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可惜了…

凤殿里,直到四更天时,依旧灯火通明。

等到了天亮之后,来给白皇后请安的嫔妃们被拦在了外头,内侍面无表情地站在宫门外,尖声尖气说着“皇后娘娘身子不妥”。

没有人是傻的。

昨夜圣上带着李昀、陆培静与几个从前居于安阳宫的嫔妃入了凤殿,最后又沉着脸离开,许美人头上带伤被抬出来,宫里多少张眼睛暗悄悄看着,都品出些味道来了。

尤其是守着宫门的内侍并非凤殿里伺候白皇后的,这一位是圣上身边走动的。

白皇后并不是身子不妥,而是圣上不让她妥了。

三皇子心急火燎地来探望白皇后,也在宫门处吃了软钉子,内侍说什么也不让三皇子进去。

“淑妃病重时,小五三天两头在病床前伺候,怎么到了母后这儿,我这个当儿子的就见不得了?”三皇子气得想冲进去。

内侍一动不动拦在前头,只有一句话:全看圣上的意思。

李昀能见淑妃,那是圣上准了的,长安不被允许见淑妃,当时大雨天里跪在宫门外的可怜样儿,所有人都还记得的。

三皇子想见白皇后,除了圣上点头,就没有旁的路子了。

这厢三皇子、六皇子、寿阳公主急着想法子,去御书房也吃了几回闭门羹,另一厢,朝中弹劾的折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墙倒众人推,满朝多的是有眼色的。

恩荣伯府,去了恩荣,白家就什么也不剩了,既不是几代传承的官家,如今也不在朝中身居要职,毕竟担了恩荣的名号,子弟哪怕蒙荫,都只能做些闲差。

圣上有几位皇子成年,各人心思也都不同,平素里自成一派,这会儿揪着机会,纷纷让站在自个儿一边的大臣上折子。

白皇后的几个侄儿,这几年在京中也得罪了些人,此番一并算起账来,被贬成了纨绔烂泥,几个兄弟冠上了教子无方的罪名,白家整日里就忙着递请罪的折子了。

御书房里,圣上捂着胸口重重咳嗽了两声,从内侍手里接过药丸,拿水送服。

内侍劝解道:“您还是歇会儿吧。”

“怎么歇?这还有厚厚一叠折子呢!”圣上翻开一本,看了两眼,啪得又给甩回了桌上,“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去年上折子骂卢诚的时候,朕就说过,这一个个根本沉不住气!”

内侍晓得圣上在骂几位殿下。

圣上年纪不轻了,几个儿子心思活络也不奇怪,今儿个你给我使绊子,明日里我给你挖个坑。

前回借着骂卢诚来抹黑李昀,这一次,眼看着白皇后失势,恨不能立刻就把白家按死,也断了三皇子的路。

内侍知道这些搅水的折子大致就三种,告白家状的;与白家亲近的就寻旁人错处,求一个法不责众;也有左右不相帮,只说圣上不该如何苛待皇后娘娘,一堆儿的祖宗礼法。

最后这一种能把圣上给气死。

内侍堆着笑,道:“还是五殿下安稳。”

“他能不安稳?他先起的头,这会儿自然隔山观虎斗,”圣上哼道,“萧柏丁忧回了旧都,陆培元死了,其他旧都世家子弟要么不在京里,要么忙着替陆培元奔走,哪还有心思琢磨落井下石?”

内侍讪讪笑了笑。

圣上叹了一口气:“罢了,近些看他总算比他那几个兄弟像话些。”

说完,圣上又捂着胸口重重咳嗽,险些岔了气。

好不容易缓过来,他叹息道:“人呐,老起来就是这么快,什么万岁千岁,朕连百岁都不敢肖想。”

这话内侍不好接了,只能垂着头站在一旁,他心里明白,若非这些时日圣上身子大不如前,也不会这么操之过急。

京中朝堂都盯着白家,陆培元的案子也被众人放到了脑后,显得毫不瞩目。

不过一旬,白家就被扣上了欺君罔上的帽子,败像明显。

后宫之中,白皇后封宫,四妃里唯一剩下的贤妃曹氏代管后宫事务。

成华宫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曹氏端坐在殿中,神色淡淡应付了嫔妃们,便把来请安的都打发了,只留下陆培静说话。

“今年事情多呐,”曹氏抿了茶,道,“淑妃没了,皇后娘娘瞧着也…

我这个整日卧床休养的老婆子都被拖出来管事儿了,我都有多少年没捣鼓过宫里这些事情了!

你是晓得我的,我生小十的时候岁数太大了,损了身子,现在就是个药罐子,若不是这宫里拎不出个人来了,我恨不得清净些,能多活两年,看着小七和小十娶妻生子。

罢了,既然落到我头上,我就暂且给顶着。

我听闻圣上近些时日龙体欠安,我顾着后宫事情,也没多少精力宽慰圣上,本想着圣上还有你这个可心人,但偏偏你兄长又…

你且节哀,都御史回旧都的日子定下了没有?”

