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谢筝,马福道:“陆公子还未回京吧?”

谢筝颔首:“算算日子,应当是这几天了…”

马福长长叹了一口气,等陆毓衍风尘仆仆回来,一进京就面临如此状况,这实在是…

谢筝道:“马捕头问出什么了吗?”

“没呢,”马福叹息,“大人带着人手,还在出事的地方查看,我就来问问严老七,可他…”

突然之间死了一个二品大员,杨府尹要尽快弄明白事情,才好向圣上交代。

况且,这位大员与他还是故交,杨府尹于公于私,这会儿都忙得脚不沾地了。

谢筝进去看严老七。

屋子里血腥味浓郁,严老七浑身上下都是伤,脸上一道大口子,虽说是收拾过了,还是让人看得心惊胆颤。

谢筝是认得严老七的,看他这副模样,一时之间,竟是不敢认了。

略略平复心情,谢筝开口问道:“我是阿黛,听得见我说话吗?怎么会出事的?”

严老七半垂着眼睛,急急喘着气,嘴唇嗫嗫。

谢筝凑过去,想听仔细,却一个字都分辨不清。

“是意外吗?”谢筝又问,“若是,就闭上眼。”

严老七的眼皮子又合上了些,下一瞬又想睁开来。

谢筝不确定他的意思,但总算听清楚了严老七在说的话。

严老七翻来覆去的,只是三个字——我的错。

可为何错了,到底错在哪儿,以严老七现在的状况,是绝对问不明白的。

谢筝只好无奈地退了出来,站在庑廊下看着眼前的水帘。

雨水带走了呼吸之间的血腥气,谢筝与马福道:“娘娘还在府里,我该回去了,若这儿或是杨大人那里有什么消息,还请马捕头使人来与我说一声。”

马福自是应下。

轿子回到了陆府外头。

谢筝下了轿,刚要进去,就听得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甚至盖过了雨声。

她转头看去,三匹快马从胡同口进来,溅起一片水花。

马上的身影是那么熟悉,虽是穿着蓑衣,谢筝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马儿在谢筝身边停下,谢筝仰着头看他,张嘴想说什么,只叫了一声“二爷”,嗓子就干涩得发不出音来了。

陆毓衍没有下马,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陆府匾额边上的白灯笼,久久都没有动。

松烟和竹雾先回过神来,翻身下马,沉声问花翘:“怎么回事?怎么挂白灯笼了?”

花翘看了陆毓衍和谢筝一眼,吞了口唾沫,道:“老爷他…”

马儿不耐烦地刨着地,陆毓衍下了马,他似是没听见花翘的话,问谢筝道:“怎么了?”

谢筝鼻尖一酸,她听得出来,陆毓衍是强作镇定,他的声音分明是抖的。

“老爷没了,就今儿个,马车摔下了山。”谢筝的语速很快,若是放慢一些,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陆毓衍的唇抿得紧紧的,视线又移到了那白灯笼上。

他其实是明白的,若是唐姨娘没了,门前是不用挂白灯笼的,也只有陆培元走了,才会如此。

只是,眼前的这一切太突然了,他想听谢筝说出别的答案来,可是,并没有其他答案。

陆毓衍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先进去吧。”

第二百九十九章 图样

陆毓衍走得很急,他脚步大,谢筝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

书房外头,唐姨娘见到赶回来的陆毓衍时,略有一丝惊讶,但并没有出声行礼,只是缓缓收回了视线,吩咐底下人去厨房里端碗姜汤来。

陆毓衍推门进去,与外头大雨中清冽的空气不同,一迈进来,呼吸之间就有一股血腥气。

他绕到榻子前,恭恭敬敬地给瘫坐在椅子上的陆培静问了安。

陆培静也没料到陆毓衍这会儿就回来了,目光在陆培元与陆毓衍身上来回挪了挪,眼泪又簌簌往下掉。

视线模糊着,陆培静看不清陆毓衍的神色,她拿帕子捂着唇,指尖用力到泛白。

想说些什么,又都哽咽着咽了下去。

谢筝追着进来,看着陆毓衍行礼,而后直愣愣地看着陆培元。

哪怕陆毓衍一动也不动,谢筝也能明白他此刻心境。

突闻噩耗,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她亲身经历过,她一清二楚。

那就像是当头一棒,没把人砸得昏过去,只砸得眼前白光阵阵,懵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陆毓衍在这个当口上,还如此规矩地向陆培静行礼,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反应了吧?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眼泪,走上前去。

陆毓衍低着头看着陆培元。

陆培元被送回来之后,单丛几人已经替他收拾过一回了,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遮住了一身的外伤,只露出来的额头四肢满是瘀伤。

印象里,陆毓衍似是还从没有这么“居高临下”地看过陆培元。

本能的,他伸出手,想去触碰父亲的手。

还未触及,陆毓衍又迅速地缩了回来。

他进来地匆忙,根本没有解去蓑衣,雨水顺着蓑衣湿了他脚下的地砖,他的双手亦沾满了雨水。

陆培元是不拘小节的,不说如今在都察院,从前在刑部时,为了审案断案,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也多得是,别说是雨水,便是泥水也没皱过眉头,可孙氏爱干净整齐,陆培元怕孙氏担心他辛劳,又看不得他这糙样子,每回都收拾得很仔细。

