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娴低声劝她:“府里哪个不晓得你是我身边得力的,你不去,越显眼了,连祖母都知道你前几日为了案子跑腿,今儿个见不到你,她准问起来,到时候,你让我怎么说?”

谢筝听着有理,便没有坚持,与浅朱一起过去花厅,挑了流水席最角落的位置。

陆毓衍和萧临一道过来。

谢筝遥遥就看见了他,一身牙色长袍衬得陆毓衍身形愈颀长,腰间还是那块红玉,伴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

众人恭谨问安。

谢筝垂着头,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心虚,她总觉得陆毓衍迈进花厅时往她这方向看了一眼,叫她背后一阵凉。

好在,等人进了花厅,就看不见了。

花厅里开席,戏台上开戏。

谢筝蒙头吃饭,有对案子好奇的丫鬟婆子想凑过来与她说话,都叫浅朱和许嬷嬷给挡回去了。

酒过三巡,傅老太太津津有味听了一出折子戏,又叫了几个讨喜的丫鬟进去行酒令。

女眷们玩闹,萧柏他们不好凑着,与傅老太太告罪一声,便先离席了。

主子们有先行的,用过了席面的丫鬟婆子也陆续散了。

谢筝刚准备走,就听见里头傅老太太的声音。

“我们来些新鲜的,阿黛那丫头呢?赶紧叫她进来教教我们明州城里行酒令的规矩。”

谢筝脚步一顿。

浅朱轻轻推了推她,示意她趴在桌面上,自个儿抬步往里头走:“老太太,阿黛多吃了两杯酒,喏,趴下嘞!奴婢来给您讲明州城的规矩,有一回姑娘与城里的官家姑娘们一道赏花时,她们行的雅令可有意思了。”

傅老太太哈哈大笑,一面笑话阿黛酒力不济,一面催着浅朱说规矩。

谢筝趴着等了会儿,见里头玩得热闹了,便赶紧起身,悄悄往回走。

萧家花园依着旧都喜好建造,水边除了游廊,亦有其他与设宴花厅相似的小厅堂,都被一一卸了窗板,垂着纱幔。

谢筝不想回安语轩,经过一处厅堂,便抬步进去。

夜风吹拂纱幔,映出后头临水而坐的一人身影,谢筝脚步不禁一顿。

她认得快,只一眼便看出来,坐在那边的是陆毓衍。

暗暗念了声“冤家路窄”,谢筝蹑手蹑脚想退出去,刚一挪脚步,就被止住了。

“去哪儿?”陆毓衍声音清冷。

谢筝只好硬着头皮道:“奴婢不敢惊搅衍二爷赏月。”

陆毓衍微微偏过头来,隔着幔帐睨了谢筝一眼:“月色不错,既然来了,就坐下来陪我一起赏月吧。”

谢筝皱了皱眉头:“衍二爷,身份有别,男女不同。”

“哦?”陆毓衍似是轻轻笑了,“你与我之间,还需讲究这些?”

心扑通,慢跳了一拍,谢筝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寒意一直窜到了她的四肢。

陆毓衍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是一个丫鬟,他是表公子,她无需避让,还是,他其实根本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谢筝,是他的未婚妻,因而无需讲究。

谢筝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

茶馆之后,她有几日不曾遇见陆毓衍了。

案子了结,谢筝不用再为罗妇人与郑夫人耿耿于怀,也终于能够沉下心来,细细分辨这些日子的事情。

她想,萧娴许是对的,陆毓衍恐怕知道她是谁,只是没有把握,没有实证,亦或是有别的理由,没有揭穿她的身份。

那她呢?

她该如实相告吗?

