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炎帝的时代,有一支太昊后人进入巴原,跋涉途中为风雨所阻,不得不安营休息。风雨过后,见一道彩虹飞挂于长空,于是首领便下令在此建造永久性的营寨,并留下一部族人驻守,余者休整一段时间后又继续前行。

这位首领就是当年巴国的开国之君,他在此休整驻扎期间,招募附近蛮荒中的各部族人拓荒开路。路村人的祖先路武丁,便是在这里加入了巴国先君的队伍。想当初这里只是一个简单的营寨,后来渐渐发展建立了一个城廓,名字就叫飞虹城。

飞虹城是巴原上历史最悠久的城廓之一,也是如今相室国中除了国都之外,规模最大的一座城池。以“池”来形容“城”,因为它有高大坚固的城墙环护,样子就像一个蓄水的池子。但城廓可不仅只有城池的形状,开国之君还制定了一套礼法制度,历代后人又将这套制度不断补充完善。

城廓须设军阵,并操演训练精锐的战士。军阵的规模与城廓的大小、辖境内的人口多少有关,在和平时期,常设的守备军不少于四阵,象征春夏秋冬四季巡守。军阵的职责当然是保境安民,每季按例都要巡视城廓所辖的每一处村寨、每一条道路。

每季例巡不仅是一种保境安民的象征,也是在传达城廓最新的消息、告诉人们最近发生的事情,还包括风正大人派人向城廓传达的国中消息。

通往偏远村寨的道路平常可能很少有人行走,在风雨之中会日渐荒芜,一整支军阵巡城的同时,也等于是将路重新踩平,并顺手除去滋生的杂草灌木。除了特殊的情况需要募集人手重修,基本上也就能保障境内各条道路的通行了。

最早的城廓也是由村寨发展起来的,但它正式建立礼法制度之后,就不仅仅是一座规模较大的村寨了,普通的大型村寨就算修建了同样的城墙,也不能称之为城廓。比如按照规定,城廓中建有廪仓,廪仓中要存有供城中居民食用的一年之粮。

因为城中居住的大多是官员、军阵、工匠、商人等人,他们中大部分人并不耕作,而是从事其他的工作。万一发生战乱城廓被围,必须有足够的储备能坚守下去。

无论什么样的敌人来攻,都需要后勤支持,对方包围城廓后,就算就地收割当地田野中的谷物为食,最多有一季收获,更多的物资还是需要从大后方长途运输,难以持久。城廓中的居民可以坚守待援,也可以设法反击。

每当大的战乱发生时,得到消息的附近村寨只要来得及,也会把人口和粮食都转移到城廓中,以防止被屠杀或掠夺,这便是建造城廓的一个重要意义。

这样的大规模战乱通常很少发生,但天时灾荒却很常见,如果遭遇大面积的灾荒饥馑,城廓廪仓中的粮食也是赈灾所用,是一种战略储备。所以按照国法规定,太平丰收时节,廪仓中要存够一年之粮。

蛮荒中的部盟首领若山,前不久已正式受封为山水城城主。若山任命蛊辛为山水城的仓师,就是负责这种事情的。

每年农闲时,城廓会征调辖境内各部族人修补与新建道路桥梁、整饬河道堤岸、开垦荒野田地、疏通灌溉沟渠、制造各种公用之物,这称之为劳役。只有获得官方认可身份的贵族才能免于服役,迈入初境得以修炼者也可以不服劳役。除了征役之外,城廓还会按照物产的一定比例征收食税,以充实国中廪仓。

城廓还是境内民众组织商贸交易,或自行交换物品的最大集市所在,也是信息交流以及互相学习各种技艺的场所。官方也会教授境内各部族居民学会耕种作物、开垦田地、制作与使用农具。

这种城廓治理制度,是从五百年前伴随着巴国的建立而出现的,广袤巴原上的各部族人由此告别了蒙昧的蛮荒年代。巴国每年春秋两次的正祭,首先要祭太昊天帝,那已经是一种神道的象征;其次祭开国之君,那既是历代国君的先祖,后来渐渐也成为巴原上生活的各部族共尊的祖先。

假如不是祖先开辟与建立了巴国,为后人留下这一切,那么如今巴原上的各部族,其生存状况与蛮荒深处的那些妖族恐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虎娃也见不到这样一座宏伟的飞虹城。

祭祖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共同的精神传承与身份归属,同时也象征着现实中所拥有的一切其继承来源。比如数百年后如果山水城还在,恐怕山爷就会成为山水氏的共尊之祖,接受后人的献祭。

飞虹城的城墙,总体有三丈高、一丈宽,以块石填土建成。在四处城门两侧重要的地方,城墙则有四丈高、一丈五尺宽。城门以宽大的条石砌成,可容两辆马车错行,门拱上方镂刻着飞虹城的图腾,便是一道彩虹的形状。

虎娃跟着村宝穿行山野,于日影西斜时登上一座高坡,便望见了飞虹城。远处的城廓是他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盘瓠则站在他的身边汪汪叫了好一阵子,晃着尾巴很是兴奋,显然也是觉得开了眼界。

村宝一指山下道:“那里就是直通城廓的道路,我们已经从野地里插过来了,并没有经过沿途的村寨。”接着又扭头望了一眼道,“我带领的战士恐怕还跟在后面,不知何时才能追上来?”

虎娃答道:“我看他们皆身手不凡,也不会有什么危险,雪地里自能看见足迹,追到这里便能清楚我们进城了。”说着话便走下了山坡。

通往飞虹城的道路很宽很平坦,但此刻却有些泥泞,因为下雪之后又有很多人经过。他们陆续见到了不少行人,这些人都是出城有事、要赶在日落前回去的,因为天黑之后城门便要关闭。虎娃在熟悉地形的村宝带领下,赶到时距城门关闭还有一段时间呢。

在路上的时候,虎娃又详细向村宝讲述了他在白溪村中的经历。经过了最初的震惊,村宝是越听越入神,到后来甚至感觉有些热血沸腾,恨不能是自己代替灵宝组织与率领众人对抗流寇。

此时村宝已不再怀疑虎娃说的话,因为虎娃没必要也不可能编造出这样的惊天谎言,还能描述出那么清晰的细节,与村宝所熟知的情况完全吻合。

前方是飞虹城的东门,守城的军士明显比平时盘查得更严格,装备也更整齐。平时他们值守时只是佩着腰刀,今天却把盾牌和长枪也拿出来了。每一位进城的居民都要接受盘查,不是搜身而是看脸,因为大部分居民彼此都很熟悉,军士们主要是留意有没有陌生的面孔。

守城军士显然是新接到了命令,提高了戒备,城门两侧布置了两支小队,还有一名首领指挥。虎娃低头吩咐了盘瓠一句:“你自己去玩吧,我有点事情要办,想找你的时候就吹竹哨。”

盘瓠一听这话,兴奋地一蹦多高,晃着尾巴就冲了出去。虎娃要见城主,村宝本以为他觉得带着一条狗不方便,所以让狗自己到附近山野里溜达,竟也不怕它跑丢了。不料这条花尾巴小狗根本就没往野地里跑,踩着泥泞的雪地飞快地冲进了城门。

守城的军士们正感觉有些不耐烦呢,大冷天站在城门外盘查那些平时很熟悉的居民,感觉实在很无聊,就盼着天快点黑,好关闭城门回去吃一顿热乎乎的晚饭。

恰在这时,有一条小狗自己跑进了城,却没有看见狗的主人。他们的任务只是盘查人,当然没去管那条狗,而且等反应过来,狗早就冲进城了。有人喊道:“你看没看见,有条狗自己进城了!”也有人笑道:“这是谁家的狗啊,难道是野地里的,会不会被人捉住吃狗肉?”

