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嬷嬷笑了起来,搓了搓手,道:“自然是了,就像这宫里的姑娘们,都是聪明伶俐的,有人能在主子边上从宫女成了嬷嬷,有人、比如老婆子这样的,老了只能在永巷里得过且过,不就是差在了这里吗?

老婆子听人提过,当时有几个干活的,那都是有姐妹或者亲戚在宫里的,还有姑娘从前头宫里大老远跑来,让干活的捎些东西带回去给娘家人。

都是辛苦人,给管事的塞些东西,都睁只眼闭只眼的。”

谢筝道了谢,见田嬷嬷没有其他想说的了,便起身告辞。

夜色渐渐深了,谢筝提着灯笼,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延谊宫,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也许,淑妃娘娘并没有那样的好运气,永正五年的秋天,到过延谊宫的不止有避雨的圣上,可能还有修缮宫室的工人。

那位工人有亲戚在宫里做事,又塞够了银子,哪怕他有些时候不见踪影,管事太监也没有纠过他。

让淑妃小心翼翼的玉佩,恐怕就是那个人的东西了。

毕竟,那玉佩太普通了,普通到不像是淑妃会拥有的东西。

至于那一位是谁,田嬷嬷只是被安排来说话的,再一股脑儿倒出来,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她只会说到这里,后头的,就靠谢筝自己想办法了。

回到陆培静宫中,谢筝把田嬷嬷的话一一说了。

陆培静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越跳越快的心跳,吩咐于嬷嬷道:“去查查当时的用工名册,那人只说到这儿,就是笃定我们看着名册能找出来,既如此,也就别辜负了那份用心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顺利

翌日一早,谢筝便跟着于嬷嬷去见了内官监掌印太监王公公。

于嬷嬷在宫中多年,自有她的门路。

王公公收了银子,不说废话,使人带两人去库房里翻册子。

虽说是二十五六年前的册子了,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东西都是齐备的。

谢筝没有耽搁工夫,仔细翻看了记录,便都了然于心,将东西都收拾成了原样。

王公公坐在日光下,眯着眼睛晒太阳:“看得倒是挺快的,传言果真不假。”

于嬷嬷笑了:“您的消息可真灵通。”

“老了,耳朵也背了,眼睛也花了。”王公公哈哈道。

谢筝莞尔。

王公公知道她过目不忘的能耐,但也说了,今儿个收了银子,就不会把她们翻陈年册子的事情说出去,他已经老眼昏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回到陆培静跟前,谢筝依着记忆,把名册全写了下来。

名字、籍贯、年纪。

因着是进宫干活的,皆是壮年男子,二十几个人,粗粗一眼看去,倒也没有哪个特别打眼的。

陆培静接过纸,来回看了两遍,摇着头递给了于嬷嬷。

于嬷嬷亦是一脸疑惑:“只靠这些,真能把那人找出来?”

“定是能的,”谢筝咬着唇,又细细回忆了一番,突得顿住了,“这个黄宣,吉安府永丰县人,永正五年时年十九,从前尚服局的黄女官,她是哪里人?”

陆培元打听梁嬷嬷的事情时,曾提及过黄女官。

黄女官也是前朝时被葛尚服引进宫中的,两人前后脚进宫,在司宝司做事,梁嬷嬷与黄女官的关系不错。

等圣上登基后,黄女官曾伺候过向贵妃几年,向贵妃难产之后,黄女官又回到了尚服局,又过了几年,出宫去了。

依陆培元打听来的消息,黄女官也许是葛尚服的女儿。

谢筝此刻会想到她,完全是因为田嬷嬷的几句话。

田嬷嬷话语里提过向贵妃,也提过进宫来的工匠在宫中有姐妹亲眷,若那人真是黄女官的兄弟,以梁嬷嬷和黄女官的关系,也就不奇怪她知道那段不能见光的往事了。

葛女官又对梁嬷嬷有恩,梁嬷嬷为葛、黄两人背后的主子所用,倒也说得通。

黄女官出宫时,陆培静还未进宫,这些消息自是于嬷嬷去打听。

于嬷嬷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时,朝陆培静沉沉点了点头:“没错,她是吉安府永丰县人。”

