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暂且忍耐,以待更好的时机。

朱瑄没有等太久。

阳春三月,周家大公子携妓出游,醉酒后当街打死人命,苦主家人听说,赶去认领尸首,跪在街边嚎啕大哭,竟然也被周大公子命人活活打死。

围观百姓无不义愤填膺,当街鼓噪,掀翻了周家车轿。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部议论纷纷,有人缄口不言,也有正直的文官愤而上疏。嘉平帝授意司礼监出手帮忙掩盖了罪证,钱兴出手利落,不到半个月就把丑闻压下去了,一点水花都没听见。

朱瑄冷眼旁观,忽然发现钱兴处理周家之事的手段有些熟悉。

他忽然想起当年的旧事。

瑞仙堂在仁寿宫附近,提醒淑妃让他和嘉平帝相认的人是周太后,忙前忙后帮忙打理疏通关系的人也是周太后,告诉他郑贵妃毒死他母亲、警告他提防郑贵妃的人还是周太后。

从头到尾都离不开周太后。

以前朱瑄从未怀疑过周太后,一旦有了疑心,再派人根据线索去查,事情就好办多了。

说来可笑啊,周太后真的无意害死淑妃。

周太后看不惯郑贵妃作威作福,忍受不了郑贵妃取代了她在嘉平帝心目中的地位。她一辈子都在钱太后的阴影下受气,不能容忍再有任何一个女人夺走她的风头,她生了皇帝,她是堂堂太后,她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当周太后得知淑妃生下朱瑄后,立刻动了心思,想利用淑妃和朱瑄来对付郑贵妃。

嘉平帝决定由郑贵妃来抚养太子。

周太后唯恐郑贵妃借此机会稳固地位,甚至凭借皇太子养母的身份当上皇后,不断派人恐吓淑妃,告诉她郑贵妃不会放过她,只要她还活着,郑贵妃就不会真心真意对朱瑄,郑贵妃近水楼台,迟早会下手害死朱瑄,即使朱瑄被册封为皇太子,他们母子依旧只是砧板上的肉,任人作践。

朱瑄找到了那个见过淑妃最后一面的宫人。

宫人经过一番严刑拷打,痛哭流涕地跪在他脚下:“殿下开恩奴婢真的没有想过要害死淑妃啊!奴婢只是想吓唬吓唬淑妃!奴婢说的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如果有一句是虚言,天打五雷轰!叫奴婢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淑妃真的不是奴婢害死的!”

朱瑄面无表情地立在幽暗阴森的刑房里,猜出了母亲的死因。

周太后的宫人奉命吓唬淑妃,淑妃果然惶惶不可终日,一面准备让朱瑄和嘉平帝相认,一面提心吊胆,怕郑贵妃下手暗害朱瑄。

等朱瑄出现在嘉平帝面前,消息没办法再隐瞒,郑贵妃果然派人到淑妃面前耀武扬威,痛骂她不知廉耻:“没脸没皮的狐媚子!以为这样皇上就把你们母子放在心上了?白日做梦呢!这后宫还是贵妃娘娘说了算!你以后最好老老实实当你的淑妃,不要妄想其他,否则贵妃娘娘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郑贵妃积威颇深,淑妃不敢分辩,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等昭德宫的宫人离去,仁寿宫的宫人扶起淑妃,泪如泉涌:“娘娘,您看,郑贵妃连脸面都不要了!您和太子殿下以后要怎么活啊!皇上已经让司礼监拟旨了,太子殿下今晚就得搬去昭德宫。太子殿下羸弱,性子又沉静,不声不响的,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开口求人。落到郑贵妃手里,哪还会有好日子过!”

