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支犀渠兽角,悦耕的心思又活泛起来,转念间想到了很多。那片蛮荒之中不论谁为部盟之主,将来与巴原之间发生任何关系,都绕不开他所在的高城。想必那位若山城主镇压了有鱼一族,此刻心中也很忐忑吧,他想获得自己的好感,就得比当年的有鱼村做得更多、表现得更加恭谨才行。

西岭何尝看不出悦耕的心思,可惜那支犀渠兽角并非是若山送给悦耕的,而就是给西岭的礼物。西岭不想新封设的山水城与蛮荒外的高城交恶,所以才自作主张以若山的名义将之送给悦耕,缓和双方可能因往事而导致的紧张关系,而他自己倒是不贪心。

但看悦耕的反应,虽然听说了蛮荒中发生的惊险波折,但并没有将若山放在眼里,好像还打算像对待鱼大壳一样,等待着对方主动巴结、送上好处。西岭只有暗自叹息,他可是有过切身的惊魂经历,相较之下,这位悦耕城主的手段与为人,可远远赶不上那位山爷,真要是斗起来,恐怕也不会是山爷的对手。

其实悦耕能拥有今天的地位,也绝非庸才,想当初鱼大壳派鱼与游带人来送礼,他脑筋一转,就把那些人改扮成了蛮荒各部族向国君朝贡的使者,因而立了大功,也赢得了在相室国中的声名。至于蛮荒内部究竟有怎样的争斗,这位悦耕大人并不关心,他考虑的只是更高层面的利益,只要对自己有好处就行。

但这样的心态,很多时候便做不好自己正在做、也应该做的事情。可这些话,西岭也不便深说,谈到这里便与悦耕一起走出了屋子,宴席正式开始。

第039章、好人(上)

在宴席之上,西岭看似无意地追问鱼与游哪里去了?他曾在有鱼村住过一段日子,听鱼大壳说起过鱼与游还留在巴原,这位有鱼村最出色的年轻人,将来可继任有鱼城的城主。只可惜鱼大壳的野心成空,鱼与游成了唯一在外躲过一劫的有鱼村族人。

悦耕却回答得很含糊,只说自己也不清楚,那鱼与游可能已到别处寻访高人拜师去了。悦耕倒是特意提到了若山送他一支犀渠兽角之事,而数年前他曾见过赤望丘的高人,曾托他在深山中找寻一些特殊的物产,其中就包括犀渠兽角,而如今已收集齐全。

悦耕说这番话时不无炫耀之意,也许是为了化解自己的尴尬,席上几位西岭的随从都知道他所支持的有鱼一族被连根铲掉了,但是新任城主立刻送来贵重的礼物,就连赤望丘的高人都托他办事,当然也感觉脸上有光。

宴席之后,安排西岭以及随行的贵客们休息,悦耕大人送客后刚刚返回府中,仆从便禀报有客来访。访客名叫辛束,是来自相室国国都的一名四境修士,也是西岭大人的随从之一。这位辛束若有事,方才在宴席上不说,此刻却来单独求见,也让悦耕觉得很奇怪。

但一名四境修士,无论在哪里都是受到礼待与重视的,已感觉有些疲倦的悦耕还是点灯接见了。辛束见到悦耕,只是简单地行了一个礼,然后亮出掌心一物道:“城主大人,我唐闻师弟几年前托您的事情,难为您一直还记着,多谢大人有心了!”

悦耕冷不丁见到赤望丘的信物,吃了一惊,起身还礼道:“原来辛束先生竟是赤望丘的高人,您怎么会跟随西岭进入蛮荒?”

辛束答道:“我师承于赤望丘一脉,却久居相室国国都,并不欲让太多外人知晓我的身份,免得受过多打扰,希望悦耕城主也不必对他人多言。此前西岭大人领国君之命,出使蛮荒主持定盟之事,在国都中招募高手相随,我恰好也想外出游历一番,便跟着西岭大人一起去了。”

悦耕赶紧道:“请先生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也感谢先生的信任,单独对我亮明身份。您入夜后单独来访,有什么吩咐吗?…数年前唐闻先生托我找寻的东西,如今已收集齐全,正在考虑如何派人送到赤望丘呢,先生是否是为此而来?”

辛束笑道:“你将东西交给我便可,其实唐闻师弟数年前托你的事,就是我的交代。城主大人收集不易,不知这几件东西价值几何?”

悦耕摆手道:“谈什么价值,这是我对赤望丘以及白煞大人的一点敬意。再说了,我也没什么花费,全是打声招呼自有别人送来的。…先生稍坐,我这就命人都给您取来。”

辛束亦摆手道:“不急不急,我此番也不便携带,你另行派人送到都城便是。趁夜来访,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有鱼村那位年轻后生,名叫鱼与游的,如今何在?”

这个问题,西岭在宴席上已经问过了,此刻辛束又问,想要的肯定不是同样的答案。悦耕的神情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道:“在先生面前,我也不敢隐瞒,鱼与游目前就在高城。我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非常好,年纪轻轻便有二境九转修为,若将来能继续突破,必然是人才啊。我本有栽培提携之心,不料蛮荒中却出了这等变故。今日先生特意提到他,究竟想怎样处置呢?”

辛束仍然笑道:“哦?看来悦耕城主应该不想把他发还蛮荒为奴。您不要担心,我绝无恶意,况且赤望丘一向爱惜巴原中难得的年轻才俊,假如遇见了,同样有栽培之心。”

赤望丘如今已成为威震巴原的一派修行传承宗门,虽然以白额氏一族为根基,但寻找传人已不局限于白额氏族人,巴原上若有值得培养的好苗子,都会注意招揽入门下。所以辛束说出这番话,悦耕倒也没感到太意外,他又问道:“先生是想将鱼与游带回赤望丘吗?那真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福份!”

辛束却摇头道:“不不不,我不是想将之公然送到赤望丘,而是请悦耕城主帮个忙。您帮那鱼与游改换身份,并按当初鱼大壳所托,在巴原上为他引荐高人、指点其修炼。此人必对您感激涕零,将来行事无不言听计从,若他修炼有成,对城主大人您也有大用。”

悦耕突然明白了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鱼与游二十出头便有二境九转修为,无论在哪里都是值得重视的人才,送回蛮荒为奴当然是可惜了。悦耕先前就有收揽此人的心思,所以才没有对西岭大人说实话。

辛束则提醒他可以有更好的安排,假如鱼与游将来成为真正的高人,也是悦耕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若是高城与山水城交恶,或者蛮荒中的形势有变,鱼与游说不定更有大用。

悦耕大人当即表示一定会按照辛束的吩咐去办。辛束又叮嘱了一番,不要对别人泄露他是赤望丘传人的身份,更重要的,绝对不要告诉鱼与游此事是出于他的授意,一切都当成是悦耕大人自己的安排。