提起陆培元,陆培静心中戚戚。

圣上被白皇后的事情搅着,陆培元的案子没个最终说法,陆培静也不敢为此去烦圣上,只能私底下和谢筝商量几句。

可案卷上的所有证据都是瞎掰出来的,现场压根就没发现过那些蛛丝马迹,谢筝和陆毓衍有心追查,都是水中望月。

虽说和白皇后脱不了干系,但没从她嘴里听到内情,心里总归不踏实。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天真

陆培静定了定神,道:“近来还算凉爽,府里备了不少冰,我嫂嫂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毓衍前几天传话来说,等我嫂嫂到了,他们娘俩再收拾收拾,陪我兄长回旧都去。”

曹贤妃长长叹了一口气。

陆培静斟酌着道:“皇后娘娘在凤殿里也不晓得怎么样了,听说三殿下、六殿下都不能去探望。”

“圣上定的,谁敢放人进去?”曹贤妃摇头,“要我说啊,也就这段日子了。”

内殿两人低声说话,外头谢筝站在庑廊下,拉着巧源嘀咕。

“你们段贵人好些时日没请我们娘娘打马吊了,她最近手不痒了?”谢筝问道。

巧源讪讪笑了笑:“哪里还敢打呀?先是淑妃娘娘没了,后来陆大人又出了事,不敢烦婕妤娘娘,眼下更是…我们贵人现如今连贤妃娘娘那儿都很少去,整日里养病呢,我悄悄跟你说,这个当口,还不如病着省心。”

谢筝勾着唇角笑了笑,又问:“贤妃娘娘的那两位侄女,近来还进宫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反正我是没瞧见她们。”巧源道。

谢筝又与她说了几句,见陆培静出来,便与巧源告辞,随着陆培静回宫去。

等进了内殿,陆培静接过于嬷嬷手中的茶,润了润嗓子,道:“听贤妃那意思,不会让我们轻易去见白皇后。”

谢筝咬唇,凤殿不似没有人气的偏远宫室,若一直守着人,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但她们一定要见到白皇后,才能明白陆培元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虽说陆培元是看出了簪子的事情后出事的,但白皇后又是如何得知陆培元猜到内情了?

陆培元是摔下山的,彼时大雨,山道湿滑,哪怕没有人设计陷害,当真死于意外也并非不可能。

是真是假,总要从白皇后口里得一个真相。

白皇后说不说真话是一回事,去不去问,是一回事了。

眼看着一日转一日,谢筝和陆培静都有些着急,前头朝堂上,对白家的处置定下来了。

撤了恩荣封号,抄家流放,没有半点情面。

三皇子、六皇子被喝令闭门,寿阳的公主府还未敕造完毕,她被关在寝宫里动弹不得,比长安的处境还要惨。

之前京中百姓还咋舌过圣上铁血,如此对国丈一家,也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先皇后的仙逝实为白皇后造孽,这才逼得圣上动手,有这么个由头,圣上如此狠绝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废后的诏书昭告天下,朝上百官神色各异,坐在龙椅上的圣上看着底下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只觉得胸口气血上涌。

他忍了忍,没忍住,重重一咳,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殿内乱作一团。

圣上吐血的消息没有瞒过后宫,不到两刻钟,都传遍了。

贤妃娘娘自个儿一脸病容,却也不敢耽搁,急匆匆赶往圣上寝宫。

夜色笼罩宫城时,谢筝扶着陆培静暗悄悄往凤殿去。

这个时候,许是管事的内侍忧心圣上,凤殿的看守松懈许多。

谢筝塞了一张大额的银票给角门上的嬷嬷,和陆培静一道进了凤殿。

整个凤殿,一片寂寥,连正殿里都没什么灯光。

陆培静径直进去,与坐在凤殿上出神的白皇后四目相对。

宫女快步进来,要请陆培静离开,被白皇后出声阻了。

“从那天起,本宫就一直在想,有哪个会有胆子来看看本宫,等啊等啊,等到今日,倒是把你等来了。”白皇后嗤笑。

陆培静拧眉,走上前道:“这个位子舒服吗?”

“还不错,”白皇后笑道,“毕竟是本宫费了一番苦心才得来的位子,肯定要舒服。不过也坐不了几天了,真舍不得…”

陆培静摇了摇头。

白皇后缓缓站起身来,道:“外头如何了?”

陆培静没有隐瞒,说了两位皇子和寿阳公主的状况、白家的败落。

白皇后咬紧了牙关,半晌道:“抄家?发配?呵…改明儿是不是该送一杯鸠酒给本宫了?

倒是便宜淑妃了,她自个儿一蹬腿,她娘家好歹还保着。

明明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连那么点事儿都做不好,找了个胆小如鼠的去害齐妃,人没弄死就偷了玉佩跑了,还要本宫给她擦屁股!

若不是本宫的人还盯着,等齐妃缓过气来,她还能活到今年?”

闻言,谢筝的心跳快了几拍。

照白皇后这个意思,漱芳当年并没有等到齐妃咽气就逃离了行宫?齐妃的死,最后是白皇后“收拾”的?