宫人们七嘴八舌,这个说郑贵妃手段狠辣,多少宫妃皇子死在她手里,那个说嘉平帝有多宠爱郑贵妃,不管郑贵妃做什么都不会怪罪。

淑妃面色苍白,吓得浑身发抖,她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寻常宫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的儿子。

周太后的本意只是嫁祸郑贵妃、拉拢淑妃而已,但是她低估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

为了让朱瑄活下去,让郑贵妃有所顾忌不敢朝朱瑄下手,淑妃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她在惶恐中求认识的太监配置了毒|药。

当得知册封皇太子的诏书经由司礼监和内阁的签字批发、已经昭告天下以后,淑妃心无挂念,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碗甜羹。

仁寿宫的宫人大惊失色。

朱瑄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幽幽地道:“圆圆,你知道太后听说我阿娘服毒以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

不等金兰说什么,他闭上眼睛,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当时淑妃并未死去,如果解救及时,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宫人惊慌失措,一面奔回周太后跟前报信,一面请人去请太医。

周太后听说消息以后,诧异了一会儿,脑中灵光一闪:淑妃被吓死了不是更好?朱瑄一定以为淑妃是郑贵妃害死的。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皇太子和郑贵妃势如水火,郑贵妃就算能风光一时,也风光不了一世。

一个有生母的皇孙永远不可能依靠太后,唯有真的一无所有了,东宫才会听仁寿宫的话。

周太后吩咐宫人:“快派人去告诉太子这事。”

宫人愣了片刻,心底发凉。

朱瑄换上了皇太子的礼服,戴上皇太子的金冠,一身华贵衣裳,正默默盘算着去母亲面前报喜,仁寿宫的宫人连滚带爬地找到他,哭着扑到他脚下。

“殿下,淑妃娘娘不行了!”

金兰听得浑身发颤,紧紧地抱住了朱瑄。

周太后要朱瑄亲眼看到淑妃的死状!淑妃被她间接害死,她不仅袖手旁观,还要最后一次利用淑妃的死,让淑妃留着一口气提醒朱瑄小心郑贵妃。

唯有让朱瑄亲眼看见生母七窍流血而死的惨状,听母亲亲口说出郑贵妃的名字,他才会印象深刻,对郑贵妃恨之入骨。

朱瑄那时候才八岁呀!

一阵凉风袭来,朱瑄浑身僵直,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安乐堂。

空旷幽冷、衰败残破的偏殿内,一个盛装打扮的女人躺在他面前,鲜血从七窍蜿蜒而出,双眼翻白,死状可怖。

那是他的母亲啊。

他跪在母亲面前,轻轻拂去母亲脸上的血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华贵的礼服蹭得到处都是血。

阿娘死了。

周太后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提起他阿娘!

朱瑄倏地抬起眼帘,紧握的拳头挥出,砸向蒲团。

金兰立马抱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整个人坐起,用力压在他身上。

朱瑄猝不及防之下,被她压得侧倒在了蒲团上,怕伤到她,挥出的拳头停在半空。

金兰拥着他紧绷的身体,死死抱着不放手。

朱瑄僵了很久,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僵直的拳头放开,轻轻落在金兰背上,哭笑不得地抱着她坐起身。

“我没事了。”他轻声说。

被她这么一打岔,翻涌的阴暗情绪就如被碾碎的齑粉,风吹吹就散了。

金兰还是抱着朱瑄不放,小声问:“五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朱瑄扭开脸,轻描淡写地说:“有一段时日了。”

他本以为直到自己登基的那一天才有机会查清楚母亲的死因,为母亲雪冤,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其实一直摆在他面前。

金兰眉头微蹙:“你怎么不告诉我?”

听他的口气,他应该是在他们成亲以后才发现事情真相的。以前他对仁寿宫只是戒备而已,后来每次她去仁寿宫,他都会派护卫保护她,嘱咐他们寸步不离她身边。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握住金兰的手:“圆圆,我不想让你担心。”

金兰叹口气。

他就是这样死脑筋,真正烦难的事情总是瞒着不告诉她,他想让她高高兴兴、无忧无愁,可是当她得知自己无忧无虑的时候,他却在一个人独自承受痛苦,她心里怎么可能好过?

“你真是”

她心里气他的隐瞒,又心疼他的隐瞒,最后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隐忍谨慎这么多年,习惯事事自己扛着,不可能说改变就改变。

“下次不要再瞒我了,好不好?”

