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此刻尚未进入二境,但已初境九转圆满,却无人知晓。理清水曾经只差半步就迈过了传说中的登天之径,也算是世上顶尖的大宗师了,他无意间发现了虎娃的举动,这才突然警醒过来——这孩子不知何时已迈入初境修炼,而且看他的样子,竟有可能已初境九转圆满!

第011章、山神之忧(上)

若是当年的理清水,暗中感应或试探虎娃的神气运转,就能清楚他此刻是什么状况。但如今的理清水只能默默地观望着这一切,元神中所见与普通人的观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切结论都是根据他的经验判断的,并无法确定。

惊讶之后,理清水又感到深深的忧虑,他在为虎娃担心。有人也许会觉得很奇怪,这位大宗师为何不感到惊喜呢?原因恰恰是因为虎娃的年纪太小了,且无人指引。假如理清水的判断正确,虎娃已初境九转圆满,此时接着迈入二境修炼的话,将对他有害无利!

在普通人直观的概念里,迈入初境修炼的主要是感知,而一个孩子来到世上逐渐长大的过程,便是各种感知器官比如眼、耳、鼻、舌、肤发育完全的生理过程。正因为有了感知,才有对世界的认识,然后去学习如何在世上生存并追求自己的人生。

虎娃这个年纪,正伴随各种感知的发育完全,耳聪目明尤胜于成年人,所以修炼初境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二境中修炼的主要是筋骨,不仅是表面看上去更健康、强壮、有力,还包含着内在的洗炼,使之达到一种完美的状态。

而虎娃的身体骨骼尚未长成,这种修炼如果进行得太早,可能会留下缺陷甚至是残疾。比如身形骨骼过早地固化,成年之后可能会成为侏儒;又比如尚且柔软的脏器无法经受那样的锻炼,将留下终身的隐患与暗伤。

理清水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一个五岁的孩子就已经初境九转圆满,谁能教会他呢?所以这种问题在实际中从未发生过。但他身为当世顶尖的大宗师,从修炼的原理能推导出这种结果,所以暗暗担心,偏偏又无法去提醒谁。

有人可能认为,这么早就能进入初境,恐堪称前所未有的绝世天才少年!但理清水并不这么认为,他所了解的高人中,大多都是在二十岁前后迈入初境的,至于是早几年还是晚几年,对今后的成就并无什么影响。

岁月对于不同的人,概念亦不同。对于普通人而言,两岁的小孩尽管比一岁的小孩大一倍,等到了他们成年之后也是同龄人;但四十岁的人与二十岁的人之间,相差的就是一代辈份,可是如果他们都能寿数过百,其实也相差不大了。

而像理清水这样的高人,生机旺盛寿元长久,他已经三百多岁了,就算如今受重创被禁锢在树得丘上,也还可以再坚持百年。对于这样的人,他们所获得的成就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修炼的,至于当初是十五岁迈入初境还是二十岁迈入初境,到了这种的境界已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在普通人修炼之初还是有讲究的,比如已经到了三十岁的壮年,人在生活中已阅历太多,心境早就不复当初,人的性格以及对各种事物的观念已经成型。如果直至此时还无法迈过初境,那么这一生能迈过初境的可能性就很小了,除非有特殊的际遇转变。

另一方面,就算很早就迈入了初境得以修炼,也不意味着就能突破更高的境界。只有突破六境,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当世高人、能留下完整的传承指引。这是绝大部分修士终身也无法达到的目标,如果到了生机元气不能继续保持巅峰状态时,还没有迈入六境,那么此生的希望就已渺茫至极。

所以人最好要在青少年时期入初境,否则就希望极小;若在身体状态保持鼎盛之时迈不入六境,那么也就意味着终身难有希望。除此之外,具体是什么年龄修炼到什么阶段并不是那么重要,也没有入境更早便是天才的道理。而虎娃的状况是个意外,或者说纯粹是一种偶然,就连理清水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像盘瓠不知理清水对它的期待,虎娃当然更不清楚理清水对他的担忧,他仍然快乐地生活在村寨里。原始部族里度过的童年很淳朴,几乎没有什么玩具,但所有的东西又几乎都是孩子的玩具。虎娃有个爱好,就是到溪涧旁去拣石头——样子长得像鸡蛋的石头。

村外有一条山泉汇流成的溪涧,在山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很多水潭,一直流向那道断崖边化为飞瀑。每到暴雨季节,便有洪流从高处倾泻而下,陡坡上有滚石乱飞,也有合抱粗的树木被折断或连根拔起顺水冲流,山中是十分危险的,而村寨则建造在安全的地势上。

溪涧旁有大大小小许多从山上冲下来的卵石与块石,在晴朗的天气里,虎娃就会溜出村寨去拣石头。只要他不越过溪涧进入深山,村寨周边是相对安全的区域,大人们也不可能时刻都盯着。而盘瓠总是晃着尾巴跟在虎娃后面,就像个跟屁虫,有这条守护兽在身边,他也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危险。

族长若山大概想不到,当初的一个“比喻”,竟养成了虎娃的这种爱好。虎娃在碎石间翻找,每发现一块样子像鸡蛋的石头,都会欢呼雀跃。盘瓠也会用狗爪子帮着扒拉碎石,然后叼起样子差不多的卵石跑到虎娃那里去献宝。而虎娃的要求很严格,只有几乎完全与鸡蛋一样形状的石头才会拣走,有时大半天也找不到一块,但他仍然玩得很开心。

这样的石头虽然很少见,但虎娃隔三差五就会去找,时间一长他的小屋里也攒了一堆。有族人经过门前偶尔看见,会惊讶地叫道:“你哪来这么多鸡蛋?是不是把鸡下的蛋都拣到这里来了?快放回鸡蛋筐里去!”

虎娃每次都要解释这些不是鸡蛋,只是样子像鸡蛋的石头,族人们进来一摸才发现真的是石头。再到后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这一天,虎娃又和盘瓠跑到溪涧边去拣石头,对于他们来说,不停的发现就是一种乐趣。这是一个多云的天气,上午一直笼罩天空的云层终于飘开,阳光落了下来,断崖飞瀑那边升起一道彩虹,接着又弥漫起一片雾气。

盘瓠突然直起身子向着水雾那边叫了好几声,这并非神通震吼就是普通的狗叫;而虎娃也站起身望向远处,他听见了断崖另一端传来的脚步声。假如有他人看见这一幕,可能会感到疑惑不解,这一人一狗离断崖尚有一段距离,且身边有水流声干扰,而来者远在断崖另一端的远处,他们居然就能听见!

断崖那边的人也听见了狗叫,知道这边有路村的人,扯开嗓门喊道:“我是花海村的,来用天鹅蛋换鸡蛋了!我还带了两条新鲜的野猪腿,能不能再换点水布?”

