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知道淑妃终是害了先皇后,但李昀也不怀疑方嬷嬷提到的“犹豫”。

淑妃不是果敢狠绝之人,又是头一回害人,岂会不犹豫不迟疑?

“下不了决心,”淑妃的声音涩涩的,“有一夜魇着了,梦中说漏了,值夜的是闻嬷嬷。

她原也是延谊宫里做事的,我搬离时她来求我,都是可怜人,我便收了她。

她当时哭着跟我说,‘娘娘咱们不能再回去过苦日子了,您要掉脑袋,身边这么多人也要死的死,罚的罚,与其这般,不如真的豁出去了,搏一把,也许就活下来了’。

我叫了方嬷嬷来,三人商议了许久,说的是从长计议。

不久后,先皇后病了,我只觉得侥幸,她养病要紧,总不会来惦记着我的事情了。

可、可她没了。

闻嬷嬷说她要出宫去,我心里一惊,追问了几句,她说是她悄悄对先皇后下了手,她是为了我,主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既然迟疑,便由她下手。

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怪她动手吗?

我添了东西给她,送她出宫,什么都只有咽下去,但凡吐露一个字,什么都完了。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你母妃似是知道了,我…

是我让漱芳动手的,是我害了你母妃,又霸占了她的儿子。

到头来,一场轮回,做了恶,就是要还的。

你问过我为何不与梁氏对质,我有什么底气与她对质?我想保长安,我想保我夏家一门,哪怕败落了我也不想落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小五,是我该还债了。”

屋里没有谁说话了,只有方嬷嬷低低的啜泣声。

良久,李昀沉声道:“娘娘,去旧都的人捎了消息回来,闻嬷嬷小年夜没了。”

淑妃怔了怔:“因病,还是…”

“说是因病,但我估摸着另有缘由,”李昀直直盯着淑妃的眼睛,道,“娘娘可有想过,若闻嬷嬷当年下手并非是为了娘娘,她离宫后隐姓埋名为的也是旁的缘由,那娘娘岂不是成了谁的刀子?娘娘不想将那人找出来吗?”

闻言,淑妃垂着眼帘,示意方嬷嬷不要激动,她思忖良久,叹息道:“找了能护住长安吗?

不找了,即便是做了谁的刀子,你母妃总归是我害的。

我背着这秘密这么久,今夜与你说说明白,也总算是能放下了。

这几年,哪怕我爬到了四妃,我也很累,上头是越不过去的山,下面是虎视眈眈的人。

什么情什么爱,都死了。

小五,这宫里没有什么良善人,我也不是。”

李昀离开韶华宫时,已经到了要关宫门的时候了。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韶华宫。

淑妃从头到尾没有提过让他隐瞒真相,李昀知道,是因为他自己都在犹豫,这份迟疑,像极了淑妃。

哪怕他深知在宫中生存最要不得瞻前顾后,该狠绝时就要狠绝,他还是会硬不下心肠。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

安公公煮了一壶酒,李昀酌了一口,道:“你以为呢?”

“奴才…”安公公斟酌着道,“奴才以为,即便殿下想手下留情,萧家、陆家也不肯让先皇后娘娘死得不明不白。闻嬷嬷到底是替淑妃娘娘快刀斩乱麻还是另有故事,少不得要查清楚的。公主的事儿,又岂是殿下想瞒下就能瞒下了的?”

指腹摩挲着酒盏,李昀缓缓点了点头。

若闻嬷嬷背后另有主子,那位主子一定晓得长安的出身,退一步说,没有那么一个人,还有一位梁嬷嬷。

梁嬷嬷认得玉佩,知道长安并非公主,她的主子亦是知情人。

有人苦心积虑地安排了巧源和田嬷嬷,就是为了揭开这一切,又怎么会由着李昀隐瞒?

