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楼,大堂里,那个小二依旧没有缓过神来。

马福耐着性子问了许久,小二才磕磕绊绊把事情说明白。

酒楼中午忙碌,他直到客人都走了,收拾妥当之后,才想回家里一趟。

家里离这儿说近也不近,从大街上走,要绕上一圈,而从巷子里走,能近上许多,他素来都是走小路的。

不曾想,今日这一趟却走出一桩人命来。

他老远就瞧见那雪地里有些红印子,走近了一看,就瞧见里头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他当时就吓得大叫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店里。

东家听了他的话,便报了官。

“认得那人吗?是不是店里的客人?”马福问他。

小二苦哈哈的,道:“我吓得扭头就跑了,只记得一滩血,其他的都没看清。”

“死的是狄水杜,裕成庄的东家。”马福又道。

第两百章 习惯

小二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转头去看东家。

东家亦是满脸惊讶,隔了会儿,道:“他常来我们店里,中午就是在店里用饭的,喏,就坐在那个位子。”

谢筝循着东家手指的方向看去。

狄水杜坐着的是一张摆在角落的桌子,靠着墙。

“他一个人?”谢筝问道。

小二点头:“就一个人,点了几样菜,没动几筷子,却坐了大半个时辰,因着是正午客人多,他不吃也不走,我就记着了。”

谢筝又问:“点了什么菜?”

“一碟酱牛肉,半只盐水鸭子,一条红烧鱼,炒了盘萝卜,一碗豆腐羹,热了一壶酒。”小二回忆道。

苏润卿咋舌:“他一个人点了这么多?”

小二点头,又道:“对了,他走的时候,我问过他,点了这些菜,又没动几口,是不是我们店里今儿个烧的菜味道不好,狄老板说,是他没胃口,菜色都不错,尤其是这盐水鸭子,颇有旧都老字号的滋味。这可不是我自夸,满京城的酒楼,盐水鸭子都比不过我们店,我们的方子,就是照着旧都老字号来的。”

再多的事情,小二就说不上来了。

马福要回衙门里回话,拱手告辞。

陆毓衍道:“我这会儿得空,去裕成庄里问问,你与杨大人说一声。”

待衙役们离开,苏润卿压着声音与陆毓衍和谢筝道:“狄水杜的死,跟林驸马的死,有没有关系?”

“说不上来,”陆毓衍顿了顿,又道,“我们分头行事。”

苏润卿一怔,想问分头了自个儿要做什么,话到了嘴边,想起要去帮着查的几个人,便颔首应了。

陆毓衍和谢筝去了裕成庄。

总号的掌柜依旧是前回见过的那一位,待听说狄水杜被人杀害了,他一张脸惨白惨白的。

“好端端的,怎么就…”掌柜的来回踱着步,摇头道,“早上东家还来过铺子里,看了帐就走了,还是我送他出门的,唉…”

谢筝问那掌柜的:“他离开时,有没有说与人相约。”

“什么都没说,东家不喜欢说私事。”掌柜的道。

谢筝又问:“铺子的状况如何?”

掌柜的讪讪笑了笑,低声道:“裕成庄的状况,陆公子是知道的,虽说东家不在了,但上头还有人,公子来问我,我也…”

陆毓衍睨了掌柜的一眼:“你是说长安公主?”

掌柜的轻咳了两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我就问些小事,也免得掌柜的为难,”谢筝抿唇,道,“狄东家平日里用饭,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会一个人点一桌子的菜,还是点的不多,吃完了就算?”

掌柜的一脸莫名其妙,他弄不懂谢筝为何问这些,但这几个问题不牵扯公主府,倒也不难回答。

“东家喜欢吃肉,羊肉牛肉都喜欢,不爱吃鱼,他嫌吃鱼麻烦,他应该不会点一桌子的菜,东家最讨厌的是浪费,说是小时候穷,有什么吃什么,一口都不剩,所以现在也不喜欢剩下来。”掌柜的道。

离开裕成庄,陆毓衍和谢筝往顺天府去。

谢筝捏着指尖,道:“看来狄水杜是约了人的,那人喜欢吃鱼,狄水杜很看重他,特地点了一桌子菜,但是对方没有出现,所以他只用了几口就不吃了。”

“能捅他八刀,怕是对狄水杜恨死颇深。”陆毓衍垂着眸子,见谢筝的脸颊叫北风吹得发红,便握住了她的手。

小巧的手冻得冰冰的,指尖微微发紫,陆毓衍拧眉,道:“出门时好歹抱个手炉。”

陆毓衍的手掌温暖许多,暖意似是沿着掌心而上,谢筝正觉得舒坦,听了陆毓衍的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二爷,奴婢只是个丫鬟,哪有丫鬟抱着手炉的。”

声音清澈,带着几分淘气,凤眼扬着,眼底满是狡黠。

陆毓衍不由勾了唇角,浅浅笑了:“也没有哪个丫鬟住客房的。”

谢筝弯着眼直笑。

顺天府里,杨府尹正对着仵作送来的查验结果,拧眉沉思。

见陆毓衍进来,杨府尹赶忙道:“贤侄,这案子你怎么看?”

