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他把那只手拿起来,对着乳白色的月华。

那只手蜷的形状很怪异,尤其是拇指和食指,好像捏着什么东西。

他仔细端详,轻轻地捏住了什么,再放下那只手,“是一根头发。”

慕容辞惊喜地扬眉,“死者死了这么久依然捏着这根头发,或许这根头发是凶手的,死者临死之际从凶手身上取得的。”

“虽然有所发现,不过一根头发似乎没什么用处。”

沈知言无比地失望,把这根头发放在一方丝帕里,然后包起来。

接着他又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除了那道致命伤和那根头发,没有其他收获。

松风阵阵,乌鸦叫声凄厉。

他们打马回城,沈知言把殿下送到东宫宫门外,慕容辞看着他离去,才拨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驰去。

回到东宫,沐浴更衣后临近丑时,她躺下来,许是乏了,一忽儿就睡着了。

第二日,她睡到快午时才起身。

用过膳食,她把那根头发拿出来,发现这头发大部分是银色的。

那么,杀害那两个无名女死者的凶手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或是头发花白。

“殿下,这根头发从哪里来的?”如意见殿下一直盯着那根细微的头发,起了好奇心。

“自然是昨夜和沈大人辛劳两个时辰的成果。”琴若机敏地揣测,“殿下,这根头发是从尸首上找到的?”

“琴若,陪本宫去春芜院。”慕容辞把那根头发收起来,吩咐如意收好,然后往外边走。

琴若连忙跟上去,劝道:“春芜院那地方藏污纳垢,殿下千金贵体,还是不要去了,奴才跑一趟便是。”

慕容辞扬起纤眉,“乱葬岗都去过了,还有什么地方是本宫不能去的?”

沈知言说过,侦查凶案这种事必须亲力亲为,只相信自己的双目,因为即使是同一个凶案现场,每个人看见的会有所差别,有的甚至是天渊之别。

倘若你看见了别人没有发现的,那么那往往是侦破凶案的关键。

在宫里走动,若是去的地方比较远,太子是要坐肩舆的。不过她喜欢自己徒步而行,经常被人抬着,会越来越懒,也会失去徒步的别样快乐。身为太子,她喜欢亲力亲为。

春芜院是一个大院落,里面有不少简陋的房舍——相对于其他宫殿的金碧辉煌和巍峨壮丽,那区别便是天堂与地狱。

慕容辞站在春芜院前面一丈处,望着那扇朱漆掉落、厚重斑驳的门。

琴若声音幽幽,“跨进这道门槛,便是走入另一个世界,天堂与地狱,光明与黑暗。”

慕倾辞大步走进去,夏日熏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的霉味、腐朽味,浓烈得将人笼罩,几乎窒息。

琴若用衣袖使劲地挥了挥,但根本挥不散,仿佛这里的空气便是这样的污浊、肮脏。

无奈之下,她取出丝帕递给殿下,让殿下蒙住口鼻。

“不必。”

慕容辞缓步往里走,迎面是一间横面开阔的大厅,只是年久失修,到处是风雨侵蚀、岁月腐蚀的斑驳痕迹,结满了蜘蛛网。然而这个大厅是里面的人的避难所,是他们每日相聚的地方。

廊下坐满了人,似乎都在乘凉。

那些或年老或年轻的女子身穿脏兮兮的破旧衣服,蓬头垢面,脸上的污泥估计可以搓下来好几层,遮掩了原本的面目。有人的脸部和双手生满痘疮,见之作呕;有些人不停地挠着,身上爬满了虱子;有些人拍死一只蟑螂,然后放进嘴里。

琴若觉得胃里翻腾得厉害,蹙眉道:“殿下,不如先出去吧。”