眼下的处境,实在被动。

李昀一口饮尽了酒,道:“我也尝到了娘娘那种进退不是的滋味了。”

安公公想了想,道:“殿下,您晓得圣上的脾气,有人定然比您急。”

皇家要讲颜面,真相大白时,圣上留不得长安,但也会恼怒把事情摊到台面上的那个人。

“说得在理。”李昀垂眸道,他就不做那把刀子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木盒

惊雷阵阵,树上冒了春芽。

陆培静叫雷声闹得夜里没睡好,白天就没什么精神。

于嬷嬷快步进来,压着声儿与在榻子上小憩的陆培静道:“娘娘,淑妃娘娘不大好了。”

陆培静抬起眼帘,撇着嘴道:“这就不大好了?我原琢磨着,好歹能叫她撑过三月半呢。”

谢筝转眸看向窗外。

淑妃的生死早就定下了,到底能活到哪一天,全看圣上的心情。

之前推断过,估摸着三月下旬是这可能的。

宫里给办了丧事,赶上清明落葬,也算是全了颜面了。

淑妃知道分寸,哪怕是不愿意死,也断断不会往后拖的。

只不过,现在才二月末,若说识相,那也太识相了。

韶华宫里的状况瞒不过宫里众人,为了让淑妃“因病去世”,原本也就没打算瞒着。

这一日太医进进出出的,各个都阴沉着脸,各宫室的只看太医们的脸色就能推断出淑妃的身体状况了。

雨势渐渐小了些。

陆府里,陆培元开着窗,坐在榻子上饮茶。

他今日休沐,由因着是雨天,便在家中休息。

唐姨娘撑着伞走到院外,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状况,她取出袖中的信笺,与单丛道:“夫人从旧都捎了信过来,我给老爷送进去。”

单丛堆着笑,搓手道:“姨娘,老爷吩咐过了,他今日要琢磨一桩衙门里的案子,没有吩咐,不许人进去打搅。”

唐姨娘的唇抿了抿。

屋檐水流,一盏清茶,窗边的人神情自然,一副舒心模样。

这个样子,哪里是在琢磨什么案子,怕什么人打搅呀。

说到底,就是吩咐了不让唐姨娘进书房罢了。

唐姨娘心里也有数,并不与单丛讨价还价,只把信交给他,道:“既如此,这信就由你转交给老爷了。”

单丛点头应了。

唐姨娘沿着来路往回走。

身边的小丫鬟忿忿:“这一个个把我们当贼防似的,老爷书房里能有什么稀罕东西,连姨娘进去一步都不行了。”

“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唐姨娘瞥了她一眼,眉梢一扬,反倒是笑了起来,“老爷书房里左不过是些案卷,再不稀罕,拿给你看,你怕是连字都认不全的。”

正说着话,余光瞥见一个小厮怀里抱着东西小跑着到了书房外头,唐姨娘不由顿住了脚步。

单丛与那小厮说了几句,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东西,瞧着四四方方的,外头包着个棉花布,单丛抱在怀里,转头就进了书房。

小丫鬟一瞧,越发生气了:“不是没有吩咐不让进去打搅吗?”

“事情有轻重缓急,我们回去吧,”唐姨娘招呼了小丫鬟,见她鼓着腮帮子,便道,“去门房上问一问,谁捎了东西来。”

很快,小丫鬟便来回话了。

“说是刚刚送来的,写着是给二爷的东西,来跑腿的人说,他们家老爷挺着急这事儿的,门房跟他说了,二爷去旧都了,等回来少说还要半个多月,对方就说,那不如就给老爷看看,总归是两父子,”小丫鬟歪着头,道,“听说是个姓陈的知县送来的。”

“哪个陈知县?”唐姨娘问道。

全朝那么多县府衙门,陈姓又是大姓,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头绪。

小丫鬟拧眉回忆了一番,道:“叫什么永定县,奴婢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地方,听门房上的说,是个旮沓窝地方。