现在,父亲已经不会收拾了,但他一定想要让母亲看到整整齐齐的样子。

陆毓衍退到中屋里,解了蓑衣。

虽说是开春了,但春雨依旧冻人,陆毓衍的指尖有些抖。

花翘打了热水来,接过了湿透了的蓑衣,谢筝绞了帕子,递给陆毓衍擦拭。

陆毓衍略略擦了擦,喝了碗姜汤去寒气。

雨势大,便是穿着蓑衣,里头的衣衫都沾了水气,只简单收拾根本于事无补。

他也顾不上那些,重新走到榻子前,直挺挺地在陆培元身前跪下了。

谢筝沉沉看着陆毓衍的背影,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

她不会去劝陆毓衍起来,失去父亲的痛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陆毓衍不是会失声痛哭的性子,但他绝不是不痛,与其拖他起来,不如让他跪一会儿,什么都不用想,反正,这时候是想什么都想不明白的。

她能做的,就是继续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谢筝出了书房,吩咐花翘道:“你去找松烟和竹雾给二爷送套干净的衣裳来,让他们也赶紧梳洗,热热身子,回头二爷准要找他们办事,别着凉了病了起不来。”

花翘颔首应了,小跑着去了。

谢筝又走到单丛跟前,道:“我听花翘说,之前陈大人有一盒子东西给二爷?”

单丛一怔,揉了揉昏沉沉的头,道:“姑娘不提,我都要忘了这一茬了,老爷这事儿太突然了,我都…是有一盒子,我去给姑娘取来?”

谢筝点了点头。

眼下这状况,别说单丛顾前不顾后了,其实谁都是半斤八两的。

谢筝跟着单丛又进了书房,从偏厅的柜子里取了那盒子出来。

“老爷当日看过之后,我就收在这里了。”单丛说道。

谢筝打开盒子,里头整齐堆叠着纸张,最上面压着一封信。

她一并取了出来。

粗粗翻了翻,那一张张纸都是画,每一张上面都画着好几款女人家首饰,各式各样的,看起来款式精致极了。

谢筝不由皱眉,陈如师送这么多首饰款式画纸来做什么?想让京中的金银铺子照着这些画纸来打首饰?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谢筝不信陈如师吃饱了撑着会做这种事情,便先把画纸放下,取出了信。

信上的内容出乎了谢筝所料。

陈如师写道,这些款式的原样,都是出自乌家那位闻老太太的压箱底的妆匣。

闻老太太年前过世了,乌家风风光光办了白事,韩德给陈如师拜年时就提及了这事儿。

陈如师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就托了韩德,让他给乌孟丛塞了不少银子,又东拉西扯编了一堆谎言,不管乌孟丛是不想得罪衙门还是真的被骗住了,让韩德打开了闻老太太的那几个大箱子。

除了衣料和几块顽石,箱子里还有几只妆匣。

韩德带着画师把闻老太太的首饰遗物都给画了下来。

依陈如师之见,女人是极喜欢首饰的,闻老太太哪怕上了年纪,也一样喜欢,可那些首饰却被收在箱子里十几年,看那状况,别说是戴过,连拿出来擦一擦都不曾有过,这就反常了。

陈如师收到之后也看过,他一个老爷们,只看得懂这些东西好,但到底有没有问题,他也不懂,就给陆毓衍送来。

谢筝看完了信,重新去看那些画纸。

从款式看,这些首饰与闻老太太的年纪不符,谢筝想,就算闻老太太想戴,都会被人说太过花哨些。

她如今在宫中做事,见过了后妃们用的东西,这会儿静下心来看,就看出来这些款式几乎都是宫里人用的,想来是闻嬷嬷当年离宫时淑妃给她的东西。

谢筝一面看,一面问单丛:“老爷看了这些,可有说什么?”

单丛摇了摇头:“老爷只说让我收起来,旁的没说过。不过,老爷看了两遍…”

谢筝听单丛仔细说完当时状况,咬着唇,暗暗想:陆培元当时到底想到了什么?89

第三百章 寂寥

谢筝重新把画纸都收到了盒子里。

她不是陆培元,这个当口,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彼时陆培元想到了些什么,只好让单丛先将盒子收妥当了,晚些让陆毓衍和陆培静再一道看看。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有人从窗外庑廊走过,门板轻轻响动,似是进了书房里,而后那脚步又朝陆毓衍在的次间去了。

谢筝抬步过去,正好瞧见陆毓衍撩了帘子出来,身后跟着桂嬷嬷。

见了谢筝,桂嬷嬷下意识地想陪个笑脸,刚扯了扯唇,突得想起此刻状况,又赶紧把笑脸收回去。

表情变得太快,笑不是笑,哭又不似哭,看起来别扭极了。

桂嬷嬷搓着手,道:“前头府尹大人到了,姨娘让来请二爷。”

谢筝一怔。

杨府尹来了?