悦耕有些疑惑,接着便感慨赤望丘的高人行事,非常人可以测度。这明明是好事,辛束却把好人都让给他去做,自己却不留下任何痕迹。他满口承诺绝不会对鱼与游泄露消息,辛束这便告辞离去。悦耕也有些心急,立刻就命人叫来了鱼与游。

鱼与游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显得有些苍白,并不像深山中蛮荒野人,但手心的老茧仍很明显,虽不如几年前那么粗糙,却还留着在有鱼村中结网捕鱼的痕迹。当他被几名武士带进城主府的时候,微微缩着肩膀后背绷得很紧,双拳紧握有些发颤,仿佛压抑着紧张与愤怒。

西岭大人从蛮荒中带回的消息,黄昏时分他也听说了,当时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鱼大壳与族中众长老死了,有鱼村人举族为奴,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飘零在外,不知将面对怎样的未来?鱼与游觉得很愤怒,他想报仇,可是心里也清楚自己没这个本事;紧接着又很害怕,怕被送回蛮荒为奴,因为这是西岭大人已经代表国君宣布了的决定。

于是他又想逃走,已经收拾好简单的东西,打算等到后半夜大家都睡熟的时候,再悄悄离去。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就被悦耕大人派武士带到了城主府,这一路心情都很忐忑,甚至想打倒武士夺路而逃,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并没有把握,也不知逃走之后自己该怎么办。

进了城主府,来到了一间点着油灯的密室中,押送的武士们竟然退了出去,屋中只坐着悦耕城主,这显然并不是要拿下他送回蛮荒的信号。鱼与游倒也机灵,当即拜倒于地道:“城主大人,我已经听说了家乡发生的事情。这些年来您对我还有有鱼一族多有照顾与帮助,只可惜如今有鱼一族已事败为奴,大人召唤我来,想如何处置?”

悦耕看着他,神情显得很高深,微微点了点头道:“有鱼一族今日虽败,但族人仍在,将来总是还有希望的。至于你,这段日子并不在山中,我很清楚你并未参与那里的事情,所以也不应无辜受罚。但是西岭大人已代表国君宣布了命令,有鱼村人举族为奴,所以本城主还得替你想想办法、给你改换一个身份。

你年纪轻轻便修炼有成,而且知礼恭谨,我也一向很爱惜与看重,所以今天才会愿意帮你。但你如今不适合继续留在高城了,我会派人将你送走,并介绍高人指点你继续修炼,若将来有所成就,切莫辜负我今日的期望。”

鱼与游闻听此言,连连叩首不止,感激之情难以言述,并发誓将来一定尽全力为悦耕大人效命。

白煞不想让有鱼一族有翻身之日,那么来自赤望丘的修士辛束,为何又要暗中帮助鱼与游呢?其实这两者之间并无冲突,有鱼村做为一股可能为清水氏报仇的部族势力,当然不可以在蛮荒中坐大,但白煞更想寻找理清水所选择的传人,他很可能就出自有鱼村中。

鱼梁曾经是嫌疑对象,但蛮荒中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也未见其踪影,他可能真的是出了意外。而理清水若挑选传人,必然是选择年轻而天赋极高者,比如鱼与游。这些年来并无他人离开那片蛮荒,除了这么一个鱼与游!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鱼与游都最有可能是理清水所选择的传人,他也极有可能是得到了理清水的指点,才故意远离蛮荒来到巴原中避险。假如真是这样,赤望丘并不着急将此人拿下,而是要暗中关注,并在不引起其警惕的情况下尽量设法接近。

待到他真正菁华诀大成,得到理清水所传承的一切秘密的那一天,可以通过他得到白煞当年想要的一切。

第039章、好人(下)

西岭大人在高城中休整了三天,然后率领随从继续上路。在到达高城的第一天夜里,辛束单独去拜访悦耕城主,后来悦耕命人将一个年轻的后生带进了城主府。这些事情,也住在城中的西岭大人究竟知不知情?

就算西岭本人不能察觉动静,他身边还有另外三名四境高人呢,多少也能知道些什么,而以西岭大人之聪明,恐怕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但西岭大人什么都没说,更加没有追问,离开高城之后只在心中暗自思忖。悦耕城主故意保下了鱼与游,好像另有打算,是否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这个消息转告给若山?最好选在山水城下次派使者向国君朝贡之时,这样才能不被外人得知。

西岭大人既以若山的名义给悦耕送了礼,当然是想缓和两者之间的关系,但在他的内心中,还是更看好与看重若山的。从私人角度,西岭对悦耕当然有怨意,在蛮荒各部族冲突中,若不是他擅察形势做出了正确的决断,此番出使恐怕就回不来了。

而悦耕虽然向他致歉并赔罪,但西岭并没有察觉到悦耕有真正的不安。悦耕或许有些后怕,但这种后怕随着西岭的顺利归来也变得淡然了。西岭在高城中的这几天,并没有听说悦耕有给若山回敬礼物的打算。

悦耕城主或许可以不将那些蛮荒部族放在眼里,但既然与对方打了交道,行事就不该如此轻慢。须知真正遭遇大凶险的人并非君使西岭,路村与花海村可是差点有灭族之祸,这虽不是悦耕的过错,但与之不无关系。

如今那片蛮荒大局已定,若山将受封为山水城城主,虽然山水城地处偏远亦尚未建成、远不能与高城相比,出入巴原又必须经过高城,但若山毕竟也是城主。无论如何,悦耕应该派人回送重礼祝贺,借此机会道歉赔罪。虽然当初的事情悦耕不用解释,若山也能清楚。

西岭给了悦耕这个机会,可是悦耕却没有那么做。西岭问到了鱼与游的下落,悦耕也没有说实话。其实就算他说了实话,想保住鱼与游,难道西岭会不同意吗?西岭恐怕只能将鱼与游叫来,解说清楚蛮荒中发生的事情,并以若山的名义劝慰一番,不仅可尽量化解仇恨,也让大家都能做好人。

悦耕得到了有鱼村的好处以及对将来的种种承诺,感情上当然倾向于有鱼村,如今便在等待若山给予更多的好处与承诺呢!可他好处都想自己得、好人都想自己做,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虽然西岭在高城时,悦耕城主招待得非常好,等他告辞离去时,悦耕给他甚至随从们送的礼物都非常贵重,而他将礼物也收下了,但是感觉并不开心,只是没有流露而已。

悦耕之所以送上重礼,只是怕他在国君面前说坏话,要知道悦耕当年被有鱼村蒙蔽,差点给他此番出使带来大麻烦。而且西岭为悦耕掩饰得越多,自己的功劳就越小啊。所以西岭有礼则收,权当接受悦耕的赔罪,他不会在国君面前说坏话,但也不会说假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愿和抱负,西岭的愿望就是成为相室国的“辅正”,进而能辅佐国君平定巴原内乱,恢复当年统一安定的巴国。巴国中有兵正、理正、工正、仓正、祭正等职,祭正一般由国君亲自兼任,而辅正则是诸“正”之首、国君以下的百官之长。