这个时间回城的人比较多,大家打着招呼说说笑笑,一点紧张的气氛都没有。那名首领回头望了望城门内,突然冲来的小狗早就跑得没影了,等他转过身来,却惊讶地喊道:“村宝队长,您不是被兵师大人派到双流寨去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走向城门的村宝答道:“我们有急事要见城主大人,所以便赶在日落前回城。…小肥兄弟,请问兵师大人回来了吗?”

负责把守此处城门的军士首领,是飞虹城第二队军阵的副队长小肥,他笑着答道:“兵师大人昨天下午就回来了,他匆匆忙忙地进城,也说是有急事要见城主。”

村宝问道:“今天怎么派了两支小队守此门,兄弟们还带上了长枪和盾牌?…我看城楼上还有人拿着弓箭,这是什么阵势啊?”

小肥苦笑道:“还不是兵师大人下的命令,要我们注意盘查陌生人,特别是一个年轻的后生。兵师大人还详细描述了那人的衣着相貌,样子就像您身边的这位…村宝队长!与您同来的这后生是谁?”

第001章、由山水至飞虹(下)

小肥说到现在才突然反应过来,与村宝一同走来的那位年轻后生,不就是兵师大人下令要抓的人嘛!其他的士兵也注意到了虎娃,迅速站齐队列拿好了盾牌和长枪。但虎娃是和村宝队长一起来的,他们搞不清楚状况,所以一时没有贸然动手,也没有通知城楼上的弓箭手警戒。

众军士眼中皆充满疑惑,不问清楚是绝对不能放人进城的。假如这后生真是兵师大人下令要抓的人,就算是村宝带来的也不行,因为军阵只能执行命令。难道是村宝队长已经抓住了此人,专程押往城廓交给兵师大人审问吗?但看样子也不像啊!

村宝见兵师大人果然下了这样的命令,而守城军士已经认出了虎娃,赶紧张开双臂上前几步正要说什么,却只见面前的小肥突然单膝跪地、低头行礼道:“拜见国工大人!”

不仅是小肥,两侧的战士皆露出震惊之色,放下长枪与盾牌,一齐单膝点地行礼道:“拜见国工大人!”

错愕的村宝回头一看,只见虎娃什么话都没说,却已掏出来一块符牌。这符牌是银色的,正反两面都镂刻着图腾纹路,悬于空中缓缓旋转。符牌正面的刻纹是火焰的形状,背面是相室国的图腾标记,正是“国之共工”的信物。

手心大小的符牌,站得稍远便看不清,但这没关系,此符牌本身也是一件法器,虎娃以御器之法激发了它特有的灵性妙用。符牌上方的半空中出现了一团跳动的火焰,有两尺多宽窜起三尺多高,竟是虚凝而成正在熊熊燃烧,站在丈外都能感受到那火焰的热力。

火焰的上方还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图腾,就像一条盘旋的飞蛇,舞动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形状,便是相室国的标记。这火焰和图腾,离得很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虎娃不仅出示了国工信物,且施展了御器之功,激发了这件信物特有的灵性妙用,那么他国工大人的身份已毋庸置疑。小肥副队长当然认识,随即下拜行礼,其余守城军士反应过来后,也跟着下拜行礼。

附近还有不少正准备进城的居民呢,他们就算没有见过这个场面但也听过传说,看见守城军士的动作、听见他们说的话,大家也都意识到是一位尊贵的国工大人到访城廓。

有些人也曾见过其他的国工,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国共大人如此正式地出示信物,确如传说中那般神奇,令人大开眼界!大家纷纷单膝点地行礼拜见,就连城楼上的弓箭手也放下长弓在原地行礼。

村宝愣住了,他已知虎娃虽看似年轻,却是一位修为不俗的修士,可能出身来历非凡,这一路便以小先生相称,但万没想到,这位小先生竟有这么大的来头!村宝随即又意识到,周围所有人都在向虎娃行礼,只有自己还傻乎乎地站着呢,也赶紧单膝点地道:“拜见国工大人!实在抱歉,我先前还不知您的身份。”

虎娃收起信物道:“这不过是一个身份而已,诸位就不必行礼了。”

众人又纷纷站起身来,有不少居民此刻也不着急进城了,聚在附近好奇地围观并小声地议论着。这看上去稚气未脱的少年竟拥有国之共工的身份,他究竟是什么来历、跑到飞虹城又所为何事?

虎娃很满意地又将那块牌子小心揣好,山神在他临行之前,让山爷将国之共工的信物交给他,还说此物大有用处,如今看来果然非常好用!

小肥已经迎上前来道:“国工大人,您光临飞虹城、当众亮出信物,有什么吩咐吗?”

虎娃笑了:“我不拿出信物来,好像就进不去啊!我当然是有事要找城主大人,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在路上恰好遇到了村宝队长,就请他给我带路了。”

小肥赶紧答道:“我奉命把守城门不可擅离,不能亲自护送国工大人去城主府,这就派人立刻禀报城主,您让村宝队长继续引路便是。”说着话他已吩咐一名军士,飞奔进城去禀报城主了。

然后小肥又凑到村宝身边悄声问道:“兵师大人怎么回事,要我们抓的人所述相貌,为何与这位国工大人一样?”

