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合出来了吧?”淑妃笑意温柔,“我不能替你打点大礼了,你自己上点心,萧家的姑娘,千万别亏待了。我没和她坐下来说过话,听说是个极好的,你好好待她,别像…”

后半截话,淑妃咽了回去,她只是笑着,用满满的笑容来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哪怕她没有说完,李昀还是听懂了。

没有说出口的是“别像你父皇一般”。

圣上多情,却也薄情,后宫多少女子,起起伏伏,在等待和挣扎中日日老去。

李昀望着淑妃,正殿里的灯光从她侧背后透出了,映得那张容颜越发的温润,眉眼如画,但淑妃也老了,眼角有了细纹,不似从前荣光。

“我会待她好。”李昀道。

淑妃点头。

齐妃故去多年,娘家不显,她也要死了,夏家渐渐败落,李昀往后要走下去,助力全来自妻族。

便是为此,他也会好好待萧娴的。

见多了不美满的,又有长安和林勉清的糟心事,淑妃想,只要李昀和萧娴能过到一处去,那她也算安心了。

毕竟,李昀是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她也不愿意他不好。

雪又大了些,李昀走到昏暗的甬道里,回过头去,韶华宫的灯光已经远了。

安公公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低声道:“殿下,快些走吧,宫门要关了。”

李昀这才收回了目光,一步步往前走。

他的脚步并不轻快,反倒是有些犯沉。

明明揭开了齐妃之死的真相,他也不对真凶的身份有多少意外,可他还是没有半点如释重负之感。

淑妃养了他十二年,对养母,李昀的感情是复杂的。

被淑妃抱养时,李昀不过六岁,在最初的七年里,他对齐妃的死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人心都是肉长的,淑妃待他是真的很好,生病时无微不至,指点功课时也没有半点不悦,会因为他的进步而欢喜,也会因为其他兄弟冷淡他而不平落泪,在小小的李昀心中,母亲就是淑妃这样的。

从绍方庭口中得知了齐妃之死另有隐情时,李昀是痛苦的。

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一点一点发现问题,再到今日一一证实,李昀思念齐妃,却也不恨淑妃。

也许,这就是他的性子吧,由淑妃一点一滴塑造的性子。

淑妃教会了他低调温和,也是淑妃让他明白,深宫之中,没有什么喜恶爱憎,唯有利益和需要,唯有生存。

半夜时,寒风吹得窗户咚咚作响。

淑妃坐在殿中,低声细语与方嬷嬷说话。

相较于泪水直流的方嬷嬷,淑妃很是平静。

她压着声儿,道:“妈妈,这些年我真的做错了吗?”

方嬷嬷梗咽着,道:“娘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只是算漏了那梁氏,太狠了,当真是太狠了。”

“不狠,又怎么能在这地方活下来?”淑妃笑了,“这宫里活着的,可没有一个是能小瞧了的,怪只怪,长安小的时候,我还不是四妃,很多事受制于人,等我成了淑妃,长安用惯了旧人,我也没有换了。妈妈,我还是做错了呀,我把小五教得很好,却让长安的性子那般吃亏,她但凡听话些、稳重些,又怎么会…”

方嬷嬷擦了擦眼泪,眼中也全是后悔,若她早些能看出那梁氏居心叵测,又何至于今日?

“娘娘,莫想了,睡了吧。”方嬷嬷宽慰道。

淑妃摇着头,笑道:“我还剩多少日子?你还怕我不够睡呀?我只是放心不下。小五是聪明人,等他与萧家女完婚,他自然知道要怎么过日子,他会好好的,可长安不一样,她以后只能孤零零地在公主府里,又是寡居,身边也不晓得有那个可以信赖的,我怕她…”

方嬷嬷知道淑妃说得在理,可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罢了,睡吧,”淑妃起身入了内殿,躺在床上,见方嬷嬷落帐,她突然道,“小五问我为什么,我是真的害怕呀…”

方嬷嬷的动作顿了顿,柔声道:“二十多年了,都过去了。”

“可那东西不知下落,我还是…”

方嬷嬷打断了淑妃的话:“不知下落才好,总归不在这宫里了,那东西又不算什么好的,大抵早就损了。”