西岭虽有抱负亦有才干,却一直没能担任诸正之职,更别提辅正了。如今倒有一个官职是空着的,无人担任亦无人与他争,可惜他却没资格上任,就是主持学宫者,又称学正或副祭正。祭正一般由国君亲自兼任,但那只是在重要祭礼等场合象征性地履职,平常事务都是由学正来掌管。

巴国分裂之前最后一位主持学宫者,就是理清水大人。如今相室国虽然一切礼法设置都参照当年的巴国,却迟迟没有恢复学宫。

学宫是国中选拔与培养人才的地方,其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在各大氏族子弟中挑选年轻才俊,设法指引他们迈过初境得以修炼;而对于民间那些已迈过初境的人,则招入学宫,指点他们更高境界的修炼。除此之外,还要教授他们各种知识。

主持学宫者,本人必须已迈过初境得以修炼,否则不论再高的地位、再大的功劳也坐不上这个位置。理论上学宫之主当然是修为越高越好,最好是国中修为最高的人,但实际上也不必如此,因为平常事务还可以让副手们去做,而副手的修为可以更高。只是学正大人自己若不通修炼,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西岭觉得自己还年轻,不到三十岁,应仍有迈入初境的希望。只是他出身低微,早年没机会得到高人的指引,后来年纪偏大了,有各门传承的高人们也不会特意来指点传授他。

这次处置鱼大壳之事,西岭大人又在中央谷地呆了三天。其实他用不着耽误这么长时间,三天中有两天多都在向山爷请教——怎样迈入初境得以修炼?山爷至少是一位五境高手,平常很难遇见,且他是在蛮荒山野中修得如此成就的,在西岭看来殊为不易,其必有过人之处,或许有与众不同的经验。

山爷这个人并不难打交道,态度非常温厚谦和,对西岭大人讲述了很多心得,并教授他如何定坐收摄神气,依照此法或许可能突破初境,但能不能成功就要看机缘了。西岭则表示,若将来能迈入初境,定当奉山爷为师、终身恭谨礼待。

西岭说这番话的时候,倒是完全发自真心,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形势判断,也没有各方利益的权衡考虑。假如他回到国都后依照山爷的指点去“修炼”,有朝一日真能迈入初境,便有把握说服国君重立学宫,而他本人则很有机会成为学宫之主,这是实现个人志愿的第一步。

如今巴原五国都号称继承了当年的巴国正统,但直到如今,皆没有正式设立学宫。有一个大家都清楚却不方面明说的原因,就是赤望丘的存在。巴原内乱多年,而赤望丘威势日隆,也在各国中时常招揽迈入初境的年轻才俊。

在这种情况下,各国若设立学宫,与赤望丘的关系可能就变得比较尴尬或微妙了。再加上当年废弃学宫容易、再想设立起来可就太难了,这可不像建造一座城郭,只需投入人力、物力即可,需要真正有才干之人耗费大量的心血,还要聚集国中最优秀的人才齐心协力。

但西岭却认为,相室国若想平定巴原,首先就要从恢复学宫开始,虽任重道远也不能不为。至于建立学宫也要尽量避免得罪赤望丘,还可以任命赤望丘一脉的高人担任学宫中的博士,但从关系上要尽量保持独立,学宫是属于相室国,而非受赤望丘的控制。

这是西岭心中的远大理想,既是属于他个人的,也是属于相室国的,甚至是属于整片巴原的。但千里之行,首先的第一步,就他自己得突破初境才行。蛮荒某地小小的变故,广大巴原上几乎无人所知,却暗中牵动了很多人的命运。

虎娃处在无知无欲的深寂定境中,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天地连同己身都仿佛不存在。就在这样一种状态中,眼前莫名又出现了景物,由此意识到自己仍是清醒的存在。他置身于一座高山之间,身边是布满卵石的浅浅水潭,有一条溪涧从上方注入潭中。

虎娃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并不是他主动思考或幻想的结果。紧接着他感到地面在轻轻颤动,上方传来轰然之声,一头狂奔的犀渠兽冲了出来——这是他曾经历过的场景。

狂奔的巨兽是那样的恐怖,但虎娃并没有动。不知何处有两枚鸡蛋大小的石头砸了过去,犀渠兽在狂奔中轰然向前倒下,翻了个跟头摔了过来,半边身子在水潭里溅起一片浪花。

在当初的经历中,虎娃并没有感到惊慌,但他也感到了危险与害怕,只是保持了镇定、做出了最合理自然的应对。可这样的场景仍然令他很震憾,所以深深地印入脑海中,此刻又在定境里重现,让他清晰地去回味与体会那种震憾对心神的冲击。

犀渠兽倒下之后,定境中的场景莫名又变了。虎娃回到了路村,站在空地中央的祭坛上。他虽闭着眼睛,却能清晰地看见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无数相貌诡异的羽民族人被打落,战士们的梭枪和弓箭随即射至。族人们拿着各种武器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将那些落地的羽民族人纷纷斩杀。

到处都是血肉横飞的景象,碎羽、残肢、被斩落的头颅乱滚,地上还插着燃烧的箭矢。这也是他曾经历的战斗场面,当时情况紧迫,族人们面临着生死存亡的考验,他只能全力出手,也来不及去想太多。

可此刻在定境中,这些场景就以最血淋淋的方式重现,让虎娃不得不清晰地去回顾一切,那些未及体会或不愿再去想的感受,都在以最强烈的方式冲击着心神。

第040章、不仅是梦境(上)

虎娃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除了悄悄去过那处神秘的遗迹之外,他的活动范围从未离开过路村与花海村一带,也没有参加过族人的狩猎,此前根本没经历过这样的惨烈场面。亲身参加激烈的战斗,一时热血沸腾可能也就那样过去了,人们事后不会或不愿去回想太多血淋淋的细节;可是对精神上造成的冲击与震憾,就是如此清醒与清晰的情景回现,而且虎娃不想看都不行。

眼见刀枪砍入血肉,肝肠腑脏从破裂的身体中溢出,仿佛自己也经历着同样的感官冲击,虎娃的形神受到了某种触动。虎娃经此一战安然无恙,但假如那些箭矢射中了他,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定境中的场面又出现了玄妙的变化,无数羽箭射来,好似就落在他的身上、穿透了肌肤筋骨。虎娃仿佛不能动而且他也没有动,只在定境中静静地忍受着或者说体会着。因为他很清醒,知道这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只是烙印在他元神深处的经历与感受。

就这样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厮杀声已经远去,惨烈的场面渐渐消失,周围又恢复了一片死寂。这一片绝对黑暗的空间,他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似梦似醒被困于其中,感觉好奇、害怕,还有某种渴望与期盼,黑暗中是绝对地宁静,宁静中又潜伏着不安。

那是一种他曾经有过的心情,莫名从记忆深处浮现,侵入定境中的元神,然后他终于见到了亮光。这亮光一出现,就是一片天地间的美景,秀美的山川抬头可见蓝天白云,远方的群山环抱着美丽的大湖,湖滩上点缀着各色娇艳的花朵。

