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殿下,想要出头,想要一步步往上爬,实在是太难了,哪怕他并不是最受圣上喜欢的,也没有深厚的朝中关系,依旧会有人死死防备他,担心得了旧都世家支持,就会一飞冲天。

帝王家,便是如此吧。

安公公转头看了眼练院使离开的方向,低声与李昀道:“练大人的胆儿比他的药童大多了。”

李昀抿着唇笑了笑,眼中却无半点暖意。

练院使为太医院之首,年纪不轻,但离告老,少说还有二十年,莫太医的年纪长他许多,只要练院使不出大差池,莫太医就别想爬到他头上去。

莫太医威胁不到练院使的地位,好端端的,练院使不会与莫太医为难。

练院使如此做,要么是他们两个有私仇,要么就是练院使与莫太医身后的主子的有恩怨。

再者,有人知晓了傅老太太的状况,通过练院使的口,想让李昀把莫太医的主子揪出来,隔岸观火。

至于那人的身份,左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人。

走到御书房外,李昀就被拦下来了。

御书房大门紧闭,内侍低声道:“圣上不大高兴,殿下还是…”

第二百九十四章 答案

李昀看了眼门窗,雨声之中,听不到里头的动静。

“父皇为何不高兴?”李昀不解,今晨朝上,虽说没有什么好消息,但也没有能让圣上不喜的事情。

内侍将李昀请到一旁,声音压得越发低了,道:“淑妃娘娘身子骨不行了,长安公主递了折子,想进宫来看望娘娘,圣上让人去公主府说了,公主自个儿身体也不好,让公主歇着,免得过了病气。

公主不肯听,一连上了三道折子,圣上全打回去了。

刚侍卫来报,公主到了宫外了,宫门上不敢拦公主,叫公主进了宫。

公主到了韶华宫,淑妃娘娘没让人开宫门,公主才没有再进去。

这会儿,公主似乎还在韶华宫外跪着。

一刻钟前,曹公公还走了一趟,没把公主劝回去,更惹得圣上生气了。

殿下还是先去韶华宫,把公主带回公主府吧。”

李昀颔首,转身往韶华宫去。

他知道圣上的脾气,他定了淑妃生死,又恼了长安,自然不会再让她们母子相见。

长安被梁嬷嬷教唆着做了那么多事,失了圣心,往后若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里,圣上也不会夺她性命。

只是,长安突然不听话了。

折子打回去了,长安还冲到了韶华宫外,这犯了圣上的大忌。

李昀暗暗想,看来圣上是不知道长安的真实出身的,要是他知道了长安并非皇女,这会儿早让人把长安拖回公主府禁足,过些日子便收拾了。

这一路去,雨势又大了起来。

李昀到了韶华宫外,远远的,就瞧见长安跪在宫门外的身影。

不止是长安,长安身边的宫女嬷嬷亦跪了一片,地上还有几把破伞,应当是宫人想给长安打伞,长安不肯,怒气冲冲都损了。

长安的衣裳已经湿透了,发髻凌乱,散发湿哒哒黏在脸上,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虽是春雨,但冬日寒气还未散尽,这雨水依旧刺骨,长安冻得哆哆嗦嗦的,却还是倔强地不肯起身。

而她眼前的那扇宫门,紧紧关着,没有任何一人出来看一眼。

李昀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走到长安公主身后,把伞挪到她头上。

良久,长安才意识到有人撑伞了,她黑着脸抬起头来,张口要呵斥,待看清撑伞的是李昀,这才把话又咽了回去。

“皇姐,娘娘是不会开门的。”李昀道。

长安的声音颤得厉害:“你怎么来了?是了,你是能见母妃的面的,你去敲门,让我跟你进去。”

李昀叹道:“你别让娘娘为难。”

“为难?”长安像是听了笑话一般,“有什么为难的?我知道是父皇不许,可母妃有什么要顾忌的?反正父皇生气还是不生气,明儿都要死了。”

如果不见淑妃,能让她多活一年十年的,长安绝不会迈出公主府一步。

可淑妃活不久了,也就这几日工夫,长安知道淑妃不可能不死,她想见淑妃最后一面。

圣上再生气,也不会让人这会儿就给淑妃灌药,等淑妃走了,圣上要罚要骂要禁足,长安都不怕的。

李昀知道长安的想法。

长安是公主,圣上再恼她,也不会为了这么点“不听话”就对她下狠手,她来还是不来,对她往后的处境没有多少影响。

只是,淑妃是不会再见长安了的,哪怕她思念万分。

李昀沉沉看着长安,对那群宫女嬷嬷道:“都起来,我送公主回府。”

宫女嬷嬷们都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拉长安公主。

长安拼命挥开:“都滚开!”