村宝答道:“这是个误会,应该是兵师大人搞错了状况,待会儿让他去城主府当面解释吧。…对了,我们第一队的战士还有人跟在后面的,恐怕天黑后才能到达。你告诉值守城门的军士,就让他们先回到军营中休息、等候命令。”

虎娃在众人的目送中走进了飞虹城,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进入的第一座城廓。黄昏时分,很多人家正升起炊烟,还有不少人在路上行走。城廓很大、人烟繁华,有很多建筑已年代久远、经过了历年的修缮仍矗立于此。城中有很多高大古老的树木,不少人家也在院子外种了菜、院子里养着鸡。

靠近城墙处地方相对开阔,越往城中走房舍便越密集,院墙修得也更加高大整齐,路边也看不见人家种的小片菜园了。脚下的道路是以石板铺成,行走其中放眼竟看不清城廓的全貌。城中有商铺聚集、也有军营及廪仓所在,还有平民和官员的居所,虎娃一时当然也不能全部经过。

这里有一个古老的特征,与其他村寨是类似的。城中央有一片很大的广场,广场上有祭坛。但这里的祭坛上还盖了一座小亭子,祭台并不是露天的。城主府就在广场后,门前有亲卫值守。看见飞虹城的城主府,虎娃就感觉自己当初在路村给山爷修建的那座院落,实在是太寒酸了。

飞虹城的城主鸿元大人,年纪有三十多岁尚不到四旬,他是相室国国君的远房堂亲,同祖同姓,也算是王族中人,所以才能得到信任,被委派至此治理这么大的一座城廓。鸿元大人能当上飞虹城的城主,或许还要“感谢”那伙流寇。

他是两年前上任的,当时就是因为追查村寨被血洗一案无果,上任城主向国君请辞并被撤换,国君又派来了鸿元。飞虹城虽不在边境战略地带,但其地位在相室国中也很重要,很受重视。

鸿元城主接到消息已迎出了府门,恰好看见村宝领着一位少年走来。他微微吃了一惊,少年应该就是那位国工大人了,可形容之年轻超出了想象。但他毕竟是有见识的,仔细看这少年,举手投足间确有从容不凡之气,目光清澈肌肤温润,显然修为不俗且精华内敛。

鸿元本人虽非修士,但他在国都中也曾见过不少高人啊,这份眼力还是有的。他已在暗自猜测,这位国工大人很可能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年少,只是修炼了某种高深的秘法,显出这般形容而已,但观其神情,年纪也绝不会太大,应当是某些传承大派的重要弟子。

鸿元城主也不敢怠慢,满面笑容走下台阶行礼道:“这位小先生,年纪轻轻便已是国之共工,令本城主万分羡慕。我是飞虹城城主鸿元,请问您的尊名?欢迎到此地,不知飞虹城有何可效劳之处?”

村宝已经侧身闪到了一旁,虎娃也迎过去行礼道:“城主大人,自我出山之后,所遇到的人不约而同,都叫我小先生。您刚才也是这么叫我的,那就如此称呼吧!”

鸿元城主又微微一怔,心中暗道这位小国工好大的口气与底气!虎娃在城主面前如此答话,其实是有些失礼的,他分明就是不愿说出来历的意思。既然不愿自报来历,又何必特地来找城主?

城主是一种职位,地位在相室国中非常重要与尊贵,比国都中的诸正大人也差不了多少。而国工只是一种荣誉身份,虽然非常受人尊敬,但仅凭这种身份,地位也未必能比得上一位城主。至于那些只挂了一个名衔,隐于洞府中清修、很少露面的当世高人,当然就得另说了。

鸿元城主倒是一位很老练谨慎的官员,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色,仍然很热情地招呼道:“小先生必来历非凡,因故不想说出身份也没什么,有国工的信物便足够了。我府中正好在准备晚饭,您远道而来,先请入席休息,我们可边吃边聊。您有什么事情或有要求,尽管在席上开口。”

刚进门就要吃饭?还真是恰好赶上晚饭时间了!虎娃却看了村宝一眼,又说道:“鸿元城主,您先别着急吃饭。我带着村宝队长一同来见您,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最好先私下谈谈。”

鸿元担任城主这两年,也曾有国工来访,但别人都是入城前便派仆从通报,也不会隐瞒什么身份名号,大多是他在国都中的旧识。可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先生,据说竟然在城门处亮出信物施展了神通妙法,引得众人围观惊叹拜见。

但到了城主府门前,此人却不说出自己的身份,连准备好了的晚饭也不吃,便要与城主私下相谈。鸿元也觉得事态不对,见虎娃神情郑重,而村宝队长也在一旁朝他直使眼色,心念一转便点头道:“既有要事便不能耽误,小先生请进府中详谈。”

第002章、看茶(上)

虎娃在鸿元的陪同下进了城主府,来到正厅左侧的一间小厅中,就座之后由村宝相陪,鸿元召唤仆从献茶。虎娃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茶这种东西并亲自品尝。

据说在神农天帝的时代,普通人大多只是将茶叶当成一种无毒可食的嫩叶,像野菜一样采集回来,与其他的食物一起煮制羹汤食用。神农天帝分辨天下草木之性,取茶树上新发的嫩芽制成茶叶,据说包含生气精华,有安神宁心之效,能祛除“心毒”,且可品出人间种种滋味。

从此茶便成了一种裨益身心之药,人们煎煮茶汁服用,以祛病延年、醒神明目。但茶叶的采集与制作不易,平常人难以享用,它不仅是珍贵的饵药,也是一种敬神的祭品。普通人采集加工茶叶,通常是晾制或焙制,服用时以水煎煮。

后来巴原上的修士们也开始采集与炼制茶叶,以类似炼药的手法制成,不仅灵效更佳且可长期保存、冲泡饮用。但这在很漫长的年代中只是修士们的饮品,与普通人的制茶与饮用方式不同,并不流传于民间,它最早就是在巴原上出现的。

鸿元城主本人虽非修士,但他所献之茶,却是修士以炼药法力所制,足见其珍贵。

鸿元先请虎娃“看茶”。这有什么好看的?原来城主大人饮茶用的杯子也是宝器,竟是琉璃质地,完全透明毫无杂质。它一般以最纯净的砂烧制、然后入模成器,可比加工陶具要复杂困难多了,在民间价值昂贵且很少有人制作。

鸿元城主拿出来的杯子显然也是修士所炼制,仅仅用来饮茶,倒也显得足够尊贵奢华。

那看似已干枯的茶叶被滚水冲泡,竟渐渐舒展而开,在水中恢复成鲜嫩的叶片模样,蒸腾的热气中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清香,闻之怡人。难怪城主大人请虎娃“看茶”,这还没喝呢,仅仅是在纯净透明的琉璃杯中看着,也是赏心悦目之事。

此茶也没有像通常那样现场煎煮,水是在外面烧好的,仆从提着壶进来冲茶。满心疑惑的鸿元城主一直在注意观察村宝和虎娃的神色。

村宝难有机会这样坐在城主府中,用这么珍贵的琉璃杯品此难得一见的茶饮,假如换作平时,他一定会感觉有些惶恐甚至是受宠若惊。但此时的村宝却好像无心关注桌上的茶,坐在那里双手十指紧扣于身前,显得很是紧张与焦急,看来肯定是出事了!

从虎娃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异常的神色,他盯着那茶杯显得很好奇,似在凝神感应茶饮的物性,却始终一言未发,也没有按正常的礼数说声谢谢,这让城主大人心里就更没底了。

直到仆从退了出去,屋中再无他人,鸿元城主终于端杯道:“小先生,请品此茶!”