他站在翠树秀竹环绕之间,身旁有几株高大的龙血宝树,在阳光下朝着天空伸展着茂盛的树冠。前方是一湾碧池,水只有三尺来深,清澈见底,有几支青翠的荷叶伸出水面,还生长着几朵含苞欲放的五色神莲。

天地间的灵气仿佛都汇聚于此,身处此美景意境中,便让人心神在一片舒爽中荡漾。在那亭亭莲叶环绕之间,五色莲花之旁,池中有一女子正在沐浴。她的侧背方向朝着虎娃,只有肩头露出水面。由于细碎的水波在荡漾,水中的身形看得不是很清楚,隐约只觉是那么地窈窕与动人。

虎娃却看不清她的面容,因为她微微低着头,披散着乌黑的长发恰好挡住了侧脸。发梢飘漾在水中,纤纤素手正卷起一片莲叶,掬水洒落在秀发上梳洗。虎娃从未见过她,不是他在现实中所认识的任何人,可他看见此人却莫名觉得是那么地熟悉,自然带着一种欲亲近的渴望。

因为他已经见过她很多年,在那朦胧的梦境里,虽然看不清她的样子,却莫名知道就是她。梦境总是很飘渺,连回忆都不是那么清楚,他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望见一片秀美的山川,而她在那山川之上。但此刻的定境却是清晰的,他仿佛已经走进了山川,就来到了这么近的地方。

这既是他曾经的梦境,也是他所经历过的各种情景的融合,周围的景象,多多少少都能找到他在现实中曾见过的影子,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梦。虎娃很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也许走到水潭那一边就能看清楚,但他却没有动。

因为虎娃知道自己是在定境之中,所见都是元神景象,他的意识很清醒,此刻并未恍惚。虎娃曾经修炼过元神内景与外景,定境中能见到周围的天地山河,而己身又仿佛化为了天地山河,他的修炼一直是这么自然而然,山神甚至都没有教过他任何秘法传承,只是对他讲解各种境界的玄妙和体验。

最近一次“见”到山神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当时山神告诉他:“孩子,修炼至今,你将可能进入更深的定境,定境中会出现很多景象。而它并非凭空而生,都与你的经历或感受有关,有很多是你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愿意去想的。

不论你能不能记得住,或者愿不愿意记住,在每个人的经历中,那些最深的感触都会印入在元神里,或美好或可怕,并非你想与不想,只要是你内心深处的向往或者畏惧,定境中自然会呈现。到时候你就不要去想,只须保持内心的安宁。”

虎娃当时好奇地追问这是为什么?山神又做了一番解释。

在二境之中,反复洗炼筋骨形骸、腑脏百脉,使人的身体达到一种完美的状态,才能谈得上最终的圆满突破。在三境中掌握了御物之功,修得元神景像,人的意志仿佛能够延伸而去触动与操控外物;那么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也要经过反复的洗炼,才能谈得上继续突破。

因为四境的修为,与三境有明显的不同,可以让外物与身心合一,就像成为己身的一部分,而不是简单地去操控与触动,要能将自己的意识与意志也赋予万物。

所以虎娃此刻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他便没有动也没有试图去做什么,只是在清晰地体会着,保持着安宁的心神。但这种体会可不简单,它有时非常可怕,有时也非常难受,却是内心深处所躲避不了的感觉;当然了,它也会非常美妙,令人非常渴望,这样也许更容易冲击心神。

虎娃在定境中心神并未迷乱,但各种体验与感受却是实实在在的,甚至会引起很微妙的反应。刚开始他在定境中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仿佛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与伤害,后来又变得很放松,沉浸在一种美妙与渴望的体验中。

定境中出现的种种幻象,是从狂奔的犀渠兽开始的,非常有冲击力;后来变成了和羽民族人激战的场景,非常地惨烈难以忍受;接着又回归到一片寂静的黑暗中,重新出现了光明美景。

虎娃静静地站在水潭边,仿佛自己并不存在,那女子在水中沐浴,梳理着湿润的秀发,露出水面柔嫩的香肩,肌肤是那样地完美无瑕…在五色神莲和碧波清泉之间,带着某种圣洁的气息。接下来…虎娃睡着了,他真的睡着了。

在小屋中每夜定坐行功之后,他便会自然地睡去,并不刻意收功离定,因为这里就是他睡觉休息的地方,也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以他的修为,当然还没有达到无眠无梦的境界。只有在那片“修炼宝地”的白玉法座上,他每次离座时便自然离定,并不会在那里睡觉。

但这一次的定坐,他经历了三天三夜。

虎娃并不知道自己定坐了多长时间,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不觉得饿,也不再感到疲惫,就是睡得那么香甜,入睡时似乎就停留在定境里最后那个场景中…他有些很自然的反应,也许与定境无关,也不再是什么刻意的修炼。

这时若山已回到了村寨,恰好在查探虎娃的情况,发现这孩子突然躺下睡了,睡得还挺香的,睡梦中生机元气充盈,身体放松而呼吸绵长,姿势就像一只蜷着身子的猫崽。然后山爷又注意到虎娃入睡时的神情有些奇怪,身体还有些微妙的变化。

山爷笑着走出了屋子,心中暗道这孩子已经十二岁了,也快长大成人了。

盘瓠还守在门口,山爷叮嘱它一旦发现虎娃醒过来,就立刻通知他和水婆婆。虎娃是第二天早上鸡鸣醒来的,与往常有点不同,也许是因为睡了太长时间,也许是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定境,也许是在入定之前神气法力耗尽,总之他还有些恍惚,仿佛有点没睡醒的样子。

当鸡鸣声响起,虎娃就像以往一样从小床上爬起来,懵懵懂懂地走向屋外,看上去就似梦游一般。这间小屋没有门板,只有在冬天寒风凛冽时才会挂上厚厚的草帘,此刻在门口直接就能望见那祭坛和村寨中央的空地。

虎娃却莫名一惊,他看见了很多诡异的东西,头发差点都竖起来了,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见半空中飘荡着无数的虚影,是那些带着残肢断翼的羽民族人的样子,他们已经死了,留下的无形气息却如此显化、盘旋于村中…

就在这时,一声犬吠将他惊醒,放眼望去屋外仍是一片阳光明媚,展开神识查探,村寨里也没有任何异常。方才不过是他自己恍惚中陷入的幻境,却与现实的景物交织,想必也与定境中的经历有关,或者他其实还在某种奇异的状态中,结果就看见“鬼”了。

虎娃昨夜只是睡着了,并没有收功离定,所以才有这么一瞬间的恍惚,倒是盘瓠将他彻底叫醒了。听见盘瓠的叫声,山爷和水婆婆随即联袂而来,看见虎娃站在门口,皆露出惊喜之色。山爷俯下身子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孩子,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事情?”

