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培静察觉到谢筝身子一僵,笑容里不由添了心疼。

姑娘家及笄是一生里极其重要的日子,她还记得她及笄时,旧都宅子里热热闹闹办了及笄礼,一言一语皆是父母长辈的期望。

原本,谢筝这样的官家女,及笄礼也不会将就,可现在,她已经无人替她操持那些礼数了。

正日子那天,陆培静本想给谢筝备些合宜的点心,终是要于嬷嬷止住了。

谢筝入宫时用的是阿黛的身份,生辰亦是阿黛的,若陆培静给谢筝添了生辰时用的点心,宫里这么多人盯着,让人借着谢筝的生辰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岂不是平添麻烦?

陆培静只好作罢,今日陆毓衍送了镯子来,她才提及此事。

谢筝垂着眸子看了会儿玉镯,低声道:“娘娘莫要为奴婢担忧,奴婢的父亲是个很随性洒脱的人,素来不太看重那些繁复的规矩,奴婢也是这么长大的,如今能替父母把案子弄明白了,已经是极好的及笄礼了。”

陆培静的心愈发痛了。

再是随性洒脱之人,也不会不看重及笄礼。

谢筝是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但哪个姑娘家会真的把及笄抛在脑后?

谢慕锦的案子虽然查明白了,梁嬷嬷伏法,梁松亦在外地落网,可长安公主却置身事外了。

皇家就是皇家,圣上能让淑妃病故,却不会对长安公主下手。

不管谢筝内心里如何想,皇权是她越不过的。

当然,谢筝有长安公主的把柄,真要让长安赔命也是有法子的,可这不仅仅是谢筝一人与长安的恩怨,它牵连太广了。

谢筝自己亦明白,那个让巧源和田嬷嬷引着她们查出真相的人还藏在后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谢筝还不至于蠢到喊打喊杀去做那先头兵,成为一颗有去无回的棋子。

只是,夜里想起谢慕锦和顾氏时,谢筝心中总有万千感概。

尤其是她生辰的那一日。

夜里谢筝不当值,早早就歇下了。

陆培静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内殿里灯火通明,谢筝就着从窗外透过来的亮光,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

陆毓衍快回京了吧?也不晓得何时能抵达。

若他在身边,在她思念父母的时候,就能向他倾诉了。

那些与父母相处时的点滴细节,那些小女儿情怀,除了陆毓衍和萧娴,谢筝不知道还能与谁说了。

她很想说给陆毓衍听。

她很想他。

三天后,淑妃在韶华宫里“病故”了。

内侍来报信时,陆培静怔了怔,而后让宫女嬷嬷们依着规矩,换下鲜艳的首饰衣裳,一切以素净为首。

李昀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淑妃了。

韶华宫不仅拒绝了长安,也拒绝李昀,只莫太医每日领着小药童进出。

丧事办得妥当合规矩,淑妃以四妃之礼落葬。

待棺椁送出宫后,除了空落落的韶华宫,后宫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仿若没有办过白事一般。

安公公使人给谢筝带信,谢筝悄悄赴约。

“殿下不方便来,只让杂家给姑娘说个事儿,”安公公压低了声音,先将淑妃坦白的情况说明,又道,“给淑妃娘娘看诊的莫太医要告老了,之前给萧府老太太看诊的也是他,殿下琢磨着老太太的身体,只怕不是简单的病故…”

谢筝的眸子一紧,倒吸了一口凉气。

安公公快速说了那日练院使让药童捎来的话,道:“还只是推测,莫太医在京中反倒是不好查他。”

谢筝明白安公公的意思。

莫太医自个儿是不会对傅老太太动手脚的,必定是得了谁的吩咐。

在京中查莫太医,这会打草惊蛇,等莫太医离京,不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了,那要来硬的软的,都是可以算计的了。

只不过,谢筝内心之中,希望傅老太太的病故没有其他内情,若真是因为萧娴与李昀婚事,那萧娴往后要如何面对呢?

谢筝舍不得萧娴为难,亦不愿老太太死于阴谋。

安公公又道:“还有一桩事情要告诉姑娘,旧都那里,闻嬷嬷死了,看着是病故,但其中…”

谢筝福身道了谢。

不用安公公细说,她也明白了。

李昀质疑闻嬷嬷的死,一如他质疑傅老太太的死。

回到陆培静宫中,谢筝在庑廊下站了很久,也不知道如何向陆培静开口。

她深吸了几口气,终是迈了进去。

陆培静见她神色凝重,便打发了伺候的人手,道:“怎么了?”

