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瑛眉头微皱,既然朱瑄本人来了,那他无需再拦着金兰不许她出驿馆。他看一眼纱帘密密低垂的轿辇,若有所思,领着属下告退。

桃仁听说朱瑄来了,脸上露出失望神色。

太子来了,太子妃还有心情帮她们娘娘找狗吗?

出乎她的意料,陆都督离开之后,车窗里传出太子妃轻柔的声音:“去河边。”

桃仁登时满脸喜色:太子妃果然是善解人意的大好人!为了帮贵妃娘娘寻狗,连小别的太子爷都顾不上了!

这一次马车总算顺利出了驿馆。

雨后初晴,日光倾洒而下,河水潋滟,起伏的细浪中万点银鳞闪烁。

轿辇停在浓密的柳荫下,金兰示意小满引开桃仁和昭德宫其他宫人,等桃仁的身影走进密林,掀开车帘,让近侍打扮的罗云瑾搀扶自己下轿辇。

罗云瑾低着头,伸出手臂让金兰搭着。

扫墨和其他人在一旁警戒。

金兰搭着罗云瑾的胳膊,往河边走了几步,轻声说:“五哥来了,陆瑛现在肯定忙着迎接盘查京师官员,罗统领,你找个机会离开罢。”

一夜疾风骤雨,河边泥泞不堪,罗云瑾稳稳地搀扶着金兰,忽然笑了笑:“太子妃为什么急着送我走?”

金兰目视前方,平静地道:“罗统领必须及早赶回河间府。”

罗云瑾走得很慢,凝眸望着略显浑浊的河水:“你为什么不等等朱瑄?他已经到良乡了,马上就能赶过来。”

金兰淡淡地道:“人多眼杂。”

罗云瑾一笑:“圆圆,你怕他杀了我,是不是?”

金兰咬了咬唇,收回自己搭在罗云瑾胳膊上的手:“罗统领,你快走吧,再耽搁下去可能会错过时机。”

罗云瑾沉默了许久。

微风拂动柳枝,他矗立在柳荫中,一身内官袍服,身姿挺拔,如同临风玉树,完全看不出身负重伤。

“圆圆,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活下去。”

他凤眸微垂,转身离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一样了

扫墨之前已经打点好了, 罗云瑾翻身上了马背,悄悄离了良乡。

快马驰出不到半里路, 前方山道里忽然涌出一队人马,挡住了他的去路。

打头的人朝罗云瑾笑了笑, 拍了拍腰间佩刀:“罗统领,千岁爷来了,您怎么不等等再走?”

罗云瑾一扯缰绳, 凤眸抬起。

金兰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郑贵妃的狮子犬。

狮子犬本就是小满引走的,她找到地方, 跟着桃仁一起喊了几句,密林里立即传来汪汪犬吠声。

一只雪白的狮子犬从柳林深处钻了进来, 大摇大摆地穿过河堤,蓬松的长尾巴得意洋洋地轻摇着,滋溜溜冲到金兰脚下,伸出爪子扒拉她的月华裙,嘴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这只狗倒是很机灵, 在河堤边转了一圈, 身上皮毛居然依旧雪白干净。

金兰俯身,抱起呜呜直叫的狮子犬。

她头一次抱狮子犬, 狮子犬窝在她手臂上, 激动得直扒拉,还伸出舌头想舔她。

金兰眉头轻皱, 转身就把狮子犬塞进小满怀里。

桃仁看到狮子犬, 感激涕零, 抱着狮子犬不放:“小祖宗,你可别再到处乱跑了!这可是在宫外,要是不小心跌进水里,你这条狗命就不保了!回宫以后得先关你几个月,看你还老不老实!”

小满心虚地咳嗽了几声。

轿辇回到驿馆,人声嘈杂,一片嗡嗡嗡嗡的说话声。

金兰送走罗云瑾,放下心头千斤重担,靠坐在车壁上,迷迷糊糊打起瞌睡。

轿辇直接驶入内院,到了廊前,马车晃荡了一下,她醒过神,坐起身。

一只手掀开轿帘,伸到她面前。

金兰看着眼前骨节分明、指腹一层薄茧的手,嘴角扬起,看看左右无人,握住那只手,送到唇边,贝齿咬住指节,轻轻咬了一口。

轿辇外一声轻笑,朱瑄一掀袍角,跨进车厢,半跪在金兰面前,左手由着她拿着磨牙,右手抬起,摸了摸她的脸。

“嘴馋了?”他眼眸含笑,柔声打趣。

金兰笑了笑,不过是几天没见,看到朱瑄含笑望着自己,眉眼清俊,薄唇微挑,依然是熟悉的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种觉得委屈的感觉,松开他的手:“你怎么来了?”