在陆培元回京之前,在弄明白陆培元的立场之前,就坦言镇江生的一切…

谢筝缓缓跪坐下,陆毓衍望月,她隔着纱幔看陆毓衍。

月色皎洁,映在水面上,粼粼波光,伴着夜风,化作一阵阵涟漪,桂花香随风而来,沁人心脾。

“宫粉厌涂娇额,浓妆要压秋花。西真人醉忆仙家。飞佩丹霞羽化。十里芬芳未足,一亭风露先加。杏腮桃脸费铅华。终惯秋蟾影下。”

清冽声音缓缓,陆毓衍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对着水面上倒影的圆月,念完了这一词。

谢筝的身子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的生辰是二月十六,顾氏直到二更过半才生下她,而谢慕锦在院子里等了好几个时辰,抬头就是明月。

那夜月色皎洁,琼宫、玉兔、丹桂,都能一一辨明。

所以,谢筝的小名是“丹娘”,只有谢慕锦和顾氏才会唤她一声“丹娘”。

而陆毓衍念的分明是一咏丹桂的词。

一直悬在心中的疑惑终于明了,谢筝垂着眼帘苦笑。

他果然是知道的…

第四十八章 丹桂

一室静谧。

陆毓衍没有再说什么,谢筝亦是沉默。

那词散了,像是浮于水面的银盘,在风中随着波光荡漾,下一刻就不见此刻模样,但它依旧映在那里,不曾消失。

一如她的身份,无论陆毓衍是不是点破,他们都心知肚明。

确认之后,很多事情亦变得清晰起来。

哪有那么多的凑巧,陆毓衍只是比谢筝以为的更了解她罢了。

他知道她会骑马,他的黑马叫做逾轮,她喜欢香客居的牛肉包子…

谢筝只对五年前的陆毓衍留有“一眼”的印象,而陆毓衍却在她浑然不知的时候,知道了那么多。

月光透过纱幔,朦朦胧胧落下。

谢筝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中秋。

镇江府衙后院里,顾氏饮了几盏菊花酒,搂着谢筝坐在院子里赏月。

月色清亮,映在顾氏眼中,却添了几分不舍。

“月缺月圆,一眨眼,我们丹娘都这般大了,”顾氏捧着谢筝的脸颊看了又看,“丹娘还能陪娘过几个中秋?也就再一年了吧?等过了明年此时,再往后的中秋,就该与姑爷一道了。”

谢筝不耐烦提出阁的事儿,笑话顾氏吃多了酒,就想着早些把她嫁出去,明明娘家人该千不舍万不舍的,多留一年是一年。

母女两人似是拌嘴般打趣,叫谢慕锦听了直笑。

顾氏当时的话语声依旧在耳畔,一年过去,已然是物是人非。

她没有再陪着父母观月吃月饼,不管舍得不舍得,去年的中秋,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而她的这个中秋,虽是与陆毓衍一起,却也不是什么夫妻。

人生的际遇起伏,当真是猜不透,也看不破…

想起父母,谢筝的胸口钝钝的痛。

早知今日,那时候她就不笑话顾氏了,一定要窝在母亲的怀里,好好撒娇。

丹桂香随风来,她凝视着陆毓衍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唤道:“衍二爷…”

声音出口,后头的话哽在了嗓子眼里,谢筝想顺势都说出来,可话到了嘴边,却涩得又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说起。

陆毓衍半侧过身来,似是看着她,又似是没有看。

纱幔在夜风中轻轻晃着,谢筝掐了掌心一下,终是让自己平静许多。

外头却突然骚乱起来。

一阵惊呼划破了月夜的宁静,似是水面上落下了石块,溅起一片水花,水中月骤然散开了。

惊叫声尖锐,谢筝霎时怔住了,所有的话语又都堵了回去。

陆毓衍站起身来,一把掀开了纱幔,神色凝重,经过谢筝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垂眸与她道:“戏台那边传来的动静,我过去看看。”

话音一落,陆毓衍快步出去了。

谢筝见他走远,双手撑地想爬起来,许是跪坐久了,一时麻,等了片刻才舒服些。

素手撩开纱幔,谢筝走到水边,隔着湖水看戏台状况。

戏已经唱完了,戏班子的人正在收拾,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儿,这才惊呼起来,这会儿看过去,水榭那里还有些乱哄哄的。