李昀上前一步,将长安拽了起来,低声道:“想知道娘娘为何不见你吗?我告诉你答案。”

长安闻言怔住了,被李昀带着走了两步。

嬷嬷们围上来,搀住了长安,半推半拉着她往前走。

长安回头望着韶华宫,目光痴痴,脸上全是水,也不晓得是雨水还是泪水。

公主府里,炭火烧得滚烫。

李昀在书房里等了许久,长安才收拾妥当了过来。

没顾上喝姜汤,长安直直盯着李昀,道:“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还去母妃宫外跪着。我想见母妃,我想再听她说说话…”

李昀是由淑妃养大的,这些年间,她很清楚长安对淑妃的依赖。

长安对淑妃言听计从,只在选林勉清做驸马一事上违背了淑妃的心意。

淑妃不满意林勉清,但架不住长安喜欢,终究是点了头。

而长安也因太顾及淑妃的处境和感受,才会被梁嬷嬷利用得团团转。

打发了伺候的人手,李昀才沉声道:“前回我问过皇姐关于那块玉佩的事情,皇姐彼时印象不深,但我从娘娘那里得到了答案。”

长安不解:“那玉佩与我能不能见母妃有什么关系?”

“那玉佩的主人叫黄宣,永正五年,他进宫修缮延谊宫不远处的庆禧宫…”

李昀说得很慢,所有的往事一点一滴展现在长安跟前。

长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越听越不敢相信,几次三番想打断李昀的话,可嗓子干涩得厉害,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股子寒气包围了她,她下意识捧起了姜汤,双手颤得厉害,险些撒出来,长安一口气饮尽,热腾腾的姜汤却扫不去她的寒意。

太冷了,冷到了骨子里。

比她跪在大雨中,更冷千倍万倍。

等李昀说完,长安还是发不出一个音来。

嘴唇嗫嗫,她想开口的,骂李昀胡说八道,说她半句都不信,可她的嗓子根本不受她控制。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外头的磅礴雨声。

良久,长安把瓷碗放下,泪水簌簌沿着脸颊滑落:“你没有骗我。”

不是疑问,还是确定。

做了十二年的姐弟,长安知道李昀性子,哪怕李昀知道了齐妃死于淑妃之手,他们姐弟的关系回不到从前,但长安明白,李昀不会拿这种事来骗她。

“所以到头来,是我害了母妃?”长安的眼泪更加凶了,“是我为了房幼琳的一只铜球,把玉佩拿了出来,招了人眼,被梁嬷嬷看出了我并不是公主,先皇后死了,你母妃也死了,为了瞒下来,我又对淑芳下手…

原来,从头到脚,都是我的错,我若没有拿那块玉…

可我、我为什么不是父皇的女儿?为什么呀…”

第二百九十五章 利刃

长安不知道答案。

从她记事起,她就是公主了。

她是圣上在继位后得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儿子,依旧备受宠爱。

即便是她一年年长大,到了要指婚嫁人的时候,长安还是圣上的掌上明珠。

这份荣宠,从未失去过。

直到她杀害朝廷命官的事实曝光,才明白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可就算她心狠手辣、谋害官员,圣上也只是把她禁足,不许她迈出公主府而已。

她失宠了,但没有丢了性命。

但此刻,长安突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她痛苦、害怕,更彷徨。

淑妃活不久了,那她呢?

失去了淑妃的爱护,失去了圣心,失去了她可以骄纵任性狠下杀手的身份,她还剩下什么?

她一无所有。

她想把今日之遭遇怪罪旁人,只是,她又能怪罪谁?

怪淑妃吗?怪淑妃生下了她?怪母妃给了她生命?她不能去怪,那样就太可笑了。

她能怪的似乎只有自己了。

“母妃说得对,”长安哭得撕心裂肺,“本来所有的事情都瞒过去了,是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听了梁嬷嬷的话,害死了淑芳,把事情又翻了出来。不,我错得更早,那玉佩是我翻出来的…”

李昀沉沉看着长安:“你是做错了事,但出身不是你的错,那不是你能选择的。”

长安怔了怔,道:“我这株假金枝,还能在这公主府里待多久?”

“谁知道呢…”李昀摇了摇头,道,“你若再去韶华宫前跪着,只怕是一天都待不了了。”

长安的出身是秘密,但又不是秘密。

偌大的宫中还有他人知道,看似风平浪静,谁知下一瞬又要掀起什么风浪,有人会拿长安做棋子,来替自己谋划。

长安垂着头没有说话。

李昀缓缓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你是公主,因而你不会替绍侍郎、谢知府两家人以及其他牵扯在案子里丢了性命的人偿命,你只能留在这里,等着父皇对你的惩罚。”

长安愣愣看着李昀的背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等待吗?

