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睫不住颤着,长安的脑海里是李昀曾两次与她说过的话。

李昀说,皇姐心善,才会被身边人的瞒在鼓里。

她其实并不心善,她只是太过相信她们罢了,所以才被骗得团团转。

橙玉是,梁嬷嬷也是。

连李昀都看明白了,她却没有懂。

思及此处,长安的身子僵了僵,她抬起头来,无措地看着淑妃,道:“小五他、他…”

淑妃搂着长安,苦笑道:“小五从小就聪慧、讨人喜欢,若不然,你又怎么会打小就待他亲厚,想要他做你的‘亲’弟弟呢。”

长安的眸子骤然一紧。

她想起来了,那一两年,梁嬷嬷经常提起李昀,说五殿下如何招人喜爱,说他模样讨喜,说了各种各种,她渐渐的越来越关注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直到心中一点点生出了想把弟弟夺过来的心思。

原来,一切因她而起,原来,十几年前,梁嬷嬷就存了异心。

“是谁呢?”长安喃喃道,“皇后?贤妃?还是…”

淑妃没有回答,这一时半会儿的,她也没有答案。

她只晓得,对方谋划了这么多年,一步又一步的,想毁了的不仅仅是她们母女两个,牵连了几位朝廷命官,一并毁去败落的还会有她的母族。

后宫倾轧,压倒的从来不会是一个人,前朝与后宫相连,起起伏伏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陨落,那一家子也会如履薄冰。

“母妃,”长安的声音抖得厉害,“小五他也忍了好久了吧?母妃待他再好,也不是他的生母,既如此,母妃又何必替他求娶萧家女。”

淑妃的眼眶红了红。

从把李昀接到身边抚养开始,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淑妃自问待李昀极好,可她心里一直都清楚,一旦齐妃之死揭开,这母慈子孝的场面,终究会是一出笑话。

对李昀而言,她是养母,也是杀母仇人。

“小五自个儿喜欢,圣上都允了,我又能说什么?我拦不住,也拦不得…”淑妃垂眸看了长安一眼,目光温柔如水。

“自个儿喜欢?”长安的声音闷闷的。

可不是嘛,天大地大,比不过自个儿喜欢。

一如她喜欢林勉清,明知道林勉清与房幼琳在合八字,还是强硬地挤了进去。

她是公主,那两人别说是大礼了,连小定都没有,她要林勉清做驸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些年,她付出极多,改变也极多。

外头所有人以为,长安公主出身矜贵,气性也大,驸马与她过日子,定然是势弱的。

可唯有她自个儿知道,从来都是她在谦让林勉清,独处之时,唯唯诺诺的那个,是她。

真正压着林勉清的,不是长安,而是越不过的皇权。

第二百三十六章 听话(jojo8129和氏璧+)

“娘娘,公主!”外头传来宫女的通禀声,“安公公来了,说是圣上请公主去御书房。”

长安公主浑身一颤,她死死咬着牙,逼着自己冷静。

“母妃,”长安挨着淑妃,道,“我去与父皇说,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和母妃没有半点儿干系,梁嬷嬷没有供出母妃来,母妃不要救我了…”

生也好,死也罢,都无所谓了。

反正,林勉清已经不在了,与其让林勉清和房幼琳在阎王殿里再续前缘,不如她也下去,继续去做那恶人。

活着的时候,她拆散了那两人,死了,就再拆一次。

总好过夜夜思念,夜夜难眠。

“长安,”淑妃将女儿拥入怀中,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就好像她小时候一般,“齐妃死的那年,你十二岁,她死在行宫,你留在京城,所以,只能是我。明白吗?只能是我。”

圣上英明,小五亦是聪慧,她即便替自己辩白,又有什么用处?

再者,还有梁嬷嬷。

梁嬷嬷与她的主子谋划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今日,不可能功亏一篑,梁嬷嬷没有供出她,是因为不需要了。

多说多错,如今的局面就够了,淑妃洗不清的,梁嬷嬷又何必多嘴。

长安不住摇着头,挣扎着从淑妃的怀中出来:“母妃,我们既然无路可走,就与她们鱼死网破!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淑妃笑了,道:“听母妃的话,你这几年都没听过的,最后这一次,你听我的。都认下来,给你外祖家一条生路,再挣扎下去,不仅是乌纱,连性命都难保了。”

长安还想坚持,见淑妃心意已决,到底没有继续争下去。

为人女,心意相同。

她会为了她的母妃,一个人去抗起所有,她的母妃也一样会为了外祖父母、兄弟姐妹,背负下罪过。

淑妃趿了鞋子从罗汉床上下来,抬声与外头道:“都进来吧。”

宫女嬷嬷们鱼贯进来。

淑妃的目光缓缓从众人面上划过,沉声道:“我和公主梳洗一番,一道过去御书房。”