虎娃露出了笑容:“我没事,山爷,您和水婆婆终于回来了,村寨也没事了。”

第040章、不仅是梦境(下)

山爷牵起虎娃的手道:“多亏了你啊,否则族人此番将遭大难。我一直不知你竟有如此修为,有很多话想问你,快到我的屋里来说话。”

两人将虎娃带进了山爷的屋中,盘瓠跟着走了几步,在另一道门前站好仍做守卫状。山爷让虎娃在石桌边坐下,水婆婆性子比较急,施法拢住声息便问道:“虎娃,到底是谁教你修炼的?难道是山神吗!”

虎娃皱起了小眉头,想了想才答道:“其实吧,教会我修炼的当初就是水婆婆您,就是从看您纺布开始的。后来盘瓠带我去了一个地方,我见到了山神,山神又教了我很多。”

山爷和水婆婆同时惊呼道:“什么?你见到了山神!果然是山神显灵…”

水婆婆又问道:“我教会你的?难道你当初看我纺布便证入了初境?这怎么可能,你的年纪还太小!”

山爷也追问道:“你看水婆婆纺布的时候,是不是也得到了山神的指点?”

水婆婆接着问道:“盘瓠怎么可能带你去见山神呢?山神想见你,为何不直接找你?山神又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声息?”

然后两人突然都止住了声音,对视一眼露出了苦笑,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一连串的问题让虎娃无暇回答。这时山爷微笑道:“孩子,你别紧张,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见到山神的,山神又对你说了些什么?”

虎娃刚才有点被问懵了,此刻才眨着眼睛答道:“真的是盘瓠带我去见山神的,在一个很远很隐蔽的地方。但我并不是真的见到了山神,只是听见了山神的声音。是山神不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但他也说过,假如有一天我在修炼的事情被人发现了,便有一番话要我私下转告山爷您。”

山爷的神色罕见地激动:“是吗?那你快说!”

虎娃还没开口,水婆婆却一转身出去了,在门外与盘瓠站在一起,同时还施法隔断了门内外声息。因为虎娃说山神的话是要私下转告山爷的,她很自觉地就回避了。

这倒让若山有点尴尬,瞄了若水在门外的背影一眼,又和颜悦色地对虎娃道:“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吧,山神到底说了些什么?”

虎娃也有些好奇地看了门外一眼道:“其实水婆婆不必走开的,山神说了,山爷您一定会把水婆婆也带去的。所以请您也转告她,但不能再泄露给更多的人。”

若山闻听此言赶紧起身出门,在若水耳边低语几句,又把她给请回了屋中。其实山神要转告若山的话很简单——自己还在,但修炼中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这些年无法显灵也不便与人联系,只有通过特殊的方式才可以。

如果若山听见虎娃的转告,便和若水去那处“修炼宝地”,但要注意掩饰行迹,千万不能被他人发现。等到了地方,虎娃自会告诉他们如何与山神沟通。他们心中的种种疑惑,山神会亲自回答。

两人闻言皆露出惊喜之色,心中十余年的困惑终于得到了答案,原来山神还在,只是修炼中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这些年隐寂不显。至于盘瓠怎么会带虎娃找到了山神,虎娃又为何有如今的修为,那只能去请教山神本人了。

两人恨不能立刻就让虎娃带路去见山神,但山神有吩咐,此事一定要隐秘,不能让其他任何人察觉,所以他们也不敢大意与着急。若水仍在村寨中呆了几天,若山还抽空去了一趟中央谷地处置各种事务,并叮嘱了留在那里的蛊辛一番,这才又返回了村寨。

接下来水婆婆宣布要去山中采药,而山爷因为前一段时间的忙碌劳累,也宣布将闭关静修。这天鸡还没叫,他们就带着盘瓠和虎娃进了后山,天亮时已经穿行在茫茫原始丛林中。这几天他们私下里又问过虎娃,得知远方有一处神秘的遗迹,当年山神指引盘瓠前去,盘瓠又把虎娃带到了那里,他们心中也非常神往。

神往之余还有很多疑惑,他们也希望能在山神那里得到解答。比如当年的清水氏究竟是被何人所灭?那强大的山外来敌为何来去无踪,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盘瓠和虎娃都是路村人在清水氏城寨废墟中发现的,而山神偏偏指引了他们,这难道也与当年的事情有关?

当年悦耕大人身为君使第一次进入这片蛮荒,也是为了打听清水氏的消息而来,但只是确认了清水氏已覆灭,却没有更多的发现。前不久君使西岭离开蛮荒时,山爷又一次提到了旧事,希望巴国能够调查清水氏一族覆灭的真相。

此事一日不查明,总令人感到不安,而西岭也答应了一定尽力。但西岭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巴国国君几年前就下令调查过,同样毫无头绪,搞清楚的可能性很小。巴原上的人们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但山神还在,他一定是清楚的。

心情虽然很迫切,但一路上他们却很小心,至少比虎娃和盘瓠以往前往遗迹时要小心得多,沿途施展法力拢住声息,且尽量避免留下行迹。他们行走在密林中,茂盛的树冠遮挡了身影,就连天空的飞鸟都很难发现,因此速度并不算很快。

中午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山中那个美丽的水潭边,也就是虎娃发现的、水婆婆曾经修炼纺布的地方,在此处稍事休息。虎娃说道:“水婆婆一定来过这里,水边还有法力炼化过的葛丝。”

水婆婆点头道:“你这孩子很细心,想当初我确实经常在这里修炼。”

山爷看着那水潭,潭中是树木天光的倒影,也点头道:“想当年你水婆婆确实曾这里修炼,就算是现在,她也常来。”

水婆婆扭头道:“若山!你是怎么知道的?…”说到这里突然又把头转了过去,脸色竟有些发红,神情带着几分恼怒。

虎娃突然反应过来、意识到了什么。水婆婆曾在此地修炼,却没有告诉过别人,那么山爷应该是自己发现的。这个水潭很适合沐浴,难道,难道,难道山爷偷看过水婆婆洗澡!…再看山爷的神情也显得有些尴尬,已经住口不言,大概是自知说漏了嘴。

虎娃已经十二岁了,时常听族人们谈论男女之事,虽未真正经历过,朦胧间倒也懂了不少。山爷和水婆婆之间的微妙关系,他多少也看出一些眉目来,但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族人们谁也不敢多嘴问,他当然也不会问了。此刻看来,果然还是有点事情的!

见盘瓠站在那里还张着嘴看着山爷,仿佛在等山爷回答呢,他赶紧知趣地揪住狗耳朵,把狗头也扭了过去。下午继续赶路时,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了,水婆婆仿佛在赌气,一直都没跟山爷说话。而当着虎娃和盘瓠的面,山爷也不好主动搭讪多说什么。

一路无话,他们当天翻过了远方的雪山之巅,在另一片荒凉的深谷中露营过夜,次日继续登上更远的峰峦,来到那片小盆地中。当若山和若水跟随虎娃钻过那片密密麻麻的怪扭树林时,遮天蔽日的巨木树荫下,有柔和的光芒射来,两人都惊呆了。

他们就站在那条白石小径上,良久都没有说话。若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嗯,手和脸都还在,然后又悄悄碰了碰还在发呆的若水。他们可不是虎娃那样的孩子或盘瓠那样懵懂的狗,虎娃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是惊讶与好奇,而他们则完全被震住了。

若水喃喃道:“那边放光的树,是传说中轩辕天帝的不死神药琅玕吗?”