谢筝和陆培静交换了一个眼神,在等待于嬷嬷的时候,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各自心中都是波涛翻涌着,真相被人一步步揭开摊在眼前,明明是意料之中的,却又难以平复心中的惊讶、意外之情。

此刻得了于嬷嬷的回复,谢筝苦笑着取出了胸口的玉佩,垂眸看着:“若真相如此,难怪淑妃娘娘要铤而走险,对先皇后娘娘下手了。”

陆培静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道:“都是推断,现在还做不得准。”

谢筝也知这个道理,只是这种事情,若真坐实了,就由不得她们在这儿指点江山,不晓得要有多少人掉脑袋了。

陆毓衍不在京中,谢筝的这番推断只能自个儿与李昀说去。

谢筝给安公公捎了口信。

安公公安排妥当了,让人来引谢筝。

宫廷深深,要寻个没有人注意的小院子并不难,只是偏僻些,多走了些路。

谢筝等了会儿,李昀就到了。

见了礼,谢筝把打听出来的状况一一说明。

李昀的眉头一点点紧蹙,沉声道:“这般顺利?”

谢筝进宫不久,这些事情都浮出了水面,未免太过顺利了些。

“有人引着查的,”谢筝一五一十相告,“大抵是想把旧事都揭开来。”

李昀抿了抿唇。

淑妃的时日不多了,旧事翻出来还是埋起来,对她并没有多大影响,真正会损的,是长安公主和夏家。

原本夏家只是败落,若圣上知道了事情,对夏家会毫不留情的打压。

可说到底,这番落井下石并没有多大意思。

其中只怕另有缘由。

不过,事先还是要把长安的出身弄明白。

李昀沉吟道:“那块玉佩…”

谢筝从袖中取出了玉佩,她之前就已经摘下来了,伸手递给李昀,道:“交给殿下了,若无此物,殿下去问淑妃娘娘,她也不会说真话的吧。”

李昀叹道:“我拿走了就拿不回来了。”

谢筝一怔,良久复又笑了。

若此物真能证明长安的出身,李昀也许会交给圣上,也许会毁去,但都不会再回到谢筝手中。

对谢筝而言,最初时,这块玉是父亲留给她的念想,后来是查案的线索,如今…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道:“去年在镇江,书房、库房里存下来的东西,奴婢都取回来了,父母留下来的,已经够了。”

她查完的是谢慕锦追查数年、以至于夫妻殒命的案子,她也有了其他的遗物,这块玉,便物归原主吧。

李昀颔首,接了玉过去。

谢筝离开了,李昀站在原地,再一次仔仔细细看了那块普通的玉佩,将它收好,转身往韶华宫去。

卧病在床的淑妃看起来又瘦了些,就着方嬷嬷的手,一口一口饮药。

李昀在榻子边坐下,看了方嬷嬷一眼。

方嬷嬷会意,见淑妃点头,便让伺候的宫女都退了出去,只她一人站在帘子旁守着。

淑妃咳了声,道:“小五想说什么?”

李昀开门见山,道:“黄宣,娘娘记得这个人吗?”

殿内落针可闻,淑妃没有说话,但李昀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听到“黄宣”这个名字的时候,淑妃愕然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

淑妃无疑是吃惊的,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昀,再快速瞟了眼方嬷嬷,又把目光挪了回来。

“什么?”良久,淑妃才颤着声问道。

李昀摊开了手,掌心是那块玉佩:“永正五年,修缮庆禧宫的工匠黄宣,娘娘还记得吗?”

淑妃腾得坐了起来,瘦得骨节突出的手一把扣住了李昀的手腕,死死盯着那块玉佩:“为什么?为什么会在你手中?”