断崖那边再往深山高处走,就是花海村。如果算直线距离,花海村是与路村最近的一个村落,两族之间也经常交换各种东西。但由于一条幽长的深壑割裂山谷,这两族人想见面握手可就难了,要各自往山下走几乎一整天,到达原清水氏城寨那里才能见面,且路途十分艰险。

但是族人们也有自己的办法,人过不去却可以把东西扔过去。他们用竹子做成了类似抛石机的东西,先谈好双方要交换的物品,然后装在麻包里抛射过去。抛射的地点并不是在谷壑最窄处,而是飞瀑附近相对平缓开阔的地方,距离大概有十几丈远,若扯足嗓门喊话,双方都能听得清。

交换行为一般都是花海村人发起的,因为那道断崖就在路族村口外的平地尽头,经常有路村人在平地上晾晒各种物产,大晴天过来喊一声很方便。花海是深山中的湖泊,湖岸边的浅滩中生长着大片的高山芦苇,每年都有不少天鹅飞来产卵,因此花海村人经常到湖滩上拣天鹅蛋,这也算是他们那儿的特产吧。

天鹅蛋比鸡蛋大得多,但是鸡蛋更好吃也更精贵,所以双方的交换条件是一个天鹅蛋换两个鸡蛋,路村人也不吃亏。用来交换的蛋都是煮熟的,否则就算有麻包裹着扔过去,落到那边也都碎了。

今天又有一名花海村人来交换,他要用十五个天鹅蛋换三十个鸡蛋,同时还带了两条新鲜的野猪腿。路村人闻讯赶到断崖边隔空喊话,简单商量了几句,同意再换给他几尺水布。

尺是一种长度单位,约相当于成年人从腕到肘的距离,而人的小臂从腕到肘有一根骨头就叫尺骨。最早的尺也是用骨头刻上标线制成,想当初是清水氏族人将“尺”带入深山,后来它就成了各部族共同使用的度量单位。

商量好了,路村人在空地上生火煮熟三十个鸡蛋,花海村的人就在那边等着,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急事。煮熟的鸡蛋再加上几尺水布,装在麻包里用竹竿抛了过去,能听见雾气那边麻包落地的声音。

然后路村人就在这边等着另一个麻包被抛过来,可是过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对方是怎么回事,手脚这么笨吗,这么长时间还没弄好?这时盘瓠突然对着断崖那边狂吠起来,虎娃也大叫道:“那个人走了,他竟然忘了把东西给我们!他走的时候还在笑…”

第011章、山神之忧(下)

路村人都傻眼了,他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连想都想不到!蛮荒中的族人,并没有什么诚信守诺的概念,因为根本不需要,他们本就没有耍诈骗人的心思,说交换那就肯定会交换的,甚至都不会去想谁先把东西扔过来。

所以虎娃也没想到那个花海村人会故意不扔东西,以为他是忘了。这时水婆婆走出村口来到断崖边,望着朦胧的雾气道:“他不是忘了,就是故意骗我们的东西。大家不要着急,等族长回来,会找花海村说这件事的。”

族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站在断崖边朝着对面破口大骂。刚才因为阳光恰好从云层中射出,瀑布那边飘过弥漫的水雾,他们也没看清对面那人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下找都不好找了。

而虎娃站在断崖边愣了半天,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骗人,居然有人用这种方法骗走了路村的三十个熟鸡蛋和好几尺水布!他当然不可能听过白煞曾经对理清水说的话——蛮荒中原始部族不可能永远保持古朴,他们迟早也会学会阴谋与欺诈,今天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始。

其实“欺骗”在狩猎中也能见到,有不少野兽都很擅长伪装,将自己掩藏在复杂的环境里以骗过天敌的耳目。如今那个人一定会自以为很聪明,因为他成功地将路村人都骗了,白白得到了那么多东西。

但是路村人都气坏了,就连南花都感到气愤和羞愧,因为那个人来自她的娘家花海村。路村人并没有想到别的可能,断崖对岸的深山中只生活着花海村人。族长若山是在天快黑时回到村寨的,他这次外出并不是狩猎,而是带着伯壮、仲壮等几名族人到原先清水氏一族生活的谷地中有事,所以并没有带上盘瓠同行。

族人们向族长说了这件事,山爷只是沉着脸点头道:“我知道了,会处置的!”

这天夜里,族人们都休息了,柔和的月光洒下,山中的景物仍依稀可见。盘瓠又来到祭台前准备定坐修炼,却听见山爷的声音叫道:“你跟我来!”

盘瓠站起身晃着尾巴跟着山爷走了,发现水婆婆竟然也在,两人一狗出了村寨来到断崖前,他们就站在两侧峭壁之间最窄的位置,也是当初盘瓠把母鸡撵过去的地方。水婆婆说道:“白天我在村寨里察觉动静,等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了。我想起了你我的约定,总要留一个人守在村寨中,所以并没有追过去。”

若山沉吟道:“我们不必为三十个鸡蛋和几尺布而大动干戚,但这种苗头很危险,假如不得到处置,会让人们以为欺骗是有利无害的行为,从而引发部族间的混乱与纷争。所以我一定要找花海村的族长说清楚,必须让人们有所敬畏。”

然后他又指着七丈外的另一侧断崖,低头对盘瓠道:“你应该能跳过去的,现在就试试,这样做比较危险,你平时要注意回避危险。但此刻却没有事,我能保证你不会掉下去!”

盘瓠如今已比一年多以前聪明得多,完全能听懂山爷这番话的意思,退后几步在乱石间四蹄蹬地助跑几步腾空一跃,嗖的一下便跳到了断崖对岸。然后它在那边站起身挥着一只前爪像是在招手,表示自己成功了。山爷微微一笑,腾空也跃过了断崖。

山爷带着盘瓠去了花海村,水婆婆又回到了村寨中,而其余的族人们仍在沉睡。但在小屋里定坐的虎娃却知道了这件事,他可以说是“看见的”,也可以说是在定境中感知的。当时他又进入了那种朦胧可见周围一切景物的状态,尚未收摄感知而内观。

虎娃今夜并没有在行功之后自然地睡着,等出离定境,他又在想——山爷一定是去找那个人了,带着盘瓠想把路村被骗走的东西要回来。

山爷和盘瓠是在黎明鸡叫前回村的,那时候虎娃已经睡着了。虎娃起床后发现盘瓠回来了,便问它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条狗只是晃着耳朵很得意的样子,反正它也不会说话当然讲不清,于是虎娃又去问山爷。

山爷拍着虎娃的小肩膀笑道:“你等一会儿就知道了,我们等着看花海村的人会怎样做。”

太阳升起之后,在村口外断崖边晾晒火麻籽与猎物皮毛的族人们又发现了对面有动静,这天并没有雾气出现,所以看得很清楚。花海村的族长蛊辛带领村中数十位精壮的男子来到了断崖前,他们在山中砍倒了一株十几丈高的巨木,众人合力将它架到了断崖上,搭了一座看上去很危险的桥。

但是走惯了艰险山路的部族男子,都踏着这根巨木稳稳地走了过来。这时若山也率领族人迎了过去,像对待客人一样,将这些花海村人迎到了村中的祭坛前。

蛊辛满面羞愧地说道:“请山神恕罪、请路村的族人们原谅,我们村有人做出了那样丢脸的事情,是全体花海村人的耻辱。这里有三十个天鹅蛋和一头昨天刚猎杀的野猪,算是花海村的赔偿。”

一旁的阿槿很不解地问道:“蛊辛大叔,花海村欠路村的只是十五个天鹅蛋和两条猪腿,您为什么要赔偿这么多?”

蛊辛很认真地解释道:“昨天夜里我已经和山爷谈过了,这不仅是赔偿也是惩罚,做错了事情就得付出代价。如果只是原样交还,那么做错事的人如果得逞,便骗走了别人的东西,如果不得逞也没有损失,又如何阻止这种行为呢?所以必须要付出额外的代价!”

这番道理倒是很简单,族人们都听懂了。这时花海村有人不满地说道:“当时断崖上飘着雾,谁也看不清对面是谁,怎么就能肯定是我们村的人呢?就算是花海村的人干的,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不应该让我们全村人来赔啊!”

蛊辛扭头呵斥道:“断崖对岸只有我们村的人,也只有花海村的人才知道这样和路村人换东西!若是别的部族,谁也不会独自一人在深山中冒险走好几天的路,就是为了骗路族这些东西。今天这么做,是为了让你们记住,不要干让自己丢脸、也让整个部族蒙羞的事情!平时收获的猎物、交换来的东西都归全村人所有,出了事情难道不该全村负责吗?”