慕容辞小脸发白,脏腑翻江倒海,似有一股酸流极欲冲出来。然而,她克制住了。

这里,是地狱。

这里的人,可以说已经不存在这个人世。他们没有希望,没有光明,没有未来;他们终日与虱子苍蝇为伍,吃不饱穿不暖,如行尸走肉;他们只有暗无天日,只有恶疾缠身,只有无尽绝望;他们被世人遗忘,连一粒微尘都不如,连卑贱这样的词用在他们身上都是奢侈。

他们的眼睛空洞涣散,他们的面容满目疮痍,他们的破旧衣服如同裹尸布,即将裹着他们堕入黑暗深渊。

第1卷:正文 第025章:春芜院

慕容辞自幼锦衣玉食,所见所用之物皆是世间最好的,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

此时看见这肮脏、污秽、黑暗的人间地狱,她感概万千。

人与人之间,出身不同,地位不同,际遇不同,造就了形形色色的人,因此贫穷与富贵并存,脏污与洁净杂处,卑贱与尊贵如影相随。因此有人不甘于命运的安排,为了名利往上爬,不择手段,不顾一切。

琴若提议道:“殿下,不如找来管事的宫人问问。”

慕容辞点头同意,不多时,琴若找来管事宫人李嬷嬷。

春芜院是被世人遗忘的阴暗旮旯,偶尔有宫人前来,身份最高的就是妃嫔身边的宫人来问事。今日却有太子亲临,李嬷嬷又惊又喜又忐忑,低垂着头不敢抬眼,毕恭毕敬地说道:“这儿脏污不堪,太子殿下您千金贵体犯不着身涉这污浊之地。还请殿下移驾,到奴婢歇息的房间,奴婢自当竭尽全力伺候。”

“不必了。”琴若代殿下回答,端着太子身边红人的架子,高高在上地问,“听闻日前春芜院死了人,可有此事?”

“春芜院不比外头,这里的人恶疾缠身,死人是常有的事。”李嬷嬷恭敬地回答,滴水不漏。

“昨夜有内侍拖了两具尸体出去,那两具尸体”琴若看一眼殿下,接着道。

“殿下想问的可是二十年前被贬为庶人的白才人、莫贵人?”李嬷嬷屈着身,眉目低敛,十分温顺。

“白才人和莫贵人可是父皇以往宠幸过的妃嫔?”慕容辞清冷的目光从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身上慢慢扫过。

那些被囚禁的人发现来了个锦衣男子,空洞呆滞的眼睛亮了几分,带着探究的意味与些许不切实际的希望。

李嬷嬷回道:“回禀殿下,白庶人、莫庶人的确侍奉过陛下,关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昨日,两个宫人在春芜院的后院发现她们死了,而且死了几日。奴婢得知此事,立即向内侍局禀报,昨日黄昏时分,几个内侍来把尸体拖走。”

琴若问道:“死了几日,为什么这么迟才发现?”

李嬷嬷语塞,面上弥漫着慌惧之色。

无需解释,慕容辞也了解,春芜院里的人是生是死,谁会在意?

这里的人,几日不见某个人,根本不会在意,大多猜得到,不是死了就是病入膏肓,下不了床。生,行尸走肉一般;死,孤独绝望地死去。

直至发现了尸体,宫人才会上报给内侍局来拖走尸体。

虽然这种事是春芜院惯常的做法,内侍局根本不会质问,但此时在太子面前,管事的李嬷嬷怎么敢说实情?

“近来这里是否有什么不一样的人或事?”慕容辞问道,看见一个人坐在简易斑驳的轮椅上被人推出来。

“近来除了白庶人和莫庶人死了这件事,没有其他事,和往常一样。”李嬷嬷回道。

轮椅上那个中年妇人身穿洗得发白的灰黑色袍子,同色的长布巾包着头和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形容颇为整洁,是断井颓垣里盛开的迎春花,是污浊烂泥里摇曳的白芙蓉。

推着轮椅的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梳着整洁的堕马髻,发色乌黑,也是一身灰黑色粗布袍。

她们好像感应到有人注视她们,转头望过来。

慕容辞觉着,她们是春芜院的异类。

这么热的天,那个中年妇人用长布巾包着头和脸,不是很奇怪吗?