虎娃也端起了琉璃杯,直截了当开口道:“城主大人,我偶然来到飞虹城辖境,上个月路过了白溪村。您可知我在那里遇见了什么事,而您是否清楚,农能所率领的巡城军阵又去了哪里?”

鸿元错愕道:“我知道白溪村这个地方,但是小先生在那里遇到了什么事,我怎会清楚?正要向您请教。农能是飞虹城的副兵师,眼下正率领一支军阵例巡城廓,这两天我听说他们可能去追查偶尔发现的贼人线索了。难道小先生遇见了他们,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

虎娃答道:“我在白溪村遇见了农能所率领的飞虹城军阵,他们在巡城途中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而且并不是以军阵的面目出现…”

虎娃的废话不多,直接讲述了自己所知所遇的情况,一边讲一边品茶,等大致都说完了,这一杯茶也品得差不多了。

再看鸿元城主,原本是轻持杯底端着茶,渐渐地手就握紧了杯子,手心都烫红了却浑然不觉,屋中并不热,但到最后他竟已汗流浃背。

鸿元远比村宝更有见识,而且身份不同,听完之后便没有怀疑虎娃所说的事情。能将这么复杂的事态经过、所有细节都描述得那么清楚,那就是真的,而且这位小先生也没有必要跑到城主府中撒这种谎。若是假的,随即就能被戳穿;若是真的,后果却那么严重!

鸿元也“明白”了虎娃为何不想说出身份。这是丑闻,不仅是飞虹城的丑闻,而且是震惊相室国的丑闻,甚至会成为相室国被巴原其他四国嘲讽的笑柄。他身为飞虹城的城主,恐怕兜不起啊!

鸿元不仅出汗了,而且浑身就像针扎般地难受,感觉简直坐不住了。恰在此时门外有仆从问道:“城主大人,时间已晚,请问您与贵客要用餐吗?”

鸿元下意识地哑声喝道:“吃什么吃?都候着去,不要来打扰我与贵客谈话!”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又朝虎娃低声道,“小先生,您说的这些事,能是真的吗?”

尽管知道虎娃不可能撒这种谎,但他还是心存幻想,万一是这位小先生搞错了呢?虎娃答道:“我听说兵师燕凌竹昨日已回城,自称有要事要向您禀报。请问他来了没有、又禀报了什么事?”

鸿元颤声道:“没有啊,我这几天根本就没有见过他。至于农能所率军阵失联之事,我也是听其他人禀报的。据说燕凌竹已出城正在调查,他回来了吗?”

虎娃叹了一口气道:“昨天是回来了,守城军士亲眼看见的,但此刻恐已不在城中。城主大人若是不信,就命人将兵师请来问问。”

鸿元下令,让村宝立刻去“请”兵师燕凌竹,为了防止生变,他还让村宝带着府中亲卫。时间不大,村宝回来禀报,兵师大人并不在家中,而且家里也没别人,村宝仔细搜查了一番,贵重物品也都不在了。

鸿元气急败坏地又下令,派亲卫查问燕凌竹究竟去了哪里?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回来禀报,昨天燕凌竹是下午从东门进城的,有邻居看见他回了家中一趟,但在日落之前就从西门匆匆出城了,此事有守门军士为证。

今日天刚亮,燕凌竹的妻儿也坐着一辆双马拉的车出了南门,据说是要回娘家。如此看来,燕凌竹必然是农能的幕后同伙,见事情已败露,仓惶下令命军士阻止白溪村派人报信,以尽量拖延时间,自己则收拾东西畏罪潜逃,还遣散了家人。

鸿元嘶声捶案道:“追,马上就追,派人把他抓回来!”

村宝小声提醒道:“城主大人,我们怎么追,又派谁去追?既然要捉拿他,又怎样公布罪名?”

目前已掌握的证据,只是农能率领军阵伪装成流寇袭击白溪村。而且他们很可能就是做下前两起血案的凶手,但这个实情还需要查证。至于燕凌竹与农能具体是什么关系,目前尚不清楚详情,只是推测他必然是农能的同伙,否则不会下令截杀虎娃。

燕凌竹担任飞虹城兵师多年,军阵中多是他的亲信旧部,如果不公开其罪行,也不好派人去抓啊。况且燕凌竹是孤身出城的,他是一位修为不俗的四境修士,很熟悉相室国中的情形,大片的山野中有很多条岔道,人都走了一天了,又能到哪里去抓?

有些惊慌失措的鸿元城主终于冷静下来,又小声问道:“小先生,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虎娃答道:“在这里,只有我与村宝队长。但是在白溪村,一千多人尽已知晓。”

鸿元硬着头皮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小先生,本城主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虎娃:“城主大人请说。”

鸿元:“请您暂时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如您所说,北溪、云溪已阵亡,白溪村的族长白溪英也疯了,那么白溪村中便没有曾认识农能的人。我需要派人先去确认一番,查验尸身以及他们留下的军械,以确保无误。”

虎娃:“您打算派谁去?”

鸿元:“目前飞虹城中,只有村宝队长知晓此事,我当然是派村宝去。让他坐我的车,挑灯赶路连夜出发,要快去快回。在此之前,还想请小先生就住在城主府中休息等候,我一定会好好款待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白溪村死伤那么多村民,一整支巡城军阵也没了,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鸿元城主考虑的就是怎样能尽量更好地善后。虎娃便点头答应了,住在城主府中等消息,看看鸿元城主想怎么处置后事?

让虎娃住在自己府中,鸿元城主固然有封锁消息的嫌疑,看起来或许还令人担心他会趁机对虎娃不利。但是换一个角度,虎娃身为国工必是一位高手,他想对鸿元不利其实更容易。鸿元请虎娃就留在身边,也是表明了一种不设防的态度,以示自己坦荡无私、与此事毫无关系。

此时已快到半夜了,府中人都在外面候着,而小先生连晚饭都没吃呢。鸿元又赶紧说道:“方才只着急处理要事,竟忘了请小先生用餐,不觉已至深夜,我们赶紧吃饭吧!”