这时忽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蛊辛族长,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说话者是人群中的虎娃,虎娃身边还有一条像人一样站着的花尾巴狗。蛊辛走过去蹲下来道:“孩子,你当时看清那个人了吗,他是谁?”

虎娃答道:“你看——连盘瓠都认出来了!”随着话音,盘瓠抬起一只前爪指向花海村中的一个人,正是刚才开口表示不满者。虎娃又说道:“就是他,盘瓠指的人!”

蛊辛站起身来面现怒容道:“猴子,这件事情原来是你干的!”

虎娃确实认出了那个人,听他的脚步声就觉得有点熟悉,这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敏锐感知,但他还不敢确定,可是这人一开口说话,听他的声音便确定无疑了。不仅是虎娃,盘瓠也很确定地指出了那个人,就在蛊辛今天带来的族人中。

那位名叫猴子的男子有些慌乱地退后几步道:“小孩,没证据你怎么可以胡说,连一条狗乱指都能信吗?我刚才都说了,昨天断崖上有雾,是根本看不清对面的。”

山爷突然沉声道:“昨天夜里我去找蛊辛族长的时候,根本没提到当时断崖间有雾,今天你们来到这里,也没有别人说过这些,而你是怎么知道的?”

猴子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蛊辛呵斥道:“只有干了这件事的人,才清楚当时的情况。猴子,就是你!”

这时盘瓠突然朝猴子发出一声低吼,后腿一蹬跃了过去,直接将他扑倒在地。很健壮的一名男子,在一条不大的狗面前竟没有丝毫的反抗余地。山爷及时喝了一声:“盘瓠,你先别动,让花海村的人自己处置。”

盘瓠并没有张嘴咬猴子,只是将他扑倒,闻言又直起身子晃着尾巴很得意地走了回来。而猴子全身都已经软了,好半天爬不起来。蛊辛吩咐族人道:“把猴子架起来,带回去按族规处置,今天赔偿路村的东西,也都算到他的头上!”

这件事处理完毕,蛊辛又向虎娃和盘瓠表示了感谢,终于查出了是谁干的。而虎娃心中则对山爷佩服得不得了,他虽认出了干坏事的猴子,却无法拿出让别人都能确信的证据来。但是山爷一句话,直接就点中了猴子话中的破绽,让猴子无法否认事实。

这就是智慧吗?虎娃还不懂得什么叫智慧,但在他朴素的认知中,山爷此刻表现出的就是智慧。他还隐约意识到另一件事,昨天刚刚见识了欺骗,但只要是欺骗总会留下破绽的,而世上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包含着等待人们去发现的玄妙。

第012章、鸡和蛋的故事(上)

其实对于若山来说,今天也是一个发现虎娃早已迈入初境的机会,否则这孩子不可能认出猴子来。但是若山却错过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人是盘瓠指出来的。若山与众族人想当然地以为虎娃与盘瓠最为熟悉、明白盘瓠的意思,所以才帮盘瓠开口说了出来。

干坏事的猴子被抓住了,但是蛊辛还没走,他又对若山说道:“今天来,还有另一个请求。我们想用三只麂子换一只活的公鸡,昨天夜里我已经说过,麂子今天都带来了,希望您能答应。”

三只麂子换一只公鸡,假如只算肉食的话,路村人可赚大了。但蛊辛当然另有目的,他之所以集合精壮族人、大费气力在断崖上架了桥,不仅是为了亲自走过来道歉,也是为了能将活物安然带回去。

事情的源头,还要追溯到虎娃和盘瓠一年多以前做的事情。盘瓠撵过断崖的那只鸡,后来不知怎么就跑到了花海村附近,被花海村的人得到了。花海村与路村有通婚,平时打的交道也最多,他们早就听说路村人养鸡下蛋的事情,很是羡慕。

那只母鸡就被花海村当宝贝一般供养起来,住的鸡窝比一般族人的房子还要舒服。它几乎每两天都能下一个蛋,一年多来都是如此。可是母鸡虽然下蛋,却不能孵出小鸡来,这一年多来花海村人也打听过,知道需要有公鸡配种才行。

假如他们得到一只活的公鸡带回去配种,便可以孵出小鸡,然后花海村也将有更多的鸡,就这么养下去,将来也不必总用天鹅蛋和路村换鸡蛋了。而且天鹅下蛋是季节性的,每年的大部分时间是拣不到的,鸡肉和鸡蛋却能从此常有。

蛊辛想得挺美啊,而若山笑着答道:“昨天夜里我也说了,这件事情先不要问我,而应该问另一个人。”

蛊辛不解道:“我不明白山爷的意思,不问您又问谁呢,难道是水婆婆?”若山已经在路村做了很多年的族长,而若水几乎与他一样神秘。就算是花海村的族长蛊辛,也会称呼他们为山爷和水婆婆。

水婆婆却摇了摇头,伸手一指虎娃道:“不是问我,你应该问这孩子,只要他答应了便没有问题。”

蛊辛愣住了,他没想到山爷和水婆婆竟会这样决定,让他去问一个看上去才五、六岁的小孩。难道路村人因猴子的行为仍然对花海村很不满,所以才用这样一种方式回绝他吗?猴子昨天喊话骗人时,第一个听见的就是虎娃,今天当众指认猴子的也是虎娃。

蛊辛又想到另一种可能,山爷和水婆婆不愿意让花海村繁育鸡群,这样就可以永远将鸡蛋这种好东西拥为己有。可是他今天带着族人来诚意道歉,山爷和水婆婆又不好当众回绝显得自己太小气,所以才让一个小孩来开口。这么点大的孩子,往往都开始有占有东西的想法,肯定不会轻易答应的。

但见路族人均未表示异议,显然都默认了这个决定,蛊辛无奈,只得又走过去蹲下身,和颜悦色地对虎娃说:“好孩子,我们用三头麂子换你们村一只公鸡,好不好?”见虎娃没有吱声,他又补充道,“你喜不喜欢吃天鹅蛋?假如答应了,花海村以后就经常送天鹅蛋给你吃。不仅是天鹅蛋,还有天鹅肉!”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蛊辛自己都觉得脸有点发烫,他这是在诱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心里又希望虎娃还不懂事,希望这孩子只看见了三只麂子比一只公鸡的肉要多得多,却不清楚花海村人真正的打算。

虎娃笑眯眯地扭头问身边那条狗道:“盘瓠,你喜欢吃天鹅肉吗?”

盘瓠是条馋狗,一听这话伸着舌头使劲点头。虎娃又一脸稚气地问蛊辛道:“你们村也想孵小鸡吗?”

蛊辛的那点小心思居然被一个孩子点破了,脸不禁当场就红了,他只有点着头答道:“是的,我们花海村有一只母鸡却没有公鸡,也想配种下蛋孵小鸡,你愿不愿意帮忙?”

