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脸后,金兰总算清醒了一点,陪着朱瑄用膳,挪到暖阁吃茶。

会五禽戏的宫人应召前来,金兰陡然来了精神,拉着朱瑄站起身,跟着宫人学五禽戏。

金兰学得很认真,一板一眼地跟着宫人动作。

一边学,一边回头看朱瑄,纠正他的错误。

朱瑄其实会五禽戏,不过看金兰兴致这么高昂,没有说出来,佯装不懂,跟着她晃晃胳膊动动腿。

不一会儿,宫人过来催促,快到上早朝的时辰了。

朱瑄回房换了身常服,金兰送他出门,叮嘱近侍小心服侍。

近侍们笑着应了。

今天的朝会只是小朝,不在乾清宫正殿,而是在暖阁中举行。

天亮之前朝臣们陆续赶到,到得最早的人已经在庑房等了小半个时辰。

元辅郑茂今天也在,虽然姿态谦恭,但言行间仍然可以窥见一丝得意之色,他是前朝老臣,皇上无故不能斥逐他。他虽然无所事事,党羽却遍布朝堂,皇上想要朝堂安稳,就不得不先留着他。

徐甫不动声色,和礼部尚书小声说话。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逼走

这个月的月中, 司礼监和吏部通过吴健的任命诏书。

如徐甫暗示的那样,他果然留在京师, 直入詹事府, 任少詹事。

朝野内外的人都知道,东宫詹事府、左春坊是官员迁转之阶,一般在翰林院任满就能升任詹事府官职, 然后一步步进入权力中枢, 直至入阁参预机务。

吴健此前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州,远在地方任职,并非东宫旧臣, 刚回京就被委以少詹事一职, 说明皇上对他十分器重,而且显见把他当成入阁的阁臣培养。

许久不曾互通音信的远亲旧友突然纷纷派遣仆人上门致意问候,昔日的同窗也都赶上来攀交情,吴家门前的小巷子里天天停满各家送礼的马车、骡车。

吴夫人天天都能接到各家贵夫人邀她去赴宴的请帖,受宠若惊。

吴健警告她:“莫要搭理这些趋炎附势之人, 我受陛下看重, 更应该洁身自好, 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

吴夫人深知丈夫的脾性, 没敢反驳。

每天除了上朝点卯之外, 吴健便躲回家中闭门读书、处理公务,谢绝一切交游, 世人讥笑他痴傻, 他一笑而过。

徐甫很是欣慰。

吴健嫉恶如仇、忠肝义胆, 就是为人太过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还有些恃才傲物,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皇上要平衡内阁,需要吴健这种铁面无私到近乎冷情的孤臣,他若是轻易就被眼前的荣华打动,那朱瑄的一番苦心就付诸东水了。

谢骞精明,出身世家,姻亲遍布南北直隶,吴健刚直,乃农户之子,不善与人结交,一柔一刚,互相制衡。

吴健远比徐甫期望中的还要耿介,他升任少詹事之后,第一封奏疏就弹劾当朝元辅郑茂,说他身为元辅却尸位素餐,只知道阿谀奉承,如此奸邪小人,理当斥逐。

奏疏送到司礼监,转呈至朱瑄案头,他没有批复。

吴健等得心焦,询问次辅徐甫,徐甫笑着道:“再耐心等等,圣上自有定论。”

与此同时,扫墨奉朱瑄之命搜寻整理嘉平帝的私库,终于找到一样有用的东西,收入匣子中,送到乾清宫。

朱瑄揭开匣子,拿起一份奏疏,看了几眼,唇角一扯,合上丢在一边,拿起另一份奏疏细看,仍是丢在一旁,手指轻叩宝匣。

“送去内阁。”

扫墨应喏,怀揣宝匣出了乾清宫。

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越来越冷,屋中烧了火盆,炭火融融,内阁大臣们在阁中边吃茶边商议政务。

扫墨忽然来到,众人起身和他寒暄。

他是朱瑄身边近侍,阁臣固然瞧不起他这样的宦官,但是有感于前朝几位重臣的下场,不敢轻易得罪他。

扫墨并不拿大,还没等阁臣们站起身,先朝几位阁臣行礼,恭敬地请他们归座。

众人落座,心头惴惴不安。

扫墨取出宝匣,走到元辅郑茂面前,宝匣往他手边一递。

唰的一下,屋中众人的视线全都汇集到了那只黑漆宝匣上面。

郑茂不明所以,接过宝匣打开,看到奏疏上熟悉的字迹,寒意爬过脊背,身上滚过一道战栗。

扫墨立在郑茂面前,脸色微沉,冷冷地道:“万岁嘱咐咱家问一问老先生,内阁大臣行如此之举,天下百姓会怎么看?”