若山低声道:“是的,应该就是仙玉树琅玕,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它真的会发光!”

虎娃在一旁好奇地问道:“山爷,原来您认识那发光的树,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山爷解释道:“我们从未见过,只是听过传说,轩辕天帝拥有不死神药琅玕树,种植在仙宫中,发出辉光可于夜晚照明,又称琼林。万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而此生有幸能亲眼得见!…虎娃,你早就来过这个地方,难道还不知它是什么吗?”

传说中古代列位天帝得不死神药而登天长生,各种不死神药中最有名的就是琅玕果,据说是轩辕天帝所有。其实在轩辕天帝之前,太昊天帝与神农天帝都曾拥有过它,只是轩辕天帝最有名,传说便附会在他的身上。

虎娃摇头道:“山神从来没告诉我那些树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它们会发光,能结出很特别的果子,是天地间的生机所凝聚。”

若水也万没想到今天亲眼见到了传说,她问道:“孩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吃过吗?”

虎娃笑着答道:“我吃过好几个了,那也不能叫吃,就是按山神教的办法,在定坐中行功化散其凝炼的菁华气。”

第041章、山神隐瞒之事(上)

若山和若水伸手互相扶了一把,传说中吃一颗就能长生成仙的琅玕果,虎娃已经吃了好几个了,问他时还笑眯眯地回答得这么轻松,感觉就像吃了花海村的天鹅蛋一样。虎娃并未成仙,但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已有三境九转圆满修为,看来那琅玕果确实能极大地助益修炼。而登天之径上层层境界的修炼,便是真正的长生之道,“不死神药”之名也并非完全是虚言。

若水又看了看周围道:“这十二棵,是龙血宝树吗?”

若山:“就是龙血宝树,巴原上也有,但普通人难得一见。我曾在一处山中远远望见过此树,它被国君派重兵守护,寻常人根本不得接近,那处山坡上长的几株,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如此高大的龙血宝树,远远超出了我当年所见。”

水婆婆又弯腰在旁边的莲池中以手掬水,赞叹道:“此水之灵气精纯,我从未见过,是万年长清之泉。…这水中生长的究竟是什么花?”

山爷:“看花叶之形,应该是莲花,水下泥中有藕茎。…可是普通的莲花根本不能生长在这样的地方,而花呈五色者,我也从未见过。”

若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蛮荒,所以她也从未见过莲花;若山虽见过莲花,却从未见过五色神莲,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五色神莲是太昊天帝所拥有的不死神药,后世的神农天帝虽然也曾得到并研究服用过它,但并没有自行培育,算不得真正地拥有。因此五色神莲可以说是太昊天帝的信物,但太昊的时代毕竟太过久远了、早在千年之前,以至于如今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种不死神药。

这时虎娃又说道:“你们不要站在这里说话,不是来见山神的吗,快跟我来吧。”

他领着如梦游般的山爷和水婆婆沿着白石小径从莲池间穿过,走到了遗迹中央的白玉祭坛旁。五株散发着琼光的琅玕树环绕着祭坛,无瑕的白玉流转着晶莹的光泽,祭坛上还放着不少东西,看上去有点乱七八糟的。

有十五片花瓣,显然是那莲花上落下的,还有一些五色花蕊也放在一片花瓣中;旁边有四根翠绿的莲茎,那是莲蓬脱落后剩下的长竿,也被折取放在此处。另外还有四个莲蓬,其中的莲子已经被剥掉了。

水婆婆突然道:“若山,当年山神赐予你我之灵药,就是从这东西里面剥出来的!”

若山点头道:“是的,那是莲子,生长在莲蓬中,而莲蓬是从花心中所结。我以为山神是从别处采来,今日方知竟来出自此处。当时那灵药之效,实在是令人惊叹啊!”

若山和若水当年突破四境之后,山神也先后教了他们菁华诀,为了帮助他们修炼菁华诀入门,各赐了一枚五色神莲的莲子,却没有告诉他们是什么东西,也命两人不得向外人透露。此刻在这神秘遗迹中,他们又想起了往事,认出了那灵药的来历。

虎娃说道:“原来山爷和水婆婆也吃过呀,是连着芽心和青皮一起吃的吗?很苦呀,盘瓠一直都不愿意吃,每次都是我揪着它、看它咽进去!”

若水失声道:“什么!你们也吃了,就这么直接吃的?”

虎娃一指祭坛上那些莲蓬道:“是呀,您没看这里面的果子都不见了吗,都是被我和盘瓠吃掉了。”虎娃每次取出莲子时都很小心,并没有把莲蓬撕开,莲蓬还是完好无损地留着,但里面已经空了。

若水追问道:“你们是怎么吃的?”

虎娃:“就是这么嚼着吃的,肉很脆很香,但是芯芽太苦了,青皮的味道更涩。…每次吃完之后,山神都要我行功修炼。…吃一次,好多天都不用吃饭。”

山爷和水婆婆对望一眼,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当年他们确实每人都得到了一枚莲子,但是按山神的吩咐炼化成珍贵药液,无比小心地服用,而且不是一次服完的,每次都配合炼化吸收灵效之法行功。这孩子和狗倒好,就是把它们嚼着咽了,盘瓠吃得还很不情愿呢!

虽然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不死神药五色神莲,但两人当年既服用过莲子,已知其灵效极为非凡。而虎娃和盘瓠已经吃了这么多,山神可真舍得啊!

其实理清水当年倒也不是不大方,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挥霍太昊天帝留下的不死神药,若山和若水突破四境之时,传以菁华诀并各赐一枚莲子,假如他们能突破六境,理清水本打算再赐一枚琅玕果助其修炼大成,可是一直并没有等到。

如今的理清水,处境与想法与当年完全不同,已经无所谓舍不舍得了。而且说实话,这孩子和狗还算懂事,否则就在太昊遗迹里乱采东西,理清水也阻止不了。

而山爷和水婆婆此刻已无法形容内心的感受了,虎娃为何小小年纪就能有三境九转圆满修为,似乎已变得不是那么重要,自古飘渺的传说就在眼前,还有什么奇迹的发生不可以接受呢?若山又问道:“孩子,山神在哪里?”

虎娃一指白玉祭坛中央的法座道:“山神不在这里,但他能看见我们,也能听见我们说话。可是想和他说话就必须在那里定坐入境…”他讲了与山神交流之法,定坐中神气与这片小世界融为一体,便可与山神意念交流。

若山和若水对望一眼,若水轻轻点了点头,若山登上祭坛入座。他的心情有些忐忑也很激动,尽量收摄心神入境,元神中随即传来山神的声音:“若山,你终于来了!”