花厅里的人也在往水榭张望,她们虽正对着水榭戏台,但走过去,不及谢筝所在的小厅堂近些。

谢筝沿着水面扫了一眼,便寻到了陆毓衍匆匆而行的身影。

清风迎面袭来,丹桂花香之中,另有一股其他味道。

谢筝吸了吸鼻尖,细细分辨,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是血腥味,虽不浓郁,但她闻到了。

隔着水面,看不出其他端倪来,谢筝想了想,转身出了厅堂,小跑着往水榭去。

谢筝刚到,就见陆毓衍不疾不徐出来,看他神色,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模样。

“衍二爷,里头怎么了?”牛婆子奉命过来瞧瞧,一路跑着来,喘得厉害。

陆毓衍背着手,道:“没什么,听说是瞧见了一个黑影,吓着了。”

牛婆子的嘴角抽了抽,叫得那般惨烈,竟然是看岔了眼?

谢筝分明是闻到了血腥味的,她想质疑,话还未出口,陆毓衍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他席面上饮了酒,桃花眼角染了几分酡色,一眼略过,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整个人都温和了起来。

漆黑幽深的眸子像是投映了整汪湖水,谢筝却在一片潋滟里看到了劝阻,清晰且坚定。

虽没有一言一语,谢筝已经懂了陆毓衍的意思,他让她沉默,一个字都不要说。

“又是月光、又是水影,看岔了也不奇怪。”牛婆子堆着笑打了圆场,“既如此,奴婢就去老太太、太太那儿回话,免得叫她们担忧。”

牛婆子刚要走,水榭里就冲出来一个卸了一半妆容的女子。

“哪里是看错了!”她指着陆毓衍,道,“分明是这位公子与芷珊姐姐相约,叫我撞破后逃走了,这会儿又装模作样来问话!”

陆毓衍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睨了那女子一眼。

牛婆子一怔,若是这些伶人事情,她自然能问一问、管一管,但牵扯上陆毓衍,她还真没胆子胡乱开口,远远瞧见萧柏带着人过来,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恭谨行礼。

萧柏面色不虞,问道:“怎么回事?”

那女子赶在所有人说话之前,又说了一遍。

“她看错人了。”陆毓衍与萧柏道。

萧柏自是信赖陆毓衍的,好端端的,陆毓衍怎么可能与戏子伶人扯上干系。

那女子却道:“我们都是教坊司的人,就算到了奉銮、司乐跟前,我也会这么说的。”

“区区一个奉銮,还有胆子来我萧府问话?”萧柏哼道。

女子还想再说什么,谢筝出言打断了:“老爷,惊叫声起的时候,衍二爷是与奴婢在对岸厅堂里。

衍二爷吃多了酒,奴婢经过时,他问奴婢说厨房里有没有备醒酒汤,奴婢正准备去取,就听得有人尖叫,衍二爷怕出事,这才急匆匆过来。

这位说是撞见了衍二爷,那是断不可能的。”

陆毓衍的视线又落在了谢筝身上,他还不至于担心一个伶人的胡言乱语,只是平白又添些是非,叫人不舒坦罢了。

倒是没想到,谢筝会出言解释,还一本正经地胡说什么醒酒汤,他笑意隐隐绷不住,不由勾了唇角。

萧柏听了这番话,气得摔了袖子,抬声道:“你们教坊司要捣鼓什么,是你们的事儿,敢在我萧家兴风作浪,自个儿掂量掂量清楚!”