声音沙哑,不自觉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朱瑄揽住金兰的肩膀,“我想你了,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言罢,俯身,打横抱起她。

金兰轻呼一声,拍他的肩膀:“五哥,这是在官驿!”

朱瑄一笑,道:“没事,外面都是东宫的人。”

说着话,忽然放下她,整个人罩在她上方,低头亲她,撬开她的齿关,气息急促。

本来只是惩罚性地咬她的舌尖,温香软玉满怀,手掌下粉融香雪透轻纱,摸到哪里都是娇娇软软的,顿时血气上涌。

这几晚孤枕难眠,一闭上眼睛就是她双颊晕红,轻解罗衫,躺在锦被上羞羞怯怯看他的样子,一封封信送到涿州,她居然只回了一封。

没良心的小东西。

朱瑄气息越来越热,轻轻压在金兰身上,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随便你咬,想咬哪里都行。”

金兰躺在朱瑄臂弯中,承受他这个比平时要激烈得多的吻,手慢慢攀到他脖颈上。

轿辇外响起一阵古怪的咳嗽声。

朱瑄皱眉,动作停了下来,抱着金兰,平复了一会儿,吻了吻她的头发,直接抱起她。

金兰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肩膀上。

院子里只剩下几个随身近侍和宫女,扫墨生怕朱瑄把持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看到朱瑄抱着太子妃出来,近侍们忙拨开画帘,簇拥着他上楼,噔噔噔噔跑在前面,打开房门。

朱瑄没有去明间,径自从门口走过,进了次间,走到床榻前,放下金兰,半跪在榻上,俯身看着她,单手解开自己身上锦袍襟前系带。

跟进屋的宫女们惊讶地瞪大眼睛,呆了一呆后,放下珠帘,悄悄退了出去。

金兰要坐起来,朱瑄按住她的双手压在头顶上,一只手扯下外面穿的锦袍,随手扔在一边,低头吻她。

手指抚过她的眉眼,下巴,脖颈,接着往下,挑开她竖领间的嵌宝石累丝金扣。

金兰挣了挣,双手动不了,朱瑄的吻又热又烫又急切,骤雨似的铺天盖地笼下来,密不透风。

她喘不过气来,被迫卷入其中,眼角慢慢溢出泪花。

朱瑄吻到金兰湿漉漉的眼睛,动作陡然一停,垂眸看她。

金兰有些不好意思,趁他走神,挣开他压着自己手腕的手,抱住他瘦削的腰,往他怀里钻了钻,小声问:“五哥,你怎么了?”

他今天有点不一样,虽然分别了几天,也不该这么狂躁。

朱瑄一言不发,眸光黑沉沉的,阴郁的怒火压在心底,还没有发泄出来。

她主动抱他,乖乖地黏在他怀里,紧紧贴着他。

他怎么可能狠得下心生她的气?

朱瑄无奈地叹口气,继而一笑,低头亲金兰:“我想你了。以后不许你一个人出宫玩这么久。”

金兰脸上微红,这个姿势,她知道他有多想自己。

她伸手摸了摸朱瑄的下巴,摸到浅浅的胡茬,分别这几天,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金兰心生怜惜,抬头亲朱瑄。

朱瑄捏着她的下巴,加深这个吻,温柔,但不容她反抗地按住她的手臂。

窗外传来欢快的奏乐声,宫人进进出出,院外马蹄声如闷雷。

金兰头上出了层薄汗,抵住朱瑄的胳膊,断断续续地道:“快到出发的时辰了你快穿上礼服等回宫”

朱瑄笑了笑,看她累了,不折腾她了,抱着她坐起身,把她按进怀里:“还没用膳,等用过膳之后才会启程回宫。”

他刚刚去嘉平帝那里问候过了,嘉平帝才刚刚起身,等他梳洗、用膳,差不多就到中午了。

金兰轻轻锤了朱瑄一下:“那你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你可是来接驾的。”

她皮肤白,眼圈淡淡一层浅青,掩不住的疲倦之色,朱瑄低头亲她:“我已经交代好了,没事。”

金兰靠在他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抱着他的腰,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知道罗云瑾的事了?”

