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垂着眸子,苦苦笑了笑:“嬷嬷,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长呢?从前不觉得,如今一日日数起来,倒真的跟没有尽头一般,可分明是有尽头的呀…”

“娘娘,”方嬷嬷道,“歇会儿吧,歇会儿吧…”

萧府里,延年堂正房的灯早早就灭了,萧娴住的跨院还有隐约灯光。

谢筝拨了拨灯芯,盖上罩子,光线柔和不刺眼。

萧娴坐在大床上,抱着锦被问她:“事情成了?”

谢筝点了点头:“成了的,婕妤娘娘身边的内侍来传过话了,说是圣上允了,娘娘让我过完年就进宫去。”

深宫内院,萧娴说不担心是骗人的,可事情都是按部就班定下的,她不会唱反调,也不能唱。

她看着谢筝,转了个弯儿打趣道:“等进宫了,可不像之前在我这儿似的,表兄想见你了,就一堆由头让松烟来接人。”

谢筝脸上微微一红,嘴上却道:“许是隔三差五就进宫去探望娘娘了。”

萧娴扑哧就笑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花灯

说的是过完年,也就是出了上元节。

上元是傅老太太最喜欢的节日了,她爱热闹,喜欢看灯,未嫁之时,看遍了旧都灯光,等嫁入萧家,又年年看京城花灯,也就是这几年上了年纪,走动不比从前方便了,只能作罢了。

晚辈们都记得傅老太太的喜好,饶是老太太不能出府了,也会在每年上元时把萧府后院点得灯火通明,扶着老太太看灯。

今年的萧府,花灯准备得格外得早。

没有人说得好,傅老太太还能坚持几日,怕老太太撑不到上元,那挂灯还有什么意义?

沈氏与萧玟商量了,这两天就挂起来。

采办的嬷嬷从外头精挑细选了花灯送入府中,而府里的人也忙着动手。

老太太爱灯,年轻时还亲自动手做过,萧玟、萧柏两姐弟,幼时好玩,跟着老太太做灯,再往下到萧娴这一辈,也没有落下这门手艺。

萧娴趴在桌上作画,她要扎一只南海寿星花灯,一面画,一面与傅老太太道:“等扎好了,就挂在祖母的窗前。”

傅老太太心里也有数,含笑点了点头,没说丧气话伤晚辈们的心。

萧娴画好了,她还不能随意走动,便催着谢筝拿出去。

谢筝捧着画纸,先给傅老太太过了目,而后笑盈盈出了屋子。

院子里,陆毓衍和萧临一道在削竹片。

谢筝顿了脚步,静静看着陆毓衍的手中的匕首。

那匕首是陆毓衍常年带在身边的,当时往腿上刺下去时,用的也是它。

日光下,刀锋看起来更加锋利,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中,一下又一下。

谢筝下意识就去看陆毓衍的腿,就这么搬了把杌子坐在院中,大冬天的,不晓得护着些伤处,也不晓得这几日是不是又受寒了。

陆毓衍听见动静,抬起眼帘,见是谢筝出来了,眸子柔和几分。

碍着萧临在场,延年堂又有不少仆妇丫鬟,谢筝只是把画纸交给了陆毓衍,又转身回了屋里,很快就抱了一只手炉出来,递给了陆毓衍。

陆毓衍接过去。

手炉若放在腿上,手中动作肯定不利索了,他便放在地上,热气往上,正好烘到他伸直了的长腿。

谢筝瞅了一眼,虽不甚满意,但也看得过去,总归聊胜于无。

夜里时,延年堂里的灯都挂上了。

因着傅老太太不方便起身出院子,后花园里就零零散散地点缀了些从外头采买来的,延年堂里挂得满满当当。

庑廊之下,西暖阁的前后窗子外头,具是灯火通明。

傅老太太让李嬷嬷微微开了窗,一瞬不瞬看着花灯,眼睛渐渐模糊了。

“看不清喽,”傅老太太叹道,“眼花,就看着层层叠叠、影影绰绰的,到底是什么花样,老婆子看不清。”

萧玟替傅老太太整理着被角,道:“灯火阑珊,不正是这朦朦胧胧的最好看嘛!”

