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比腊月天里兜头浇下来的雪水还冷冽。

小满抖如筛糠。

这下子内官们不敢劝了,飞奔下去催促值守太监赶紧备马。

一刻钟后,朱瑄仍旧穿着刚才召见大臣的常服,骑了匹快马,在殿前金吾卫和近卫的簇拥中追出大内宫城。

罗云瑾和其他大臣一起退出内殿,刚离开乾清宫,叫来下属,问:“坤宁宫那边出了什么事?”

能让向来沉静淡漠的朱瑄瞬时变了脸色的事,一定和金兰有关。

下属摇摇头,道:“坤宁宫守卫森严,小的探听不到什么消息,只知道刚才坤宁宫的大总管安排了轿辇,可能是皇后娘娘逛园子去了。”

坤宁宫和当初的东宫一样,不仅岗哨严密,内外伺候的宫人嘴巴也紧,个个守口如瓶,除了帝后朝夕不离、同进同出之类人人都知道的琐事,探听不到什么特别的消息。

罗云瑾没有特意让人去打听坤宁宫的事,下属知道的不多。

他抬头望着日光下熠熠闪光的飞檐,出了一会儿神,另一名下属找了过来,抱拳道:“统领,万岁出宫了!”

罗云瑾霍然转身。

下属小声道:“万岁刚才突然离宫,看样子是直接出城了。”

罗云瑾凤眸微眯。

金兰出城了?

他双眉略皱,下意识拽出腰间革带上的马鞭,往前走了几步。

下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前面的罗云瑾不知道想到什么,陡然停了下来。

下属吓一跳,险险在撞上他的前一刻刹住脚步。

罗云瑾立在阶前,仰头凝望晴朗的碧空,吩咐下属:“传令都知监,各处戒严。让金春他们抄近路骑快马赶去西苑,若见到贵人,护卫左右,若贵人无恙,不必现身,不要惊动贵人。”

下属领命而去。

离宫正殿门前,马蹄声如闷雷滚过,漫天尘土飞扬,戍守的太监和禁卫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回廊,上前迎接。

不等身下坐骑停稳,头戴大帽、一身猎装戎服、作男装打扮的金兰已经飞身下马,快步拾级而上。

若在平时,扫墨看到这么利落漂亮的动作,肯定要忍不住赞一声好,但是当那个骑手是皇后娘娘时,他心惊肉跳,脊背爬满冷汗,滚下马背,疾步跟上去。

“娘娘息怒”他气喘如牛,学着小满平时说话的语调,“您别气坏了身子”

金兰面色冰冷,目光落到扫墨腰间的革带上,伸手拔出他带上的鞭绳,轻轻一抖。

扫墨识相地闭上嘴巴。

近卫也跟了过来,脚步声杂乱。

金兰冷声吩咐:“你们去堵住所有出口,不要让人跑了,这殿中住着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许放走。”

近卫应喏,队伍分成几拨,四散开来,直扑各处厢房。

戍守离宫的宫人看到气势汹汹的金兰一行人,早就吓得落荒而逃,内殿诸人也作鸟兽散,掌事太监屏气凝神,一个人独自逃出内殿,正好被堵在正院甬道上,无处可躲,只能哆哆嗦嗦上前请安:“不知皇后娘娘凤驾”

话还没说完,金兰手中的鞭绳对着空气一抽,一声响亮的鞭花。

鞭子并没落到身上,但是掌事太监还是吓得腿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金兰冷笑:“本宫今天不会责罚你,待审问清楚,自会有人来治你的罪!”

掌事太监脸色惨白。

不多时,近卫们拽着七八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长廊另一头快步走了过来,“娘娘,人抓住了,他们果然想从侧门脱身!”

金兰站在庭前,目光从那些人身上扫过,手指攥紧鞭绳。

掌事太监魂飞魄散,直接吓得尿了裤子。

金兰转身:“带上他们,回宫。”

扫墨应是,一行人来如闪电,去如疾风,带上被抓的人,打道回府。

驰出半里地后,前方滚滚红尘,骤雨似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遮天蔽日的烟尘中,一队一百多人的队列迎面疾驰而来,为首的男人头戴燕居冠,身着玄色常服,瘦削清癯,面色苍白,看到金兰,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扫墨连忙一扯缰绳,振臂示意身后近卫。

遥遥相对的两对禁卫纷纷勒马停下,马嘶声此起彼伏。

金兰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执鞭绳,没有下马。

朱瑄骑在马背上,掩唇咳嗽了几声,驱马上前几步。

隔着飞扬的尘土,两人沉默着对视了片刻。

金兰望着近在咫尺的朱瑄,雪白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一肚子火气闷在胸腹里,脑子里轰隆隆乱响,什么都听不见。

朱瑄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挽住笼头,抬头看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和的、带着歉意的笑容。

“圆圆,别生气了。”

金兰扭开脸,闭了闭眼睛,拽了拽缰绳:“放开!”