第二百九十章 红杏

这块玉实在太过普通了,即便如此,淑妃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淑妃知道玉佩遗失了,她想过很多可能,也许是叫不识货的人拿走了,不晓得流落去了何处,也许是叫宫里的有心人收了起来,想要挖出背后的秘密给她和长安致命一击,只是,淑妃从未想过,有一日,李昀会把这块玉带到她的面前。

她的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方嬷嬷也瞧见了这块玉,霎时间面如死灰,双手掩唇才没有惊呼出声,她哆哆嗦嗦上前来,噗通就给李昀跪下了:“殿下,这是要命的东西…”

李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淑妃和方嬷嬷这般反应,这么一句话,就已经证实了,他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

圣上已经定了淑妃的生死,她时日无多,压根就不用惧怕一块玉。

方嬷嬷说这东西要命,要的不是淑妃的命,而是长安公主的。

若是长安的出身大白于天下,不说圣上不肯留她,长安自己怕是都承受不住打击了。

林勉清死了,淑妃也要死了,长安已然失去圣心,若是连公主的身份都没有了,她一无所有。

“娘娘,”李昀的声音压得很低,“这块玉是当年漱芳逃出行宫时带走的,她死前给了绍方庭,绍方庭自知性命难保,又将它交给了恩师柳大儒,也就是宁国寺的正恩大师。

两年前,谢知府为了绍侍郎的案子造访宁国寺,正恩大师把玉佩交给了他。

谢知府将玉佩交由女儿、也就是陆毓衍的未婚妻保管。

陆毓衍见过伺候过房大姑娘的红鸢,红鸢认的这块玉…”

淑妃听完,苦苦笑了笑,摇着头叹气道:“漱芳偷走玉佩,是想多一样防身之物,免得真叫我拿捏住了。

可我没想过灭口,她既然不打算说出去,我又何必把人逼急了。

只是没料到,长安会…

若长安没有被梁氏教唆着去下手,若长安那年没有当着房幼琳的面拿出这块玉,若…”

淑妃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声音都哽咽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宫中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哪怕当时蒙混过去了,也不晓得何时会被人都翻出来。

见淑妃哭了,方嬷嬷的心钝钝痛,她红着眼睛,一面替淑妃抹泪,一面道:“也就那一回招了人眼,公主突然就爬上了凳子,从妆匣里取了那块玉,又匆匆跑回房大姑娘跟前,娘娘和奴婢都晚了一步,要不然,谁能…”

李昀替淑妃倒了一盏茶,道:“所以,先皇后娘娘没了…”

淑妃接茶的手一僵,热茶撒在了被褥上,深深晕开。

方嬷嬷颤着手去擦,被淑妃拦住了。

淑妃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哑声缓缓道:“是啊,先皇后娘娘没了…

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小五你也是知道的,你打听了过去,你亦明白,延谊宫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延谊宫不是冷宫,却比冷宫好不了多少。

主位杨修容惹了皇太后厌恶,几个低位嫔妃数年见不着圣上一面,皇太后说晦气,不许她们出延谊宫一步,二八年华的女子就一日复一日在深宫中苦熬。

那年的夏才人,看到的只有小小的延谊宫,和探进宫墙的那支杏花枝。

永正五年,庆禧宫修缮,这片角落才有了些人声。

夏才人躲在延谊宫的角门处,悄悄往外看,经过的少年人正好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那少年就是黄宣,虽是工匠,但收拾得很干净,说话不疾不徐,叫人心生好感。

黄宣三五不时偷偷来寻夏才人说话,延谊宫里都没几个人,谁也不晓得这一切,方嬷嬷阻拦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反正,这是个圣上想不起、皇太后厌恶的地方。

反正,夏才人一辈子走不出这里,修缮只有几个月,就当是一场梦,留下些美好,来度过看不见尽头的几十年吧。

“这块玉是他给我的,是他身上最好的东西了,”淑妃笑了笑,叹道,“女人真的很简单,就是这么一块普通的玉,在我眼中,胜过如今我妆匣里所有的金银玉石。当年我本该毁了它,可到底舍不得…本以为收着藏着,无人能知,却还是见了光…”