傅老太太笑出了声。

萧玟和萧娴两人,指着远远近近的灯,给傅老太太说着,那是什么花样,那是谁动手画的,又是谁动手扎的。

傅老太太认真听着,笑容没有断过,渐渐看得累了,只觉得那些灯光越发模糊,她垂着眼睡了。

萧玟又轻声说了两句,确定老太太睡熟了,便让李嬷嬷关了窗。

她示意萧娴回跨院里歇息去,自个儿留下,再多陪老太太一会。

后花园的亭中,萧柏热了一壶酒,与陆培元兄弟对酌。

生老病死,人的一生就是如此,他经历过父亲的早亡,也送走了不少长辈,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平静的,还是难以平静的。

陆培故与他碰了碰酒盏,道:“岳母大人是寿终正寝,她便是走了,也走得开心安稳,做晚辈的,还能求什么呢?”

萧柏叹了一声,道:“是啊,不能求什么了。”

陆培元抿着酒,道:“想想我那亲家,我们这些老骨头,总不能还比不上晚辈吧?”

一夜家破,谢筝这样的小姑娘都咬牙挺住了,又翻了旧案,委实不容易。

萧柏颔首,道:“母亲如今也就那么一桩事情放不下了。”

傅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便是傅老太太没了之后,萧柏也是要替母亲弄明白的,这是他作为儿子,要给母亲的交代。

“谢慕锦…”陆培故摇了摇头,语气之中难掩可惜。

在他看来,谢慕锦的才学人品皆是上乘,若非遭遇不幸,将来一定可以更晋一层,不说为了自家官途,以他在刑狱之事上的认真和天赋,能平更多不平事,能化解更多的冤屈。

陆培元手执酒壶,替三人添了酒,道:“他是为心中道义,一身傲骨。”

那份执傲,一如这冬日寒风中的青松。

园子另一头,谢筝和陆毓衍携手看灯。

避开了人,夜深时的园子里空旷极了,只那几盏花灯,在风中微微晃着。

谢筝靠着陆毓衍的肩,声音很轻,也说得很慢。

她也是喜欢灯的,不仅是这上元花灯,但凡是放灯时,她都兴致勃勃的,若不然,去年七夕,她也不会因着去城外看河灯而错过了关城门的时辰。

小时候,谢慕锦抱着她在街头看灯,顾氏教她扎灯。

穿针引线的事情,谢筝耐不住性子,拿糊糊沾灯,倒是乐得停不下来。

等扎好了,也不管好看不好看,提着就要去街上。

此时热闹,此刻,到底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陆毓衍并没有打断谢筝,握着她的手,认真听她说话,眸子垂着,视线落在谢筝身上,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谢筝说得有些累了,便不说了。

陆毓衍伸手揽了她到怀中,细细的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叹道:“还有几日就是上元,随我去街上看灯?”

谢筝抿着唇就笑了。

可最终,他们谁也没有看上元的花灯。

正月十二,傅老太太在睡梦中过了。

丫鬟来报信,萧娴刚刚睡醒,听了这话,她坐在床上,眼泪霎时间就下来了。

谢筝捧着萧娴的衣裳,怔怔站在屋子中央,连衣摆垂落在了地上都没有发现。

隔了许久,还是许嬷嬷先回了神,从谢筝手中接过那鲜艳的衣裳,打开箱笼收起来,又翻出来了一身素衣,颤着声道:“给姑娘换上吧。”

第二百八十二章 担忧

自打太医说傅老太太拖不了太久了,沈氏就做了白事的准备。

明明所有人都晓得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可真的到了当口,还是回不过神来。

谢筝随萧娴走出跨院时,昨儿夜里还花灯灿然的延年堂已经变了模样。

花灯都取下了,换上了一盏盏白色的灯笼。

北风吹着,仿佛是一时间,又冷了许多。

内室里,萧玟和沈氏替傅老太太更衣梳洗,针脚细密的寿衣都是两人亲手准备的,萧玟一面做事,一面落泪,根本忍不住。

往各府的讣告都送出去了,灵堂支了起来,萧娴倚着柱子站在庑廊下,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要去跪着了。