谢筝上前,附耳说了李昀的怀疑。

陆培静的面上血色全无,险些打翻了桌上的茶盏,颤着声道:“我明白,宫里面为了那把椅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

后头的话,陆培静说不下去了,眼睛通红着,勉强忍住了眼泪。

稍稍平复了情绪,陆培静吩咐于嬷嬷道:“给兄长递个帖子,让他进宫来一趟。”

于嬷嬷应了声,转身要出去安排,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

很快,守在门外的暮雨踉踉跄跄进来,脸色惨白:“娘娘,陆府里来报信,左都御史大人去城外查案,马车翻下了山…”

“人要不要紧?”陆培静腾地站了起来。

暮雨的眼底噙着泪,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娘娘您、您保重身子…”

陆培静脚下一软,直直软倒下去,亏得于嬷嬷眼疾手快才拖住了。

谢筝一动也没有动,只是傻傻看着暮雨。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许久才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去年的七月,那一天,从赵捕头口中突闻噩耗时,她好像也是这样傻乎乎的,像是在做一场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的梦。

第二百九十七章 遗憾

白皇后准了陆培静回陆府。

出宫时,大雨磅礴。

陆培静走得很急,根本顾不上打伞,谢筝小跑着跟在后头,直到上了马车,才稍稍缓过些神来。

突闻消息,所有的动作都是靠着本能,根本来不及细想,这会儿停顿下来,听着马车轱辘声,陆培静缩了缩脖子。

于嬷嬷递了一块帕子给谢筝,示意她擦去身上雨水,自个儿赶忙替陆培静收拾着。

“妈妈不用安慰我,”陆培静的长睫湿漉漉的,不晓得是泪水还是雨水,“我能撑得住的,我能的。”

于嬷嬷咬着牙,挤出了笑容来。

哪怕这笑容比哭还难看,她也不能做头一个痛哭的人。

陆培静还撑着,那她也要撑着。

大雨中的街道,行人极少,马车赶得飞快,甚至有些晃动。

谢筝把引枕抱在怀里,愣愣想着,好端端的,陆培元的马车怎么会摔下山去?这是意外还是…

陆毓衍还未回京,等他风尘仆仆赶回京城后,面对的却是如此噩耗…

心里烦乱得紧,各种念头翻来滚去的,谢筝只觉得自己是那马车的车轱辘,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会穷转悠。

手腕忽然被扣住了。

谢筝垂眸看着那只不住发颤的手,又抬头去看手的主人。

陆培静死死咬着下唇,连唇上泌出了血珠子都浑然不觉,她的身子一样颤着,不晓得是冷的还是慌的。

马车在陆府大门外停下。

谢筝一把掀开车帘子,顾不上脚踏就跳了下去。

雨水冲刷着石狮子,门匾两侧悬着高高的白色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着。

哪怕是已经得了消息了,陆培静和谢筝心中还抱有一份侥幸,兴许是来报信的人说得不准,陆培元伤得极重,但还有一口气,可看到白灯笼的这一刻,所有的侥幸都被打碎了。

陆培静踉跄了两步,挥开了于嬷嬷,闷着头冲进了大门。

谢筝大步追了进去,眼睛痛得厉害。

陆培元被安置在书房的榻子上。

陆培静一进去,就被浓郁的血腥气给熏得扑倒在地,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榻子前,泪水簌簌而下,一瞬不瞬看着陆培元。

她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兄长,嗓子痛得根本发不出声来,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摇晃着陆培元,希望他能给她一些回应。

然而,没有一点回应。

谢筝站在一旁,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周围人的模样。

脑海之中,是她头一次在这书房里见陆培元时的画面。

陆培元给她说谢慕锦的往事,给她说陆家的立场,说无论如何陆家都会护着她,认她这个儿媳…

谢筝死死攥紧了拳头,她想问一问陆培元,为什么要食言呢?

他没了,谁来护着她呢?谁认她这个儿媳?他明明还来不及喝一杯媳妇茶…

谢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想要陆培元护着的,她更想要他健康长寿,让她这个做晚辈的能尽一份孝心。

她已经没有了父母可尽孝了,再失去了陆培元,这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要让她与陆毓衍如何是好?

哪怕他们尽心尽力侍奉孙氏一辈子,依旧无法弥补遗憾。

陆培静哭得岔了气,于嬷嬷一面陪着哭,一面照顾她。

谢筝抹了一把泪,转身出了书房,站在庑廊下,直直看着不远处的唐姨娘。

唐姨娘换了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的脸,看起来老了十岁,她面无表情地安排着人事。

似是察觉到了谢筝的目光,唐姨娘慢慢走了过来:“姑娘该劝着娘娘保重身体。”

谢筝抿唇,道:“老爷的马车…”

“灵堂已经在准备了,往各府送了讣告,另备了书信,快马加鞭送旧都去了,想来太太接了信就回赶回来,二爷在回京路上了,估摸着这两日就该到了,”唐姨娘打断了谢筝的话,自顾自说了一番,这才顿了顿,补了一句,“老爷的事,姑娘还是问单丛的,我便是说了,姑娘也是不信的。”

谢筝微微蹙眉。

自从谢筝出现在陆家,唐姨娘就在打探谢筝的底细,谢筝知道唐姨娘的来历,也不信她。

只是这些话,从没有在明面上说过。

这个当口上,谢筝也不想去跟唐姨娘争论信与不信的事儿,便道:“辛苦姨娘了。”

说完,也不管唐姨娘是个什么反应,转身便去寻了单丛。

单丛指挥着人手布置灵堂,风卷着雨水打湿了庑廊,他避也不避,只顾着不停做事,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停下来,他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谢筝唤了他一声。