深秋时,修缮已到尾声,夏才人不舍别离,又无可奈何。

那个秋雨的下午,杨修容闭门养病,其他嫔妃都关着窗户免得屋里遭了雨水,只夏才人推开窗子看着萧瑟秋景。

圣上突然到延谊宫避雨,怕皇太后知道了不高兴,没有大肆张扬,他静静地来了,也看到了静静观雨的夏才人。

一夜承恩。

只因她是延谊宫的人,哪怕记了档,她也没有迈出宫门一步,没什么赏赐,也无需去向皇后磕头。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她的月事断了。

方嬷嬷求了给杨修容诊脉的太医来断了断,“喜脉”两字让夏才人慌乱不已。

彼时黄宣已经离宫,夏才人握着那块白玉,抱着方嬷嬷哭了一整夜。

延谊宫的炭火从来都不足,又年久无修,冷风灌进来,冻得人骨头都痛。

哪怕是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淑妃都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有多难熬。

比天气更冷的是她的心,她隐隐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并非圣上的,而是黄宣的,若这孩子生下来,那就是活生生的罪证了。

可是,她想离开延谊宫,她想过得好一些,起码能走出这小小的宫室,能用得上炭火…

怀孕,是夏才人唯一的机会了。

方嬷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她想替淑妃说几句话,话到了嗓子眼里又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她记得那一夜,她安慰了夏才人很久,总归是先离开了延谊宫,若真不放心,过几个月悄悄落了这一胎…

“想过不要的,”淑妃低着头,道,“我搬离了延谊宫,封赏一样接着一样,圣上和皇太后那般看重,我没胆子下手,也、也下不去手,毕竟是我的孩子,我…”

第二百九十一章 被动

舍不得。

如何舍得?

到今日这般地步,说透了,也都是一句“舍不得”。

舍不得毁了玉,舍不得放弃长安。

一如她这些年仔仔细细养育李昀,舍不得把他养得不好。

李昀握着淑妃的手,他不想评说对错,也不想论证这样满腹牵挂的性子能否在宫中走得长远,他只知道,这便是淑妃了,是养了他十二年的淑妃了。

正因为淑妃如此,才有了今日的李昀,也有了今日的长安。

拿着帕子轻轻替淑妃擦去了眼泪,李昀斟酌着道:“娘娘不问我为何晓得是黄宣吗?”

淑妃抬眸看着李昀,等着他往下说。

李昀道:“黄宣的姐姐是从前尚服局的黄女官,她与梁嬷嬷前后脚进宫,关系极密切。梁嬷嬷认得这玉,这才会…”

淑妃怔住了。

这些年,她都把黄宣埋在心底,从不敢去打探他的事情,黄女官只是个女官,淑妃对她压根没有印象,等梁嬷嬷调到长安身边时,黄女官已经出宫了。

“梁嬷嬷是颗钉子,那黄宣呢?”淑妃喃喃,她曾经的心动,这些年的牵挂,难道都是旁人的算计吗?

李昀看出淑妃的心思,宽慰道:“娘娘莫要想偏了,您当年只是一个出不了头的才人。”

淑妃的身子一僵,良久才又笑了笑。

是了,当年的她根本入不了宫中贵人们的眼,谁也不记得她,又怎么会有人处心积虑来害她。

只是巧合罢了。

梁嬷嬷恰好被人所用,也恰好看出了问题。

淑妃理了理思绪,道:“我听说先皇后触发了碎嘴的宫女,担心她知道了真相,我惴惴不安与方嬷嬷商议,一直不知道怎么办…”

方嬷嬷哽咽着道:“殿下,娘娘彼时很犹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瞧着是还不到最糟的时候,却也没找到路在哪里。那是皇后娘娘呀,即便是心里一瞬间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也…”

李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