郑茂汗出如浆,放下宝匣,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跪倒在地,一声不敢言语。

屋中众人又惊又骇,全都站了起来。

郑茂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不一会儿官袍襟前隐约透出汗渍。

阁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扫墨没再说什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等他的背影转过回廊看不见了,其他大臣纷纷朝郑茂投去疑问的眼神。

郑茂浑身发软,在亲随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擦了擦额前汗水,喝了几口茶,脸色发白。

众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郑茂是内阁元辅,位高权重,前朝的这点动静很快传到后宫。

杜岩和小满艳羡不已,觉得扫墨很威风。

不过他们俩也知道扫墨现在有多风光,肩上就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内宦和文臣交恶,以后文臣劝谏皇帝,首先就是拿他们这些内宦开刀。

他们现在服侍皇后娘娘,照样风风光光,还不用提心吊胆。

金兰很好奇扫墨到底给郑茂看了什么。

杜岩和小满也不知道,两人连蒙带猜瞎说了一通,猜什么的都有。

晚上朱瑄回来,金兰直接问他。

朱瑄笑了笑,云淡风轻,给金兰夹菜:“没什么,匣子里装着的是往年郑茂的奏疏。”

金兰捧着斗彩瓷碗,小声问:“那些奏疏有什么不妥?”

朱瑄眼帘抬起,扫一眼左右。

周围侍立的宫人立刻放下手中的物事,躬身退了出去。

金兰放下碗,挪到朱瑄身边,抬头看他,杏眸瞪得溜圆,等他给自己解惑。

朱瑄眉目沉静,接着夹菜。

金兰轻轻摇他的胳膊,按住他的手,不许他夹碗里的羊白腰:“五哥,你别和我卖关子,如果事关机密,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朱瑄唇角微挑,她只要撒撒娇,他自然会告诉她全部实情,不过也不能总逗她。

金兰攀上朱瑄的肩,朝他耳朵吹气:“真的不能说?”

朱瑄侧头看她,轻笑着道:“不是什么机密,那些奏疏全是房中术,是郑茂进献给先帝的。”

金兰呆了一呆,嘴角抽了抽。

堂堂元辅,不想着协助先帝治理国家,居然不断进献房中术?

难怪郑茂会吓成那样,这件事如果公开,他就真的毫无名声可言了。他非常圆滑,任元辅多年,虽然没有什么建树,但是也没有犯下大错,滑不溜秋这么些年,到现在还能仗着前朝老臣的身份在朝堂上活蹦乱跳。

朱瑄迟早要收拾郑茂,但是不能直接下旨驱逐他,他毕竟是历事几朝的老臣,又是元辅。

金兰走了一会儿神,想起一事,双眼微微眯起,借着摇曳的昏黄烛火,仔细审视朱瑄。

朱瑄继续吃饭,动作优雅,看她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放下筷子:“看我做什么?”

金兰脸上掠过一丝浅浅的嫣红,想了想,看一眼低垂的水晶帘,小声问:“有没有大臣向你进献那些东西?”

声音低低的,生怕水晶帘外的宫人听见。

朱瑄一怔,继而失笑:“什么东西?”

金兰知道他在故意装傻,敛去羞涩,抬起下巴:“房中术!你老实告诉我,朝中大臣,还有司礼监那些中官,有没有人进献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朱瑄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突然俯身抱起金兰,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畔:“夫妻敦伦,人生快意之事,怎么会是乌七八糟的东西?”

金兰没和他嬉闹,坐在他腿上,捧住他的脸,小脸紧绷,神情严肃。

朱瑄不敢继续玩笑,低头亲她,道:“我不瞒你,有人进献过,我让扫墨打发了。”

金兰看着他幽黑的双眸,点点头:“这才对,你要注意保养,不要碰那些东西。”

说完,她顿了一下,扭开脸,双颊晕红。

“这样挺好的。”

朱瑄愣了很久。

金兰以为他没听懂,咳嗽了两声,微微发烫的脸埋在他肩膀上,声如蚊呐:“你很好,我很受用不要听他们撺掇,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助兴。”

她越说越觉得不好意思,不止脸颊脖子发烫,身上也慢慢烫了起来,蜷缩在朱瑄怀里,不敢抬头。

朱瑄抱着金兰,感觉自己好像抱了只娇软的汤婆子在怀里。

他摸了摸她浓密的发鬓,低头亲她侧脸:“梓潼教训的是。”

