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有残缺的姐儿,她生来就比寻常人少了一只胳膊,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残缺,她才没能活下来。

郑夫人说,三娘是她害死的,她这么多年诵经、资助善堂,都是为了赎罪…”

谢筝一边说,一边留心梁夫人的反应。

随着她的一字一句,梁夫人的眉心皱起,若不是极其强撑的,似乎是要用双手捂住耳朵再不听一个字了。

这般样子,可见梁夫人内心之煎熬。

谢筝想,梁夫人就是三娘的母亲了,唯有母亲,在听见这些事情时,才会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即便她嘴上不认,她的神态动作都已经承认了。

“夫人,”谢筝叹了一口气,“三娘是个可怜孩子,不是因为她有残缺,不是因为她早夭,而是因为直到二十几年后,她的母亲依旧不敢认她,不敢承认她是自己的孩子,不敢在功德簿上写上父母双方的名字,无名不怕,怕得是连姓氏都丢掉了…”

谢筝梗咽了,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坐不住了,想蹲下来痛哭一场。

她明明是谢筝,却成了阿黛。

她要到何时,才能正大光明地认下自己的身份?承认她是谢慕锦的女儿,能够给父母供奉祭拜?

她可以不叫阿筝,她幼年还有小名,但她姓谢,她不愿意也不能一直丢弃。

隐姓埋名,谢筝有自己的理由,梁夫人如此,一定也有她的难言之隐。

梁夫人的眼中满满都是泪水,她的身子蜷缩起来,掩面痛哭。

谢筝本就不好受,又见不得眼泪,叫梁夫人一招,心里酸得厉害,死死掐着掌心才忍住了。

梁夫人大哭了一场,慢慢平缓下来,她病中身体虚,这会儿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整个人都潮得厉害。

她也顾不上那些,不让谢筝叫妇人进来擦拭净面,顶着一口气,道:“你说得对,三娘可怜,她姓梁,我又不敢承认她姓梁。”

梁夫人絮絮说起了往事,她说得很慢,可其中细节清清楚楚,这几十年里,她不曾有一天忘记。

梁大人在国子监做官的第三年,她怀了三娘。

肚子提前两月作,梁大人那夜宿在国子监,家里连人手都不足,二更天又不晓得去哪儿找稳婆,梁夫人就让人去敲了郑家大门。

郑夫人与她交好,匆匆赶过来,她身边又有个懂的婆子,便帮梁夫人接生了。

哪里知道,孩子落下来,少了一条胳膊。

婆子唬了一跳,说孩子残缺,又早产了两个月,只怕不好养活。

梁夫人看着哭声细得跟猫儿一样的女儿,险些厥了过去。

郑夫人的意思是等天亮了去国子监寻梁大人回来,梁夫人却不答应。

梁家家底太薄,不一定能养活早产的女儿,梁大人又在国子监为官,没什么根基,本就处事不易,叫人知道他的女儿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还不晓得要添多少风言风语。

“其实,我最怕的是他为此怪我、怨我,赶我下堂,”梁夫人的眼神空洞,喃喃道,“若他得一个厉害的岳家,许是官途兴盛…”

梁夫人哭着求郑夫人,求她莫要把事情张扬出去,就说早产的孩子落下来就不行了。

郑夫人犹豫不已,到底拗不过梁夫人,心软了,答应把姐儿抱走,能不能养活全看造作。

哪知道她们两个还在争着,四更时,姐儿还是没气了。

第四十五章 有心

“是我,是我害了她啊,我若小心些,能让她足月,就算身有残缺,她也能活下来,”梁夫人再一次失声痛哭,“我害了三娘,我不敢认她,我也害了郑家姐姐,这二十几年,她一直心存愧疚!

明明都是我造的孽!

我这么多年再也怀不上孩子,用了多少方子,拜了多少菩萨,拼死拼活得了个老来子,损了身子骨,整日里病怏怏的,这是我的报应!

但不该是郑家姐姐,不该是她…

她是良善人呐,我才是该死的那一个!我才是…”

梁夫人的肩膀簌簌抖着,她的声音不重,但句句都是心血泪,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三娘是我和郑家姐姐之间的秘密,我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梁夫人双手撑着床板,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看着谢筝,“我和我们老爷青梅竹马,因着他高中,村里眼红我恨不得我下堂的人,我闭上眼睛都能想出他们的样子来。

国子监里头,老爷做事也不容易,真叫人知道了…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那些念头,可你知道吗,三娘断气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我睁眼闭眼都是她!