淑妃苦笑,她也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可十二年前的事情都清楚了,谁又能说,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就一定不会被翻出来。

方嬷嬷吹了灯,殿内暗了下来,黑暗里,只听见窗户咚咚动静,半点没有停歇。

另一厢,陆府客房里,谢筝睡得也极不踏实。

她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

镇江府衙后院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她骑着黑色的骏马飞奔回去,快步冲进了谢慕锦的书房,她急切地唤着,想告诉父亲,她知道了齐妃之死的真相,知道了如何替绍方庭方案,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书房里却没有谢慕锦的身影。

她转身出来找寻,突得,烈焰迎面而起,她的闺房、父母的正房都被大火吞灭。

谢筝哭着喊着要冲进去,可身前就像是有一面看不见的墙,她一步都迈步过去了。

撕心裂肺的痛楚让谢筝惊醒过来,她大口喘着气看着床幔,眼中全是泪水。

梦中的情景太真实了,她甚至感觉到了炙热。

谢筝咬紧下唇,一定是地火龙烧得太热了吧…

她不想吵醒花翘,抬手抹了泪,翻了个身,听着北风逼自己入睡。

直到五更天,谢筝才模模糊糊入睡。

花翘起来时,谢筝还没半点儿动静,等了良久,没听见谢筝唤她,花翘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幔帐掀开一个角。

刚要试探着叫一声“姑娘”,一眼就瞧见枕头上湿润的痕迹,花翘的心不禁痛了起来。

她昨夜已经晓得了真相,震惊感慨之余,更多的是心疼,心疼她家姑娘。

再让姑娘睡会儿吧,也许一夜辗转呢。

谢筝起来时已经快中午了。

花翘用了不少粉,才让谢筝的眼睛看起来好一些。

松烟送了厨房里备的午饭过来,也添了两个香客居的牛肉馅儿的包子,道:“姑娘,爷一早就去衙门了,下午要去见殿下,让奴才回来与姑娘说一声。”

谢筝捧着还热乎的包子,不禁扬了扬唇角:“外头如何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正途

“外头?”松烟一怔,下意识道,“风雪交加。”

花翘正给谢筝盛热粥,闻言手一抖,险些就散了,她把碗勺放下,笑得眼睛弯弯的。

谢筝也忍俊不禁,亏得她还没咬包子,否则一个不小心,只怕要噎着了。

“天实在太冷了,奴才在外头走一趟,都有点儿吃不消,爷交代的,姑娘若是要出门去,千万记得带好手炉…”松烟自个儿没会意,继续絮絮说着,见花翘笑得停不下来,这才狐疑地顿住了。

他皱着眉头理了理这番对话,猛得就晓得了谢筝的意思,想到自个儿答非所问,也不禁摸了摸鼻尖,笑了。

谢筝眼底全是笑意,道:“他让我带着手炉,他自个儿带了没有?腿伤的伤到底如何了?”

松烟清了清嗓子,道:“爷出门时带了的,昨夜和今晨都抹了药酒,只要别冻着,就不会痛,最要紧的就是驱寒气。”

要说驱寒,自是该在热乎乎的屋子里带着,可陆毓衍毕竟有公务在身,少不得要出门去,便是等过了日子衙门里封印了,大过年的,各处走动更加免不了了。

谢筝思及此处,不禁有些心疼。

松烟将谢筝的神色看在眼中,赶忙岔开了话题,道:“姑娘不是问外头状况吗?

顺天府那里,狄水杜的案子都结了,就照着爷与姑娘猜的那样,马捕头带着人各处贴文书呢。

公主昨儿夜里回府之后就闭门了,估摸着是病了。

宫里的那一位,听说也病了。”

谢筝沉沉颔首,咬了口包子,细细咀嚼着,并没有说话。

衙门里做事自有规矩。

谢筝与陆毓衍交谈过,狄水杜的死只会算在梁松头上,甚至连梁嬷嬷和王氏的那些恩怨,都不会在案卷上详细记下。

更不用说,梁松牵扯的那些陈年旧案了。

绍方庭依旧是杀妻犯人,谢慕锦死于李三道之手,而李三道一家畏罪自杀。

表面上,一切都很平稳,而其中内情如何,也就是他们这些人才清楚的。

毕竟,长安公主再有不是,她也是公主,圣上会让她闭门思过,会在数年之后让她红颜薄命,但不可能让她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大白于天下。