若山差点没有离定,因为这声音对他的心神冲击实在太大了。他从小就跟随长辈祭奉山神,也是得到了山神的指引才有了如今的修为,成为族长之后又是率领族人祭奉山神的祭司。此刻开口者,就是蛮荒中各部族百年来一直祭奉的神明!

这是若山第一次听见山神这样说话,以前虽有过交流,但只是山神在他的元神中印入一段意念、包含着各种信息,并非像寻常人那样开口交谈,所以他连山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若山曾听虎娃说起他从小做的那个梦、梦中总能见到一位女子,还以为虎娃是接受到山神所遗留下的某种指引,也曾猜疑过山神的真身是一位女子。

若山如今才知道自己猜测错了,听山神的声音显然是男子,威严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沧桑感,却分辨不出有多大年纪。他赶紧收摄心神答道:“山神啊,您终于又开口了,这十几年来,各部族未能得到过您的指引,而山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假如不是收摄心神在定境中,换成平常,山爷说不定都快哽咽了,他心中的激动是难以形容的。山神叹息道:“这些年,难为你了。你终于实现了年轻时的愿望,当上了一城之主,却不是在那遥远的巴原上,而就是在这里。我早就知道,你是方圆数百里内、百年来最出色的人才,一直很看好你,而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若山:“山神莫要夸我,清水氏覆灭、各部族内乱纷争,而您又隐寂不出,这些年实在是艰难。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而您仍在这里!…能否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清水氏一族为何人所灭,您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山神不再开口说话,而是印入了一段意念在若山的元神中,其中包含了很多信息。清水氏是被远方来的一股强大势力突然偷袭而灭族,而山神当时正闭关修炼在紧要关头,也受到了高手的袭击惊扰,以至于身受重伤形神皆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后来的事情,包括路村人救回了盘瓠和虎娃,山神也都看见了,却无法与人交流沟通,直至今日山神都不能恢复。而且他本人也受到了监视,除了在这座白玉祭坛上以这种方式交流之外,想和外界发生联系,都会被强大而凶残的敌人察觉。

山神等待了多年,最后只能冒险一试,在鱼梁潜入花海村附近窥探时,他指引了在山野中乱跑的盘瓠来到此地。谁也不会注意到山野中一条不起眼的狗,这是最安全的选择,可是盘瓠当时无法理解太复杂的意思,却在好奇中把虎娃也引到了此地。

至于虎娃的修炼,山神表示惭愧,并非是他的指引。当年这孩子观水婆婆纺布之时,就已自然迈入了初境。但他自己不知何为修炼,就这么又修炼到二境,所以被盘瓠带来时才能与山神交流。而山神叮嘱他不要将这里的事情说出去,以免引来不测。

事情大概的经过就是这样,理清水并无半句虚言。可他却有意省略去两件事未提:一是并没有说出屠灭清水氏一族的凶手究竟是谁;二是没有告诉若山,虎娃其实并非清水氏一族的血脉遗孤,而是被人在路上拣到、送进清水氏城寨的婴儿。

第041章、山神隐瞒之事(下)

若山当然不可能想到虎娃另有来历,但他立刻追问道:“屠灭清水氏一族的凶手究竟是谁,偷袭伤害您的人又来自何方?”

山神却叹息道:“不是我不想说,但时机未至,太早告诉你们有害无益。…你也别着急,等到我能够开口的那一天,自然会说出来!”

声音中伴随着意念解释,假如他说出凶手是谁,而虎娃知道了,这孩子心中就会有仇人。可是以他就算再加上整个山水城的实力,在那强大的仇敌面前还是显得太弱小,一旦有对抗寻仇的异动,便可能遭受灭顶之灾。就算隐忍在心中,遇到仇人的时候,也难免流露出痕迹引人起疑,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祸患。

所以最好的选择,也是最佳的保护,就是不要说出仇人是谁。那么就算仇人在眼前,虎娃包括若山等人,甚至还有这片遗迹才是最安全的。等到时机成熟,山神才会开口。

若山默然良久,才继续问道:“山神,虎娃自己知道这些事吗?”

山神答道:“当年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有八岁,我不想过早告诉他这些。而如今他已经长大了,经过羽民族之事,人也应该变得更加成熟坚强,到了该知晓这一切的时候。我不想亲口说这些,此次在你与若水离去之前,就由你来告诉他吧。当年是你将他从清水氏城寨废墟中救回的,就告诉他你所知的一切。”

若山:“他肯定会追问仇人是谁,并想报仇的。”

山神:“是的,他当然会问。但年少冲动又没有足够的实力时,我是不会对他说的,你也好好劝劝他。等我有可能实现愿望的那一天,自会让他知道…”

若水看着在祭坛定坐中的若山,也不清楚他与山神都有怎样的交流,过了很长时间,才见若山离座而起,她赶紧问道:“山神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若山的面色显得有些凝重,对若水道:“你自己去问山神吧。”

若水也登上祭坛定坐,其实她想问的问题与若山差不多,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追问当年屠杀清水氏一族的凶手未果,她虽有些不甘心,但在山神面前也无奈。因为前不久有了路村和花海村差点被羽民族灭族之事,所以若水对当年屠灭清水氏一族的凶手特别痛恨,假如将来有机会,她一定会帮助虎娃报仇的。

除了略去未提的两件事,山神还没有说另一件事,当然若山和若水也没问,就是山神本人的身份来历。他就是理清水,在巴原上还有另一个威名赫赫的名号——清煞。理清水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而没有说出这些,恐怕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身为修为境界已达世间巅峰、隐约勘破一丝推演之道的高人,其行事确非常人所能测度。

若水又问道:“山神,我能否请求您再赐一枚灵药?就是当年那样的莲子,不是我自己服用,而是给叔壮。他在与大毛作战时受了很重的内伤,因为过度使用开山劲的力量,表面看似无碍,但恐寿元不得长久。还有那些修炼开山劲的战士,虽目前无事,但将来说不定也有隐患。”

山神答道:“若是叔壮不得彻底调治,就算你今日疗好了他的伤势,十年内他也必将暴亡。但消除其隐患,也没必要用一枚莲子那么夸张,将祭坛上的莲蓬拿去一个便是,再采取一些龙树泪珀调配灵药。叔壮一人也用不了多少,你在莲蓬上取菽豆大的一小块炼药就可以,剩下的就留着备用吧,足够了!…但你切勿将莲蓬与龙树泪珀原物示人,也不要告诉族人此药的来历。”

若水:“此处的五色莲花,究竟是何种灵药?”

山神:“你只知轩辕天帝拥有琅玕果,却不知琅玕果,太昊、神农、轩辕、高阳、少昊等历代天帝皆曾拥有。而这五色神莲,也是太昊天帝所拥有的不死神药;这个地方,便是太昊成就天帝之前留下的遗迹。”

若水方才猜疑这里是轩辕天帝留下的某处遗迹,没想到其来历更久远。她也想到了那五色莲花是非常珍贵的灵药,却没想到它也是传说中的不死神药。而虎娃这几年,好像就是吃不死神药长大的!

