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一日日到了尽头。

大年三十,萧府中张灯结彩,看着很是热闹。

延年堂里,傅老太太睡得越来越久,清醒的时间不过寥寥。

如此状况下,傅老太太自个儿都明白了,萧玟再宽慰,也宽慰不出什么花样来。

傅老太太反过头来安慰晚辈们,道:“人这一辈子,逃不脱生死,老婆子的年纪在这里了,你们也不用遗憾。

我最后这点日子,女儿在床前,儿子呢,几个月前也回来看过我。

娴姐儿婚事定了,就临哥儿还拖着,但你们眼力都不错,想来能给他挑个好的。

只可惜呐,夹着孝期,又要拖上些时日了。”

傅老太太说得越平静,众人心中就越难过,尤其是还瞒着傅皇后的事儿,越发觉得对不住老太太了。

除夕的团圆宴,摆在了花厅里。

体面的丫鬟婆子也置了两桌,谢筝便随着用了。

背地里,不少人都暗悄悄说,唐姨娘在陆府一个人孤零零过年,阿黛姑娘却是陪在萧府,其中高下,一看就知。

傅老太太用了一点儿,困意袭来,又睡过去了。

萧柏在初二回到京中,一入府,顾不上收拾,急匆匆就到了延年堂。

他愣怔着看了傅老太太许久,这才通红着眼睛退出来,低声问沈氏:“我才走了几月,母亲怎么就消瘦成这个样子了?中秋之时,明明是康健了许多的。”

沈氏含着泪摇了摇头:“太医说,年纪大了,底子损了…”

萧柏长长叹了一口气。

书房里,陆培元兄弟与萧柏商量了傅皇后之事,萧柏听罢,呼吸都重了几分。

他来回在屋子里踱步,良久,终是道:“我去跟母亲说。”

“老太太怕是挨不住。”陆培元叹道。

萧柏苦笑:“不说,又还能挨几天?这么大的事情,若还瞒着她,母亲会怪罪我的。”

傅老太太一直睡到华灯初上时才醒,见萧柏回来了,她不禁笑了起来:“老婆子运气还不错,撑到了你回府。”

萧柏握着傅老太太的手,掌心之中,母亲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他心痛极了,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儿子不孝啊…”

傅老太太看了李嬷嬷一眼,李嬷嬷会意,打发了人手出去,自个儿守着中屋。

“就我们娘俩,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傅老太太说得很慢,她深深看着萧柏,道,“我看出来了,都有事儿瞒着我,一个个都不敢说,我没几天了,你别让我带着遗憾走,你来说。”

闻言,萧柏的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了,他抹了抹眼睛,道:“是,谁都说不出口。没有真凭实据,都是推断,但、有不少可能。先皇后也许不是病死的…”

傅老太太的眸子骤然一紧:“你说什么?”

萧柏压着声儿说了来龙去脉,一面说,一面小心观察着傅老太太的反应,就怕老太太气急攻心,顺不过气来。

傅老太太的呼吸重了许多,泪水从眼角泌出,嘴唇嗫嗫。

她与先皇后一母同胞,感情极深。

先皇后是她母亲的老来女,傅老太太年长先皇后许多,但这非但没有印象她们姐妹的感情,反倒是关系极好。

记忆里,先皇后还是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小姑娘,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分明是个不安分的,最终捧着圣旨嫁入了帝皇家,母仪天下,做全朝最尊贵最稳重的妇人。

“几分把握?”傅老太太的声音喑哑一片。

萧柏听着就伤心,道:“还在等各处消息。”

傅老太太哽咽着:“查下去,我傅家、萧家不怕她夏家!”

这句话,底气十足。

且不说淑妃走到了末路,便是淑妃得宠时,夏家也远远比不过傅家、萧家。

年节里,按说是要各处走亲的,但碍于傅老太太的身子,众人也没往各处去,登门来拜访的亲友知道老太太的状况,亦唏嘘不已。

初五那日,圣上私服出宫,来萧府探望傅老太太,陆培静与李昀同行。

虽是私服,但圣上就是圣上,萧府上下忙碌不已。

圣上亲眼看了傅老太太状况,亦是惊讶,叫了几位太医请脉,结果都很不乐观。

陆培静有些时日没见过傅老太太了,噙着眼泪说了会儿话,从西暖阁出来,就忍不住了,抱着萧玟呜呜哭了起来。

萧玟跟着落眼泪:“娘娘莫要招我,莫要招我…”

姑嫂两人哭了一场,这才唤人手打水梳洗。

谢筝心里明镜一般,出了屋子,从小丫鬟手中接过了铜盆,端了进来,伺候两人净面。

陆培静看了她两眼,道:“是前回与娴姐儿一道进宫的那个吧?瞧着挺讨喜的,多大年纪了?”