朱瑄紧紧笼着笼头不放,咳嗽几声,“我不放。”

金兰双手轻颤,星眸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手中鞭绳扬起,对着朱瑄抽了下去。

啪的一声鞭响。

气氛凝滞,马蹄声、窃窃私语声、衣袍翻飞声所有的声音霎时消失殆尽,这一声鞭响回荡在所有人的耳畔,宛如惊雷劈下。

两边近卫全部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

片刻后,御前金吾卫反应过来,催马上前。

刚刚驰出半个马身,旁边的近侍拦住他:“万岁让你动了吗?”

金吾卫脸上讪讪,只得停在原地。

鞭子落在朱瑄身上,他面色不改,牢牢挽着笼头,拦在马前,轻声道:“圆圆,我错了。”

他居然不躲开?!

金兰浑身发抖,怒火更旺,牙关咬得咯咯响,抬起手。

他明明知道她最容易心软,还这么站在她面前求她原谅,身为皇帝,却当着所有近卫的面,硬接下她这两鞭子,他总是这样,什么都瞒在心里,从来不肯对她吐露事情,他看似好像对她没有隐瞒,其实根本没有如实道出他心头真正的忧虑他简直可恨!

冷汗湿透衣衫,她恨恨地挥出鞭子。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

这回鞭子落在朱瑄颈间,脖子上浮起一道淡淡的印子,他依旧面不改色,幽深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兰,气势威严。

两方近卫都下了马,站在一边观望,眼见帝后二人对峙,急得团团转,双眼瞪如铜铃,却又畏于朱瑄的气势不敢上前,只能互相朝对方使眼色,催促对方上前。

金兰再次举起手。

近卫提心吊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朱瑄拽着笼头,抬头看着金兰,目光柔和,恍如她嫁进东宫时,规规矩矩地坐在内殿,按着女官的指示喝下合卺酒,他含笑看着她,对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也是这样温柔的眼神,仿佛等了她一生一世。

金兰浑身轻颤,手中的鞭子怎么也挥不下去。

一声轻响,近卫们抖了抖,跟着哆嗦。

这回鞭子却没落到朱瑄身上,而是从金兰掌中滑落,砰的一声,跌在泥地上。

鞭子刚刚落地,朱瑄眸中掠过一丝锋利的锐意,一手仍然牢牢笼着笼头,一手飞快攥住金兰的手腕。

金兰挣扎了两下,朱瑄这一次没有收敛力道,大手铁钳似的攥着她不放,探身上前,手臂用力。

她挣脱不得,被朱瑄拖下马背,还没站稳,他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手臂收紧,用尽全身力气一般,紧紧地抱住她。

金兰一言不发,继续挣扎,连抓带挠,朱瑄岿然不动,手臂收得愈紧,她怎么推都推不动他,气急之下,张嘴咬他的肩膀。

朱瑄轻轻地闷哼一声,仍然抱着金兰不放。

任她踢他,打他,捶他,咬他,他沉默着抱紧她。

熟悉的气息包围着金兰,她牙齿发酸,眸中的眼泪掉了出来,一滴一滴砸在朱瑄的玄色衣袍上。

“五哥”她低泣出声,手指紧紧攥住朱瑄的衣袖,“你答应我,不要信那些道士的话,不要吃那些丹药,好不好?”

朱瑄抱着全身颤抖的金兰,缓缓闭上眼睛。

“好,圆圆,我答应你。”

金兰不想哭,眼泪却根本止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力气抽尽,软倒在朱瑄怀里。

第一百七十三章 观刑

金兰醒来的时候, 马车晃晃荡荡轧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 刚刚驶出西苑。

她躺在朱瑄瘦削而温暖的胸膛上,他依着车壁靠坐,双臂揽着她,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低头吻她的头发,看到她睁开眼睛,手臂立刻收紧。

金兰脑袋昏昏沉沉的, 发了一会儿怔, 目光落在车窗前轻轻摇曳的香囊上, 腾地一下坐起身:“那个道士呢?张芝呢?”