虎娃却摇头道:“我正在辟谷修炼,就不必吃饭了。城主大人若是饿了,那就自己去吃吧,安排静室让我休息便可。…对了,村宝队长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你先请他吃饱。”

第002章、看茶(下)

鸿元城主命人安排了一间最舒适的房舍让虎娃休息,紧接着又派村宝赶往白溪村查证,临行前还私下叮嘱了村宝一些事情。天亮后他又派人再次招兵师来见,其实心里已清楚燕凌竹早就跑了,哪里还能来见他,但这只是做个样子。

村宝从飞虹城出发到白溪村再返回,恐怕需要两天一夜,虎娃就在城主府中住了下来,也注意到这里的生活习惯又与别处不同。

虎娃在路村的时候,族人们每天只吃一顿饭,而且蛮荒族人食量惊人,且在食物短缺之时,有可能好几天才吃一顿,但一顿能吃很多。到了白溪村,那里的村民们是一天吃两顿饭,分别在日出与日落时分,中间便是一天的劳作。

可是在这座城主府中,人们每天吃早、中、晚三顿饭,城主大人处理事务也都是在上午和下午,中午时吃饭休息。虎娃住在这里,城主当然要好生招待,可是这位小先生说了,近日正在辟谷修炼,送些茶水来便行。

于是城主便命人每日侍奉茶饮,将府中最珍贵的茶具也都送上。而在飞虹城中居住的一位国工大人、五境修士欣兰,听说有另一位国工来到飞虹城、住进了城主府,也前来拜访。

相室国有近五十位国工,其中不少住在国都附近,有的担任各种司职,也有人就在洞府中清修极少露面。飞虹城这么大,辖境内当然也居住着几位国工,其中这位欣兰就在城中。修士之间自有与常人不同的交往圈子,切磋互访也是很好的交流印证机会,欣兰闻讯前来,当然是很正常的情况。

但欣兰却没有见到虎娃,甚至都用不着虎娃本人回话,鸿元城主就替他谢绝了。据说小先生正在参悟秘法闭关清修,暂时不便见客。

参悟秘法跑到城主府里干什么?那里住着虽然舒适,但并非闭关清修的好地方啊,欣兰也是一头雾水。但转念一想,很可能鸿元城主请求国工帮他炼制某种珍贵的器物,所以不得分心受扰,欣兰也就心领神会地走了,并请城主大人转告了来意。

过了两天一夜,村宝匆匆自白溪村返回了城廓,黄昏后来到城主府中禀报。他不仅确认了所发生的事情,而且也将城主交代的话转达给如今的族长灵宝,兄弟之间,说什么当然也方便。

鸿元城主带着村宝来到虎娃居所的门外,客客气气地开口求见。虎娃在屋中答道:“城主大人,这就是你家,我只是客人而已,又何必说什么求见,进来吧!”

进屋之后,鸿元与村宝先向虎娃下拜行礼,感谢他仗义出手,不仅守护了飞虹城中的村寨族人,而且铲除了隐匿在城廓中罪大恶极的凶徒。等坐下之后,虎娃才问道:“村宝队长,你已经见到了灵宝,他是怎么说的?”

村宝答道:“他向我讲述了一切,从双流寨驿站中遇见您开始。我也验看了流寇的尸身以及他们所携带的军械,果然是飞虹城的第一队军阵,而且一个人都没少。灵宝很惊讶也很荣幸,他早知您来历非凡,却没想到您还是一位尊贵的国工大人。”

虎娃点头道:“是的,他们一个都没逃掉,只是跑掉了一个幕后的燕凌竹,你们并没有查到其行踪吧?”

村宝答道:“据追查询问,燕凌竹出城之后又渡过了岷水,便再无行踪消息,说不定已逃往远方、甚至不在相室国中。…小先生,我倒是有个疑问,根据您和灵宝所讲述的情况,皆不能确认燕凌竹与农能有关,就算有所猜疑也毫无证据,他为何下令截住您并悄然逃去?这岂不是坐实了罪名!”

虎娃琢磨道:“你如果是他,敢肯定自己没有暴露吗?而且无论他有没有暴露,身为兵师,都会被拿下查问。”

农能原先的计划,是在前往上安村的途中,突然进入山野换了装束,迅速于上游渡过白溪赶到白溪村,恰好在他们与山膏族人约定的时间出现。得手之后便迅速返回,仍然从原先的道路于天黑前赶到上安村,便谁也不能察觉。这个计划原本毫无破绽,可他们却没能做到。

军阵无故在半路失去踪影,没有在预计的时间到达下一个村寨,燕凌竹听说消息后也意识到不妙,立即出城赶往白溪村。他赶到时正是雪后的那个上午,没有敢太接近村寨,却恰好在远方高处看见了村民与妖族打扫战场的一幕,而“流寇”显然已全军覆没。

燕凌竹只知农能的计划失败、整支军阵全完蛋了,此时双方交战已有三天,军阵的身份也完全暴露了。在这么长的时间内,白溪村完全有可能抓住俘虏审问出很多内情,普通的军士也许不清楚他与此事有何关联,但军阵的三位首领却是清楚的。

燕凌竹怎敢认为,白溪村没有察问出他的事情来,便慌忙返回双流寨,命人调军阵截路,然后自己又躲在半路窥探,发现虎娃一个人先行出发赶往城廓,显然是去报信的。于是他就命军阵截杀虎娃,自己则先跑回城廓收拾东西溜了。

假如真按照他的命令,虎娃被拿下,并封锁消息押送到军营中等待他来亲自审问,真相恐怕要过更久才能揭开,甚至要等到白溪村再派人到城廓报信之时,那他便有足够的时间遣散家人从容离去了。

燕凌竹却不清楚,白溪村没有抓住一个活口审问,主要是那些猪头人太生猛了,连受伤的流寇也都搜出来当场宰了。他如果什么都不做,可能只是被撤职查办、顶多流放戍边几年;可是他这么一做,便是灭门之罪。

但燕凌竹已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了,反正已经收拾好贵重物品先行跑路,至于飞虹城就算闹翻了天,也与他无关了。

燕凌竹肯定有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却只能凭猜测,因为白溪村那边没留下一个活口,至于农能等人是怎么知道白溪英家有秘藏宝物,恐怕也只能去问燕凌竹了。但是这几天,鸿元城主却一直没有公开下令缉拿燕凌竹,当然有其苦衷。

进屋之后,也一直是村宝在说话,鸿元城主却始终一言未发。虎娃听完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就是来告诉我这些的?还有什么别的事吗?我已在飞虹城中住了这些天,却连门都没出,假如无事,也该告辞了!”

鸿元城主赶紧起身道:“小先生稍等,尚有要事相求!”