不能说虎娃这是聪明,就是心思直接,因为他清楚公鸡有什么用。小公鸡可以杀了吃肉,养大了便能打鸣、经常吸引飞过的猛禽,而对族人最重要的用途就是与母鸡配种,这样母鸡才可产下能孵出小鸡的蛋来。他既然知道了也就能想到。

所有人都在等着听虎娃怎么回答?蛊辛难解山爷和水婆婆为何要这样做,但在路村人看来,原因却很简单。因为路村最早的那一窝小鸡,就是从清水氏城寨中的鸡棚里抱回来的,它们原本属于清水氏一族。

鸡群虽是活物,但也是一种生产鸡蛋和鸡肉的东西。在原始部族中,像这样的生产物资基本都是公有的、属于全体族人。而清水氏族人并没有全部灭绝,至少据路族人所知,还留下一个虎娃。如今在他们的心目中,虎娃已经完全是路村的族人了,所以这群鸡也归路族所有,但在处置这样的问题时,自然要问虎娃的意见。

其实就算没有这个原因,只要山爷和水婆婆共同决定了,路族人也不会提出疑义的。只见虎娃带着纯真无邪的笑容道:“好哇,那就换给你们一只公鸡,你自己去挑。”

花海村的人都露出了笑容,有人还在小声地欢呼。蛊辛当然是欣喜万分,不停地对虎娃以及若山等人表示感谢,他当场就命族人将猎到的三只麂子抬了过来,然后便想去挑公鸡。若山拍着他的肩膀道:“不着急,你们从山那边来做客,还带来了这么多东西,一起吃完饭再走吧。既然虎娃已经答应了,我这个族长代表路村,再送你们一只母鸡。”

这真是意外之喜,花海村人能带回去一公一母两只鸡还白赚了一顿饭,而且这顿饭格外丰盛。路村人当场洗剥了花海村人送来的那头野猪和一只麂子,在空地上切肉烹食。这么多肉一顿就吃得干干净净,还加上了菽豆、葛粉、榆荚粉、橡子粉等其他杂粮。

蛊辛带来了六十多名精壮男子,和路村全体族人加在一起总共有五百多位,当然够能吃的。花海村并没有路村这么富足,族人们也很少有这样痛快吃肉、并享受如此丰富的美味杂粮的机会,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们毫不掩饰对虎娃以及若山等人的感谢和夸赞,觉得这个孩子和这位路村族长简直就是世上最好的人!至于做错事欺骗了路村人的猴子,那当然就更可恨了,他们一想起来就觉得羞愧。有人不禁在议论,虎娃这样的好孩子若能健康地长大,将来应该成为路村的下一任族长,而花海村的人也一定会尊敬他的。

花海村和路村的情况不太一样,他们可没有像若山这样一直是族长的人物,蛊辛成为族长还不到十年,所以大家观念也不同,他们会想到下一任族长的问题。

众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吃喝,只有猴子例外,他被远远地绑在一块大石头上闻着肉香晒太阳,刚才还有不少孩子跑到他面前吐口水呢。小姑娘绿萝对于好东西一向吃得很快,她第一个吃完了分给自己的那份食物,然后打了几个饱嗝揉着肚子在空地旁溜达,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猴子面前,瞪着眼睛就这么看着他。

这小姑娘的目光带有一种审判的意味,猴子竟有些不敢接触她的视线,闭着眼睛低下了头,耳中突然听见绿萝问道:“你叫猴子吗?长得也不像啊!你妈妈肯定是希望你手脚灵活,但也没想到你会做这种坏事吧?你说,昨天为什么要那样做?”

远处树得丘上的理清水也在看着路村中所发生的事情,此刻不禁暗暗笑了。这个小姑娘从小遇到各种事情就爱刨根问底,而此刻说话时的神情语气,不禁使理清水回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巴国担任掌管诉讼刑罚的理正时期,也经常这么审问人。

猴子弱弱地答道:“前天蛊辛族长和族人们商量,想用天鹅蛋、野猪与路村人换东西,我都听见了,非常想吃鸡蛋,也想能有水布做衣裳。后来我去花海边溜达,很走运地拣到了五个天鹅蛋,悄悄收起来没有交给村里,就想自己私下来交换、谁也不告诉。”

绿萝:“原来你有五个天鹅蛋呀,那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换十个鸡蛋回去呢?”

猴子解释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到了断崖边发现山间有雾,对面的人看不见我是谁,就起了别的心思。”

绿萝点了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看她的样子好像是明白了,但谁也不清楚她真正明白了什么。

这时猴子又说道:“我的事情都告诉了你,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件事?”

绿萝瞪着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猴子:“花海村想换一只公鸡回去,是为了和母鸡配种下蛋孵小鸡,为什么山爷和水婆婆要让虎娃那个小孩来决定答不答应呢?”远方的理清水听见这句话,心中就暗暗一紧,希望绿萝不要把“真相”说出来,可惜他阻止不了什么。

第012章、鸡和蛋的故事(下)

这个问题将绿萝问住了,小姑娘也在认真地思考着,过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听我爹说过,虎娃是清水氏唯一的遗孤,而那群鸡原先就是清水氏族人的。现在虎娃已经成了我们路族人,鸡也是路村的了。给不给你们村,族长当然要问一下虎娃。”

猴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而绿萝背手踱着步走开了、不再理会这个人。理清水却在暗暗担忧,他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就算猴子知道了这件事,这位花海村的族人恐怕也没什么机会把消息传到赤望丘。理清水虽清楚虎娃并非清水氏一族的血脉遗孤,但也不希望他有危险。

想当初若山把虎娃抱回来的时候,也郑重地吩咐过族人,不要在村外说出虎娃的来历,从此就当他是路村的孩子!这位族长当然不像其他族人那样头脑简单,他考虑事情更周全。山外不知来历的强大敌人灭了清水氏一族,看场面是鸡犬不留,而虎娃只是侥幸逃生。

若山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仇怨,但是看那些人的目的就是要赶尽杀绝。若是凶手知道清水氏还有血脉遗孤留下,说不定也会追杀而至,可能会给虎娃以及收留他的路村带来莫测的危险。但是他发现虎娃时伴随着异事,使若山相信这是天意要让路村收留与抚养这个孩子,他当然是信鬼神的,所以一定会这么做,同时尽量避免后患。

路族人当然会严格执行若山的命令,甚至私下里都不再谈论这件事。这些年过去了,很多族人已渐渐淡忘了当年,完全就把虎娃当成了路村人。假如今天不是猴子特意问起,绿萝恐怕也想不起来这茬。

绿萝的父亲就是当年跟随若山进入清水氏城寨的族人之一,他后来与绿萝的母亲提起过此事,而绿萝在旁边也听见了。那时候绿萝的年纪还很小,恰恰就是开始记事的时候,这样闻所未闻的事件,也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极大的震憾,因此印象十分深刻。

这小姑娘也记得族长的吩咐——不能在村外说出此事,可是此时她在村子里面啊,而且也没想到那么多。不提猴子无意间获悉了虎娃的身世来历,两族人一起吃肉气氛热烈无比,若山趁机提出了一件事与蛊辛商谈——路村与花海村结盟,在与其他各族打交道的时候,他们意见一致共同行动。

还没等族长蛊辛答话呢,在场的其他花海村人便纷纷叫好、大声赞同,觉得应该与路村人结盟,蛊辛也就很痛快地点头了。吃完饭以后,两位族长各自率领族人,在祭坛前主持仪式宣布结盟,并向山神献祭与禀告此事,以请求神灵的见证与护佑。

仪式上当然得有祭品,众人就将剩下的两头麂子放上祭坛向山神献祭,此时两张完整的麂子皮已经剥下来了,与肉分开放置。这个仪式进行的时间有点长,除了宣告结盟之外,又反复向山神祷告,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山神“显灵”了,仪式结束之后,那两张麂子皮已经经过了神秘的力量炼制,变得干净柔软且轻滑坚韧,已是族人所见过的最好的皮料,通常情况下是根本加工不出来的。若山将麂子皮自己留下一张,另一张送给了蛊辛,当作结盟的见证。

蛊辛接过这张麂子皮的时候,目光中满是惊疑之色,却没有多说什么。仪式结束后天也不早了,蛊辛吩咐族人先将猴子押回去,等到明日当众以族规处置。但蛊辛本人却没有立刻跟随族人离开,他又来到若山的石屋中,私下里单独问道:“山爷,这两张麂子皮,是山神为您炼制的,还是您自己施法处置的?”

若山苦笑道:“你认为呢?这五年来,你可曾听见过山神的声音?”

