思他是不是真的优秀…就这般一天天的想着,等真的成了亲,才发现我全部都在瞎琢磨…”

轻轻笑了一笑,低声道:“嫣然,姑娘都有嫁作人妇的一天,能嫁于青梅竹马之伴,你比我们都幸运许多,不必有那些患得患失…嫂嫂看得出来,他待你很好,你日后定能夫妻恩爱,一辈子长长久久…”

乔嫣然单纯的弯唇而笑,他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