扔下这句话,萧柏再不耐烦处置这些,交代了人手“恭恭敬敬”、“太太平平”把戏班子送走,自个儿抬脚就回去了。

牛婆子快步回去复命。

陆毓衍与谢筝一前一后沿着来路往回走。

离水榭远了,谢筝才压着声儿道:“在厅堂里,奴婢有闻到血腥气。”

陆毓衍脚步微微一顿,眼底笑意清浅:“鼻子挺灵的。教坊司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能不能就别管,等他们出了萧家大门,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

第四十九章 领情

教坊司中的女子,几乎都是犯事的官员家的女眷充入的。

从前呼后拥的官家女,到沦为教坊里的歌妓戏子,其中落差、艰辛,谢筝一想就能明白。

出身教养刻在骨子里,却又不得不为了生存倾轧、争斗,教坊司里的事儿,确实是乌七八糟的。

就算陆毓衍不说,谢筝也不想去掺合,她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颤颤巍巍的了。

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心里存了念头,谢筝只觉得呼吸之间还有一股子血腥味,她扭头往水榭方向看了一眼,道:“衍二爷进去的时候,可有遇见什么事儿?”

“能遇见什么?”陆毓衍清了清嗓子,“真让我现了什么,我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出来?就是什么都没现,才能不理会。”

谢筝明白了陆毓衍的意思。

陆毓衍虽无官身,却也是官宦子弟,事情又生在萧家,若他撞破了歹事,不能当作没瞧见。

他在听见惊叫声之后,匆匆赶到水榭,是要确定是否有萧家人牵扯在其中。

既然与萧家无关,就不用掺合进教坊司的事情里去了。

只是那么一丁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萧柏也不会愿意大张旗鼓地闹腾。

到底是圣上赐戏,把人都送出去了,他们再生是非,萧家也能交代。

陆毓衍想的是明哲保身,却没想到,却有人想拉他下水。

谢筝想到那女子愤慨的模样,忍不住莞尔,嘀咕道:“您想避开,还有人不领情。”

陆毓衍停下脚步,斜长桃花眼从谢筝身上略过,一直往上,凝着圆月:“不领情的人还少吗?”

夜风习习,清冷声音随风绕在耳畔,谢筝不禁觉得有些凉意。

尤其是脖颈间,凉飕飕的,她本能地抬手捂住了脖子。

瘀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寻不到之前青青紫紫的惨烈样子,但谢筝记得很清楚,记得被勒住时的感觉,记得陆毓衍提醒她汗水会影响伤口,也记得陆毓衍问苏润卿拿了那盒药膏。

不领情的人…

不领情的不就是她吗…

湖水涟漪阵阵,映在其中的月光也微微晃着,不远处,映着两人不久前身处的小厅堂。

谢筝轻轻咬住了下唇,之前想说却被打断的话又一次翻涌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她逼着自己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皎洁月色中,桃花眼里浮着一层很浅很浅的亮光,像是蕴了一汪水。

几乎是本能的,谢筝的视线游离开了:“我…”

声音刚出口,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的额头上,动作很轻,就这么贴着,没有用一点儿力气。

谢筝的身子一僵,抬起眼帘,半仰着头看向突然靠近了的陆毓衍。

陆毓衍没有看谢筝,眼神越过她,不知最后落在何处:“不用硬逼自己,什么时候理顺了,想说了,再说给我听吧。”

谢筝呼吸一窒。

她死死盯着陆毓衍的眼睛,她能看到其中映着的她的身影,而再往深处去,是深邃漆黑、连月色都吞没了的眼底,她分辨不出他任何的情绪,只是那句话给他整个人添了几分温和,柔得仿若是落在他身上的月光。

鼻息间,再没有丝毫血腥气,取而代之的是陆毓衍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和叫冷风吹得几不可闻的酒味,谢筝不觉得难闻,反倒是隐隐有些心安。

她在席面上也用了两盏酒,酒气似是在这一刻涌上,直冲眼周,烫得她涩涩想哭。

陆毓衍分明很想知道,却还是止住了她的话,是看出了她内心里的那一份彷徨和逃避吧…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收在袖中的手指捏紧了,试着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一些:“好…”

唇角微微一动,陆毓衍似乎是笑了,掌心在谢筝额头上轻轻蹭了蹭,才又缓缓收回去。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沿着园子小道慢慢走回了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