他亲自出门提壶进来,亲手给虎娃冲茶奉上,身后还跟着一名仆从。仆从端着一个盘子,上盖面着金色的丝绒,盘子不是很大,但仆从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吃力,将东西放在桌案上躬身退了出去。

虎娃没有伸手,以御物之法隔空掀开了丝绒,下面仍是一片金灿灿的颜色,竟是一盘黄金。只听鸿元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先生乃世外高人,恐看不上这些俗物。但我是凡俗之人,区区黄金略表心意,感谢您为飞鸿城所做的一切。”

鸿元并非修士出身,就任城主也仅有两年时间,让他拿出法器或天材地宝一类的东西估计也很困难,就这一盘黄金,恐怕已是出了血本。黄金确实太俗了,但大俗也是大雅啊,就算修士高人也不会嫌弃。虎娃自己身上也带着黄金呢,比鸿元送来的这盘只多不少。

虎娃看了看这盘黄金,没有说收,也没有说不收,又看着鸿元的眼睛道:“城主大人,你既然有事,就都说出来。”

鸿元当然不是只来给虎娃送黄金的,他有些忐忑地又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本城主也不敢擅作主张,打算派村宝队长前往国都禀报,请示国君该如何处置?但在此之前,巡城军阵与兵师皆无故失踪,总要给城廓民众一个交代。”

该死的已经死了,想逃的也已经逃了,国君还能怎么处置,无非是怎样公开罢了。虎娃问道:“上报国君,再等国君的诏令下达城廓,至少要等两个月时间,城主大人想怎么交代呢?”

鸿元答道:“我想暂时宣布,有流寇过境欲洗劫村寨,被巡城军阵察觉线索。军阵追击时却遭遇流寇伏击,幸得白溪村众义士所助、斩灭流寇,但军阵亦不幸全军覆没。”

虎娃只是看着鸿元,却没说话。这让鸿元心里有些没底,又低声解释道:“飞鸿城最精锐的一支军阵,竟然全军覆没,所遭遇的是何等凶残的流寇?这样的流寇又怎会被村民剿灭,如此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但当时恰好有一位神通广大、修为高超的国工大人路过,且义士灵宝正与几位高人北溪、云溪、时雨在白溪村做客,又得闻讯赶来的妖族之助,这才铲除了凶残的流寇,而白溪村亦伤亡不小。如此说法,才能勉强令人信服。

小先生入城之时,亮明了国共信物,本城军民亲眼所见,您当然便是为此事而来。飞鸿城将公开褒奖诸位义士、厚抚阵亡的助阵高手与死伤的村民。我派村宝队长去白溪村,也是找村民们商议此事。”

虎娃终于开口问道:“哦,白溪村那边怎么说?”

村宝赶紧答道:“灵宝召集村民还有那位妖族的族长商议,也能体谅城主大人为何要这样宣布。他们听说小先生原来竟是一位国共大人、目前正住在城主府中,便表示一切听从小先生吩咐,只要小先生点头,自无不可。”

第003章、欣兰春心(上)

虎娃很有些感慨,自从离开蛮荒来到这茫茫人世间,很多事情就越来越难以一眼看穿本来面目。而本来面目就在其中,只是需要人们去发觉与分辨,行事时便有了更多的考虑与选择,虎娃也说不清这样是好是坏。

听白溪村众人的意思,显然是愿意答应城主的提议,却让虎娃来做决定,因为仅仅是他们答应了也没用,这位国工大人经历了一切,以他的身份将事情说出去,便足以令人信服,所以城主便来恳求虎娃。

灵宝本是个耿直的热血汉子,可是他当了白溪村的族长之后,考虑的事情就会更多。流寇已经全部斩灭,城廓愿意厚抚村寨,当然是再好不过。可以想象,假如民众知道守城军阵竟是屠灭村寨的流寇时,会造成怎样的恐慌,又会是怎样震惊巴国的丑闻。城主大人只是想将后事处理得尽量干净、事态不失去控制。

虎娃也在想,假如山神在此,会怎样指点他?假如山爷在此,又会怎么处置呢?可惜他已经离开了山神的庇护、山爷的照顾,一切只能由自己决定了。

见虎娃不说话,鸿元城主又解释道:“小先生,我并无谎言欺瞒之意,事情的具体经过,我会派村宝队长如实上报兵正、理正以及国君,只是暂时如此宣布,等待国君决定。”

虎娃终于叹了口气道:“其实灵宝族长召集白溪村族人商量决定的结果,不必让我来点头。我只是偶尔路过此地,遇见流寇洗劫村寨而出手相助,如今流寇已灭,我也该继续走我的路了。

只要你们不是存心欺瞒,也没有纵容凶手逍遥法外,至于想如何宣布与处置,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并非白溪村的族长更非飞虹城的城主,所以不必问我。但如此一来,那已逃走的燕凌竹,你们又能怎么办呢?”

见虎娃的态度如此,既不会主动帮助飞虹城,也不会干涉他们的选择,鸿元城主终于松了一口气,身体前倾道:“本城主无意纵容凶手逍遥法外,但想抓住燕凌竹却很难。小先生,飞虹城能不能再请求您一件事?”

虎娃:“还有什么事?”

鸿元城主:“听说您在白溪村中,追上了逃遁的农能,斗法而斩杀之,只用了短短几息时间,出手干脆利索,他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是这样的吗?”

虎娃看了村宝一眼,反问道:“农能脱离军阵只有孤身一人,我当然有机会斩杀他。城主大人已经派村宝队长去了白溪村,想必已问明了详情,又何必再来问我?”

鸿元城主神情很有些尴尬地答道:“农能虽为副兵师,但其人功力精深、极擅斗法,在军阵操演之余,也常与人演法切磋,与之斗法最多的便是兵师燕凌竹。燕凌竹虽亦是四境修士,却非其对手。小先生既能稳斩农能,当然也能拿下燕凌竹。

我也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也不得不试着开口求您。听说您不日就将离开飞虹城,假如在途中发现燕凌竹的行踪线索,能否请您出手拿下他?设法问明事情的真相——他与农能究竟有何关系、还有什么人是其同伙?”

村宝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若是派军阵去追,茫茫山野无处可寻,集结队伍也只能走大路,若于野地中散开搜寻,军士就算遇见了也不会是燕凌竹的对手。但我清楚小先生您的修为,也亲眼见识过您穿行山野的神速。

如今时间虽已过去了三天,但大雪之后,山野中的足迹可能仍在。若他并未日夜兼程飞遁,可能逃出一段距离之后,自以为安全便会驻足藏身,并设法探听城廓中传出的消息。您若是有心追击,还是有可能追到的,而且也只有您有能耐拿下他。”

鸿元城主想请虎娃追击燕凌竹并将其拿下,并搞清楚事实真相。一位国工大人如果来到某城寨亮明身份,城寨中的民众往往会请求他的帮助,但绝不包含这样的事情,国工又不是杀手!