明明那么小,就跟个猫儿一样,连好看不好看都不知道,我就是舍不得,就是心如刀割一般。

我怀上哥儿的时候,我没一天睡过安稳觉,我怕落下来的又是一个…

我无处宣泄,除了与郑家姐姐说一说,我没有旁的办法,连我们老爷跟前,我都没吐过一个字。

当初就没全说实话,只说姐儿早产,落下来就断气了,郑家姐姐见我悲痛难忍,就把孩子带走埋了,老爷虽有怨言,但也接受了。

阿黛姑娘,你还未出阁,你不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生下一个残缺的孩子,比不能生,更有罪过。

我就是个罪孽啊!

这些年,我时不时就想到三娘,我甚至想过,三娘再回来,再投到我肚子里,便是肢体不全,我也养她护她,毕竟,家里状况也和当年不同了,不用再看村里三姑六婆脸色,我们老爷都这把年纪了,没人再盯着他要如何如何,手上也有些银子,药罐子也能养了。

可我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郑家姐姐去宁国寺,是给三娘添这一季的香油钱的,我听说她出事,实在是又自责又难过。

当天我就做了个梦,我梦见三娘了,她跟我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自己、害了她、也害了郑家姐姐…”

几十年埋在心中无处诉说的压抑一下子有了出口,梁夫人说了很多很多,她身体本就虚弱,长篇下来,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般。

谢筝静静听她说话,不知不觉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吸了吸鼻尖,伸手拭去。

对错是非,其实并不难分辨。

三娘是月份不足,即便她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孩子,一样是养不活的,因而梁夫人绝不会去怪罪郑夫人,她只会自责、内疚、痛苦万分,她分得清好赖。

从事实上评断,郑夫人没有杀害三娘,只是她心底良善,起先也许是为了宽慰梁夫人,两个人一道分担,总比一个人扛着要强,但时间久了,郑夫人真的把三娘的死抗在了肩上,诵经祈福,关爱善堂里那些残缺的孩子。

谁也没料到的是,罗妇人会信以为真,以为郑夫人真的是凶徒。

良久,梁夫人才平缓下来,勉强挤出笑容,道:“听了这样的事情,心情一定很不好吧?”

谢筝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承认了。

毕竟,摇头委实太假,不仅宽解不了人,反倒要让梁夫人愈忧愁。

“你说得对,三娘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该也不能不认她,”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等老爷回来了,我会把真相都告诉他,几十年夫妻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他应该会原谅我吧?我跟他一起把三娘认回来,以后都亲自给她去添香油。”

“我想,三娘的长明灯不会断,郑夫人在底下也会安心许多的。”谢筝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便起身告辞,让梁夫人好好养身体。

手撩开帘子时,梁夫人突然唤她。

谢筝顿住脚步,扭过头去。

面容苍白的梁夫人躺在引枕上,唇角含着淡淡笑意,道:“阿黛姑娘,人的一生总会有起起伏伏,谢谢你今日指点我,旁的我无以回报,只能盼着你将来能得一有心人,能听你说所有苦、能护你过所有难,风雨携行。”

谢筝怔在了原地,几乎是一瞬间,被她压在眼底的泪水又要涌出来,她死死咬住嘴唇,朝梁夫人点了点头,快步出了屋子。

从梁家出来,简直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岁儿跟在后头,不解极了:“姐姐、阿黛姐姐,你怎么了?”

谢筝脚下不停,一直走过了半条胡同,这才依着不知谁家的院墙,仰着头深呼吸。

岁儿怯怯,几次张口都没说出话来,只掏出帕子递给谢筝。

谢筝抹了眼泪,喑哑着道:“我没事,就是听梁夫人说了一些郑夫人的事儿,想到那么好的郑夫人却不在了,心里难受罢了。”

闻言,岁儿的眼眶亦通红一片,只能努力不叫自己哭出来:“是啊,我们夫人那么那么好…”

两人慢慢走到胡同口,送谢筝过来的轿子还等在树荫里,松烟抬头瞧见哭花了脸的两人,讪讪笑了笑,没吭声。

轿子一路回去,街上远比胡同里热闹,谢筝听着外头动静,情绪渐渐平复,到茶馆外头时,除了眼周泛红,看起来倒也没有那么惨烈了。

大堂里的客人换了一批,话题却还是之前的那些。

谢筝随着松烟上楼,推开了雅间的门,陆毓衍和苏润卿都抬头看了过来。

触及陆毓衍的视线,谢筝的心狠狠一痛。

收在袖口里的手下意识攥得紧紧的,谢筝脑海里是梁夫人最后与她说的那一番话。

她暗暗在心中问:能听我说所有苦,能护我过所有难,陆毓衍,你是这样一个有心人吗?