底下人做事规矩又麻利。

淑妃重新梳了头,戴了精致的头面,妆容得体,让人取了新做的雪褂子来,自个儿系上,又亲自动手替长安整理妥当,这才牵着女儿的手,不疾不徐往外头走。

韶华宫灯火通明,显得外头的甬道阴沉沉的。

淑妃却极其平静,脚步稳健。

御书房外头,守门的内侍见淑妃一道来了,面上也没有露出意外来,他恭谨问了安,进去通传了一声,才毕恭毕敬地请淑妃与长安进去。

书房里,圣上正批折子。

坐在一旁的李昀站起身来,拱手道:“娘娘、皇姐。”

淑妃冲他温柔笑了笑,缓缓在圣上跟前跪下。

长安见状,也只好跪下来,垂着头不敢再看圣上。

“有什么想说的?”圣上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仿若是在说家常一般。

淑妃道:“没有。齐妃是臣妾所害,绍侍郎一案,是臣妾的主意,谢慕锦和李三道,也是臣妾…”

长安愕然转头看着淑妃,想说绍侍郎杀妻以及后头的事情,淑妃都是不知情的,可她看着神色坦然的淑妃,只觉得嗓子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圣上沉声道:“为何要害齐妃?”

淑妃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妾鬼迷心窍。

那年,臣妾肚子里的皇子小产,失去孩子,臣妾太痛苦了。

圣上怜惜臣妾,在臣妾出了小月子之后,带着臣妾南巡,让臣妾散心。

臣妾原本也以为,那一趟出去,能让臣妾舒坦些,可臣妾常常与齐妃一道,听她说思念在京中的小五,臣妾就…

嫉妒吧,嫉妒她有儿子,而我的皇儿…”

“所以你害了她,又凭着朕的怜惜,让朕答应由你来养育小五?”圣上的目光阴冷一片,“这算盘真不错。”

“是臣妾做错了,臣妾认罪,”淑妃顿了顿,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圣上,言语之中满是祈求,“都是臣妾造孽,长安都叫臣妾给拖累了,还望圣上念着父女之情,看在长安新寡的份上,与她一条生路。”

“时至今日,你依旧想凭着朕的怜惜来谋算?”圣上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看了眼长安公主。

林驸马意外坠马之后,长安短短时日里消瘦了许多,脸颊都凹下去了,不见从前的光彩。

说不心疼,那是骗人的。

圣上摇了摇头,道:“你放心,长安毕竟是朕的女儿,她会活得比你长久。”

淑妃的身子一僵,很快又恢复过来,俯下身重重磕了头:“谢圣上恩典。”

圣上无心长篇大论,让人将长安送回公主府去。

长安紧紧攥着淑妃的手不肯松开,眼泪簌簌往下落,一遍遍唤着“母妃”。

淑妃含着笑,噙着泪,亲吻着女儿的脸颊,在她耳边道:“听话,你答应了母妃的,就要好好听话,让母妃体面些。”

长安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踉踉跄跄地,叫两个粗壮的嬷嬷架了出去。

哭声渐渐远了,圣上深深看了淑妃一眼,道:“你也回去吧,闭门思过去。”

淑妃磕了三个头,很重,也很慢,而后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把眼泪都逼了回去,转身往外头走。

闭门思过。

也是,皇家脸面最是要紧了,又入了腊月,快要过年了。

冬天这么冷,她该病了,寒邪入体,久治不愈,一日比一日病弱,大概能勉强撑到二月里,就再也撑不住了。

自此,这宫里也就没有淑妃夏氏了,空出来的四妃头衔,也不晓得会落到谁的头上去。

那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李昀看了眼淑妃的背影,又恭谨与圣上道:“儿臣想送送娘娘。”

圣上颔首应了:“去吧,天色不早了,送了她,你也回去歇了吧。”

夜风冰冷。

也许是御书房远了,四周暗了下来,淑妃的脚步一歪,晃悠悠的,险些摔了。

李昀赶了几步,一把将她扶住:“夜里的路不好走,娘娘当心脚下。”

第二百三十七章 儿女

猛然听见李昀声音,淑妃有些愣怔。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回到了今日之前,回到了齐妃之死还未被揭开的时候。

平心而论,相较于性子骄纵的亲生女儿长安,养子李昀更体谅她、关心她。

这些多年来,但凡她有个小病小痛的,李昀都会到韶华宫里来看他,比长安勤快多了。

甚至在机会合适的时候,李昀也会帮她在圣上跟前说上一两句好话。

一道逛园子时,长安会挽着她,娇滴滴的,又叽叽喳喳,而李昀会扶着她,认真听她说话。

后宫里不少嫔妃都说过,这个样子,淑妃养得真是顺心极了。

可唯有淑妃自己知道,表面上再是和睦的母子两人,一旦秘密大白天下,她将李昀养得多好,对她的反噬就有多大。

即便如此,这十二年里,淑妃还是在教养上费了十足的心思。

教导功课,培养品行,生母待儿子如何,淑妃就待李昀如何,除了不让娘家人给她助力之外,淑妃付出了她所有能付出的。

长安说她想不开,说她疯了,淑妃没有反驳过,她反驳不了。

偶尔淑妃也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对养子这般认真,而且李昀还是齐妃的儿子,养得再好,也是吃力不讨好,但每次看到李昀那温和谦逊的模样,淑妃就狠不下心去养坏他。