陆毓衍与杨府尹行了礼,道:“杨大人,我如今在都察院任职,这案子问我怕是不合适,我今日是正好遇见,这才…”

杨府尹是明白人,道:“事情要怎么做,我还是知道的,贤侄只管放心。”

听谢筝说了从裕成庄里打听来的状况,杨府尹摸着胡子道:“看来,要去狄水杜府上问问,看他到底约了谁。”

“这狄水杜的来历,大人可清楚?”陆毓衍问完,又补了一句,“他为什么能替公主打理钱庄?”

杨府尹道:“狄水杜是凤阳府定远县人,今年五十有二,永正五年进京的,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从前在凤阳,似乎是做小买卖的,进京之后,在东街上的长兴金铺当过学徒,与其他学徒打架,还被送到衙门里打了顿板子。

那是永正八年的事情,当时他应当没什么靠山,要不然也不会吃亏了。

后来离了铺子,一个人南北倒货,攒了些银子,永正二十三年开了裕成庄,一眨眼就把生意做大了。

直到两年前才有传闻,说那是公主的生意。

可这狄水杜到底是怎么替公主做事的,还真是不知道。

说起来,公主府这半年也是够‘热闹’的,驸马被段立钧和秦骏牵连,又坠马而亡,现在狄水杜又死了…

虽说是大中午的,凶手又溅了一身的血,可正好是雪后,只要里头衣衫干净,把沾了血的雪褂子脱下来挂在手上,从街上走过都不会叫人起疑。

贤侄,若有什么进展,记得来与我说一声。”

陆毓衍颔首应了。

杨府尹又说了些狄水杜家里的事情。

狄水杜没有一儿半女,妻子常年吃斋念佛,府里的事情都交由一个妾室打理。

离开应天府时,正好遇到了赶来的苏润卿。

几人寻了个雅间坐下。

苏润卿搓了搓手,道:“那个梁嬷嬷,进宫的时候就已经二十多岁了。

她走的是浣衣局当时的掌印太监张公公的路子,待了三个月,得了尚服局尚服的亲睐,进宫做了女史。

永正十年,到了长安公主身边,一直伺候公主到现在。”

第两百零一章 字条(彤彤1陆09和氏璧+)

梁嬷嬷进宫之前的事儿,委实太过久远,苏润卿一时之间也没打听出来。

他理了理思绪,又道:“梁嬷嬷有个哥哥叫梁原,你打听的梁松,就是这个梁原的儿子,一家住在城西马安胡同,梁松在一家铁匠铺子当学徒。

梁原有三个儿子,梁松是长子,两个弟弟都在公主名下的铺子里做事。

听说,当娘的很偏心,从小对梁松不好,护着底下两个。

暂时也就这些了,多了消息还要等等。

对了,那个狄水杜,我还真没看出来他跟公主府有什么关系。”

陆毓衍沉思着,指尖敲着桌面,道:“狄水杜是凤阳府人,公主身边有没有哪一位说得上话的,是凤阳府出身的?”

“凤阳?”苏润卿挑眉,道,“梁嬷嬷呀,梁嬷嬷是凤阳府定远县人。”

谢筝闻言一怔。

梁嬷嬷与狄水杜是同乡?

难道狄水杜走的是梁嬷嬷的路子?

趁着天还没有大暗,陆毓衍几人去了梁松当学徒的铺子。

相较于外头的寒冷,铺子里热了许多。

东家是个小个子老头,眯着眼睛看着几人,道:“找梁松的?他今天不在。”

“他今天不做工?”谢筝问道。

老头怪笑两声,道:“梁松那个人吧,要不是看他一身力气还不错,我才不用他嘞。

他家亲戚厉害,在贵人身边做事,来铺子里学工,倒像是我请了个大爷似的。

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不来就不来,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没见过人。”

“今年六月末,以及十月中,他来过铺子里吗?”谢筝抿唇,道。

“没来过。”老头道。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饶是知道那些时日,梁松是在镇江城中,断断不可能出现在京城里,可听老头这般说了,还是添了几分踏实之感。

只是,即便晓得梁松毒杀了李三道一家,谢筝和陆毓衍也没有办法立刻就将人抓起来。

他们没有实证。

哪怕镇江缘客来的掌柜的认得梁松,也不可能依靠花翘的几句话,就将人定罪。

何况,谢筝想要的原本也不仅仅是梁松的伏法,而是弄明白梁嬷嬷和长安公主为何要害死谢慕锦,她们与齐妃娘娘的死有什么关系。

这一切,直接查梁嬷嬷,大抵会打草惊蛇。

如今添了狄水杜的案子,由顺天府出面查梁嬷嬷的底细,倒是方便了些。

从铺子里出来,外头的寒气让谢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陆毓衍看在眼里,刚要说什么,却在行人之中看见了马福。

马福转过头来时,也瞧见了陆毓衍和谢筝。

“陆公子怎么在这里?”马福过来,拱手道。

“来打听个人,”陆毓衍问,“马捕头在寻人?”