他连卧房的门都不进,直接进了次间。

朱瑄摸金兰的头发,嗯了一声。

金兰笃定他舍不得对自己发脾气,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缓缓地道:“五哥,我送他走了。”

“我知道。”朱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刚才去接你,扫墨都和我说了。”

金兰两夜没睡,眼皮发沉,闻着朱瑄身上熟悉的清淡沉水香,依偎在他怀里,困意如水一般慢慢浮了上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迷迷糊糊地道:“放罗云瑾走吧,他不会对东宫不利”

朱瑄嘴角一扯,低头吻金兰眉心的面翠花,“你这两天劳累着了,别想那些事,好好睡一会儿,出发的时候我叫你起来。”

金兰躺在他怀里,眼皮费力地抬起,眸光朦胧,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朱瑄搂着她,顿了半晌,轻声道:“我答应你,睡吧。”

五哥答应了就好,他不会食言的。

金兰放下心来,脸埋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合眼睡去。

朱瑄抱着金兰,等她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放下她,拉开锦被盖在她身上,掖好被角,抓了枚软枕放在她怀里让她抱着。她现在已经习惯搂着他睡,白天午睡也要抱着枕头。

他走出次间,眼神示意宫女进去守着,看一眼侍立在廊前的扫墨。

扫墨躬身道:“千岁爷,人扣下了。”

朱瑄面容冷凝,吩咐小满:“太子妃要是醒了,就说我去圣上那里了,让她先用膳,不必急着出发。”

小满应喏。

朱瑄拔步下楼,骑马出了驿馆。

罗云瑾已经换了身不起眼的装束,被东宫的亲兵堵在山道间,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试图逃走,骑在马背上,凝望驿馆的方向。

不多时,山道上尘土飞扬,一人一骑驰到他跟前,停了下来,一袭玄色金线织盘龙纹窄袖袍,乌纱冠,皂皮靴,束玉带,清癯瘦削,气度雍容,一举手一投足,温和中隐隐带着不容人置疑的杀伐之气。

罗云瑾淡淡地道:“钱兴也在良乡,太子就不被怕他的眼线发现?”

朱瑄神情淡然:“我的人沿路守着,若有眼线,杀了便是。”

假如钱兴真有胆量派人监视东宫,他不会忍着,有一个杀一个,杀到钱兴不敢再派人为止。

罗云瑾自嘲一笑:“太子爷贵为储君,自然是无所畏惧的。”

朱瑄沉声道:“长话短说,你要赶去河间府,我会派人沿路扫清你的踪迹,钱兴就是怀疑你,也抓不到证据。”

罗云瑾表情怔忪,看着朱瑄:“太子要放我离开?”

朱瑄没有看他,手握缰绳,反问:“我为什么不放你离开?”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你我都很清楚,钱兴只是奉命行事。此前我就怀疑过,为什么我暗暗查访那么久,什么都查不到。现在我知道了,我祖父之死,必定和皇家有关,钱兴在替那个人掩盖我祖父的真正死因朱瑄,我祖父因朱家而死,我这一生的噩运,也因朱家而始,我的仇人必定是你亲人中的一个你还敢放我走?你就不怕我回到司礼监,伺机行刺?”

山风呼呼,他的诉说听起来平静淡漠,没有一丝凄怆愤恨,有的,只有尝遍世间苦痛后的悲凉和麻木。

朱瑄冷淡地道:“冤有头,债有主,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你不会下手杀人。”

他真想行刺的话,在娘娘庙就可以动手了。

罗云瑾淡淡一笑,“此一时,彼一时。”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手指温柔轻抚瓶身。

“朱瑄,你知不知道我的嗓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朱瑄回头看他。

罗云瑾握着瓷瓶,平静地道:“教坊司的人选中了我,我那时候才十多岁,相貌好,嗓音好,才学好,又是世家公子出身我这样的人,如果去唱曲,一定有很多好附庸风雅的官员和富商大户捧场。”

才华满腹的世家公子,沦落成任人轻贱的罪奴,又天生一副出众的相貌,光是一个名头,就足够吸引人了。

罗云瑾怎么甘心被人如此践踏欺辱?