所以飞虹城这个请求很过分,虎娃并没有义务答应他们。但鸿元城主也不好去找别人,只有虎娃这位高手是当事人,了解所有的内情、更有这样的本事。

鸿元城主又解释道:“这样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但急切之间我也实在找不到他人相助。小先生出城之后,若能追索到燕凌竹的行踪线索,愿意出手便出手。若实在追查不到,飞虹城也不会勉强。但无论如何,本城都会尽全力相报。”

他们本以为虎娃还要推辞一番,不料这位小先生却很痛快地点头道:“其实不用你们请求,我出城之后若有燕凌竹的线索,自会去杀了他,并问清楚他为何要那样做。他不仅该死,而且也曾下令劫杀我。”

鸿元城主如释重负道:“多谢小先生!无论您有什么要求,飞虹城都会尽量满足的。”

虎娃却摆手道:“我没什么要求,只是有一个问题。我只是一名过路的修士,而且已经帮了你们足够多。如今这件事,为何还要来求我,难道飞虹城中就没有高手了吗?据我所知,前天就有一位五境修士前来拜访,她便住在城廓之内,也是一位国工。城主大人当时为何不请她出手?你们也可以就像对我一样,也对她讲明内情。”

鸿元与村宝对望一眼,神情都有些古怪,心中皆暗道这位小先生虽看上去沉稳超然,但有时说话办事还真像一个孩子。有些事根本就不必问,可是他偏偏要问出来,那么就让人很难回答了。

飞虹城中确实住着一位五境修士、国之共工欣兰。她在虎娃来到的第二天早上便登门拜访,却被城主大人挡了回去。请求一位国工出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且不说欣兰是否会答应,而且鸿元也不希望她在正式公布消息前知道内情。

欣兰就出身于本地一支很有势力的部族,假如她不是一名女子,两年前很可能就取代鸿元继任飞虹城的城主了。就算她是女子,拥有五境修士的身份,又有当地部族的支持,做了城主也没什么不可。

当初国君以及国中诸正大人考虑,不欲将飞虹城这么一个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的重要城廓,由当地的某一支部族掌控,所以才从王室族人中派来了鸿元。如今出了这种事,弄不好有人借此机会欲将鸿元城主撤换,鸿元又怎会去请欣兰帮忙呢?

但这些话却不好直说,鸿元只得解释道:“欣兰先生是位女子,擅长炼药采茶之事,您这几日所饮之茶,便是她所采炼。其人修为虽高,却没听说过平时曾与人斗法搏命。真的论起格杀手段,可未必比得上农能、燕凌竹这等军阵中人。”

虎娃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这几日所饮之茶,皆是出自欣兰先生之手,那倒要好好谢谢她了,请城主大人替我转达。话已经说完了,我也该告辞了,在这里呆了两天,正想出门好好看看这座城廓,然后自会去追拿燕凌竹。若能将其人拿下并查明真相,也会给城主大人一个回话。”

虎娃说话做事都很干脆,说着话站起身就要走。鸿元赶紧拦住他道:“小先生,这些黄金…”

原来那盘金子还放在桌上呢,虎娃摇头道:“太重了,我还要赶路,带在身上不方便,就不拿了。”

背着这么多黄金赶路确实不方便,但这话却让鸿元城主哭笑不得。能拥有这样一大笔黄金的人,还用自己背着东西走路吗?他赶紧说道:“小先生是孤身出游,未携仆从车驾,但这没有关系,我可以都为您备齐。您下一站要去哪里,就吩咐他们去哪里等候便是。”

鸿元城主求虎娃办事,出手倒是一点都不小气,当即表示将自己的车以及府中两匹最好的马都送给虎娃,并送上一对童男童女为仆从、侍奉其行路中的日常起居,另有一位壮年奴仆为车驾的御手。

在那样的年代,奴仆当然忠于其主,否则无法于世间立足。虎娃出门时可乘坐车驾,如果独自外出办事,也可让车驾在指定的城廓或村寨等候。一位国工大人的随行车驾,在哪里都会得到欢迎与很好的安置,鸿元城主考虑得倒是很周到。

虎娃却摇头谢绝了这位城主大人的好意,山神命他行遍巴原五国,带着车驾仆从随行虽然舒服却很不方便,而且太容易暴露行迹,他也没这个习惯。他又指着那盘黄金道:“城主大人方才不是说,要厚抚阵亡的义士以及白溪村死伤的村民,那就用这些黄金吧。”

村宝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解释道:“小先生,这是城主大人对您的敬意与谢意。至于抚恤嘉奖义士以及村民,城廓自会安排,钱粮不从这里出。”

虎娃又问道:“另有安排?那么城廓所嘉奖与抚恤的银粮,有这些黄金多吗?”

第003章、欣兰春心(下)

村宝暗自直叹气,这位小先生真是不拿黄金当东西啊!他究竟清不清楚这一盘黄金的价值如何惊人?城廓嘉奖抚恤所出的钱粮,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多。他只得硬着头皮如实答道:“应比不上这些黄金所值。”

虎娃笑了:“那正好,将这盘黄金便拿出来一半,便做此用吧。”

鸿元城主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额角:“小先生,这如何使得!”

虎娃:“这如何使不得?你既然要送给我,如何处置便是我说了算。我就如此处置,倒是要烦劳城主大人分派了。”

鸿元城主赶紧答道:“不算烦劳,不算烦劳,本就是份内之事!那么剩下的另一半黄金,是否需要我派人送到您指定的地方去?”

虎娃又摆手道:“城主大人自己留下吧,它必然还有别的用处,你也挺不容易的。”

反正虎娃就是不拿,鸿元城主也没办法,只得说道:“那么就以小先生的意思办吧,这些黄金先存在这里,您若有用可随时命人来取。只要将来我还是飞虹城城主,本城廓便会尽力满足您的一切要求。”

虎娃终于走出了城主府,鸿元城主还要派随从陪同他参观城廓,也被他当场谢绝。虎娃一个人来到城中广场,从怀中取出一支小竹哨放在嘴里一吹。奇异的是,竹哨并没有发出声响,至少没有发出普通人的耳朵能听见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条花尾巴小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飞快地跑到虎娃身边,正是盘瓠。远处还有好几条狗,正在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却不敢靠近过来。

在路村的时候,村寨里只有盘瓠一条狗,它从来都将自己当成族人的一员,就连睡觉和定坐都学着人的样子。但飞虹城不一样,城廓中有很多人家养着狗呢,有的狗平日里也在大街小巷中乱跑,盘瓠这几天就遇到了不少。

有的公狗见城中来了个陌生的家伙,像是要抢地盘的样子,便呼朋唤友想给它点教训。不料盘瓠连牙都没呲,仅是以狗眼瞪了它们一下,那些犬类便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躲出很远。也有不少母狗发现了盘瓠的不凡之处,晃着尾巴想上前套近乎,盘瓠却不感兴趣,它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对此有什么兴趣。

盘瓠进城之后,先去了兵师燕凌竹家中,四处搜查闻嗅了一番。它当然不能开口打听燕凌竹住在何处,但也没必要问谁,因为城主府当晚就派人去“请”燕凌竹了,盘瓠只要跟着就行。

第二天一大早,盘瓠又溜出城了,谁也不知它去了哪里,更不会清楚这是虎娃暗中交代的事情。第三天上午盘瓠又回来了,无事便在城中乱逛,特别是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什么热闹都爱看。