单丛抱着怀中大朵的白色绸花,道:“听说娘娘来了,这大风大雨的,娘娘若是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呢…”

“老爷是怎么出事的?”谢筝问道。

单丛吸了吸鼻子,道:“今日我没跟着老爷出门,好好的,突然衙门里来传话,说老爷的马车摔下山了,我赶紧带着人手过去,在城门口就碰上了。

顺天府说,寻到老爷的时候就已经没了,驾车的严老七还吊着一口气,我想着府里要做事顾不上他,就让人把他先安置在临大爷的药铺里,那里有药有大夫,指不定就把他救回来。

马车会什么会摔下山,只能去问严老七了,就是不晓得他还撑不撑得住…”

严老七给陆培元赶了十来年的车了,驾车的本事不错,单丛猜测许是这些天接连大雨,山间的路不好行车才出了意外。

谢筝回书房跟于嬷嬷说了声,打断先去药铺里看看。

花翘得了信过来,见谢筝身上也是湿哒哒的,赶紧拖着她往客房走。

“姑娘换一身吧。”花翘从箱笼里取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怕谢筝不肯浪费工夫,便道,“二爷快回京了,老爷那个样子,姑娘若是在病了,二爷岂不是分身乏术?”

谢筝缓缓点了点头,匆忙收拾了一番,带着花翘出了门。

等上了轿子,一直绷着脸的花翘才略略放松了一些,压着声儿与谢筝道:“姑娘,奴婢在府里没敢说,怕一不留神叫人听了去。

奴婢瞧着唐姨娘很不对劲,她一向很少出门的,去的也多是金银铺子、布庄胭脂铺,前阵子出了趟门,回来就沉着一张脸,一副要死不活、心事重重的模样。

奴婢向当差的轿夫打听了,那天唐姨娘就去了趟金银铺子,进去没一会儿,出来就是那副神情了。

这几天一直在后院待着,往常还隔三差五地让人给老爷送些补汤什么的,这段日子都断了。

奴婢琢磨着,唐姨娘是不是知道老爷要出事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回京

谢筝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侧着头直直看着花翘。

陆培元突然间出了这样的事情,看着是意外,但谢筝这些日子查着宫中旧事,她心底里隐约也有一个念头——陆培元是被人所害。

只是,她情愿这是她的小人之心,是她想太多了。

对于亲眷而言,病故、意外什么的,痛归痛,咬咬牙,日子久了也就过去了。

生老病死,意外相随,这是人之常情。

可若是叫人害了的,哪怕是把凶手揪出来了,对亲人而言,心上的那条伤疤是永远也不会褪去的。

一如谢慕锦和顾氏的死,一如傅老太太的“病故”。

接到消息前,她与陆培静说傅老太太许是被人害了的时候,陆培静那惊愕悲痛的样子,谢筝想忘也忘不掉。

那陆培元呢?

眼下这个状况,若是意外,也许心里会好受了…

谢筝吸了吸鼻尖,低声问花翘:“你认为老爷的事儿是有人算计了的?”

花翘重重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这般确定,反倒是让谢筝怪异极了。

按说没凭没据的,只因唐姨娘的心不在焉,花翘应当不至于如此笃定。

花翘解释道:“前些日子,门房上收了一个给二爷的东西,来送东西的人听说二爷不在,就说给老爷也是一样的。

奴婢听说东西收在书房里,从那天之后,奴婢有两三次见到唐姨娘大白天的书房附近打转。

往常,唐姨娘只在老爷在府里的时候,才会寻些由头到前院来,那几次却是挑了老爷不在的时候,奴婢隐约觉得奇怪。

后来奴婢就跟单丛说了这事儿,就那天下午,唐姨娘去了金银铺子,回来就待在后院不往前头来了。

奴婢想,她是不是已经弄明白那东西了?”

谢筝皱着眉头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花翘摇了摇头:“只晓得是个盒子,里头装了什么,奴婢没问过单丛,便是问了,他也不会说的。不过,门房上说过,这东西是永定县陈知县送来的,那不就是陈如师陈大人吗?”

陈如师送来的?

谢筝的心里咯噔一声。

陈如师那个人,无利不早起。

他如今在永定县那个旮沓窝里,定是一心想爬出来。

不过,陈如师可不会生出什么拿金银玉石开路的心思,他年节里都没送过贺年信笺来讨巧,出了正月越发不会那么做了。

前一次,陈如师送信来是与他们说乌家的事情,那这一回呢?

陈如师送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谢筝拍了拍花翘的手,道:“等回府里,我再问问单丛。”

轿子在药铺前落下,谢筝匆匆进去,坐堂的大夫晓得她来意,引她去后头看严老七。

“姑娘,那车把式的状况很不好,送来时就剩下一口气了,这会儿就吊着条命,老夫看他是撑不过今天的了,”大夫一面走,一面道,“衙门里的人手也在,可严老七那样子,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绕到后头院子里,谢筝一眼就看到了马福。

马福一脸严肃,背手站着,与身边的捕快说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