宫里得了信,圣上让李昀亲自来了一趟。

李昀上了香,看了一眼跪在灵堂里的萧娴。

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眼睛哭肿了,这样的萧娴与他印象里的截然不同,却也招人心疼。

李昀出了灵堂,低声唤了安公公上前:“使人给大姑娘带个口信,让她保重身子,别太…”

话说了一半,李昀又顿住了,缓缓摆了摆手,道:“罢了。”

过世的是萧娴的祖母,她又怎么会不伤心。

李昀出身的那一年,正是傅皇后薨逝的那一年,自打那之后,傅老太太除了逢年过节外命妇进宫磕头的时间,就极少进宫了,因而李昀从前对傅老太太的印象并不深刻。

他只记得齐妃还在的时候,有几次与他说起先皇后娘娘,都说娘娘仁厚心善。

傅老太太的长兄、帝师傅维还在京中时,李昀也曾在御书房里见过几次,那份谈吐与学识,让幼年的李昀颇为仰慕佩服。

因此,哪怕彼时年幼,李昀也对傅家人颇有好感。

有那样的帝师长兄,那样的皇后幼妹,傅老太太的为人见识也一定有其过人之处,受晚辈真心敬爱。

作为晚辈,如何能不难过呢…

安公公跟着李昀往外头走,心里暗暗想着,能为长辈伤心难过,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齐妃被害那年,殿下才那么小,连生死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又何谈伤心?

殿下这些年,当真不容易…

安公公不评说淑妃好坏,只是觉得可惜。

若殿下是个庸庸之辈,那做个闲散皇孙也没什么不好,能让殿下安康长寿、一生无忧,想来齐妃娘娘也会满意,可殿下并不是,他有才华有能力。

殿下娶萧娴,原本是得一有助力的外家,免得真在朝堂上,叫其他兄弟压住一头,可傅老太太却过世了。

先皇后早早不在了,傅维老先生前些年也故去了,傅老太太再一走,傅家不至于说一落千丈,但风光总不比当年。

旧都世家关系紧密,朝中亦有大员,但缺了那个荣耀,而后宫之中,也就陆婕妤品级高一些。

这个外家,强虽强,却没有强到能一巴掌拍住其他人的地步。

至于苏家那儿,苏太傅告老多年,说的是桃李满天下,但谁说桃李都和太傅一条心呢。

这么一想,安公公就免不了为李昀担忧。

尤其是,淑妃娘娘活不了太久了,等三年之后,这朝堂是什么光景,又有谁说得准呢。

各府都使了人来悼念,嘤嘤哭声不断。

谢筝身份不上不下的,白日里在人前总归不方便,直到夜深时,才入了灵堂,跪在灵前郑重给傅老太太磕头。

通宵达旦的守夜,好在晚辈们的身子骨都挨得住。

谢筝却有些担心陆毓衍的腿伤。

灵堂里置冰,不能烧炭盆,冬日夜里格外的冷,哪怕是垫了皮垫子,依旧寒得厉害。

无病无痛的倒也能忍,怕的就是陆毓衍这样腿伤未愈的,寒气入体。

好在厨房里都有数,熬了浓浓的姜汤驱寒,半夜又备了填肚子的热粥点心。

用点心时,谢筝压着声儿问陆毓衍道:“腿上还好吗?”

陆毓衍沉沉看她:“不碍事的。”

萧府一夜未眠,陆府里头,唐姨娘歪在榻子上,睁着眼睛听桂嬷嬷说话。

桂嬷嬷低声道:“都是安排妥当的,姨娘别操那份心了。”

“我能操什么心,没见大清早的,老爷就使单丛来传话,叫我在府里待着,哭灵都用不着我嘛!”唐姨娘哼了声。

一提起这一桩,桂嬷嬷心里也不舒坦。

原本,的确没姨娘什么事情,毕竟,傅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没提点也没高看过唐姨娘,姨娘无需登门去。