她们的目光,和其他人没有两样,生无可恋。

眼见太子殿下瞅着那二人,李嬷嬷连忙介绍道:“殿下,轮椅上那位是十五年前进来的安贵人,不对,是安庶人。”

琴若问:“推轮椅的人呢?”

李嬷嬷道:“推轮椅的那人应该是安庶人带进来的近身侍婢。”

慕容辞对安贵人有点印象,不过当年她年纪还小,是事发几年后听宫人提起的。

她出世了,母后血崩而亡,父皇本想把她托付给某个妃嫔抚养,不过选来选去,竟然觉得后宫十几个妃嫔都不可靠,于是亲自抚养她。那阵子,安贵人时常去看望尚在襁褓里的她,父皇见安贵人把她带得好,颇有亲缘,便多次宠幸安贵人。

慕容辞三岁那年,偶感风寒,且腹泻不止。父皇彻查,最终查到安贵人头上,真相大白之后,父皇把安贵人贬为庶人,打入春芜院,永远不得出春芜院。

她依稀记得,安贵人的侍婢名为柳眉。

当年,安贵人意图谋害年幼的她嫁祸给其他妃嫔。

今日,在这样艳阳灼烈的夏日相见,安贵人是不是满胸仇恨?

慕容辞遥遥地望着安贵人,在那双乌黑清亮的眼睛里看见了平静无波,与世无争。

在脏污之地,活得这样整洁体面也是难得。

“带本宫到白庶人、莫庶人的房间。”慕容辞冷冷道。

“殿下您也知道春芜院不比外面的宫殿殿下千金贵体,实在犯不着去那种脏污之地。”李嬷嬷为难地劝道,今日殿下是脑子抽了吗?

驾临春芜院已经是开天辟地,殿下竟然还要进内苑去看住处。

春芜院的内苑有三间大通铺,一间可以住二三十人,乱,脏,污,充斥着浓烈霉味的空气污浊得可怕。

但凡有人死了,李嬷嬷会吩咐宫人去收拾一下,但宫人害怕染上怪病,也懒散惯了,只是简单收拾一下。

那种骇人的场面让殿下看见了,她这个管事宫人说不准会获罪。

“奴婢代殿下去瞧瞧。”琴若向殿下使眼色,内苑的环境更恐怖,不是殿下这种身份的人应该进去的。

“本宫亲自进去。你们都跟着来。”慕容辞率先前行。

李嬷嬷一个头两个大,暗暗向老天爷祈祷:殿下千万不要降罪!

白庶人、莫庶人住的是第二间通铺房,慕容辞站在门口,被那浓烈呛鼻的怪味熏晕了。

夹杂着霉味、人体垃圾的臭味和饭菜的馊腐味交融而成的怪味盘旋在这里,经久不散。通铺房三面墙都是石炕,一张草席便是一个铺位,虱子蟑螂老鼠随处可见,一束日光从屋顶的瓦缝漏下来,脏灰尘粒肆意飞舞。

乱,脏,污浊,秽物满地。

狗窝也比这里强几倍。

慕容辞深深地蹙眉,琴若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口鼻,横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心神一怵,心虚得四肢发颤,“奴婢会吩咐宫人好好打扫奴婢再也不敢偷懒求殿下开恩。”

她喋喋不休地求开恩,慕容辞不胜其烦,“白庶人和莫庶人的铺位在哪里?”