谢筝福身应道:“奴婢下个月及笄。”

“那也不大。”陆培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场没有再多说什么。

圣上起驾回宫,陆培静跟在一旁,道:“那丫鬟挺合眼的,规矩也不差,好好教一教,是个能用的。”

“是吗?”圣上睨了她一眼,笑了,“是跟着你那侄儿到处跑的那一个?不是合你的眼缘,是合了他的心意吧?”

陆培静咕哝道:“他合心意,自然也要我合眼缘,要不然,我掺合着做什么?做侄儿的难得求一回,圣上难道要我回绝了?”

圣上拍了拍陆培静的手,道:“朕还管一个丫鬟的事儿?你看着办就好。”

陆培静颔首应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探望

李昀送走了圣上,转身去了长安公主府。

府门紧闭,门房见了李昀,这才匆匆打开,请了李昀进去。

李昀快步往里头走。

自打事发之后,他也来过公主府几次,府中伺候的人手一回比一回少,全叫长安给打发走了,显得这偌大的公主府空荡的厉害。

长安公主抱膝坐在罗汉床上,腿上覆着厚厚的锦被,她脸色潮红,时不时咳嗽着。

李昀在桌边坐下,抿了抿唇。

这几次来访,长安公主岁是还见他,但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跟他说。

李昀不觉得意外,长安性子别扭,如今姐弟之情尽毁,没把人拒之门外已经是客气的了。

接过宫女递上的茶盏,李昀抿了一口,道:“我等下进宫去看娘娘,皇姐有什么话要捎给娘娘的?”

长安公主横了他一眼,嗤笑了一声。

叫李昀带话,她是不敢的。

李昀毫不在意长安公主的反应,自顾自道:“除夕夜里,娘娘没有赴宴,一直在韶华宫养病,看着是瘦多了,我每回过去,娘娘都会问起皇姐,皇姐如今这样,我要如何答?”

想到淑妃娘娘的“病情”,长安公主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她的眼眶红了红,沉声道:“小五,你是母妃养大的!”

李昀勾了勾唇,笑容苦涩:“可娘娘也害了我的母妃。”

长安公主语塞,咬着唇埋着头。

李昀见她肯开口了,便道:“娘娘曾有一块玉,这般大小,很是普通,皇姐幼时还拿它和房幼琳换铜香炉,皇姐还记得吗?”

长安一怔,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房幼琳在宫里时,我与她都是五六岁,我哪记得什么。”

“不为旁的,”李昀压低了声音,“皇姐真的没有质疑过驸马的死因吗?”

提起林勉清的死,长安的脸色变了变,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驸马听到了皇姐与梁嬷嬷的话,他怕被灭口,让鸦青先行出了京城。”李昀道。

长安公主的脸惨白惨白的,嘴唇嗫嗫:“灭口?我难道会害他?我怎么可能去害他?我待他之心,旁人不懂,小五你难道不懂吗?”

李昀缓缓摇了摇头:“梁嬷嬷呢?”

“她不敢!”长安公主冲口道,话一说完,又紧紧抿住了唇。

梁嬷嬷都敢陷害她和淑妃,又有什么不敢的?

“驸马坠马前,何怀喻找他说了几句话,皇姐想过会是什么吗?”李昀又问。

长安的眸子一紧,复又摇了摇头。

“人心隔肚皮,”李昀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往外走,“我进宫去了,皇姐多保重身体。”

长安公主抓着衣袖,直直盯着李昀的背影,突然出声道:“小五,你为你母妃报仇了,你现在又还在琢磨什么?林勉清怎么死的,和你也没有什么干系。”

李昀顿住了脚步,侧过身子,看着长安,浅浅笑了:“梁嬷嬷到底是谁的钉子,皇姐难道不想知道?我是为母妃查明真相了,可是,如皇姐所说,我是娘娘养大的。”

长安听了这话,心里憋得厉害,恨恨道:“母妃养大了你,你亲手给她送行?往后忌日上香磕头?人都没了,谁还稀罕那些?林勉清死了,我便是烧了金山银山给他,他又稀罕吗?”