可如今,孙氏不在京中,陆府事情都是唐姨娘在操持,姻亲家里办白事儿,该走的规矩该添的物什,应该经唐姨娘的手。

接过,叫陆培元一句话全挡回来了,说是什么都备好了。

唐姨娘又问送灵的安排,单丛说,停灵七天,而后送灵回旧都安葬。

陆培故与萧玟夫妻跟着回旧都去,萧柏丁忧,带着妻子儿女回去,估摸着在旧都住上半年一年再回来了。

圣上那里已经准了丁忧一事,至于陆家父子,衙门要开印,允了陆毓衍扶灵回旧都,等办好了事情就回京来,陆培元则留京办公。

直到这句话,听着都还算妥帖,可下一段就让人目瞪口呆了。

唐姨娘问起了阿黛姑娘,等陆毓衍回旧都,阿黛是跟着一路送灵,还是留京城,府里的客房要怎么安排着?

单丛答道,阿黛姑娘要进宫去了,婕妤娘娘中意她,想叫她伺候几年,本是定了上元后进宫的,现今因着老太太过世,就等扶灵的启程之后,再进宫去。

唐姨娘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可桂嬷嬷知道,这事儿坏了,姨娘怕是气得不行了。

屋里的油灯暗沉沉的,桂嬷嬷看着唐姨娘,讪讪笑了笑。

这不是开始了吗?气了一整天了,总算要开口说道说道了。

唐姨娘坐起身来,捏着被角,道:“妈妈说说,这都是什么规矩!人这会儿还在灵堂里跪着,回头就进宫伺候去,也不怕晦气!”

桂嬷嬷苦笑。

规矩?这天下都是姓李的,李家说什么规矩,那就是什么规矩了。

圣上和娘娘都不怕晦气,其他人能说什么?

再说了,今儿个五殿下还亲自去灵堂上了香,明日依旧要进宫说话做事的,也不见圣上把人赶出来不是。

桂嬷嬷只好硬着头皮道:“姨娘,您说,让阿黛进宫,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主意

“这还能是什么主意?”唐姨娘咬着唇,半晌道,“人家可不稀罕做什么通房姨娘,是要可劲儿地往上爬。”

桂嬷嬷听了这话,脸色白了白,道:“再爬,那也就是个贵…”

话只说了一半,看着唐姨娘的神色,桂嬷嬷的后半截话就没敢再往下说了。

贵妾与妾,只多了一个字,差别还是极大的。

不往其他地方说,只说这陆府后院,阿黛姑娘就能稳稳压着唐姨娘一头。

再者,陆毓衍喜欢阿黛,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桂嬷嬷绞尽脑汁,憋出一句话来:“姨娘,咱们前回不是说好了吗,不操心那阿黛的事情,往后等奶奶进门了,自有奶奶去揉搓收拾,是吧。”

“奶奶?”唐姨娘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桂嬷嬷,“妈妈还没看出来呀?这么下去,咱们府里还有旁的奶奶了?

萧大姑娘的皇子妃是板上钉钉的了,阿黛伺候过皇子妃,又进宫去伺候婕妤娘娘几年,得了娘娘抬举,再放出宫来,还能和今日相同?

婕妤娘娘可不会注意这么个小丫鬟,准时二爷去求来的。

这会儿,老爷不吭声,夫人那儿掌过眼,又深得傅老太太喜欢,这一样样累在身上,还是个贵妾能挡得住的?”

桂嬷嬷瞠目结舌,顺着唐姨娘的思绪想一想,倒也觉得说得通。

“不过,”桂嬷嬷犹豫着道,“毕竟丫鬟出身,无父无母无背景。”

“要那些虚的做什么?”唐姨娘嗤笑道,“陆家又不是却一个有头有脸的亲家就不行了的,真要说起来,二爷与谢家那姑娘定亲的时候,谢家也不是什么好光景。”

旧都百年的谢家,早就落魄得不成样子了。

谢慕锦这一支,就他这么根独苗,而且膝下没有儿子,只谢筝一个女儿。

彼时谢慕锦还在大理寺做事,官位不算高,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出头,哪怕真的出头了,等谢慕锦夫妇年老,谢家不还是要败的?

即便如此,陆、谢两家还是成了儿女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