若水惊叹良久,终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您现在还不想说那屠灭清水氏的凶手是谁,我便不再追问。但您能否告诉我,当年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山神长叹一声道:“你已经找到了这里,难道还不明白吗?”话音中带着意念解释。仅仅这处太昊遗迹中的东西,就足以引起世间无数高人争夺了。而数百年前早有传说,太昊遗迹就在这一带蛮荒之中,其中可能藏着太昊登天长生并成就天帝位的秘密。

至于这个秘密,山神也说不清楚,但他却知当年太昊就是在此处创出菁华诀的。而菁华诀,便是他当年传授若山和若水的秘法。这两人虽未修至大成,但入门后也算是修炼得很不错了,多年来一直拥有着长久的青春与鼎盛的生机。

太昊天帝的传承之秘,这片遗迹中的宝物,据说就掌握在清水氏一族手中,那外来的凶手想要的就是这些。但尽管他们屠灭了清水氏一族、也重创了守护此地的山神,但终究没有达到目的。可是这个秘密还在,如今就更不能泄露出去。

山神最后吩咐道:“我如今还能活着,就是因为那些人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仍在图谋之中;而我尚未离去,也是在等着,等待他们因此葬送自己的那一天。我虽能知道山中发生的事情,但想与人联系,仍会被察觉,只有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方可安全交流。

所以此地绝不能让人发现,你们回去之后,注意不要流露出任何异状。若无紧要之事,也不要轻易再来找我。还有虎娃的修炼,尽量不要让外人得知,这件事能瞒多久,就尽量瞒多久。一年,我估计最少还需要一年,然后我会另有安排的。”

不知又等了多久,水婆婆起身走下了祭坛,默默地看了山爷一眼,两人似在以眼神交流,然后都转身看着虎娃和盘瓠,神情很凝重、目光很复杂。虎娃从未见过他们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他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不远处正在莲池中戏水的盘瓠也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悄悄地上了岸吸着鼻子溜达过来,抬头看着山爷和水婆婆,并竖起尾巴轻轻地摇晃着。

山爷长叹一声开口道:“虎娃,你已经不小了,最近经历了这么多,也懂事了,有些事情也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山神方才吩咐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给你听。”

虎娃莫名有些紧张,赶紧问道:“山爷,您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水婆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孩子,坐下来听山爷慢慢说。”

他们就坐在那白玉祭坛的边缘,虎娃位于山爷和水婆婆的中间,而盘瓠则蹲在三人身前的地上。山爷说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要从当年清水氏一族的覆灭开始…”

他首先介绍了当年清水氏一族的情况。清水氏一族曾是这片蛮荒中各部族公认的首领,他们在中央谷地中建立了城寨,那片城寨也是各部族交流、交换与交往之地,各部族之间的纷争也由清水氏一族主持裁决。

清水氏一族中有两位很特殊的守护者,他们最早都是深山中的野犬,先后有幸开启灵智自悟修行,成了犬妖。后来被山神发现、设法指点它们继续修炼。这两只犬妖是一雄一雌,原本相隔很远,也是山神指引他们彼此相见,从此就生活在一起。

在山神的指点下,他们都有幸突破了四境可以化为人形。山神又告诉他们,开启灵智后更好的修炼就是到人类部族中去经历感悟。于是他们来到清水氏城寨、也加入了这个部族。除了清水氏的祭司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而他们却是族人的守护者。

这对犬妖夫妇后来有了一个孩子,由于他们的原身都是犬,也远未突破八境修为,所以孩子仍然是一条小狗。这条小狗刚出生没多久,在一天深夜里,清水氏的城寨突然遭到一批山外来的凶徒偷袭,清水氏一族死战至最后一人。

这一对犬妖当然也挺身出战,最终与清水氏一族共同赴难。但他们在冲出屋子之前,却把这条小狗扣在了一对瓠瓢中,因此并没有被凶手发现。当清水氏一族覆灭后,城寨上空扬起的烟尘惊动了附近山中各部族,山爷带着路村族人首先赶到。

清水氏族人皆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路村人却发现了这条小狗并把它抱回了村寨,取名为盘瓠。

山爷也许是为了虎娃从情感上更容易接受,因此做了个铺垫,先讲的是盘瓠的身世来历,至于犬妖夫妇这一段故事,当然是山神告诉他的。而盘瓠就蹲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听着呢,这几年来它已拥有二境修为,灵智也日渐清晰,能听懂的话越来越多,也能理解越来越复杂的意思。

第042章、心魔与种子(上)

看盘瓠的表情,听到后来显然已知道山爷在讲它的身世,尾巴垂了下去贴在地上,只有尾梢还微微挑起在轻轻地动着。听着听着,一双狗眼竟变得泪汪汪的,喉咙里也发出了呜鸣之声。没人清楚它到底听懂了多少,但它显然已经能明白很多。

虎娃坐在祭坛边,伸手恰好能将狗脑袋抱进怀里,他摸着盘瓠的脖子道:“好盘瓠,不哭!”然后又对山爷道:“真没想到,盘瓠还有这样的身世,它太可怜了,幸亏被山爷救了回来!”

水婆婆却轻声道:“孩子,山爷的故事还没讲完。当年他在清水氏的城寨废墟中不仅带回来一条小狗,还救回了一个婴儿。”

山爷接着讲述,提到了当年的亲身经历。就在城寨中央的祭坛边,他发现了有一头胭脂虎卧踞,身下有一个竹篮,竹篮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这个婴儿被带回了路村,在山爷和水婆婆的照顾下,与族中的孩子一起长大,他的名字叫虎娃。

虎娃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愣住了,他抱着盘瓠的脑袋,小手却不再动,倒是盘瓠轻轻地用耳朵蹭着他,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了。虎娃的神情并不是悲伤欲绝,他的眼眸一直都是那样清澈、不带任何杂质,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光。

说实话,虎娃有点懵了。他从来都没有真正考虑过自己从何而来的问题,而族人们在他面前也从来都不谈论这些。虎娃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但这并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村寨里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还有七、八个孤儿,他们也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是谁,这是原始部族中很常见的情况。

虎娃当然认为自己和族中这些孩子是一样的,不料今天山爷却告诉了他另一个故事,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虎娃很悲伤,莫名有些害怕或者说难以形容地遗憾,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他也感到深深地疑惑与不安。

他的故事与盘瓠还不太一样,就像幼时的梦境那般朦胧,缺乏某些清晰与深刻的细节。虎娃并没有哭出声来,但他好半天都没说话。山爷和水婆婆也默默地坐在那里陪着他,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道:“原来…我不是路村人?”

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问题,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伤憾之余,心中首先就是有一种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的感觉。水婆婆伸手将他的脑袋搂在肩头道:“虎娃,你在路村长大,一直就是路村的孩子。自从山爷把你抱回来的那一天,你就是路村人,也永远都是。”

又过了很久,虎娃才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坏人,屠灭了清水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