第四十六章 蠢样

茶馆生意好,二楼的走廊不时有人经过。

谢筝没有时间细想,垂下眸子,轻轻合上了雅间的门。

“怎么样?”苏润卿问她,“梁夫人是怎么说的?”

谢筝正要接话,就见陆毓衍不疾不徐把一盏茶推到了她之前的座位上,她哭过了,嗓子有些干涩,便上前端起了茶盏。

“你是去问话的,还是去陪哭的?”陆毓衍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目光从谢筝红肿的眼睛上略过。

谢筝一口水含在口中,闻言险些呛着,深吸了一口气,轻哼道:“衍二爷这话就不对了。梁夫人哭得险些要背过气,奴婢少不得要陪些眼泪,总不能她哭了,奴婢反倒笑吧?要真这样,奴婢岂不是要叫人赶出来了。”

苏润卿扑哧笑出了声,连连点头,道:“说得在理,本就该是她哭你也哭,她笑了你才笑。”

陆毓衍没理会苏润卿,只是冲松烟抬了抬下颚。

松烟会意,出去唤小二打水进来。

谢筝没那般娇贵,背过身随意揉了揉眼睛,便把梁夫人说的事情细致转述给了陆毓衍与苏润卿。

“梁夫人的神情模样,看起来并非扯谎。”谢筝判断道。

梁夫人的确是三娘的母亲,要不然,也不会叫谢筝那么几句话就触动得把事情和盘托出。

三娘的死因亦与梁夫人所言一致,若是郑夫人谋害,杀女之仇,两位夫人不可能和睦亲近交往几十年。

晓得了来龙去脉,苏润卿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能破了连环凶案,无论是他,还是李昀,都不希望再牵扯出一桩官家女眷行凶的案子来,尤其是郑博士依旧在国子监任职,而郑夫人在京中口碑极好。

郑夫人清白,之前的案子亦断得干干净净,只要衙门里整理好了案卷,案子就算结了。

捻了两颗花生米,苏润卿笑了起来:“宫宴上,殿下总算是能交差了。”

谢筝的任务完成了,见小二端了水来,便绞了帕子按了按双眼,稍稍舒服一些之后,起身告辞。

陆毓衍站起身,理了理衣摆,与苏润卿道:“走吧,你去寻殿下,我去顺天府,把后头的事儿办了,免得整日里牵着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的是你又不是我,你是被抓了壮丁,我是数年如一日替殿下跑腿,”苏润卿嘀嘀咕咕道,“脱身了能做什么?父母都不在京中,一个人赏月?难不能是要去镇江,未婚妻的坟给挖开来审审?”

声音压得虽低,但底下大堂里不晓得为什么,突然之间静了,使得苏润卿的嘀咕声在这小小的雅间里一下子清晰起来。

谢筝不禁打了个哆嗦,暗戳戳余光扫了陆毓衍一眼,心虚极了。

苏润卿还浑然不觉,直到陆毓衍清了清嗓子,他才醒悟过来,思及刚才说的话,摸了摸鼻尖,尴尬道:“其实…”

其实什么,苏润卿自个儿根本不知道,明明还算个思绪敏捷的,这个当口,只觉得背后阴测测的,让他连胡扯都扯不出来了。

“她的坟可不在镇江,要不然,还真要挖开来看看,几年不见,到底长成什么蠢样子了。”陆毓衍张口说完,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先一步推开了雅间走了出去。

苏润卿眨了眨眼睛,扭头问松烟:“那她埋哪儿了?”

松烟也被陆毓衍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半晌摸了摸脑袋,道:“好像、好像埋旧都去了?”

谢筝站在一旁,捏着指尖,心里恼得要命却又半点表露不得。

什么叫几年不见成了什么蠢样子?

要不是还有其他人在,有那么一瞬,她都想站到陆毓衍跟前,叫他仔细看看,她现在就长这幅样子!