马福说过,杨府尹得了信就带着人手赶往了出事的地方,后又让马福几人将陆培元和严老七送回城,自个儿与衙役们继续查看。

这会儿杨府尹来了,是否是探查有了结论了?

谢筝抬眸去看陆毓衍。

陆毓衍神色凝重,面上虽未露出彻骨悲伤来,但谢筝能看到,他的眼角是泛红的。

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了,只因在陆培元跟前跪着,膝盖下摆处留了不少褶子。

陆毓衍看着谢筝,道:“随我一道过去。”

谢筝赶忙颔首应了。

这回出书房,各处的白事准备越发周全了。

谢筝一眼看去,具是一盏盏的白灯笼,在风雨之中,显得更加寂寥。

灵堂已经支起来了,桂嬷嬷一面走,一面与陆毓衍道:“突然就出了这么个事儿,姨娘这几日身子原本就不好,硬撑着一口气安排事儿,许是见了二爷回府了,这个家里有个主心骨,姨娘一口气就松了,这会儿寻了个院子,坐下来缓一缓。

谁能想到会…因而府里什么都没有,全是急急忙忙现准备的,那寿衣、棺木,具是找着眼下能挑到的最好的挑的了,二爷瞧着若是不合适,趁着还没有入棺,还能再想想法子。”

谢筝看了桂嬷嬷一眼。

桂嬷嬷说的事情,倒是没掺假。

花翘说过,唐姨娘自打那天回来,整个人就无精打采的,身子骨定然不好。

而府中白事的准备,唐姨娘也已经尽力了,毕竟,事出突然。

一般而言,府中做事,都是有规矩的,一如傅老太太过世前一样,上上下下心里都有数,棺木是早些年屯的上号的楠木,请了工匠做的,寿衣是萧玟、沈氏与萧娴背着老太太,日夜赶出来的,哪怕主子们忙不过来了,还有精通的丫鬟婆子搭手,全是自家的。

陆培元还不到不惑之年,府里又怎么会备那些东西?

只能催着人手出去买了现成的。

陆毓衍也明白道理,脚步未停,嘴上道:“辛苦姨娘了,姨娘身体不好,妈妈也多上些心,府里办事儿,这会儿缺个谁都不够人手。”

桂嬷嬷赶忙称是。

谢筝跟着陆毓衍到了灵堂外头,一拐过弯,就瞧见杨府尹一脸沉重地站在那儿。

听见脚步声,杨府尹看了过来,唤了声“贤侄”,又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陆毓衍拱手行礼。

杨府尹深深看着陆毓衍,略略平复了情绪,才道:“贤侄节哀。”

陆毓衍问道:“大人从城外而来?可有查到什么?”

“雨太大了,”杨府尹无奈又无力,“那条山道的状况,贤侄你也知道些,原本就不算好走,今儿个又是这么磅礴的雨势,越发坑坑洼洼的。

一开始接了信,我带着手下人急急忙忙赶去,马车落在山下,从山道上看下去,不晓得陆大人与那车把式的状况。

想着救人要紧,就都先救人去了,等把人都抬上来了,再看地面,都是凌乱脚步,乱糟糟的了。

加之雨水大,车辙都冲刷得淡了,看不出什么状况来。

雨天行人也少,我听底下人说,那车把式也快不行了?他要是不张嘴,我也吃不准这到底是意外还是…”

陆毓衍紧紧抿着唇。

他自己也办过案子,自然晓得其中现场勘查不是简单的事情,雨水会破坏掉许多线索。

杨府尹想来已经尽力了。

“我想趁着天还未黑,自个儿去城外看看,”陆毓衍说完,见杨府尹并不反对,他又道,“大人吃不准是不是意外?莫非大人听说了些什么?”

杨府尹讪讪笑了笑,搓着手,道:“不瞒贤侄说,我没听说过什么。

只是当官的嘛,谁手上没几桩弯弯绕绕的案子?我只是想到了你岳家。

意外还是蓄意,我不知内情,评判不得。

不过,陆大人对我关照良多,贤侄若有事要我搭把手的,只管开口。”

陆毓衍道了声谢。

他送傅老太太回旧都,这些时日,陆培元手上在查什么案子,陆毓衍都说不上来。

再者,他这才刚回来,也不知道李昀与谢筝在这期间又查到了些什么。

一堆事情堆在眼前,这个当口,不能自乱阵脚,要一步步来了。

杨府尹还要进宫复命,陆毓衍送他出去,站在陆府的匾额下,抬头看了看那两个字。

谢筝站在一旁,琢磨着要开口,可雨声极大,她说得轻了,陆毓衍听不清楚,说得大声些,万一叫谁听了一句半句去,那就遭了。

陆毓衍垂眸,看了眼又沾了水气的袖口衣摆,道:“这里离客房近,去你那儿再收拾收拾。”

谢筝应了。

两人进了客房,花翘机敏地守在外头。

谢筝想给陆毓衍添茶,提起半空的茶壶,又只好放下。

这水都冷了。

“淑妃娘娘走前认了,”谢筝理着思绪把淑妃害傅皇后的前因后果一一说完,又道,“另有一桩,殿下怀疑老太太并非病故,是莫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