蛊辛长叹一声,摇头道:“从未再听见!可惜我的修为只有三境三转,无法向山神发出呼唤,只能等待山神主动开口对我说话。而以山爷您的本事,应该是可以呼唤山神的,难道也得不到回应吗?”

若山点头道:“是的,我曾很多次率领族人举行献祭仪式,暗中呼唤山神,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们的山神恐怕已隐寂,而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族人。”

蛊辛说道:“我也没有。”随后两位族长都沉默了,静静地坐在那里直至山中的黄昏再次到来。

第二天,若山族长下令,集合族中精壮的男子并亲自领队施法,在山中砍伐了两根参天巨木,去掉枝桠将长长的主干运到了断崖边。昨天花海村人架桥的树干有两个成年人并肩那么粗,而今天路村人从山上运下来的两根树干有三个人并肩那么粗。

他们将这两根树干一左一右夹着中间那根树干架好,又将中间那根树干上端表面削平,断崖上就出现了一座稳固而安全的“桥”。随后的一段日子,若山手持骨杖经常在这座木桥上来回走动,其实是在暗中施法炼化这三根树干,使之变得尽量坚固不朽,成为两个村落之间能长久来往的通道。

若山之所以会这么做,当然是因为这一带蛮荒中各部族之间最新的形势,近年来正在悄然发生着令人不安的变化。他早有这个想法,今天只是在最恰当的场合选择了最恰当的时机,蛊辛简直是等于带着花海村人自己送上门来的。

以往这一带蛮荒中的各部族虽偶有争执,但百年来基本上相安无事,不仅因为有一位共同的山神存在,也是因为有强大的清水氏一族居中。这里没有任何一个部族能与清水氏相抗衡,清水氏的城寨也是各部族交换各种物品、交流各种信息的中心。

就算并不存在一个各部族的联盟,但清水氏无形中就是各部族的领袖,有它在,这一片蛮荒大体就是太平稳定的。可是清水氏一族突然覆灭,山神也从此隐迹,给各部族的生存环境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变化不可避免。

蛮荒中各部族信鬼神,发生了惨剧的清水氏城寨废墟也被认为是一片不祥之地,刚开始那两年,几乎没有人敢独自进去。可是各部族之间早有交换与交流,又不可能不发生联系,蛮荒中央那片开阔谷地就是各族之间最好的交流地点,也是建立村寨、开垦田地最好的地方。

当人们渐渐不再过于害怕的时候,自然会有部族想占据这片宝地。清水氏的城寨废墟还保留着,但里面有用的东西早被各部族搜走了,在废墟旁边的另一片空地上,又自发形成了各部族交换物品的集市,渐渐有人建造了房屋,圈起了田地。

刚开始大家都是各做各的,反正地方很大,可是到了最近,已经开始发生冲突和争夺。清水氏不复存在后,这一带深山中较为强盛的部族有好几个,其中最强大的就是有鱼族和路族,另外还有花海村以及深山中几个与外人很少打交道的妖族村落也算不弱。

相对于清水氏城寨所在的那片中央谷地,路村在山上更高的地方,向上要走整整一个白天。有鱼村虽然也在高山中,相对清水氏城寨位置却处于下方,大约要向山下走半天,位于外人出入清水氏城寨的必经之路旁。

山上的路村与山下的有鱼村,近年来都是前所未有的兴旺。路村是因为有若山、若水这两位高人坐镇,更重要是拥有了比以前更丰富的物产、能够保障族人更好地生存繁衍。而有鱼村是因为位置的缘故,它处于这片蛮荒与山外相连的商道上,经过他们村的道路虽然也很蜿蜒崎岖,却比蛮荒中其他的山路好走得多。

花海村附近有一座大湖叫花海,有鱼村附近也有一座深山中的大湖,被称为鱼海。鱼海的面积是花海的好几倍,湖面有好几里之广,湖中有的地方深不见底,似乎还与地下暗河相连。鱼海中有鱼,而且非常多,故此得名,生活在鱼海边的部族也自称有鱼一族。

有鱼一族是很多年前为逃离战乱从山外巴原中迁徙来的,他们的祖先据说是清水族祖先的仆从,在鱼海边定居,后人便以鱼为姓,却无氏号。他们与别的村不同的地方,就是会捕鱼,与生活在巴原中的很多部族一样,自称是太昊天帝的后人。

传说当年太昊天帝为人皇时亲手制网,教会了人们在东海边打鱼,而帮助太昊天帝治理臣民的童芒,参照网的样子又教会人们怎样制作罗。罗是在地面上使用的一种张开的网,既可以筛选东西也可用于捕鸟捕兽,从此罗网并称。

有鱼一族记得这种上古传说,他们会编织渔网,同时也会制作舟楫在鱼海中穿行捕鱼。当清水氏一族覆灭之后,有鱼村的族长以及族中的重要人物们渐渐滋生了野心,想取当年清水氏的地位而代之,有朝一日也能号称“有鱼氏”。

第013章、有鱼(上)

有鱼一族有这种想法并非没有原因,他们会制作舟楫、结网捕鱼,便有些看不起深山中那些相对原始落后的野民。清水氏覆灭后,外来的商贩虽然减少了,但也还会有,因为位置的原因,商贩带来的东西如今大部分都和有鱼村族人交换,然后再被有鱼村人带到中央谷地与其他各部族交换,他们等于垄断了与山外的商贸。

有鱼村共有六百多名族人,是蛮荒中人丁最兴旺的一个部族,也拥有多名已迈入初境得以修炼的修士。比较起来,假如路村没有若山和若水这两位高手,实力是无法与有鱼村抗衡的。但外人并不完全清楚若山究竟有多厉害,对于若水,大家更是了解得很少。

刚开始的时候,有鱼一族的野心还并不太过分,他们只想占取清水氏一族覆灭后最大的好处而已。可是这几年过去了,他们自以为看清了蛮荒中的形势,想法便越来越多。有鱼一族的首领,渐渐不仅想取清水氏而代之,还想统御蛮荒中各部族听命、能号令其他各部族,这必然会导致越来越多的冲突。

最早的冲突是由一种很特殊也很珍贵的东西引起的,就是盐。清水氏族人在那片谷地边缘开凿了几口盐井,盐井中能汲出咸泉,煮咸泉可以制得盐。这一带蛮荒中各部族需要的盐,以往只有两个来源,要么是清水氏族人所制、要么是山外的商贩运进来的。

但在以前,山外的商贩所到达的最终地点也是清水氏的城寨,所以各部族还是要到清水氏的城寨中用各自的物产来换取盐。清水氏一族覆灭后,盐井一度废弃商贩亦不至,山中各部族有段时间极度缺盐。

缺盐,就少了一种处置与保存新鲜肉食的方法,也不能给其他食物调味。这些倒是其次,反正山中各部族的新鲜肉食基本上都会很快吃掉,采用晾干、烤干的方式也能再保存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身体受不了,人在长时间劳作中的耐受力会下降,甚至会引发各种病症。

各部族开始在盐井汲取咸泉,然后拿回去直接让族人饮用,可是在险峻的山路上运送咸泉实在太费劲了,后来就各自开始煮盐。但维护盐井是一种高明复杂的技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专有的工具,不是一般部族能承担的。

有鱼一族便趁机占据了盐井,他们会打鱼,有很多时候打到的鱼一次吃不完,因此更需要盐处置保存,而且他们从外来的商贩那里打听,也渐渐学会了怎么开凿与维护盐井。有人能专门凿井维护并煮制食盐当然是好事,这总计需要男女近百号人才能维持。

