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的指尖摩挲着茶盏,杯中映出他的五官,温润又平和,他的唇角自然上扬,看起来就像是含笑一般。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并没有笑。

视线缓缓抬起,目光落在了那块玉佩之上,李昀的眸子乌黑乌黑的,像是化不开的墨:“漱芳败露了行踪,被梁嬷嬷所害,闻嬷嬷当时隐姓埋名,她大概也在躲什么人吧…”

谢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下意识地去看陆毓衍。

陆毓衍亦是神色凝重,等着李昀说下去。

李昀放下茶盏,沉声问安公公:“先皇后病故前后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听着这话,安公公的脸色霎时间就白了,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冷,他颤着声,试探着道:“殿下的意思是…”

“皇姐拿玉佩和房姑娘换,玉佩招了眼,宫女嘴碎,叫先皇后听了罚了,从那日到先皇后过世,发生了些什么?”李昀又问了一遍。

谢筝的眸子紧了紧,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陆毓衍暗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指腹轻轻按着掌心,示意她平复下来。

虽说是在安慰谢筝,陆毓衍的心中也是惊涛骇浪。

有些事情,从前是没有那么去想过,一旦有人起了头,所有的虚虚实实的,都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安公公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镇定些,闭着眼睛仔细回忆了一番,道:“这都十八年了,奴才当时还就是个小太监,什么都不懂,先皇后那儿出了什么状况,奴才…”

第二百七十六章 心惊

毕竟是正宫娘娘薨逝,如此大事,饶是安公公彼时还是个不打眼的小太监,耐心回忆之后,还是能记起一些来的。

“秋末时,奴才正扫地呢,突然见齐妃娘娘回来了…”安公公道。

永正十二年,齐妃才刚刚生下李昀不久,她还不是妃位。

在怀孕前,她是齐贵人,说不上得宠,也说不上不得宠,她住在安阳宫中,主位是如今的继后白氏、彼时的白贤妃。

白氏是潜府老人,颇受圣上看重,每月少不得过来几回,安阳宫里住着的地位嫔妃们都借了光,能得见龙颜。

齐贵人一朝有孕,圣上极为欢喜,让白氏好生看顾齐贵人,十月怀胎之中,跟做梦一样,从贵人成了贵嫔。

有了贵嫔的品级,想搬出安阳宫,独独开一宫也是可行的,只是齐贵嫔挺着大肚子,就没有折腾。

傅皇后来看望时也说过,若生下来是个皇子,这位份又要往上走,反正要搬离了,不如等到那时候,挑个合心意的宫室,免得多费心神。

齐贵嫔素来仰慕傅皇后,自然是听话的。

夏末时,齐贵嫔生下李昀,龙颜大悦,傅皇后请了旨意,齐氏晋为昭容,出了月子,搬离了安阳宫。

“母妃做月子时,应当就是皇姐拿玉佩出来的时候。”李昀道。

安公公算算日子,对得上,便点了点头。

搬去新宫之后,那个秋末的清晨,齐妃去给傅皇后请安,才走了一刻钟,突然又回来了。

安公公犹自奇怪,问了他人,才晓得是皇后夜里没睡好,染了些风寒,免了嫔妃的请安。

傅皇后就是从那天起病了,病来如山倒,也就十来天,人就瘦了整整一圈。

太医院、御药房,各处费了好些心思,傅皇后的身体都没有起色。

也就半个月光景,薨逝了。

李昀摇了摇头,叹道:“娘娘当时用过的方子,还能寻到吗?”

安公公搓着手,道:“去找找,总能找出来的。”

谢筝听到这里,也已经明白了李昀的想法。

傅皇后的病故,与齐妃娘娘的病故,如出一辙。

依着宫中规矩,后妃生病,太医院诊断,由御药房配药、煎药,若能买通了御药房的人,是有可能达到目的的。

方子未必有毒,只要损了傅皇后的身子,就够了。

淑妃听闻了傅皇后责罚了嘴碎的宫女,怕玉佩之中的秘密见光,铤而走险,对傅皇后下手。

去动手的应当是闻嬷嬷,因此,她在傅皇后薨逝后离开了宫城,哪怕是拿着大把的赏银,还是选择了隐姓埋名,她怕淑妃前脚放她走,后脚要了她的命。

也唯有背负了这样的秘密,被梁嬷嬷跟她背后之人逼上绝路时,淑妃丝毫不反抗,什么罪都认下了。

她怕,万一傅皇后的死被揪出来,那就不是她一条命能解决的了,等着她娘家的不是官场倾轧沉浮,而是灭族之灾难。

也许,齐妃遇害的真正缘由,不是淑妃窥视了李昀这个皇子,而是齐妃看出了傅皇后之死另有故事。

谢筝越想,越是心惊。

她不知道这么猜对还是不对,看似能解释得通,可又太过了…

李昀瞥了谢筝一眼,他示意陆毓衍把玉佩收起来,不轻不重,一字一字道:“深宫之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谢筝一怔,抬头愣愣看着李昀,他那么平静,说出了一句千斤重的话。