刚坐起,眼前发黑,晕头转向的。

朱瑄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自己的怀抱中,抬手轻轻地按压她的眉心,轻声道:“我没有放走他们。”

金兰一把挥开他的手,掀开纱帘。

紧紧跟随在马车旁的扫墨连忙驱马向前几步, 弯下腰:“娘娘有什么吩咐?”

金兰哑着嗓子问:“张芝呢?”

扫墨恭敬地道:“奉娘娘的懿旨,已经把他们移交给锦衣卫, 带回京师关押审问。”

金兰点点头,放下车帘。

朱瑄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金兰闭上眼睛 :“你现在别和我说话。”

朱瑄浑身一震,没有吭声, 沉默着揽住她。

金兰没有躲开, 躺回他的怀抱中, 双唇紧抿,唇珠翘起,神色疲惫,仍然是气鼓鼓的样子,手却攀上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他,娇软的身躯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朱瑄的心好似被一只拳头攥住了,一抽一抽的疼,俯身吻她蹙起的眉,微颤的眼睫。

薄唇挪到她眼角,吻到湿漉漉的泪水。

他心中一片柔软,喃喃低语:“圆圆,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真的不会吃那些丹药。”

原本只是侥幸,以为她不会发现,以为她发现了自己能够从容应对,但是她反应这么大,真的吓着他了。

金兰纤长的浓睫剧烈颤抖,瑟缩在朱瑄怀中,一言不发,明明是抗拒的姿态,双手却一直抱着他的腰,舍不得推开他。

朱瑄唇角轻翘,搂着她,一边啄吻,一边继续哄,手指插|进她丰艳的云鬓间,慢慢梳理她的长发。

金兰手脚发软,所有力气仿佛被翻涌的怒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风声呼呼,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高处,宫人簇拥在周围,脚步声窸窸窣窣。

她看到朱瑄玄色衣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在他怀里动了动,他脚步微顿,抱稳她,继续拾级而上,她心想,他抱得动吗?算了,让他继续抱着吧,都是让他给气的。她懒得动弹,继续在他怀里扭动,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朱瑄低头,站稳脚步。

四周拥簇的宫人也都停了下来,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等怀里的金兰扭来扭去终于老实了,朱瑄失笑,继续拔步往前走。

小满迎出长廊,看到朱瑄抱着金兰回来,脸色发白,再看一眼跟随的宫人,个个一脸忐忑,心里咯噔一声,不敢多问,小跑着回去,一一掀开珠帘纱帐,吩咐宫人赶紧铺床叠被,预备汤婆子。

朱瑄走进内室,放下金兰。

金兰眼睛都没睁开,感觉到熟悉的衾被,翻个身,面向里,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从头发丝到脚底透着一股僵硬的别扭劲儿。

朱瑄嘴角扬起,想笑,又怕笑出声她会更生气,俯身坐下,抖开锦被,盖在她身上,拍拍她的肩膀。

金兰轻哼一声,肩膀抖了一下,躲开朱瑄的手掌。

朱瑄悻悻地收回手,宫人来禀,王女医在外面等着。回宫的路上朱瑄让人快马回大内,宣王女医来坤宁宫请脉,王女医早就到了,已经等了一会儿。

他站起身,示意宫人请王女医进来。

王女医目不斜视地走进内殿,宫人搬来小杌子请她坐。

朱瑄没有回避,仍旧坐在床沿边,帮着拿东递西,俯身轻轻抚摸金兰的头发,柔声哄她:“让王女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金兰沉默着伸出手臂。

王女医早就知道朱瑄把金兰看成眼珠子似的,不过她没想到朱瑄登基以后还是会这么耐心地哄着发脾气的金兰,垂下眼帘,心无旁骛地诊了脉,开了副理气疏肝的药方,吩咐宫人看着时辰熬煮,一天喝一碗汤药就够了。

朱瑄给金兰掖好被子,站起身,低声问:“不碍事?”

王女医道:“皇后娘娘只是一时郁积于心而已,吃两剂药就好了。”

其实连药都不用吃,就是气着了而已。

朱瑄点点头,还想问什么,砰的一声,床上闷头睡着的金兰忽然一把掀开锦被,坐了起来。

王女医、朱瑄和周围侍立的宫人全都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金兰。

金兰鬓发松散,脸色阴沉,指指朱瑄:“你,给我坐着!”