盐虽然很重要,但毕竟不是衣食,仅仅有盐也是活不下去的。很难有一个部族能抽出近百人来专门产盐,他们的衣食都要靠其他人的劳作来供养,就算有鱼一族这么做也很勉强。但有鱼村占领盐井后却有更多的好处,所出产的盐不仅自用,还以高价与其他各部族交换物产。所谓“价”是一种衡量的概念,表示交换某种东西所要付出的代价。

这种代价是可以估算的,假如这近百号人不采盐的话,从事其他劳作能够获得多少物产,那么大致就可以交换到他们所出产的那些盐,这是原始部族之间最朴素的观念。有鱼村刚开始也是这么做的,可是后来开价便越来越高,远远超出了这个限度,引起了其他各部族的不满,冲突当然难免。

有鱼村首先安抚了蛮荒深处、居住地最远的几个妖族村落,答应用盐和他们交换其他部族所没有的一些特殊物品。那么剩下来的纷争,就发生在距离相对较近的人类部族之间了,有鱼村则表示出一种蛮横的态度。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实力与有鱼村抗衡的就是路村。但是族长若山心里也明白,如果不算上他和若水这两位高手,路村是斗不过有鱼村的。他们这样偶然出现的高手,在部族里并不能常有,而且他早年也曾到巴原中游历,亲眼见到过巴国分裂后诸子争王的战乱,不希望这一带蛮荒各部族也陷入那种惨烈的纷争混乱中。

若山想起了太昊、神农、轩辕等史上各位天帝在身为人皇时期的传说,他们都是联合了各部族结盟、解决纷争共决事务,所以若山也想用这种方式来解决。可是建立一个部族联盟的话,首先就要将有鱼村说服,而大型的联盟也要从小型的联盟开始。

路村还难以单独与有鱼村抗衡,但是再加上实力不算弱的花海村,就足以让有鱼村低头谈判了。在他们的号召下,也能得到其他各部族的支持,以解决盐井冲突为基础进而解决那片谷地上的其他纷争,最终形成部族联盟。

经历过冲突战乱场面的若山心里清楚,盐井的事只是一种征兆、一个发端,如果不将冲突在萌芽状态中解决,那么将会导致更大范围、更严重的纷争,甚至会引发部族之间的混战。很多人的命运将极为凄惨,蛮荒中的很多部族也承受不了那样的冲击。

前天若山带着伯壮、仲壮等族人,到了原清水氏城寨所在的谷地,就是去商谈这件事的,却恰好同时发生了花海村的猴子骗路村人东西的事情。以此为契机,他回来后顺势就与花海村谈成了结盟。

结就是联结,就像两件东西被绳子绑在一起,而盟则表示遵守共同的约定。

五岁的虎娃当然不清楚山爷做成了怎样一件大事,村寨外的纷争尚非他所了解,那是大人们操心的事情。倒是断崖上架起的那座桥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他也是第一次很直观地了解“桥”这种东西。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虎娃一直认为桥是蛊辛发明的、又被山爷改进,很久之后等他走出蛮荒见到了更多、更古老的桥,才清楚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有了这座桥,也给虎娃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改变,他的童年有了更多的乐趣,足迹也能走得更远、有了更开阔的眼界。过了桥的断崖那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缓坡,再往上穿过山林大约走三里多路,便能来到花海岸边的花海村。

山野中有各种危险,村寨中的孩子是不能乱跑的,但自从这座桥通了之后,人们经常往来,从路村到花海村之间的这片区域也变得相对安全。在群山环绕的地带,放眼望去便是山峦,在虎娃的童年,所见最开阔的风光便是花海,也是他在现实中所见到的最美的风景。

之所以说是现实中,因为他还拥有梦境。自从进入初境修炼后,虎娃就很少再做别的梦了,但他的修为远未达到至人无梦的境界,后半夜还是自然会睡着,睡着了偶尔也会做梦。他经常做那个同样的梦,感觉却总是很朦胧飘渺,醒来后记不太清楚。

路村除了狩猎和养鸡、到山中挖采葛根等东西之外,主要的物产就是榆树荚、青冈橡的果实、火麻与菽豆。村后的山中有大片的青冈橡和老榆树林,那是天赐的礼物,而火麻与菽豆是族人自己种植的。但是受地势所限,路村周围并没有大片可精耕的土地,只能在村后的山坡上开辟出一片火麻林环绕的菽豆田。

他们还把火麻和菽豆的种子撒在周围山林中,使之杂乱地生长,这只能是野种天收了。野种天收的产量以及采集难度,远远比不上自行开田耕作。那座桥通了之后,断崖对面却有大片合适的地方,路村又有了更多的劳力,他们走过断崖又开辟了新的火麻林和菽豆田。

再后来花海村人也学会了种植火麻和菽豆,他们从山上向下方开辟田地,渐渐与路村人所开辟的田地连接成片。多年后的花海村不仅与路村结盟,而且通过交往与通婚,生活方式与各种习惯渐渐接近直至同化。

花海村人原本无姓,后来就有人以路为姓,而另一部分人则以花为姓。两个原本很接近的部族因为一座桥被同化融合,路村与花海村形成了山中一个小小的部落,拥有两座田地相连的村寨。

远方的理清水也暗暗点头,路村的族长若山确实是这片蛮荒中最为出色的人物之一。若山就是在他的指引下度过初境得以修炼的,不到四十岁便迈入了五境。可惜就像世上绝大多数修士一样,终身也难迈入六境,这几十年来,若山的修为一直就是五境九转巅峰。

若水迈入五境比若山晚了几十年,如今却已经是五境七转,与若山的修为也相差不大。评价一个人当然不能只看他的修为,修炼只是个人的事,若山还要与别人打交道,拥有各种身份和成就。在理清水看来,若山让路村与花海村结盟,可称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当然了,花海村与路村融合为一个部落,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在虎娃的童年至少年时期,他们还是两个刚刚结盟、尚处于相对独立发展的部族村落。倒是两村结盟后不久,蛮荒中央谷地的盐井纷争被解决了。

第013章、有鱼(下)

路村与花海村结盟成为蛮荒中最强的一股势力,而有鱼村的行为也招至了其他部族的不满,若山又得到了更广范的支持,所以他们联合了各部族和有鱼村商谈。最终的结果仍然是有鱼村负责经营盐井,但是开价变得更为合理。

维护盐井、保持源源不断的产盐需要近百人协同劳作,这近百人所产盐的价值,不仅包含他们从事其他劳作所获的物产价值,而且应交换到更多。因为这是一种技能更高的劳作,不是人人能干的。还要考虑开凿盐井使用与损耗的工具也须专人加工,其中有些还是普通人无法制作的,比如铸锻而成的金属器物,这种代价就很难明确衡量了。

所以若山提了个建议,各部族若想负责经营盐井,都可以自己报价,若有谁打算捣乱、故意报价很低,那么接下来一年他们就得按这个价向大家提供盐。这样商谈到最后,还是让有鱼村经营盐井最有利。

有鱼村独自抽出近百号人手也不容易,若山又提出,可以让各部族派人来帮工,所获得的报酬就是盐。于是各部族盐的来源就有了两个,第一是用物产交换,第二是派人到盐井劳作取酬。以解决这个争端为基础,蛮荒各部族渐渐形成了一个不算紧密的松散联盟。

那片谷地中的田地,根据自发耕作的情况进行了明确的划分,而中央适合建筑房屋的平地为各部族共有。渐渐地有更多人开始在那里建造房屋,各部族杂居混处,也有人开始将清水氏城寨废墟中的石料拆除自用。

清水氏城寨渐渐消失,谷地中出现了一片新的、范围更大的建筑群,中间还交错分布着小片田地,建筑之间的空地上形成了新的集市,到达这里的外来商贩也渐渐多了起来,各部族需要的盐又有了第三个来源。

假如再有城墙的话,这便是一座城郭的雏形。但这一切只是雏形而已,在虎娃的童年时期,人们才刚刚解决盐井纷争,但蛮荒中的变化已开始不可以逆转地出现。

有鱼村并没有损失什么应得的利益,事实上,他们因自身的优势仍享有最大的好处,但有鱼村的族长以及族中的若干高层人物却很不满。因为在这些事件的商谈中,一直以路村的族长若山为主导,山爷的大名传遍了蛮荒中各部族,受到人们一致的尊敬,俨然已是部族联盟的领袖,这原本是有鱼村族长谋求的地位啊!