太沉了,饶是谢筝看过谢慕锦书桌上各种匪夷所思的案卷,还是被这句话压得呼吸一窒。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深宫,而她的萧姐姐,即将要走入帝皇家。

“使人去寻闻嬷嬷,她总归是个知情的,”李昀吩咐了安公公,又与陆毓衍道,“真相如何,我入宫时再试探娘娘几句,事关先皇后,你回去与陆大人、与萧家也商议一番。”

陆毓衍应了。

安公公送他们出来,低声道:“先皇后病故时的事儿,还有一人更清楚,陆公子不妨问问婕妤娘娘,她彼时陪伴先皇后左右。”

陆毓衍道了声谢。

陆培静是宫妃,平日里拜见不算方便,好在马上就要过年了,年节里进宫请安,也不招眼。

谢筝垂着头,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直到陆毓衍柔声唤她,她才回过神来,压着声儿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让淑妃宁愿铤而走险?”

那可是皇后娘娘呀。

齐妃娘家不显,淑妃算计齐妃也就罢了,她怎么有胆子敢朝皇后下手?

从淑妃教养李昀来看,她绝不是个极端的、豁出去不管不顾的性子,她本身温和恭谨,这样的淑妃,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两害相较取其轻,”陆毓衍叹道,“也许在淑妃看来,那个秘密更危险。”

谢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想,漱芳当年并不清楚玉佩里的故事,她只知道,这东西对淑妃重要极了,这才偷走了。

若不然,她临死之前,把事情向绍方庭说明白,拿捏住了淑妃的把柄,绍方庭也许不会背负冤名而死,哪怕是死,他也会把事情说与陆培元和谢慕锦听,而不是让他们这么些年寻寻觅觅,从头去翻寻当年真相。

回到萧府时,正是华灯初上。

站在延年堂的庑廊下,谢筝能听到屋里头萧玟给傅老太太说笑话的声音。

傅老太太的声音很轻,但也是愉悦笑着。

猛然的,谢筝的鼻尖就堵得厉害了。

傅老太太没多少日子了,让她知道,先皇后也许并非病故,她心里会有多难受呀…

当着傅老太太的面,陆毓衍和谢筝什么都没有说。

夜里用了饭,陆毓衍请了陆培故、陆培元去了书房,萧娴的腿还不利索,延年堂的东跨院收拾出来了,沈氏让人挪了她过去,谢筝也在一旁陪着。

屋里点了油灯,不明不暗。

萧娴打发了人出去,只留了谢筝一人,问道:“怎么了?我瞧着闷闷不乐的,出了什么事儿了?”

谢筝吸了一口气,想挤出笑容来,可到底假得厉害。

她与萧娴太熟悉了,硬撑出来的笑容,骗不过的。

谢筝坐下,也没瞒着,道:“去见了五殿下…”

事关李昀,萧娴不由也是一愣。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安排

夜色深沉。

谢筝沉声说完了所有的推断。

萧娴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久久没有说话。

这么一块普通至极的玉,别说是萧娴不会多看一眼,萧府里体面的丫鬟婆子也不会将它放在心上,可它的背后,也许就有那么多的故事。

“只是推断,不是吗?”良久,萧娴道。

虽然是强作镇定,但她的声音已经出卖了她。

如若推断里的故事全部都发生了,那么这案子的根本,不是他们一直以来认为的“齐妃娘娘的病故”,它牵扯的是先皇后。

先皇后的死因,但凡存疑了,傅家、萧家以及其他旧都世家,又要如何选择?

“十八年了…”萧娴歪着头,靠在了谢筝的肩膀上,“十八年前,都还没有你我。”

太久了,久到真相蒙了无处的尘埃。

萧娴扯了扯唇角,笑了:“再久,也会要掀开来的。”

谢筝握着萧娴的手,缓缓地,点了点头。

与陆家八竿子打不着的绍方庭杀妻案以及齐妃娘娘的死因,陆培元都要查到底,何况是先皇后的事情。

就此妥协,可不是陆培元的性子。

书房里,听了陆毓衍一席话的陆培元、陆培故兄弟亦是脸色阴沉。

陆培元坐在桌边,沉声道:“如此重大之事,不是我陆家能独独说了算的,按说是要回旧都传一声,听听傅家那儿的意思,可眼下…”

眼下,很快就要新年了,傅老太太又是这么个身子骨,这会儿只有各个回京来,哪有再去旧都的道理。

陆培故拧眉,道:“不急于一时。时间久远了,还差这一两个月吗?”

这话只说了半截,但在座的都听明白了。

萧柏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快马加鞭赶回来,元月上旬总能进京。

再者,傅老太太拖不住,过世之后,灵柩要送回旧都,陆培元夫妇自然是送着回去,到时候能与旧都姻亲们商议一番。

陆培元颔首,问陆毓衍道:“殿下使人去打听那闻嬷嬷了?”