照奴婢看,就是个七品芝麻官想走走老爷、二爷的门路,那一箱东西,听说里头包着的是个盒子样的,就是不晓得装了什么。

不过,旮沓窝能有什么好东西?回头一准叫老爷给丢了。”

唐姨娘歪在榻子上,一面按着眉心,一面道:“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那也是给二爷的,老爷才不会越俎代庖给扔了呢。”

书房里,陆培元先看了家书。

孙氏在信上说了,傅老太太的灵柩到旧都之后已经落葬,一切都是照着规矩办的。

原本陆毓衍应该回京了,只是陆府老太太的身子抱恙,就耽搁了行程。

老太太的身子骨并无大事,只因突然得了傅老太太过世的消息,上了年纪的人一时没抗住,情绪起伏,染了些风寒。

好在休养得宜,旧都又渐渐转暖了,再开春了就好了。

陆培元捏着信纸,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与孙氏夫妻多年,自然晓得对方性子。

孙氏写信多是报喜不报忧的,便是有些状况,亦会斟酌用词。

陆培元知道孙氏没有写出来的那些意思,陆家老太太是感慨世事无常,一转眼间就生死两别。

老太太不舍得老友的过世,但也极为羡慕,因为傅老太太走之前,儿子女儿都在身边,陪伴她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而她,陆培故虽在膝下,但老人有好些年没见过陆培元了。

都说忠孝难两全,陆培元心底对母亲依旧愧疚万分。

书桌上,摆着母亲送给他的镇纸,陆培元不由想着,去年放外差去了蜀地,今年若有机会往南边去,便是绕道,也要挤出些工夫,快马加鞭回去看看老母。

把家书收了起来,陆培元的目光落在了那盒子上。

棉花布解开了,里头是个做工简单的木盒子,这盒子有些年头了,表面的漆都起皮了。

打开盒子,最上边压着一份信,往下是厚厚的一叠纸。

陆培元快速看完了信,又把纸张一并拿出来,一张张翻看。

他足足翻了两遍,而后把它们照原样放回去,唤了单丛进来,道:“把东西收好,等毓衍回来了交给他。”

单丛应了,抱着盒子出去,刚走到帘子边,又被陆培元叫住了。

陆培元似是想起了什么,让单丛放下盒子,重新打开了,从那叠纸中取出了一张,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目光一点点深沉。

单丛看不到纸上内容,不过墨汁晕染了纸面,背后都露出些浅浅墨迹来,他琢磨着那不是文字而是画作,画着个细长的东西,再辨认就辩不出了。

“收起来吧。”陆培元又收拾好了。

单丛抱过来,见陆培元面色还是不对劲,试探着问道:“老爷,是不是这东西有哪儿不对?”

陆培元摆了摆手,道:“必须收好,不许任何人碰,等毓衍回来,我再与他说。”

单丛见陆培元如此慎重,也不由越发重视,道:“老爷放心,奴才知道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太医

李昀撑着伞,穿过长长的甬道。

两位太医迎面走来,伞边压得低,他们没有看到李昀,只凑在一块低声说着话,直到身后的药童出声提醒,才猛然抬起头来,而后快步走到李昀跟前,躬身行礼。

李昀颔首。

这两位一个院使,一个院判,能叫他们一块走一趟的,定然不是普通低位嫔妃,可看着两人的来路,又不似从韶华宫过来的。

李昀道:“是哪位娘娘身体不爽快了?要不要紧?”