当虎娃以哨音将它召来,已摸清楚了城中情况的盘瓠便成了向导,带着虎娃逛遍了飞虹城中各条巷道,重点去的都是它曾感兴趣的地方,也经过了燕凌竹、农能的居所以及城廓的军营、廪仓所在。

他们最后停留之处是集市。这里的集市比双流寨的规模更要大得多,而且有很多专门的商铺,出售相室国中各城廓的物产。商铺与普通的货摊不一样,并非出售与交换自产自用之物,而是专门收购与贩运货物谋利。虎娃也见到了很多以前只是山神以神念介绍过的东西,还有许多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物产。

虎娃并没有买东西,他好像也不需要买什么,只是在人群中看热闹,并设法搞清楚各种新奇之物的用途、暗中查探其物性。集市上出售的大多是各地的物产以及凡人所制的用具,偶尔也能见到一些宝器,或为集中人力物力专门打造,或为修士以神通法力所炼制,皆价值不菲。

虎娃这才有了很明确的概念,鸿元大人要送他的那盘黄金到底有多么贵重,可以在弓箭的一射之地,从这边走到那边,将所路过一侧商铺里的东西全买下来。而听着人们讨价还价与品评各种物品,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虎娃还不时挺好奇地上前插话打听几句。

这里的商铺中虽然能见到一些宝器,却看不见一件法器,显然有些东西不是在这样的商铺里能够买到的,修士之间的物品交流与交换另有途径与圈子。但虎娃却看得很认真也很用心,世间高人炼制各种器物,虽有特殊的神通妙用,但其形制也是出自这些日常之物,并不完全是凭空创造。

虎娃带着盘瓠正在看热闹呢,旁边却有人惊呼道:“这不是国工大人嘛!您也来逛集市啊?那天您进城时,我就在旁边,亲眼看见您施展的神通妙法了!”

飞虹城这么大一座城廓,历年来当然也有不少国工经过,这本不是一件特别稀奇的事情。但没有哪位国工入城,能有虎娃这么轰动,也没有谁在城门处亮出信物,还以御器之法施展了神通妙用,让普通民众大开眼界。

在平常人朴素的观念里,这位国工大人与众不同,而且可能是最有本事的一位!为什么呢?因为其他人都没有展示过那样的神奇手段。

虎娃在集市中出现并被人当众认了出来,也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人们纷纷行礼拜见。方才那位见虎娃只开口打听却不买东西、答话时便很有些不耐烦的商铺老板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行礼并致歉。他邀请虎娃进商铺后面的屋中坐着,想找什么东西只需开口吩咐,他自会找来呈上。

虎娃一见这个场面,心知道没法再逛集市了,便摆手让众人不必多礼,然后带着盘瓠离开,自西门出城而去。他并没有在城廓中久留,也没有留下自己的来历名号。

住在城中的那位五境女修士、国工欣兰,两天前拜访虎娃未成,今天忽听仆从禀报,那位小先生走出了城主府,正在逛集市呢。欣兰有心想再去拜访,却觉得集市那种地方实在不方便,况且她也有些矜持。前次她已经登门求见并留下话,这次应该是虎娃来见她了,同为国中共工,对方也要讲究往来礼数。

于是欣兰便派了一名侍女到集市去请虎娃来府中做客,过了好一会儿,侍女才回报,那位小先生竟然已离开集市出城了,她并没有找着人。

欣兰感觉颇为不悦,心中暗道这位国工有些不懂礼数,自己已经去拜访了,对方离城之前总得来一趟打声招呼啊,怎么只知道逛集市呢?她同时也很好奇,问侍女是否清楚那位国工的形容相貌?

侍女答道:“我也没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小先生,但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他了,据说其形容是一位非常年轻俊俏的少年,实在是令人惊讶!…先生您美貌无双,但修为太高,在这飞虹城中伴侣难寻。而那位国工大人倒是有可能入您之眼,只可惜未能与您谋面。”

侍女倒是说中了欣兰的心思,她修为高超、形容秀美,可是就因为修为太高了,想找个投缘合意的男人都不容易。一般人她也看不上啊,身份地位相当的,形容年貌也不相当。如今的城主鸿元刚到飞虹城中时,也曾表露过想与她结亲的意思。

鸿元城主当然身份尊贵,而且年纪勉强也不算太大,还不到四旬,可欣兰仍然没看上。她想要的并不是一名普通的男子,若是如此,那么满城皆是。身为五境修士,她要寻找的是修为境界、形容年貌、志趣品性皆能投缘者,能携手共索登天之径。

既是这种想法,那要遇到合适的人可太难了。欣兰因虎娃的失礼本有些不悦,听侍女这么说,心里便更不高兴了,不悦之余又感到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却对这位小先生更加好奇。假如将来有机会再见面,她一定要好好看看他是什么人,同时问问他当初为何失礼不见?

欣兰这么想的时候,紧接着又听说了城主所宣布的一条惊人消息。原来那位国工并不是偶然路过城廓的,而是有要事特地来找城主。

据说副兵师农能所率领的军阵在巡城途中发现流寇踪迹,追击时却遭遇伏击,最终全军覆没。就连出城追查的兵师燕凌竹,如今亦下落不明,很可能也是遭了流寇的毒手。

当时流寇出现于白溪村附近,义士灵宝、时雨、北溪、云溪集合村民,在闻讯赶来的妖族相助之下,斩灭了这伙凶残的流寇。这么厉害的流寇,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消灭的,有一位修为高超、神通广大的国工大人恰好路过,出手斩杀了流寇的首领,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那位国工大人是一位形容非常年轻俊俏的少年,便是这几日住在城主府中的小先生!而且他不仅没有收下鸿元城主所答谢的黄金,更是让城主以那些黄金嘉奖与抚恤众义士以及死伤的村民。

欣兰可不是一般人,震惊之余亦满心疑惑,她觉得此事应另有内情,但无论如何,路过城廓的那位小先生必然来历不凡、修为更不凡,如此错过未能谋面,实在是太遗憾了!很莫名奇妙地,欣兰竟有些春心微动,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为什么?

第004章、足迹(上)

已经出城的虎娃可不知道欣兰那些女儿家的心思,他本就没打算说出身份来历,所以也就没有与城廓中的另一位国工见面交流。山神早就叮嘱过他,国工信物不能轻易出示,除非是在很重要的场合必须要用到,但事后得快点离开,免得被太多闲事纠缠。

虎娃事先也没想到,来到巴原后进入第一座城廓,他就将国工信物给亮了出来,但遇到的事情也足够大了!

走过城廓的虎娃,气息似乎也发生了难以形容的改变,与那个刚刚走出蛮荒的少年相比,也许更成熟了,他不仅享用了人间烟火,同时也沾染了人世间太多的气息。山神要他来到巴原,就是要在行游中历练,身在人世便该融入人间气息,然后才能谈得上真正的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