那些东西用不着大臣内宦进献,宫中内库多的是,不过这话不能告诉她。

不然汤婆子里的水会咕嘟咕嘟烧开的。

听说郑茂被乾清宫内官当面质问,吴健趁热打铁,接着上疏弹劾郑茂。

几天之后,朝中御史也上疏弹劾阁臣。

朱瑄留下他们的折子,没有批复,也没有加以斥责。

大臣们敏锐地察觉到朱瑄的态度,紧接着科道官纷纷上疏,历数郑茂的十大罪状。

上疏的人中,包括郑茂一手提拔起来的同乡。

消息传遍京师的大街小巷,沸沸扬扬,人人都在猜测郑茂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昔日依附郑茂的党羽慌忙跟着上疏附议科道官,和郑茂划清界限。

郑茂整日惴惴不安,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吓得直蹦起来。

朱瑄仍然不动声色。

郑茂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一边恐惧不安,一边又贪恋禄位,心存侥幸,觉得朱瑄应该不会直接赶走自己。

这天他仍旧一身赤罗官袍,在官员们的簇拥中踏入文渊阁,当仁不让地坐了元辅的位子。

其他内阁大臣已经到了,众人分位次坐下,文书送来奏折,几人喝了茶,开始讨论政事。

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随从进阁通禀:“扫墨公公来了。”

众人对望一眼,安静下来。

盆中炭火明艳,银霜炭烧得噼里啪啦响。

几息后,乾清宫近侍扫墨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他神色庄重,手中捧了一只漆盘,漆盘里堆摞了几叠厚厚的奏本,大踏步迈进阁中,走到香案前,放下漆盘,拿起一份奏折,环顾一圈。

虽是阉人,却有居高临下的凛然气势。

阁臣们站起身。

扫墨打开奏折,大声读出其中的内容:“元辅郑茂,勾结内官,谄媚后妃倾轧同僚结党营私”

郑茂面如金纸,汗如雨下,欲要张嘴辩驳。

扫墨看都不看他一眼,合上奏本,拿起另外一封奏折,“阴鸷狡诈,奸邪之人,不可大用”

“只知一味逢迎,难为百官表率”

等他一字一字念出所有奏疏上百官弹劾郑茂的内容,郑茂早已经衣衫汗湿,伏在地上,浑身发抖。

其他阁臣摇头叹息。

扫墨合上最后一封奏本,冷声道:“郑老先生,您可以出去了。”

众人愕然地抬起头,一面暗暗称快,一面又觉得心底发寒。

兔死狐悲,堂堂元辅落到这个下场,他们以后一定得谨言慎行,不能重蹈覆辙。

压抑的沉默中,郑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喃喃地道:“老臣要见圣上臣臣有冤!”

徐甫暗暗摇头,都到这个份上了,郑茂还是不肯主动求去,实在糊涂。

扫墨狞笑,示意门口的锦衣卫,淡淡地道:“郑老先生还是尽早家去吧。”

锦衣卫迈进门槛,大踏步走到郑茂面前,扯下他身上佩戴的牙牌,二话不说,直接拽着他出去。

屋中众人目送郑茂踉跄着走远的身影,心中百味杂陈。

郑茂的党羽,之前曾和郑茂一起上疏的吏部尚书几人脸色铁青,回到自己的值房,浑身哆嗦,立刻传唤亲随下属,马上写了封言辞恳切的奏疏,请求致仕。

一天之内,七八名重臣先后上疏。

这回朱瑄没有挽留他们,全部予以批准。

几天后,郑茂和他的党羽狼狈离开京师,京中百姓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郑茂及其党羽遭斥逐之后,内阁空缺,朝中人心浮躁。

不等南北大臣开始互相倾轧攻击,朱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罢十数名官员,次辅徐甫自然而然升任元辅,然后迅速起用已经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为吏部尚书,进南京刑部尚书为刑部尚书,提拔南京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左都御史,礼部侍郎进内阁参预机务,下调官员级别,恢复早朝、午朝,每天于左顺门接见大臣,和大臣商讨国事。

一时之间,奸邪小人尽皆被逐,朝廷气象为之一清。

众人这才明白,朱瑄早就定好了内阁人选,他为太子时,曾数度解救官员,为得罪嘉平帝的官员求情,让他们去南京任职,看似只是为了保住那几个官员的性命,原来还有这样长远的打算!