李昀笑意越发浓了,他本就生得温润如玉,笑起来时如清风霁月:“驸马不稀罕,皇姐就不烧了吗?”

长安公主沉默了。

她会烧的,也会供的,反正她的所有付出,林勉清都没稀罕过,她又何必在意他是怎么想的,继续这么下去就好了。

改了,也无人领情。

如此看来,她和李昀也是一样的。

思及此处,长安公主稍稍平静了些,道:“告诉母妃,我一切都好,叫她别担心。总归没多少日子了,该吃的该用的,让她别省着,省下来了,也不知道最后要便宜了谁。你说的那玉佩,我不诓你,母妃的确有块不起眼的玉,我十岁时还见过一回,再后来,没去翻过母妃的妆匣,不晓得还在不在了。至于梁嬷嬷,总归不是皇后,就是贤妃。”

李昀沉沉看着长安,见她神色不似说谎,便点了点头,道:“皇姐的话,我会带给母妃的。”

走到韶华宫外头时,正好是掌灯时分。

整个宫殿,层层叠叠的,各处都亮起了灯光,独独近在咫尺的韶华宫,昏暗昏暗的。

韶华宫里没有住着其他嫔妃,淑妃的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并不打眼。

殿内有浓浓的药味,李昀进去,就见到了面色极差的淑妃。

淑妃是真的病了,那日情绪大起大落,又吹了夜风,她无心好好养,就这么拖着,看着是在用药,但心如死灰。

见李昀来了,淑妃轻声问他:“今日是去了萧府吧?老太太的身子骨如何?”

“怕是没几天了。”李昀实话实说道。

淑妃幽幽叹了一口气,极为遗憾。

她的前路已经定了,她倒是盼着李昀好,有萧家做外家,对李昀而言是好事,可若是傅老太太去了,到底是折损颇多。

“婚期怎么办?”淑妃关心道。

李昀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淑妃明白了李昀的意思,这一拖不是一年,而是要三年了。

傅老太太留下来的时间太短了,圣上没有急着行大礼的意思,那就必定要等下去。

而在傅老太太去后,淑妃自个儿也活不久。

虽然她不是李昀的生母,但也是尽心尽责的养母,李昀需要名声,就会坚持服丧三年。

“去的时候,见过萧府大姑娘了?”淑妃转开了话题。

李昀颔首,却不顺着答,转而问道:“不知道娘娘还记不记得,有个姓闻的嬷嬷,从前伺候过您。”

淑妃的身子一僵,怔怔道:“你说谁?”

“闻嬷嬷,”李昀道,“她那儿收着不少娘娘的东西。”

淑妃讪讪笑了笑:“她呀,从前做事还挺用心的,放出宫了,我给添了些东西。”

“她离宫后隐姓埋名,娘娘可知缘由?”李昀又问。

淑妃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章 小人

一时无言,隔了良久,淑妃才重重咳嗽了两声,喘着气道:“隐姓埋名?这话如何讲呀?”

李昀接过方嬷嬷手中的茶盏,亲自伺候淑妃饮了,一面等淑妃平复,一面说着闻嬷嬷出宫至今的行踪。

淑妃眉头紧锁,道:“我不是她,我又怎么会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同样出自宫廷,嬷嬷和宫女是不一样的。”