“我服了毒毁了自己的嗓子。”罗云瑾看着手中的瓷瓶,“我嗓子毁了,说话粗哑难听,教坊司的人大失所望,不再逼着我学怎么伺候贵人。”

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毁了嗓子就能保住尊严。

后来他才发现,和苟活下去比起来,尊严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凤眸抬起,直视着朱瑄,“你看看,我受了多少苦,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具残缺之身我怎么可能还恩怨分明?”

朱瑄没说话。

罗云瑾垂眸,攥紧瓷瓶:“现在的我,又怎么可能甘心看着你和她恩爱缱绻?”

他顿了一下,闭上眼睛,笑了笑。

“她看出来了她知道我和之前不一样了,她怕你发现之后会杀了我,所以她急着送走我,她以为我冷静下来以后,一切和从前一样”

“不会一样了,朱瑄。”

罗云瑾睁开双眼,眸中寒芒闪动,冷冷地道。

第一百五十章 乖不乖

一轮红日东升, 缭绕在山间的雾气消散了,澄空如洗, 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沐浴在金灿灿的晨光中,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沃野, 一条蜿蜒的河流如游龙般自西向东,汇入渺渺天际。

昨晚落过雨,空气湿润清新, 山风拂过,送来浓郁的花草芳香。

朱瑄手挽缰绳, 风吹衣袂翻飞,轻声说:“是不一样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问:“所以你提防我,怕我反悔,为了皇家颜面杀你灭口,宁愿躲进禁卫军也不愿向东宫求救?你跟去涿州是出于巧合,还是你确实曾经动过刺杀的念头?你待在她身边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直接带走她, 从此让我和她天各一方?你知道我一直在骗她,只要你告诉她真相”

罗云瑾神色冰冷。

朱瑄顿了一下, 不等罗云瑾给出答案, 接着说:“你不会下手,她就在娘娘庙, 你不可能让她卷入其中, 你甚至不敢搅扰她的生活, 老四是你救的,你可以一个人逃出去,你别告诉我你拼死杀了提督太监是为了东宫。”

他为的是金兰,他不敢、也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死去。

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丧失理智,不曾和金兰透露什么。

罗云瑾没有说话。

朱瑄望着罗云瑾,脸上神情平静,不是突然面对变故的镇定沉着,而是一种历经世事沧桑之后的从容平和。

“有些事会变,有些事永远不会更改。罗云瑾,我答应过她,不管你祖父因何而死,我的承诺不会变,我还是会为薛家雪冤。”

罗云瑾凤眸一张,眸中闪过一抹锐芒。

朱瑄腰间的丝绦被山风吹起,衣袍猎猎,道:“即使她不知道,我也会遵守诺言,我答应过她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

他握紧缰绳,苍白的手背青筋浮起。

“包括不杀你我亲口答应她的。”

罗云瑾紧握瓷瓶:“即使我不甘心?”

朱瑄嗤笑一声:“罗云瑾,你什么时候真正甘心过?”

罗云瑾怔了怔,也笑了一下,收起瓷瓶。

朱瑄坦然地直视他,淡淡地道:“你不甘心也没有用,成王败寇,强者为尊,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和她朝夕相处的人是我,我才是她的丈夫。”

他曾经嫉妒罗云瑾,嫉妒到发狂,罗云瑾当时何曾把他放在眼里?

罗云瑾太骄傲,又太自卑,明明忍不住被她吸引而不敢面对。

朱瑄不一样,不管他是昔日那个瘦小结巴的小皇子,还是现在地位稳固的皇太子,不管她记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都会牢牢地抓住她,为了得到她而不择手段,用尽心机,缠紧她,守在她身边。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为止。

万幸,她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她永远不会发现他阴柔沉郁的这一面。

朱瑄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罗云瑾沉默地看着他。

朱瑄眼帘抬起,凝望明媚的晴空,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罗云瑾,你说我和你,谁能活得更久?”

罗云瑾一震,目光落到他苍白的脸上,神色微变。

朱瑄神情依旧淡然,幽幽地道:“其实我不敢杀你,如果我走了,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