魏院判拱手道:“回殿下,礼王世子午膳时用了些寒食,肚子有些不舒服,并无大碍。”

礼王指的是李昀的兄长、白皇后亲生的三殿下。

傅皇后并未留下嫡子,潜府里出生的大殿下母妃身份不高,继后所生的三殿下俨然是兄弟之中最尊贵的。

两年前,三殿下及冠,圣上便把头三子一并封王。

礼王世子刚满五岁,正是最讨喜的时候,很受白皇后喜爱,时长带在身边教养。

“世子在皇后娘娘宫中?”李昀问道。

“是,娘娘担心世子,亲自看着,”魏院判说完,见李昀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猜他是担忧淑妃,便又道,“殿下,淑妃娘娘那里由莫太医主诊,只是娘娘风寒厉害,还请您…”

淑妃的病情,李昀心里也有数,点头道:“辛苦众位太医了。”

魏院判和练院使行礼后离开。

李昀不疾不徐往前走,突然就听到身后有啪啪脚步声,来人小跑着,溅起一路水花。

他转过头去看去,那人是练院使的药童。

安公公睨了他一眼:“可是院使有话要说?”

药童胆子不大,不敢直视李昀,重重点了点头,低声道:“前两天,莫大人递了文书,说是等淑妃娘娘身子好了,他想告老还乡。”

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药童转身就跑了。

李昀站在原地,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淑妃的身子是不可能好起来的,这一点,身为主诊的莫太医十分清楚,圣上让他去看诊,可不会让他把淑妃治好了。

而练院使作为太医院之首,对此应当也是心知肚明。

淑妃到底为何得罪圣上,以至于要被病故,练院使与莫太医都是不知情的,但当时淑妃走出御书房是,李昀就在一旁,他不会不知道淑妃的生死结局。

莫太医突然让药童来与李昀说这么一句话,想来并非为了淑妃的事。

那又是因为何事?

练院使不会好端端地来多这么一句嘴。

李昀偏过头,压着声音问安公公:“最近这段时间,莫大人除了给淑妃娘娘看诊,还给哪位娘娘看诊了?”

安公公一怔,道:“奴才不清楚莫大人是不是还给其他娘娘看诊了,但、但萧府老太太的病是莫大人看的。去年夏天,冬天,都是。”

李昀的眸子骤然一紧。

去年春末夏初,傅老太太的身体就不好了,请了几位大夫,病情都不乐观。

圣上得知之后,让莫太医去看诊,又亲自去探望,还把萧柏从明州叫回来,为的是让他有机会见老太太最后一面,可见当时之凶险。

一整个夏天过去,傅老太太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李昀听陆毓衍说过,中秋时,老太太甚至能在花厅里乐呵呵地听戏了。

彼时,萧家、陆家,皆是以为傅老太太撑过了那一关,萧柏回明州就任。

陆毓衍放外差之前,傅老太太的精神还是极好的,直到…

直到冬日寒潮袭来,老太太内里虚,没挨住,急转直下。

莫太医在年前又几次给傅老太太看诊,下了药石无医的结论。

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多有起伏,这并不奇怪,又因傅老太太夏季大病过一场,因此家里人都没有心生疑惑,只余感伤和不舍。

可这会儿想来,傅老太太最后那一个月的方子全是莫太医经手的,其中是否会有状况?

经历过傅皇后和齐妃之死,李昀清楚,要致人死地,并不是一定要用毒药,看似毫无破绽的方子,损了身子根本,也一样能要人命。

傅老太太年事已高,身体原本就不好,要让她损了精神气,熬不过冬日,这对太医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拳,李昀的脸色阴沉极了。

他记得很清楚,在他求娶萧娴之后不久,傅老太太开始抱恙。

看来,即便没有淑妃娘娘的事,这宫中亦有人不想看到他顺顺利利娶妻,不愿意让他得一强大有力的妻族,哪怕是不能毁了这门亲事,也要拖上些时日。

李昀抬眸,看着长长的甬道,心中盘算着一个又一个的对手。

能让莫太医听话,那人的身份不会低,又是冲着他来的,必然是膝下有子的。

白皇后、曹贤妃、惠妃叶氏、良贵嫔,会是哪一个?

提及傅老太太,安公公很快也想转过来。

虽然晓得倾轧打压是宫中常有的事儿,他还是为李昀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