淑妃亦是如此,她只能是病死的,而不是认罪伏法。

意料之中的事儿,谢筝慢条斯理用了饭,便收缀妥当出门去。

睡了大半个上午了,此时不走,等过会儿唐姨娘来寻她,她也没法拿歇午觉当挡箭牌了。

松烟替她备了轿子,谢筝往萧府去。

安语轩里,亦是一股子药酒味道。

谢筝看着躺在罗汉床上的萧娴,道:“脚伤如何了?”

“好了的呀,偏这一个个的不放心,不叫我走动,非让我躺着,”萧娴抱怨着道,“快叫这药酒味道给熏过去了。”

许嬷嬷习惯了萧娴在言语里反抗,坐在一旁补着衣服,头也没有抬,嘴上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姑娘这会儿着急,回头落了病根,就有的烦了。”

萧娴眯着眼睛,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许嬷嬷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大小道理,姑娘可比奴婢们清楚多了,偏爱嘴上瞎抱怨。”

“妈妈这话真是让我伤心,我还能这般撒娇胡扯多少时日?”萧娴哼了声,“左不过就这几天了,等将来,妈妈想听我瞎扯瞎抱怨,都没的机会了。”

许嬷嬷手上的银针顿住了,笑容里添了几分感慨:“姑娘说得是。”

谢筝弯着眼睛看萧娴。

萧娴不仅是闷了几天,憋得慌,更多的,是对将来生活的认知。

做姑娘的时候,在娘家人跟前,自然是怎么撒娇都可以,可一旦定亲了,嫁出了门,就要收敛着性子过日子了。

尤其萧娴要嫁的还是李昀,皇家媳妇的压力和重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姐姐想说什么,不如与我说呀?”谢筝轻笑着道。

“我呀,”萧娴上下睨了她两眼,突得伸出手,挠向谢筝的腰间,“我不想躺着了,我要跟你比个高下。”

谢筝没防备她,叫萧娴突袭得手,不由惊叫一声,很快又回过神来,开始反击。

两个人闹了一阵,笑个不停。

闹够了,谢筝就靠着萧娴说话。

那些不为众人所知的案情一点点展开了,陈年旧事如缓缓而下的河流,却是掺了血,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之中,泛着刺目的红。

许嬷嬷在一旁看着,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了。

两位姑娘小时候就是这般相处的,爱说爱笑爱闹腾,一转眼间,已经这么多年了。

好在,谢筝已沉冤得雪,自家姑娘也要定下婚事来。

因为五年前的绍侍郎杀妻案,而变得崎岖波折的生活,终是能再次回到正途上,渐渐平静下来了。

这过日子呀,还是平平淡淡的好。

舒心,安稳,比什么都强。

萧娴眼中的笑意慢慢散了,抿唇道:“当真是淑妃害了齐妃娘娘,殿下心中,一定很不好受吧。”

“萧姐姐难过了?”谢筝试探着问了一句。

萧娴抿着唇,没有闪烁其词,直言道:“他不好受,我当然是难过的。”

谢筝点头,沉默了会儿,又问:“老太太这几日身子如何?”

提到傅老太太的状况,萧娴的神色越发凝重了,道:“我伤着脚,各个都不让我去延年堂里,我这几日都没见过祖母。许妈妈替我每日去一趟,妈妈说的,祖母身体不大好。”

闻言,许嬷嬷点头,道:“看起来好像一日比一日差了,奴婢昨儿个听太太的意思,若老太太这两日还是这般,想让老爷去请御医来瞧瞧了。”

谢筝的心揪了揪。

傅老太太的年纪摆在那儿了,上半年也卧床许久,虽说秋天时养回来了不少,但到底是亏了底子的,也不可能像年轻人一般补了身体元气。

可话又说回来,哪怕是这把岁数了,能让人看出”一日比一日差”,还是让身边的人心惊胆颤的。

这要衰弱得多厉害,才能每一日都看出来?