第一百七十六章 对不起

郑茂离京以后, 依附他的党羽陆续遭到贬黜。

等到朱瑄属意的人选全部抵达京师,他开始对朝堂进行一番疾风骤雨的整顿, 同时几次下诏求言, 广开言路,赦免召用因言获罪的官员。

规模之大,连各地布政使司、监察御史、镇守太监都全部卷入其中。

一个月后, 京师迎来第一场大雪, 随着内阁的人事变动最终确定下来,朝堂秩序清宁,内阁大臣大多是品性正直之士, 一扫前朝颓靡之风, 宫廷内外全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此时,外廷朝官忽然上疏,认为朱瑄之母淑妃死因不明,请求查明真相,追封淑妃谥号, 为她迁葬, 然后逮捕郑氏族人, 下锦衣卫, 严查究问。

监察御史也上疏说郑贵妃罪不可恕, 建议削其封号,迁出陵墓。

朱瑄不置可否。

早已经回乡的郑家兄弟吓得魂飞魄散, 连忙退回之前嘉平帝赏赐的田产宅邸、金银珠玉, 受郑贵妃荫蔽而获封官职的郑家子侄全部辞官, 还主动供出之前曾和他们内外勾结耗费内帑的内官名单。

朱瑄下令将郑家人夺职为民,家产入官,放回家乡。

朝臣们并不满意,坚持应当削去郑贵妃的封号,先帝沉湎声色、传奉官滥觞,都是因郑贵妃而起,而且不惩治郑贵妃,怎么告慰圣母淑妃在天之灵?

朱瑄只写了一句批示:宫闱往事,外廷浮议,真假难辨。

内阁大臣们看过朱瑄亲笔所写的批语后,惊诧万分。

此后,大臣们不再执意要求朱瑄将郑贵妃迁出陵墓。

消息传遍后宫,薛娘娘冷笑:“迁不迁的,有什么分别?”

嘉平帝并未留下遗诏要求和郑贵妃合葬。历来帝后才能合葬,吴皇后虽然被废,但是王皇后保存了封号,只有她有资格祔葬,两位皇后都还在世,日后等王皇后百年,会重新打开墓穴,将皇后灵柩送入墓室。

郑贵妃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祔葬。

初雪很快化尽,不过天气愈发寒冷。按着规矩,朱瑄和金兰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浑酒御寒。

这月月底,祝舅父、贺枝玉和贺枝堂跟随商队入京,他们原先准备赶在金兰的册封大典前进京,路上出了些变故,耽搁了行程,又碰上北直隶的大雪,等到雪停了以后才接着赶路。

宫人领着舅甥几人进宫。

祝舅父头一次踏进大内宫城,惶恐不安,一路上大气不敢出一声,目不斜视地跟在小满身后,又怕自己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让宫里的人笑话,给金兰丢脸,鼓起勇气挺直腰板。他到底是走南闯北、交游广阔之人,长袖善舞,出手大方,很快把宫人们逗得开怀大笑,合不拢嘴。

枝玉以前在西苑住过,跟着宫人学过规矩,不过这几年跟着祝舅父闯荡,那些规矩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走路大大咧咧的,祝舅父看得眼皮直抽搐,频频以眼神示意,她置之不理。

祝舅父眼皮都快眨抽筋了,叹息一声,转头去看贺枝堂。

贺枝堂跟在他身侧落后半步的地方,规规矩矩,姿态端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清瘦高挑,眉目清秀,渐渐褪去之前的浮躁稚气,慢慢有了男人的样子。

这一刻,祝舅父忽然明白金兰出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马上和贺枝堂相认。

那时候的贺枝堂任性骄纵,被祝氏惯得无法无天,而且对金兰带有偏见,厌恶生母乔姐,当时枝玉又才刚刚落选归家,假如仓促之中告诉毫无准备的贺枝堂所有真相,贺枝堂可能无法接受。

贺枝堂闹腾起来天翻地覆,枝玉一定能猜出实情,两人都是暴躁性子,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枝玉离家出走的时候,祝舅父心急如焚:金兰之前的担心果然是对的,枝玉知道贺枝堂的身世之后居然直接抛下家人北上进京,假若她落选的时候就知道贺枝堂不是自己亲弟弟,几重打击之下,说不定真的活活气死。

现在枝玉长大了,枝堂也懂事了,姐弟俩一前一后得知真相,从怀疑身世到确认身世,他们身边都有长辈照顾引导,没有走上歧路,也没有犯下大错。

唯独太子妃可怜,独自一人守着秘密长大,没人帮她分担压力。

饶是如此,她依然愿意善待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