这话倒也不是淑妃胡乱说的。

宫廷出身,尤其是主子身边出身的,自然是做人伶俐,断文识字。

若是个宫女,虽说年纪较之民间百姓家未嫁的姑娘长一些,但在婚配上,从来不会吃亏。

不敢说是一女百家求,但也是香饽饽。

嬷嬷则不同。

一辈子都给了宫廷,出去之后,就是靠着放出去时给的那些银子过活了。

若是像詹嬷嬷那样,原本就嫁了人有过孩子的,倒也罢了,无亲无故的、亦或是娘家兄嫂刻薄的,很多人宁愿老死宫中,也不肯归乡。

闻嬷嬷离宫时,年纪尴尬。

她当时不年轻了,但再在韶华宫里做个二三十年,还是不在话下的,可她走了。

一旁的方嬷嬷想了想,道:“奴婢推己及人,大约是不愿让人晓得吧,宁可做个富商家的年老未嫁女,也不肯让人晓得来历。只是后来叫那乌家打听到了虚实,其中又有什么外人不晓得的状况,闻嬷嬷便应了嫁过去。听殿下的意思,那闻嬷嬷在乌家过得顺风顺水的,定然是谈拢了的。”

李昀抬眸看着方嬷嬷,道:“妈妈当真是这么想的?我来之前还猜测,莫不是那闻嬷嬷做了什么惹娘娘不快的事情,才被娘娘借着放人的由头给赶出了宫去。

刚与娘娘说话,倒也想转过来,娘娘不是记恨之人,既然给她添了那么多的东西,就不会再寻她麻烦,闻嬷嬷此举,若是因为娘娘的缘故,倒真是小人之心了。

她在娘娘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却还是不晓得娘娘的性子。”

方嬷嬷的脸色白了白,讪讪笑着。

淑妃抿着唇,偏过头看着李昀,李昀面色如常,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与从前无二,温润极了,说得也都是维护她的话,且没有一丝一毫勉强。

哪怕是养母养子之间已经有了隔阂,在对其他事情上,李昀还是信她的性子的。

如李昀所言,相较之下,闻嬷嬷的选择实在小人之心。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淑妃拍了拍李昀的手,道,“幼时也与你说过,都是读圣贤书的学子,有人迂腐不堪,有人清正平和,有人谨慎谦恭,这也是常情。”

李昀颔首,道:“娘娘说得是,闻嬷嬷如何想的,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做什么,想躲什么,我们是不得而知的。闻嬷嬷在宫中多年,兴许有旁的不得不避的人。”

淑妃闻言,微微一怔,叠在李昀手上的那只手下意识一紧,很快又松开,复又拍了一下:“她如今既然生活平顺,受那乌家看重,也就别拿前事去坏她日子了,我如今就安心养病,身边也不缺那么一个人手,无需让她进宫来磕个头,陪着掉几滴眼泪,说说从前事。”

李昀道:“娘娘是要仔细养病。”

淑妃笑了起来,道:“你与长安都不用担心我,韶华宫还是韶华宫,吃食月例依旧如常,没有少一分一毫的,只是比从前清净些,没什么姐姐妹妹的来串门罢了。”

李昀又与淑妃说了两句,起身告辞。

出了韶华宫,他转身看着凤殿方向,目光沉沉。

他知道白皇后定不会去克扣淑妃,也不许底下人因着韶华宫失了圣眷闭宫、长安也被禁足养病而减了韶华宫的月例,反正也就这一两个月,淑妃一人能开销多少?

就那么点东西,又不是白皇后的私钱,换几句好听的名声,白皇后何乐不为?

李昀走远了,韶华宫里已经只点了几盏灯笼,暗沉沉的。

淑妃靠在引枕上,一言不发。

时隔多年,淑妃还是能轻而易举就想起闻嬷嬷的模样来,身量如何,五官如何,清晰得仿佛昨日。

方嬷嬷给淑妃按着额头,柔声道:“娘娘莫要重思虑。”

“我还能琢磨多久?再过一月两月,嬷嬷让我想,我都不会想了,”淑妃嗤笑了一声,道,“我不害她,她到底在躲谁?”

方嬷嬷摇着头,道:“也许是她小人之心,您知道的,她素来想得多,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

后半截话,方嬷嬷没有说下去,淑妃却是懂的。

淑妃眸子一沉,道:“当年是她想多了,误会了我的意思,还是如小五说的,还有旁的缘由?她隐姓埋名,原也不是为了躲我。”

方嬷嬷的手顿了顿,怔怔看着淑妃。

良久,淑妃才叹了一口气:“罢了,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处?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她便是知道那些,也不至于再落井下石,况且,一旦扯开来说了,她一样要死的。她现今日子舒坦,难道想跟我同归于尽?”

方嬷嬷见此,忙宽慰了两句:“您说得是,反正那东西不是她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