等待是一把利刃,就悬在她的头顶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也许还有很久,也许就是下一瞬间。

除了害怕和不安,她无能为力。

比起一刀子定生死夺性命,这样的等待,根本就是煎熬,是把她的心架在火上,一点点加温炙烤,却不给一个痛快。

长安腾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要往外头跑,刚跑了两步,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瘫软着摔坐在地上。

李昀想把长安扶起来,还未伸手,长安已经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爬起来了。

长安根本站不稳,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明明是她最熟悉的书房,她却分辨不清距离和摆设,又摔了一次,才勉强够到了木炕边缘,咬着牙坐好了。

“我让人进来给皇姐梳洗。”李昀说完,掀开帘子往外走。

“小五,”长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沙哑极了,“林勉清不爱我,但我知道他会想什么,我捂不热他的心,但到了最后,他是因为我才死的,呵…

是我的存在夺走了他的命,他想保护的东西,我就替他守到我守不住的那一天吧。

你若还有机会再见母妃,你帮我跟她说,我会好好活着,不会再任性妄为了,就在这公主府里,绝不会再去父皇跟前惹事了,我会想方设法多活一天是一天的。

如果有来世,我还当她的女儿,父亲是官宦也好、农夫也罢,只要她给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出身…”

“若有机会,我会说的。”李昀应了,大步走出书房。

外头的雨依旧下着,李昀沿着庑廊往外走,认真思索着长安的话,良久,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他们谁也不知道林勉清坠马前,何怀喻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但从长安的话来推断,何怀喻极有可能知道长安的出身。

何家是潜府旧臣,从前就与白家、曹家关系密切。

白皇后母仪天下之后,白家借此荣宠,得封恩荣伯府。

虽然比不得其他传承数代的公候伯府,但也算是得了爵位,比寻常官宦人家高出许多。

地位高了,眼界也高了,与何家那样不上不下的潜府旧臣就疏远了些。

何家这几年跟在曹家后头,破废了些功夫。

不过,这些是永正十五年白氏封后之后的事情了,在夏才人还住在延谊宫里时,亦或者说,傅皇后还在时,何家与白家、曹家的关系都不错,与其他潜府出身的嫔妃娘家亦有往来。

何怀喻是何家的小辈,即便长辈们知晓些内廷秘密,也不会让他知道。

他许是听到了只言片语,又听到房幼琳与红鸢回忆童年旧事,晓得了长安与玉佩的关系,猜测出些许,最终寻了林勉清说话。

这也难怪,何怀喻那人自视甚高,他知道了房幼琳曾与林勉清议过亲,而房幼琳的八字又是假的,他像个傻子一样被骗了数年,定会忿忿地反过头去寻林勉清的不痛快。

能动摇林勉清的,无疑是长安的出身。

何家虽然知道些内情,但没有真凭实据,只靠一张嘴,又怎么会去圣上跟前做那枉死的先锋?

就算圣上为此震怒,何家一样要倒霉,得了便宜的是其他人。

这等足以“伤筋动骨”的事情,自然要用在刀口上。

虽不是此刻,但也是迟早的事情。

一旦长安的身份曝光,夏家、淑妃、长安肯定没有好结果,林家亦摆脱不了流言蜚语。

所有人都会说林勉清娶了个假金枝,林家要成了一场笑话,这是林勉清不愿意看到的。

他不惧旁人说他风流与乐伶来往,不惧说他没有功名只靠驸马身份混日子,但他不愿林家的声誉受损。

不能和离,那就拿命填上吧。

只要他林勉清不在了,长安公主府与林家的关系会慢慢疏远,时间越久,牵连就越少。

能过三年五年,哪怕事情见了光,提及林家的人也会少许多。

这数年间,若长安另寻了驸马,对林家的影响就更小了。

李昀想,这些虽然只是猜测,但以长安对林勉清的了解,大抵能有七八分准。

毕竟,所有人都不信,精通骑射的林勉清好端端地会坠马。

书房里,长安瘫坐在木炕上,一动也不动,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水。

墙上挂着林勉清生前画的冬雪寒梅,长安怔怔看着,喃喃道:“林家的名望,你竟看得那般重,比你自己的命还重…”

第二百九十六章 噩耗

大雨直到天黑前才停了。

内侍捧着一只小木盒进来,交到陆培静手中,道:“娘娘,旧都陆家那儿给您捎来的东西。”

陆培静一怔,让内侍把木盒放下。

逢年过节,旧都那里是会给她捎些东西,但如今这个时候,前后不搭的,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东西?

于嬷嬷打开了木盒,里头垫着的缎子上,摆着一只白玉镯子。

镯子细巧,玉质清透,陆培静拿起来看了两眼,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叫了谢筝上前。

谢筝不明所以,依言把手伸到了陆培静跟前。

陆培静轻柔地把镯子戴到了谢筝手上:“定是毓衍给你的。”

她已经是徐年半老了,这么细巧精致的玉镯子,一看就是小姑娘戴的。

谢筝闻言一怔,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玉镯。

镯子衬得谢筝的手腕愈发白皙,陆培静莞尔,道:“定是给你的及笄礼,路上耽搁了些日子,这才刚刚送到。”

送入宫中的东西都要经过查验和记档,书信里亦不好交代,因而这镯子送来,并没有附上信笺。

陆培静琢磨着,也就是这个理由了。

一听“及笄”两字,谢筝的眉头微微一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