终于派上用场,李嬷嬷豁出去了,利索地走进去,指了两个空的铺位。

琴若提醒道:“殿下当心。”

慕容辞走进去,也用丝帕掩着口鼻,看向那两个铺位。

灰黑色的薄被堆在草席上,落满了灰,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只朱漆斑驳陈旧的妆奁,妆奁已空,想必里面的东西都被这里的人抢了,据为己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细细地察看,没有看见暗红的血迹之类的。

琴若取来一根木棍,挑起破旧的薄被,还是没有东西。

慕容辞站在石炕前,抬手示意琴若。

琴若从薄被的下面捏起一根长长的头发,跟昨日得到的那根花白头发一样。

而白庶人和莫庶人的头发都是黑的。

终于,李嬷嬷恭敬地送走了太子,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松懈下来。

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一双眼睛,盯着太子二人从宫道消失。

这双眼睛,阴鸷地眯起来。

回到东宫,琴若见殿下在书房发呆了半个时辰,忍不住问答:“殿下,可有什么发现?”

“白庶人、莫庶人应该是在半夜时分,被凶手从床上揪起来,然后被放干了血。”慕容辞盯着丝帕上两根差不多的花白头发,明眸冷凝。

“凶手是春芜院里的人?”

“应该是。”

“白庶人和莫庶人的死,跟这几日发生的事有关吗?”琴若越想越糊涂了。

慕容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盯着两根花白头发的眸子明澈如山涧冷泉。

夜幕下的皇宫如一只形体巨大的猛兽蛰伏假寐,万籁俱静,如死一般。

轰隆隆——轰隆隆——

惊雷从天边动地滚来,霹雳从苍穹劈下,如树枝般张牙舞爪,森诡地闪烁。

黑暗的天地瞬间狂风大作,响雷不断地轰炸,似要将死寂的人间唤醒一般,暴怒的霹雳似要把天空撕裂。

不多时,雨点如炒豆般倾泻倒下,暴雨来袭,噼噼啪啪。

偌大的皇宫有了一些动静,有人起来关窗,有人翻了个身继续睡,有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场雷阵雨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大亮,宫人起来伺候主子。

一个内侍打着宫伞在淅沥的细雨里快步走着,赶着把萧贵妃点名要的玫瑰露送去青鸾殿。

忽然,这个内侍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宫道的左侧那株辛夷树。

“啊——”

内侍惊恐地尖叫,凄厉的叫声刺破了繁急的丝雨。

第1卷:正文 第026章:赵嫔之死

辛夷花期已过,树上残留着零星的几朵也被狂风暴雨打落,零落成泥。

满地雨水,一地残红。

树下种植了一丛丛的芍药、蔷薇,当令盛开,芍药娇红如血,蔷薇明黄如玉,在夏日风雨的摧残里摇曳。

而辛夷树上吊着一个宫装女子,那袭紫红色宫装华贵无匹,绣着富贵的牡丹花纹,美得张扬艳丽。

刘安吩咐属下把围观的宫人驱散,保护凶案现场。

真是流连不利,宫里接二连三地出事,这究竟是怎么了?

太子匆匆赶来,琴若为她打着绘着竹叶的素骨宫伞。

“老奴拜见太子殿下。”刘安行了个虚礼,接着道,“这一大早的,有个内侍从这边经过,看见赵嫔吊在树上。”

“通报大理寺了吗?”

听见宫里又死了人,慕容辞几乎是跳了起来,不过好在不是父皇。

这几日,大理寺卿顾淮和沈知言不知是第几次一大早地赶来皇宫。

刘安回道:“老奴一来到这儿就立即差人去通报大理寺。”

风雨渐歇,偶尔的凉风吹来几丝雨丝,湿凉了广袂。

经过夏雨的洗礼,整个皇宫焕发出鲜亮的色彩,宫墙更红了,琉璃瓦更黄了,青砖更青了。氤氲的水汽渐渐散去,迷濛的天地渐渐变得明净清澈。

赵嫔依然吊在树上,慕容辞看向她,她全身湿透了,头耷拉着,那袭华美的宫装滴着水。

慕容辞吩咐宫人把死者弄下来,暂且放在地上。

赵嫔姿容不俗,此时那张脸像开了染坊,雨水将胭脂冲刷下来,露出本真姣好的面目。然而,由于她耷拉着头,有胭脂残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