她没有问他准备怎么报复周太后,不管他做什么,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朱瑄眼睫低垂,面容温和沉静,果断地立下保证:“好。”

回程的路上,朱瑄靠在车壁上睡了过去,熟睡之中,依然掩不住眉宇之间的疲倦之色。

金兰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热。

一番长谈,逼迫他诉说他心底最痛苦的过往和掩埋最深的秘密,他实在太累了。

金兰没有吵醒他,搂着他躺下,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睡,这样舒服一点。

他喜欢她身上的味道,下意识蹭了蹭她。

金兰微微一笑,俯身亲朱瑄的眉心。

暮色沉沉,马车迎着金灿灿的霞光驶进恢弘庄严的大内宫城。

早有人焦急地等在正殿外,远远看到马车,派人过来禀报:“殿下,书阁那边有人求见。”

金兰不想吵醒朱瑄,掀开车帘小声问:“是不是要紧的事?”

来人和扫墨低语几句。

扫墨迟疑了一下,抱拳答:“殿下,求见的人是罗统领,他亲自来的,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

金兰怔了怔,罗云瑾求见朱瑄做什么?秉笔太监亲自来东宫求见,应该不是寻常琐碎小事。

如果是朝堂大事,那不能耽搁。

金兰只得柔声叫醒朱瑄,捏捏他的脸,“五哥,回宫了。”

朱瑄眉峰轻皱,在她膝上睁开眼睛。

扫墨又禀报了一遍。

朱瑄揉揉眉心,道:“让他去书阁等着。”

扫墨领命而去。

朱瑄先送金兰回寝殿,看她安置了才转身去书阁。

金兰洗漱换衣出来,头发湿哒哒的,坐在窗前。宫人洗了手,为她涂抹郁金油,每一根发丝都抹得顺滑油亮。

一道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小满捧着托盘走进隔间,盘中一只金黄饱满的南炉焖鸭。

金兰诧异地问:“这是御膳房做的?”

小满笑眯眯地回答说:“回殿下,不是御膳房做的,是外头买的。上次的焖鸭您没吃着,今早出宫的时候千岁爷特意吩咐人去城南守着,等回宫的时候让他们买几只刚刚出炉的带回来,您看,这鸭皮焦脆,还热乎着呢!”

他居然还记得南炉鸭的事。

金兰呆了一呆,心里五味杂陈,酸酸涨涨。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本宫要噎死了

书阁里灯火通明。

朱瑄没有换衣, 从宫外回来, 长靴上薄薄一层沙土,抬脚踏进长廊。

罗云瑾立在光线幽暗的长廊里,负手凝望北边余晖笼罩下辉煌金碧的摛藻阁。一身交领云肩通袖襕蟒衣, 佩牙牌, 束弯刀, 侧脸眉目如画, 余光看到朱瑄的身影出现在灯火幢幢的长阶前, 立刻转身,几步下了石阶。

朱瑄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 示意身边人退下。

罗云瑾直接道:“郭大死了。”

郭大从真定府回来时受了内伤, 行动不便, 罗云瑾让他先休息几天。今早属下来报,郭大出事了。今天早上, 郭大家人见他睡到中午还没有起身, 掀帐叫他起来吃饭,发现他已经死在睡梦之中。

朱瑄面色不变:“死因是什么?”

罗云瑾道:“他在真定府的时候中了毒,之前没有毒发。”

真定府的幕后之人用的是斩草除根的法子, 郭大的马夫随从全都死在了路上, 他以为自己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其实只是对方知道他必死无疑,所以没有继续追杀。

朱瑄双眉略皱。

夜风送来清脆悦耳的铃音, 廊前灯火摇曳。

罗云瑾眸光明锐, 道:“郭大调查案子的时候没有暴露锦衣卫的身份, 我会再派人去真定府。”

对方不惜痛下杀手也要阻止郭大调查旧案,愈加说明背后一定有隐情。他们越想隐瞒,他越要派人去查。

“引蛇出洞?你的人到哪里了?”

朱瑄嘴角挑了一下,罗云瑾行事雷厉风行,派去真定府的人肯定已经出发了。

罗云瑾没有隐瞒,语调平稳:“按脚程来算,他们现在已经到了真定府。他们出发前,我让他们假扮成郭大,真定府的人误以为郭大又回去继续调查,一定会再次下杀手。”

除了罗云瑾,没有人知道郭大活着返回京师了。他在郭大回宫复命的当天就想出来这个计策,郭大的死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朱瑄冷笑,回头看一眼不远处侍立的扫墨。

扫墨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问:“千岁爷有什么吩咐?”