马福叹了一声,道:“那条巷子走的人不多,有一串脚印是从黄石胡同出去的,我听说胡同口白天有个书生摆摊,他住在前头,我来问问他有没有瞧见什么人进出。说起来,要是老古还在就好了,他看脚印厉害。”

脚印?

谢筝一怔,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她记得,狄水杜的身边有一串凌乱脚印,看起来脚掌颇大。

“不如查一查梁松?”谢筝斟酌着道,“他的身量高大,脚掌肯定也大。”

马福不知梁松是谁,听谢筝说了狄水杜与梁嬷嬷是同乡,他略一思忖,道:“那就去梁家打听打听,反正没什么进展,死马当活马医。”

夜色渐渐浓了。

马福哈着气跑了趟梁家,又来寻陆毓衍,青着脸道:“恐怕真与这梁松有关。

他不在家里,他老娘说他下午回来取了几件衣服就走了,不晓得去了哪里。

他不会是杀了人,逃了吧?”

顺天府直到第二天都没有找到梁松。

城口守卫看了画像,对这么个高大汉子有些印象,说是昨日下午就出城了。

胡同口摆摊的书生也认得梁松,当时梁松从小巷里出来,手里拿着件雪褂子,急匆匆的,与一个老妪撞了个正着,他理都没理会,一溜烟跑了,书生很是气愤,因此记得很清楚。

杨府尹摸了摸胡子,道:“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不如请梁嬷嬷来问问,她与那狄水杜是不是认得,梁松又为何要杀狄水杜。”

陆毓衍颔首。

杨府尹讪讪笑了笑,叹道:“贤侄,我是真不想跟公主府打交道。驸马爷坠马,也是我们应天府查的,公主差点就把我大堂上的牌匾都给砸下来了。

说是失足坠马,有什么好查的,驸马善骑射,那也是从前的事情了,这几年跟着秦骏鬼混,早就把身子给折腾坏了,一场意外,还能查出花来?

在我们这儿闹完了,又进宫里去了,听说是在娘娘跟前哭了一整天,嗓子都哭哑了,也不知道是气驸马多些,还是舍不得多些。

哎,口是心非,都是口是心非。”

杨府尹抱怨完,还是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一个嬷嬷,我还要亲自走一趟。想请她到衙门里来,那就是做梦,肯定说什么‘公主思念驸马,卧病在床,身边离不得人’,公主身边伺候的难道就她一个人吗?”

陆毓衍和谢筝不方便跟着去,便先一步出了应天府。

石狮子旁,停着一青布轿子,听见了动静,轿帘掀开了一个角,露出半张脸来。

谢筝看得真切,那是李昀身边的安公公。

陆毓衍走到轿子旁,低声道:“可是殿下有什么要吩咐的?”

安公公笑眯眯的,什么话也没有说,示意陆毓衍伸手,而后将一张卷起的字条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等轿子离开,陆毓衍展开字条一看,上头是一个地址。

“你先回府,我去去就来。”陆毓衍道。

谢筝抿着唇。

说不担心是假的,可既然是安公公亲自送了字条来,想来是李昀寻陆毓衍。

她的身份还要隐瞒,自然也不会让李昀知晓,跟着去并不妥当。

陆毓衍只带了松烟。

李昀留给他的地址是城中一处很普通的宅子。

李昀身边也只带了个小内侍,内侍让松烟在厢房里等着,引陆毓衍去见了李昀。

第两百零二章 怀念

窗户半启着,陆毓衍能看到李昀的身影。

李昀坐在桌边,握着茶盏,慢条斯理品着茶,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陆毓衍已经到了,直到内侍进去禀了一声,才缓缓转过头来,看着窗外的陆毓衍。

内侍请了陆毓衍进去。

帘子撩开,里头银丝碳的热气和开着窗子的寒气混在一块,称不上热,也算不上冷。

“殿下。”陆毓衍恭谨行礼。

李昀微微颔首,将一盏茶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示意陆毓衍坐下。

“狄水杜死了?”李昀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道。

陆毓衍不意外李昀的消息灵通,道:“是,就死在那条小巷里,被捅了数刀,公主身边的梁嬷嬷的侄儿梁松,极有可能是凶手,他似是已经躲出京城了。”

“梁嬷嬷?”李昀抿了一口茶,“你们查了多少?”

李昀的口气淡淡的,仿若就是随口问了一句,可陆毓衍的呼吸都不由顿了顿。

陆毓衍知道,李昀问的“查”,并不是狄水杜的案子。

狄水杜的死查了多少,他刚刚已经说了,李昀不会再问一遍。

李昀问的是梁嬷嬷,还是驸马,亦或是…

陆毓衍的指腹捻着茶盏,沉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谢大人一家死的冤枉,谢姑娘是你未婚妻,你将案子翻过来在情理之中,”李昀道,“只是,谢姑娘已经不在了。”

隔着氤氲热气,李昀的神色辨不清明,就像是隔了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