“还是早些请了御医来看看。”谢筝建议道。

许嬷嬷瞅了萧娴一眼,颔首道:“说得是呢,病是拖不得的。”

这一眼神,谢筝看在了眼里。

第二百四十章 固执

萧娴半垂着眸子在想旁的,并没有留意到许嬷嬷的目光,叹息着道:“这两天总下雪,等雪停了,我便是不好走,也方便让人抬软轿送我过去。我原是想这些天就住在延年堂的,也好与祖母说话解闷。祖母和母亲都怕药味冲了我,非把我送回来。”

言语之中,关切分明,萧娴说着说着,眼眶微微有些红了。

谢筝握着萧娴的手,道:“我去给老太太问个安吧。”

萧娴点了点头,道:“一路上当心些。”

谢筝应了,起身经过许嬷嬷身边时,冲她笑了笑。

许嬷嬷放下手中东西,站起身来,与萧娴道:“姑娘,奴婢与阿黛姑娘一道走一趟吧。”

谢筝跟在许嬷嬷后头,一前一后出了安语轩。

许嬷嬷脚步慢慢,压着声与谢筝道:“姑娘敏锐,叫姑娘看出来了。”

“老太太为何没早些请御医?”谢筝低声问她。

闻言,许嬷嬷长长叹了一口气:“还能为什么?姑娘和殿下正合八字,老太太只肯吃药,不肯请御医,忌讳。”

合八字,除了批生辰,还要看两家是否平稳,讲究极多。

傅老太太如此做,可见她对这门婚事的看重。

“萧姐姐晓得了,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谢筝摇了摇头,道,“说句原本不该我说的话,萧姐姐是什么出身,圣上都点头合八字了,还能批出不好的来?”

“可不是!”许嬷嬷不住点头。

朝廷里,无论是对着历书推算来推算去的,还是掐着指尖嘀嘀咕咕不晓得在念叨什么忽悠人的,那一个个都是人精,最晓得看碟子下菜,萧娴的出身摆在这儿,又是圣上应允了的,自然是什么话好听说什么话了,哪里会唱反调?

“老太太通透了一辈子,这会儿却固执上了,谁劝都不听,老爷不在京中,大爷也劝不住,太太这个当媳妇的不好硬来,怕好心办坏事,反倒是惹了老太太生气,这就拖了几日了,”许嬷嬷皱着眉头,苦着脸道,“这些话,半句也不敢说给姑娘听。不过,算算日子,姑太太一家这几天也该到了,姑太太来劝,老太太应当听得进去。”

这么一说,谢筝也想起来了。

陆培故一家回京过年的事情是早前就定下了的,眼瞅着腊月过半了,岂不就是这几天了嘛。

前些天,花翘还与谢筝说了一样事情,说是唐姨娘指挥着人手打扫院子,又说要添摆设,被陆培元几句话就堵回去了,气得唐姨娘在后花园里吹了半天的冷风。

陆培元说话半点没留情面,说兄嫂一家回京就是来陪老太太过年的,萧家又不是住不下,做什么要回陆家住?还每日大冷的天,往返两个宅子。

又说萧玟是长嫂,若孙氏在京里,府里由孙氏操持,自然是合适妥当的,可唐姨娘就一个妾,她是想把中馈交出去一两个月,还是想让萧玟从小叔子的姨娘手里领每月的吃穿嚼用?

唐姨娘白着一张脸,硬着头皮说“交中馈”,却换来陆培元一声笑,说“你当嫂嫂闲得慌?”

谢筝当时听完,不用细细描绘,都能想象唐姨娘的神色。

她问过花翘,怎么这些事儿就叫花翘知道了。

花翘眯着眼睛笑得得意洋洋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姑娘,打听各处的事儿,又不是什么难事。”

谢筝扑哧就笑了。

从前在镇江时,家里人口简单,也没什么要你瞒着我,我防着你的事儿,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个丫鬟,是个好本事的。

不过,话说回来,陆培元的言辞不好听,道理还是清楚的。

陆培故一家还是住在萧家最方便。

谢筝与许嬷嬷一面说话,一面到了延年堂。

傅老太太这几日睡在西暖阁,地火龙烧得旺,就怕老太太冻着。

谢筝一进去,就闻到了药味。

傅老太太倚着引枕,道:“好孩子,当心冲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