虽不满也无奈,有鱼村的高层只能暂时隐忍。

虎娃对此所知不多,他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快乐,甚至没有意识到岁月的流逝。理清水一直在为虎娃担忧,也在关注着他的修炼,可惜如今的山神已经没有当初那般若大神通,只能看见他日常举止却无法暗中感应神气的变化,所以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虎娃并无什么神通法力,当然也谈不上使用什么神通法力,他在大人们眼中不过是个特别健康快乐的孩子。理清水既然看不出端倪,若山和若水这两位高手也没发现什么。

但虎娃在很健康地成长,令理清水很惊讶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这孩子五岁时已初境九转圆满,照理说早就可以迈入二境修炼了,这样便会导致各种隐患。可是虎娃并没有迈入二境,他一直在修炼初境,如果这么算的话,他究竟是初境第几转了?

世上能明白此事的,也只有虎娃自己,可惜虎娃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假如计算他的初境修炼究竟有几转之功,前后恐怕有九九八十一转、历时好几年。但虎娃迟迟没有进入二境,令疑惑中的理清水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虎娃之所以没有迈入二境修炼,并非是因为没人教他,也并非初境修炼不得圆满,原因只是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他不能!

他这是一种自发的、最朴素的、谙合于大道的修炼经历,二境修炼的是腑脏筋骨,在生长发育没有达到一定阶段之前,虎娃在这种自然的状态中就迈不出那一步。这对虎娃而言反倒是一种好事,避免了理清水最担忧的事情。

漫长的枯坐岁月中,理清水也在充满好奇地等待——虎娃究竟能从什么时候开始迈入二境修炼呢?也许是从童年到少年的过渡期,当感知已完全发育成熟之后,身体的各种机能也进入快速成长的阶段。而虎娃的二境修炼,应该就伴随着身体渐渐发育成熟的过程。假如事实真的是这样,就等于印证了理清水的猜测与判断。

理清水不愧为世上顶尖的大宗师,他的猜测与判断是完全正确的。但理清水也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虎娃当初究竟是怎么迈入初境修炼的、这种自然的状态又是如何出现的?

其实人生有一种玄妙的境界尚非理清水所知,若山与若水就更不清楚,虎娃本人也许有朦胧的感觉,但他还无法总结与诉说。初境又称初照境,那种奇特的状态,其实每个人都曾经历过,就是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婴儿时期——人之初。

胎儿将脱离母体未脱离母体之际,生命已经孕育成熟拥有了意识。可是五官却很难接触到除了生命律动外的信息,整个身体被羊水包裹处于一种封闭的状态,眼睛也未睁开。此时人没有任何杂念,意识活动最清晰的感应就是自身,宛如初境中的内照。

当人们离开母体出生到这个世上,但五官感知尚未发育完全,他们往往以一种非常朦胧的感知去延伸了解这个世界,似五官又非五官,或者很难明确地说是哪一类感知。这种感知满足婴儿的好奇,使他们获得某种安适,也会让他们受到惊扰。

人之初,皆经历过初照境,但长大后却不会留下记忆,这种经历只是潜伏在识海深处。婴儿的初照境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状态,并不意味着什么神通,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他们必须睁开眼睛张开双手,然后渐渐脱离这种状态。

比如虎娃,他最早的记忆就是从山爷点亮那盏灯开始的,并不记得婴儿时的经历。但是人们能够进入初照境修炼,原因就是曾经拥有过,只是在尘世中越行越远,已经很难找回了。

当人的感知渐渐发育清晰之后,因为各种机缘再进入初照境,此时并不仅是回归婴儿的状态,也是一种全新的升华,就像水蒸发为水汽、再凝结为水滴。此时灵智已开,可以主动去探索、体验、感悟与修炼,这就是修士所谓的初境。

若水让族中年满十六岁的男子与十四岁的女子观看她纺布,以此指引他们入初境,这种选择并没有错。而虎娃是个特例,他是自然唤醒或者说回归了婴儿的状态,但又伴随着对世界的感知和认识的成长,进入了初境修炼。因此他九转圆满之后仍在修炼初境,直至同样以自然的历程迈入二境。

这一点也是理清水尚不明白的,他只清楚虎娃已不知修炼了初境多少转。族人们当然不清楚虎娃的状况,但虎娃却成为大家都喜爱的孩子,尤其是两村结盟之后,他也受到了花海村人的欢迎。

虎娃经常跑到花海村去看山水,族长蛊辛叮嘱他不要跑到水里去玩以防出现意外,同时也叮嘱其他族人关照这个孩子。虎娃在花海滩边拣到过天鹅蛋,也按照规矩交给花海村共同分配。但是每年到了合适的季节,虎娃几乎总有天鹅蛋吃,经常还有天鹅肉吃,盘瓠跟着他也沾了不少光。

花海村的天鹅蛋是共同分配的,根据拣到的多少和族人的贡献。花海村有三百多人,当然不会每次人人都分到一个完整的蛋,可是路村的虎娃却是一个例外。每次花海村分天鹅蛋的时候,不论多少,都会拿出一个完整的蛋送给他。这是当年的承诺,因为蛊辛族长对虎娃说过,只要他答应了换给花海村一只公鸡,今后就会有天鹅蛋吃。

水婆婆私下里问过虎娃,当初既然已明白花海村人的企图,为什么还答应得那么痛快?虎娃则眨着眼睛反问道:“假如花海村人也会养鸡,路村人的鸡蛋会少吗?”

水婆婆笑道:“当然不会!但那样的话鸡蛋就不是路村人所独有了,你是怎么看的?”

虎娃稚声稚气地答道:“其实我们村的鸡蛋,自己都不够吃呢,只是有时候不得不拿出去换更想要的东西。花海村就算学会了养鸡,也是一样的。

路村人学会了养鸡,有肉有蛋,就可以节省很多功夫,有更多的时间和力气去做别的事情、得到更多的东西,花村人也一样啊。这样大家的东西都多了,各自能交换到的东西也就更多了,我干嘛不答应呢?”

水婆婆好奇的追问道:“你就是这么想的?”

虎娃:“这就是我看见的事情啊!”