陆毓衍道:“去了,总归要让她吐出几句话来。”

“关在大牢里的梁氏,倒是可以去探探话,她没几天日子了,临死之前,难保不会说什么,”陆培元的指尖轻轻点着,一面想,一面道,“毕竟都还是推测,等闻嬷嬷那里有了消息,再下结论也不迟。只是,我琢磨着宫里的事…”

要弄明白事情,少不得从宫中下手。

梁嬷嬷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淑妃的玉佩背后是什么事情?傅皇后的死因…

种种疑虑,皆不是在外头苦心查找能够弄明白的。

陆培静虽在宫中,但她是嫔妃,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个身份,有利有弊。

“还需给娘娘添个人手。”陆培元说完,看了陆毓衍一眼。

陆毓衍微怔,很快又明白过来,道:“父亲的意思是,让丹娘…”

“她为人机灵聪颖,想事情也明白,知道来龙去脉,最要紧的是记性好,”陆培元理着思绪,道,“回头你问问她的意思。”

陆毓衍抿了抿唇。

无需问,他也晓得谢筝的想法。

谢筝与她的父亲一样,她会追寻真相,哪怕困难重重。

当夜,知道了事情的几人,都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

谢筝翌日起来,眼皮子涨得厉害,转身见萧娴亦是如此,不由笑了。

萧娴坐在镜子前,仔细照了照:“叫祖母看见了,还当我们昨儿半夜嘀嘀咕咕说了一整晚呢。”

傅老太太直到各处都用了早饭之后,才幽幽转醒。

用了汤药,傅老太太听着萧玟说了几句话,突得又犯困了,浅浅入眠。

萧玟替傅老太太整理了被角,轻手轻脚退出去,站在庑廊下出神。

这几日间,她已经接受了母亲命不久矣的状况了,她觉得庆幸,作为女儿,能在母亲病床前送终,这最后的时光,还好她回来了,可她也觉得遗憾,陪伴母亲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站在延年堂里,萧玟能清楚地回忆起小时候,她未出阁时,与父母相处的场景。

院子还是这个院子,时间却走了很多年了。

萧玟长长叹了一口气,见沈氏迎面而来,她挤出笑容想说话,才发现眼泪落下来了。

沈氏哪里不晓得她的心情,挽着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旁的一句话都没说。

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一样的心痛。

另一厢,陆毓衍简单与谢筝说了陆培元的意思。

谢筝猛然抬头,诧异道:“要我去宫里?能行得通?”

陆毓衍扣着谢筝的手,道:“能安排。”

有陆培静在,让一个小丫鬟进宫做事,还是能办得到的。

至于理由,谢筝一转头就想好了。

陆培静看重了,要带在身边教养一两年,这个说辞传出去了,人人都当是陆毓衍太过喜欢她,要想着法子给她抬身份,往后不能为妻,也能做个贵妾。

只多了那一个“贵”字,就与寻常妾室截然不同了。

谢筝若想要入宫,这个当口是最合适的。

谢筝咬着唇,心中也算平静。

这半年多,起起伏伏,做过丫鬟,当过乞儿,再去做个宫女又算得了什么?

当日谢家出事,萧娴毫不犹豫地护她,陆毓衍和陆培元支持她翻案,而不是彻底改名换姓,以另一个身份嫁入内宅。

如今一步步推进,谢筝也不会说要脱身而去。

况且,那是傅皇后的死因。

哪怕如今不能与傅老太太言明,但若子孙们都粉饰太平,视若无睹,老太太便是闭着眼睛去了,在地底下也会不安心的。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会努力做好。”

陆毓衍看着她,眸子沉沉湛湛,映出她的模样来。

谢筝还未及笄,五官之中还带着几分稚气,但她的性子却是这般坚韧的。

突得,陆毓衍想起了孙氏和萧玟说过的话。

那年,陆培元和萧玟一家正巧在京中小住,萧玟便拉着孙氏商议起了陆毓岚的婚事。

妯娌两人仔细想着各家门当户对、年纪相仿的姑娘,商量了好几天,定下了几个人选。

陆毓岚得了消息,不愿意极了,道:“都是世家女,居于内宅、读书女红,又有什么意思?”

萧玟当即不轻不重捶了儿子一拳:“哪个告诉你,世家女是那个样子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年节

旧都世家出身的姑娘,皆是能文能武。

琴棋书画自不用说,骑马扬鞭也不输人。

萧玟当时说过,单看傅老太太与傅皇后两姐妹,就晓得真正的世家女是什么样子的了。

只晓得居于内宅,只读过《女戒》、《女德》的姑娘,可不是旧都世家里养出来的女子。

陆家没有教养过那么“简单”的姑娘,也不喜欢那么“简单”的媳妇。

这番话,彼时说得陆毓岚一愣一愣的,更别说年幼的陆毓衍了。

陆毓衍当时只有七八岁,听得云里雾里。

可现在,他是懂了的。

谢家也曾传承百年,虽是败落了,但谢慕锦的骨子里还凝着那股劲儿,他教养出来的姑娘,哪怕不学世家那厚重的规矩,但也不简单。

韧劲、胆识,嬉笑怒骂皆动人。

陆毓衍不由弯了唇角,偏过头去在谢筝的额头上啄了啄,心中感慨,傅老太太当年慧眼识珠,保的这桩媒,真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