朱瑄一声不敢言语,立马弯腰坐下,乖顺无比。

众人眼皮直抽。

金兰看向王女医,道:“王女医,劳你给皇上探探脉。”

王女医惊讶地抬起眼帘,太医院有专门为皇上号脉诊治的御医。

金兰看着她,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其他宫人离开,神色郑重地道:“劳烦你了。”

王女医忙道不敢当,走回里间,看一眼朱瑄,动作迟疑。

朱瑄没有出言责怪金兰,很配合地伸出双手,王女医眉头轻皱,为他切脉,半晌后,收回手。

金兰神情紧张,盯着王女医,问:“皇上最近是不是服用金石丹药了?你照实说,有本宫在,没人敢为难你。”

王女医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是医者,从来不会蒙骗自己的病人。

金兰全身发颤,手指紧紧攥住锦被,指节发白。

朱瑄眼眸低垂,没敢吱声。

金兰闭了闭眼睛,问:“服用多久了?”

王女医道:“依脉象看,大约有几个月了。”

气氛冷凝,空气中弥散着清淡的香橼芬芳。

金兰沉默了一会儿,“劳累你了。”

王女医站起身,告退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朱瑄和金兰两人,夫妻对坐无言,只有起伏的呼吸声,一道略显急促,明显压抑着怒气,一道平缓悠长,慢慢融合在一起,紧紧缠绕,密不可分。

朱瑄心中长叹一声,脱了靴鞋,爬上床,抱住金兰。

金兰双眸闪烁着泪光,一巴掌拍向他。

他没有躲开,老老实实承受住这一巴掌。

金兰盛怒之中手上也舍不得用力,柔软的巴掌还没落到朱瑄脸上,自己先心疼了,一巴掌挥出,眼泪跟着掉了出来。

她这样无声哭泣,朱瑄心里更疼,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五脏六腑揉成一团。

他珍而重之地捧起金兰的脸,低头吻她:“我错了,真的,圆圆,我以后再也不碰那些东西,我发誓。”

金兰攥住他的衣襟,牙关咯咯响:“你忘了先帝是怎么驾崩的?你和我说过,自古以来,根本没有长生不老之人,那些所谓的长生丹药全是骗人的,你说先帝宠信的僧道是奸佞,你驱逐了几千个传奉官,你你居然留下张芝!他向先帝进献丹药,先帝才会病情加重,你还敢吃他的药!”

扫墨告诉她,张芝确实医术精妙,而且对儒家、佛家、道家典籍颇有见地,才学渊博,不是一般以旁门左道见宠的僧道。朱瑄登基以后,下令驱逐传奉官。张芝请求面圣,向他进献丹药,他和张芝密谈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第二天,朱瑄居然真的被张芝说动,不仅没有驱赶张芝,还把他藏在西苑离宫,派遣宫人协助他炼制丹药。

扫墨被派遣去四川,就是因为张芝需要几味药材,那些药材只有深山野林里才寻得到。

朱瑄倒是没有骗她,张芝的确当过郎中,也的确医术精妙,但是朱瑄没有说张芝在怂恿他服用丹药!

金兰双眼发红:“朱瑄,从今天开始,你敢再碰那些丹药,以后别再踏足坤宁宫一步!”

嘉平帝年幼时在内侍的引诱下沉湎享乐,到了青年时,又被内侍撺掇着服用丹药助兴,逐渐掏空底子,身体越差,越离不开丹药,以至于到后来不得不依赖丹药。他还沉迷于修仙之术,明知服用丹药有害,还是不顾宫妃和太医的劝阻服用丹药养生,丹毒发作,太医回天乏力。

朱瑄清心寡欲,修身养性,金兰不担心他会吃那些内官术士进献的乱七八糟的助兴药物,但是他如果也和嘉平帝一样试图服用丹药来延年益寿,根本是饮鸩止渴!

金兰浑身发抖,牙齿也在打颤,脸色紧绷,声音先软了下来,带着祈求:“五哥,你答应我,不要碰那些东西我求你”

朱瑄喉头更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抬手轻轻拂去金兰眼角的泪花:“我错了,圆圆,我一时糊涂你相信我,我以后真的不碰那些丹药。”

金兰抬起头,闪烁的泪光中,眸光凛然:“你为什么要服用丹药?是不是太医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