第014章、第二箭(上)

虎娃并没有多想,他这个年纪也不会去做复杂的推理思考,他就是看见了最简单的事实。原始部族的物产总是处于极度匮乏的状态中,没有什么东西是过盛的,就算自己能勉强省出来的,还可以拿出去交换别的东西。只有大家都能拿出更多更好的东西来,生存与生活才有更好的保障。

远处的理清水听见了他这番话,不禁暗暗赞许。虎娃看见的这番道理,在理清水看来可能并非对所有事物都适用,但在这件事情上却完全没错。若既以与人己愈有、既以为人己愈多,那就应顺势而为。

春去秋来,时间渐渐又过去了三年,虎娃已经八岁了。当他终于从初境迈入二境时,也是理清水首先发现的,而虎娃在蛮荒中遭遇了来到路村后的第一次危机考验。

在这三年中,蛮荒中各部族偶有纷争但也都能得到解决,各部族也在那片中央谷地陆续建立了立足点,人们之间的交流融合越来越多。若山经常不在村寨里,很多时间都住在那片谷地中,路村人也在那里建造了房屋为据点,并派人轮流值守。

花海村与路村虽尚未像多年后那样融合为一个部落,新开辟的田地也还没连接成一片,但来往已比三年前要密切得多了,两村人之间的通婚也更加频繁。八岁的虎娃比三年前长高了一大截,身子也壮实多了,但不像其他精壮男子那样虎背熊腰般的彪悍,骨肉身形很均匀,样子仍然有些细皮嫩肉的。

那根自幼伴随他的天青藤环,套在脚脖子上已经有些紧了,被取下来戴在手腕上,尚稍有些松,但已不至于滑脱。族长山爷因为经常不在村寨,如今已很少率队去狩猎,路村率领狩猎队伍的人换成了伯壮,每次外出狩猎仍然带着盘瓠。

这天山爷和盘瓠都不在村寨中,天气也是阴沉沉的,就像有雨却总也下不来的样子,令人心里堵得慌,仿佛浑身都不自在,却说不清究竟是哪里难受。虎娃莫名感觉很闷,人也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并没有出去玩闹,很早就休息了。

这天后半夜,虎娃很罕见地又做了一个清晰的梦。梦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他感到的并不是害怕,而是又饿又渴、很难受。

天亮之后,山中下了一场小雨,雨后云开雾散,空气异常清新,一道彩虹挂在了山间。虎娃又吃到了花海村送来的天鹅蛋还有天鹅肉,莫名又觉得神清气爽,那难受的感觉已完全消失了,他又跑出去玩。

虎娃走过木桥,穿过一小片新开辟的火麻林与菽豆田,离开山路进入了草木杂乱的丛林中。这片地方在路村与花海村之间,虽然也是原始丛林,但很少有猛兽出没,还算是比较安全的地带,只是偶尔也会有危险。

虎娃经常来往花海村与路村,八岁大的孩子不可能总是老老实实只走在山路上,偶尔也会跑到山林中去探险。这一片的山林中有菽豆,是族人随意撒下的种子,让它们野种天收。而菽豆时常会引来野鸡啄食。

虎娃就是在山路上看见一只野鸡扑扇着翅膀飞过,才从后面跟着跑进山林的。他的肩上斜挎着一个麻布兜,里面塞着他从小搜集的宝贝——好几块像鸡蛋一样的石头。虎娃的眼力非常好,穿过树影能准确地捕捉到那只野鸡的飞行轨迹,在密林中寻找道路摸了过去。

野鸡停在一根树枝上,虎娃悄悄地接近,尽量不发出声音,借助树木的掩护不被野鸡发现,同时也靠近下风的位置。八岁的孩子还不能参加村中的狩猎队伍,他这些举动都是自然学会的,也有可能是在模仿盘瓠。盘瓠早已是路村的第一狩猎高手,还经常和虎娃一起玩耍,虎娃亲眼见过盘瓠是怎么扑猎野鸡的。

在离得好几丈远的地方,虎娃摸出一块石头,用力扔了出去。鸡蛋般的石头在山林中划出一道漂亮的轨迹,准确地打中了野鸡的翅根部位。野鸡的一侧翅根被打断了,扑扇着另一根翅膀挣扎着落入灌木丛中。

虎娃却没有立刻跑过去拣起猎物,就在石头砸中野鸡后的瞬间,一支箭突然从对面方向飞来,没有射中野鸡却擦中了空中落下的石头,擦出一串火星折射而出,飞落到林外的断崖下。虎娃向箭射来的方向喊道:“什么人?你差点射中我!”

虎娃的感知已十分敏锐,但他刚才是从另一个方向悄悄摸过来的,注意力也全在野鸡身上。而那人早已潜伏在灌木丛中,离他的距离也比较远,所以他并没有发现。这一箭突然从对面射出,虎娃从小就学会了判断箭飞行的轨迹,看出这支箭是射不中那只野鸡的,如果不是被石头擦了一下偏离了方向,最后落向林中却恰好能射中自己。

虎娃并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对方也应该没发现他,这只是一个意外,但他确实被吓了一跳。这时灌木丛中也蹦出来一个人,正飞快地跑向野鸡坠落的地点,他听见虎娃的声音也吓了一跳,站定脚步转过身来诧异地喝道:“怎么是你!”

虎娃也认出了这个人,正是花海村的“猴子”,此人三年前曾骗了路村人的东西,被他当众指认,后来又被花海村以族规处罚。虎娃答道:“原来是你在这里猎野鸡,你刚才那一箭没有射到野鸡,却差点射中了我。”

这几年虎娃经常跑到花海村玩耍,村民们都很喜欢他,只有猴子越看他越不顺眼。自从出了那件丢人的事,族人们对猴子就没什么好脸色,平时也只分派给他在山中开垦田地之类的重活,还没有什么好处可以贪占。

集体狩猎和采集所获得的东西,都要交给族中集体分配,不让猴子参加,就是对他不信任,但这也怪不得别人。

猴子不仅被绑在路村的石头上暴晒了一天,回到花海村后又被族长蛊辛用藤条狠狠抽了一顿,让族人引以为耻、引以为戒。责罚完毕,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对于猴子来说痛苦并没有结束,他失去了族人们的信任,也难有机会再得到更多的好处。

族中分配东西的时候,他总是分不到最好的那一份。三年了,他再没有吃过天鹅蛋,更别提天鹅肉了,族人们集体出动拣天鹅蛋的时候也不会叫上他。更令人郁闷的是,虎娃这个外村的孩子,却每次都有一枚完整的天鹅蛋吃,还能经常吃到天鹅肉。

昨天花海村又组织族人捡了不少天鹅蛋,又猎了几只天鹅。今天蛊辛族长就带人去了路村,把蛋和肉也给虎娃送去了,而猴子又是一点都没分到。

猴子当然很后悔自己当初做了那样的事,这在部族中是从未发生过的。但他也常常在想,假如不是虎娃这个小崽子指出了自己,他也就不用受这些罪了。猴子看见虎娃时总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个孩子吃了本该分给他的天鹅蛋和天鹅肉,也夺走了本应属于他的快乐享受。

今天族人们都去做别的事了,又指派他在山坡上开挖田地。猴子也馋啊,悄悄从库房里拿出了族中最好的弓箭,跑到下方的山林里猎野鸡。假如运气好能猎到的话,他就悄悄找个地方烤着吃了,然后把嘴抹干净、将弓箭悄悄放回去,便谁也不会知道。

猴子的运气真不错,躲在草丛里不久就看见了一只野鸡飞来停到树枝上。他一箭射去,野鸡应弦而落,心中一阵狂喜赶紧蹦出来捡猎物,不料却有人突然出声,扭头一看竟是虎娃。

听见虎娃的话,猴子心中顿有一股怒意升腾,他挥舞着手中的弓喝道:“明明是我射中的野鸡!你这小孩,怎么总是胡说八道?”

虎娃从麻布袋里又摸出一枚鸡蛋似的东西,很认真地答道:“野鸡不是你射中的,而是被我的石头打下来的。你刚才没有看见空中的火星吗,箭射中了鸡怎么会有火星?那是箭簇擦到了石头上,并没有射中鸡。”

猴子可没有虎娃这等好眼力,他根本没看清楚这些,怒气冲冲地嚷道:“胡说什么!就凭你,离得这么远能用石头把野鸡打下来?明明就是我的箭射中的!你这小孩,仗着大家都喜欢你,又想抢我的东西吗?告诉你,这里可没有别人,我是不会客气的!”

虎娃却摇了摇头道:“我没想抢你的野鸡,但它确实是被石头打中而不是被你射中的,你去看一眼不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