一行人前后出了茶楼。

留影去后头牵马,很快又小跑着回来,道:“奴才遇见驸马爷了,驸马爷刚得了一头鹿,说要请两位爷一道去五殿下府里尝一尝。”

“驸马爷?”苏润卿挑眉,顺着留影过来的方向抬眸望去。

谢筝亦看了过去,姿容出众的驸马爷在几位亲随小厮之中很是显眼,她虽从未见过驸马,也能一眼分辨出来。

“长安公主的驸马?”谢筝压着声询问松烟。

松烟赶紧点了点头。

驸马爷姓林,有一位翰林祖父,自身也颇有才情,一手山水画入了圣上的眼,又得长安公主亲睐下嫁。

谢筝以前曾听谢慕锦说过,林驸马的画技的确出众,并非徒有虚表之人。

林驸马笑着过来,道:“庄子里刚送来的,我让人运去五殿下那儿了,听说你们也要过去,不如与我一道走。”

“驸马爷客气了,”苏润卿拱手道,“你想讨的是殿下那几坛米酒,却偏偏拉我们做说客。”

林驸马笑意更浓:“公主喜欢,殿下怕娘娘怪罪,不肯给公主,我这也是尽力而为。”

苏润卿本就要过去李昀府中,便没有多推辞,与陆毓衍道:“一起去吧。”

陆毓衍点头应了。

站在边上的谢筝暗暗松了一口气,陆毓衍走了正好,若不然,再像昨夜一样把她送回萧家去,这一路上,她都不知道该以如何态度相待了。

陆毓衍留下松烟送谢筝回去。

谢筝静不下心琢磨与陆毓衍相关的事儿,干脆胡思乱想一般,琢磨其他事儿,想了一路,倒还真有一事让她琢磨不透了。

等轿子落在角门外,谢筝下来,问松烟道:“苏公子说段立钧段公子才学不行,徒有虚名,我听闻驸马爷丹青出众,怎么会与段公子往来的?”

突然被问起这么一桩,松烟微微怔了怔,凑过来低声道:“本事不行,不还能靠一张嘴皮子嘛!奉承拍马,那也是旁人学不来的能耐了。”

谢筝扑哧笑出了声。

“反正,我们爷和你们临大爷,跟那位段公子不是一路人。”松烟道。

谢筝了然点头。

贵女有贵女的圈子,勋贵子弟亦有各自熟悉往来的人群。

谢筝回了安语轩。

萧娴听了事情的详情,皱着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都不是那么个味道,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声气。

第四十七章 中秋

八月十二,秋闱的第二场开考,顺天府也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凶案给结了,一切都尘埃落定。

萧家在做中秋的准备。

傅老太太的身子骨好了许多,这几日已经能在院子里走一走了。

自从萧柏外放明州以来,中秋佳节,府中人就没有聚齐过,如今好不容易齐了,傅老太太格外看重,仔细吩咐了沈氏,说家中人口虽少,但也要热闹一番。

沈氏自是应下,又依着傅老太太的心思,让人去陆家带了话,叫陆毓衍来萧家过中秋。

谢筝听萧娴提起来的时候,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虽说两家是姻亲,陆毓衍又经常出入萧家,但中秋这样的日子,哪有姻亲串门子的?

可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过来了。

陆培元出京巡视,孙氏又在旧都,哪有让陆毓衍与陆培元的一房妾室坐下来用团圆饭的道理?

傅老太太视陆毓衍与亲外孙儿无异,叫他过来过节,也是情理之中的。

十五这一日,萧娴起了个大早,让人在小厨房里备了材料,亲自动手给傅老太太做月饼,安语轩里忙到了中午,这才算做得了。

许嬷嬷乐呵呵进来,福身道:“姑娘的这份孝心,老太太准要高兴坏了。”

萧娴莞尔,道:“宫里赐了戏班子入府来唱戏,祖母最爱听了,我这点小花样,可比不得人家依依呀呀。”

“瞧姑娘说的,”许嬷嬷哈哈大笑,“这飞醋吃得太没道理了。”

屋里丫鬟们各个都笑了。

谢筝也笑了,笑过了之后,心里空荡荡的。

这还是头一回,她没有和父母一道过中秋,当真是不习惯…

用过了午饭,戏班子入了府,水榭搭了戏台。

阿碧去看了眼,回来连声夸赞,说不愧是宫里赐下来的,一看那架势,就与街上寻常的戏班子不同。

天色渐渐暗了,月上柳梢。

宴席摆在花厅里,窗户临水,把大窗板都卸了,正好对着戏台。

花厅外头另摆了流水席,给体面的丫鬟婆子们用。

谢筝原是不想去的,就打算留在安语轩里简单用些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