扶着她的手臂有力,淑妃抬头看着李昀。

夜幕之中,光线不明,只引路宫女手中的两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着。

浅浅的光亮使得李昀的五官越发朦胧温和,君子谦谦。

淑妃暗暗叹了一口气,看吧,这孩子就是这么好,让人根本舍不得去毁了他,哪怕她猜到李昀早已发现齐妃之死的秘密,甚至是在背后猜度她、调查她,可她还是无法对李昀生出什么怨气来。

是她亏欠了李昀,是她夺走了齐妃的性命,她这十几年给了李昀的,原本李昀能从齐妃那里得到一模一样的。

夜风拂面,细碎的发丝散开来。

淑妃伸出手,轻柔又温和地把李昀的碎发理到了耳后,又替他整了整雪褂子。

一如她从前无数次做过的一般。

李昀垂眸看着淑妃,道:“娘娘,夜深了,早些走吧,别受寒了。”

淑妃失笑,想说她不就应该病了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全部咽了下去。

这大约是他们母子两人最后一次肩并肩走路了,她不想提那些,不想坏了这一刻。

淑妃缓缓点了点头:“走吧。”

回韶华宫的路,明明很长,却又是那么的短。

宫室里,依旧温暖,淑妃却还是觉得四肢冰冷,她在罗汉床上坐下,双手紧紧捧着手炉,抬眸看向李昀。

李昀的眼神平静极了,没有丝毫波澜,也没有怨恨,也或者是,淑妃看不出来。

淑妃沉沉望着,暗自苦笑,她大约是真的看不出来,要不然,这几年又怎么会没有半点儿察觉呢。

李昀没有急着离开,在一旁坐下,声音轻柔如旧时:“娘娘与我说说从前吧。”

淑妃愣怔,喃喃道:“小五要听什么从前?”

“娘娘刚才与父皇说,我母妃在南巡时经常思念我,她都说了些什么?”李昀道。

淑妃垂下了眼帘:“十二年了,我记不清了,是我做错了事,我心里也怕,当年的事情,我不敢去回忆,逼着自己忘记,也就真的渐渐都模糊了。”

李昀叹了声:“我没有想到,娘娘会认得这么痛苦。”

淑妃弯着眼笑了,自嘲又无奈:“我也没有想到。”

梁嬷嬷挖的坑太深了,她和长安谁也爬不出去,不认,还能如何?她没有和人鱼死网破的实力。

西洋钟打了点。

李昀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再晚宫门就要关上了。

他没有再与淑妃绕圈子,深吸了一口气,道:“梁妈妈是谁安排的?娘娘甚至没有与她当面对峙就认下了所有事情,娘娘在怕什么?”

淑妃的眸子骤然一紧,低下头,道:“小五,后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和我一样明白。

敌人永远比帮手多,真要说,就是这整个后宫之中,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她们的差异只在能出手对付我,还是只能忍着。

梁妈妈的事情太突然了,我和长安都不晓得。

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母妃的事情,我便是不认,又能如何?

长安手里沾着朝廷命官的血,还失去了驸马,我花言巧语地狡辩,即便真的撑住了,你也疑心我,与我离心。

一个不再得宠又势弱的女儿,一个不与我齐心的儿子,我在这宫里一日接着一日的熬,我还指望什么呢?

指望你父皇吗?

儿女都是我的命!是我的立身之本!

这也是为什么我失去肚子里的儿子之后,一定要给自己谋一个儿子来。”

李昀一瞬不瞬地看着淑妃。

这番话句句真切,也十分有道理,但李昀没有忽略掉,淑妃低下头前的闪烁眼神。

“娘娘…”李昀还想再问。

淑妃朝他摇了摇头:“你打小就招人喜欢,我那时候怀着孩子,就总想看看你,想着看得多了,我肚子里的这个也许就会是个儿子,是个跟你一样可爱的儿子。

结果,我怀得果真是个儿子,可却没有保住,我至今也不晓得,到底是我身子不好留不下孩子,还是叫人算计了也不自知。

长安那时候总找你玩吧?她是真的想要有一个弟弟。

小五,是我对不住你,你只需知道,你母妃是我害的,这就够了。”

李昀抿着唇,没有说话,他晓得淑妃的脾气,淑妃这么说了,那他就无法问出什么来。

淑妃看了眼西洋钟,放下手炉站了起来:“不早了,回去歇吧。”

李昀颔首。

淑妃送他出去,亲自与他系了雪褂子,一如她照顾长安一般,一面整理,一面祈求一般道:“方便的时候去看一眼长安,好吗?”

李昀应了:“我会去看她的。”

淑妃笑了起来,撩开了帘子,提醒李昀小心脚下。

李昀抬脚出去,刚走出几步,就听淑妃唤他,他转过身来,道:“娘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