翻涌的云霞收起最后一道余晖,晚风拂起朱瑄的衣袍,他皱眉思考计划,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罗云瑾眼帘撩起,看他一眼。

扫墨一动不动地站着,等朱瑄吩咐。

朱瑄脸色苍白,咳嗽了一会儿,道:“罗云瑾的人到真定府了,你通知那边的人,留心他们,尤其要注意他们是不是被人跟踪追杀。必要的时候可以和他们里应外合,活捉追杀他们的人。”

扫墨脸上并没有现出讶异神色,恭敬应是。

这也不是东宫头一次和罗云瑾联手抓人。

不过知道这事的人不多,至少杜岩小满他们全不知情。

朱瑄吩咐完,掩唇咳嗽,眉宇之间倦色浓重,挥了挥手,扫墨躬身退出长廊。

戴纱帽的宫人捧着茶盘站在阶下,迟疑着不敢上前。

朱瑄又咳了一会儿,立在廊前微晃的灯影中,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活不久了。”

不是疑问的语气。

罗云瑾眼眸低垂,没有说话。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放心,我舍不得她难过。”

风声呼呼,宫人手中的绛纱灯被吹得哧啦哧啦响,夜色轻拢,苍蓝夜空中浮起点点星子。

罗云瑾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朱瑄淡漠冰冷的声音:“罗云瑾,你会梦见她吗?”

罗云瑾怔愣片刻,脚步停顿下来,背对着朱瑄,闭了闭眼睛,敛去眸中深深的隐痛。

“太子想问什么?”

他不可能撒谎说自己忘了她,少年最潦倒落魄时,遇上最好的她,注定是一场劫难。

但这场劫难却是他最美好的回忆,是他痛苦挣扎的岁月中唯一的温暖。

即使稍纵即逝,也足够让他刻骨铭心一辈子。

朱瑄望着翘起的飞檐间闪烁的星子,出了一会儿神:“等她知道真相的时候,会不会怪我?”

罗云瑾惊讶地回头看一眼朱瑄。

朱瑄一笑,仍是满脸倦色,眸子却恢复清明,笑容似雨后初晴,岚霭散去,渐渐露出秀丽幽深的翠岫。

“周原朊朊,堇荼如饴。她怪我也不要紧。”

“我甘之如饴。”

宫殿内次第亮起烛火,苍凉的梆子声悠悠传来,夜色深沉。

罗云瑾收回视线,“没有人比太子做得更好。”

这话由他来说有点可笑,却是他混杂了嫉妒、不甘和自卑中的肺腑之言。

朱瑄果然笑了笑。

圆圆能够抚慰他所有阴森晦暗的情绪,以至于他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和罗云瑾说这些话。

但他不会因此就放手。

“罗云瑾,等查清了薛家的案子,孤会奏请你去辽东镇守。”

恍若惊雷轰隆滚过,罗云瑾瞳孔猛地一缩,握紧刀柄,诧异地转过身。

微寒的夜风中,朱瑄负手而立,清俊的面孔藏在黯淡的灯影中,缓缓地道:“你害死她,即使你是无心的,你还是害死了她!我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让你痛不欲生,日日饱受煎熬我把你放在眼前,让你亲眼看着我和她成亲,叫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杀人诛心,他不会杀了罗云瑾,他要罗云瑾一辈子活在悔恨痛苦之中,日夜煎熬。

“我这样折磨你,她会不高兴的”朱瑄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我尊重圆圆的选择,等事情了结,你可以离开。”

他依旧恨罗云瑾,但是现在的他有圆圆在身边陪伴,圆圆求他放过罗云瑾,那他就给罗云瑾一条生路。

朱瑄离开很久以后,罗云瑾还站在长廊里,高大挺拔的身影似乎要和无边夜色融为一体。

牙牌的大红穗子被风吹起,拂过他冰冷的手背。

罗云瑾唇角轻翘。

朱瑄说他是甘之如饴。

他又何尝不是。

朱瑄回到寝殿的时候,药刚刚煎好了。

金兰看着他喝药,他也不怕苦,端着药碗一口气喝碗,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