陆培静深吸了一口气,道:“齐妃娘家不显,无力与你抗争,而淑妃只因长安一事就能让她死了,你何必让淑妃去杀齐妃?你这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错杀?”白皇后撇了撇嘴,“许美人的话能信吗?齐妃是不敢跟本宫争,但她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得太多了!”

“知道得太多了?”陆培静的眼睛泛起一片氤氲,“所以你杀我兄长?因为他看出来了?”

“陆培元他…”话只说了一半,白皇后就顿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陆培静,突然就笑了起来,“天真呐!

你因何得宠?因你有先皇后当年风貌;你因何永远都是婕妤,哪怕淑妃死了,你也爬不上四妃之位?

不是因为你没有儿子,而是因为你姓陆!

先皇后,呵…先皇后姓傅呀。”

这话题突然,陆培静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站在原地。

谢筝也没领会,诧异地看着白皇后。

白皇后抬起手,带着指套的手指划过陆培静的脸庞,笑容诡异:“傅、萧、陆、孙、沈…明白了吗?”

陆培静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谢筝扶着,她险些摔倒在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皇后,想说些什么,嗓子却跟堵住了一样,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白皇后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回她的凤椅,摩挲着扶手,道:“我白家满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本宫何必要闭嘴?

圣上不讲旧情,本宫就告诉你呗,后宫前朝,皆是圣上的,圣上看得可明白了。

没有他的默许,本宫哪来的胆子对先皇后下手啊?

反正本宫也要死了,而你,知道这一切秘密的你,试试如何活下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帝王

“我兄长呢?是圣上要动手的?”陆培静的声音颤着。

白皇后道:“本宫只告诉你,陆培元肯定不是圣上杀的,余下的,你自个儿想去吧。”

再多的话,白皇后没有再说。

陆培静此刻烦乱得厉害,根本没法细细想。

谢筝拽着陆培静的袖子,两人一步步出了正殿,从角门离开了凤殿。

夜风袭来,叫谢筝打了个寒颤。

白皇后刚刚念的那些姓氏,皆是旧都百家世家,姻亲紧密。

谢筝突然想起了在应天府时陈如师与她和陆毓衍说过的话。

陈如师说,连圣上都不敢轻易动旧都世家,他又怎么管?

到最后,其实还是陈大人看得最明白了。

旧都世家、江南士族,对朝廷来说就是硬骨头,啃不动,又不能不啃。

圣上当年靠着旧都世家的支持夺得皇位,娶傅皇后为后作为“回报”,但作为当权者,如何能接受世家的扩张壮大?

外戚,历朝历代都是帝王的心头病。

白氏为夺后位一步步谋算,也算是正中圣上下怀,他乐见其成,而白家势弱,哪怕白氏封后,也由着他拿捏,一如今日局面。

谢筝深深吸了几口气,心里沉得厉害。

这后宫倾轧,说到底,也全是皇权。

夜色深沉,身后的凤殿漆黑一片,只远处的宫室有零星灯火,谢筝站在御花园里,只觉得那黑暗里层层的飞檐影子如一张大网,压得身在其中的人喘不过气来。

一旦牵扯上了皇权两字,他们又能做什么?

傅皇后的死由白氏一门承担了去,可真正想要磨去世家光辉的圣上呢?

谢筝明白,哪怕今日萧柏和陆培元站在这里,他们也无能为力。

他们背负在身上的家族的百年名声,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揭竿起义以泄心中不满?那是绝不可能的。

陆培静也清楚这一点,她垂着头,良久叹了一声:“先皇后是个极好的人。”

下意识的,谢筝问了一句:“那圣上呢?”

陆培静没有回答。

两人默不作声走回了寝宫。

迈进去之前,陆培静顿住了脚步,低声道:“他是个好皇帝。”

勤勉端正,三十年来专心朝政,不图享乐,如今外敌不侵,国泰民安。

他也精通帝王之术,平衡各方利益关系,一如前朝,一如后宫。

可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个道理,圣上深深明白,也一直如此前行。

谢筝闷得慌,等伺候陆培静歇了,她回到自个儿住处,躺着整理情绪。

牵扯了朝堂利益皇权,根本无所谓对错,很多事情,原本也不是非黑即白的,谢筝只是挂念萧娴。

若萧娴知道了傅皇后薨逝的真相,若她明白了傅老太太的病故源于她与李昀的定亲,她会如何想,又要如何做?

闭上眼睛,谢筝想起了萧娴的笑容。

萧姐姐抱着引枕坐在床上,笑嘻嘻地与她说“我就是喜欢他长得顺眼”,她还觉得李昀顺眼吗?

纷杂念头充斥脑海,谢筝翻来覆去,直到天亮时才睡着。

天边露白,原本这个时候朝臣们都准备着上朝了,自从永正帝登基,三十年来,从未缺过早朝,可今日,所有人都心怀不安,聚在朝房里,交头接耳说话。

圣上昨日当众吐血,太医们说,圣上只是操劳过度,又因近日事情郁结在胸,看着是吐血凶险,实则身子并无大碍。

可这样的说法,显然是不能叫人信服的。

到了时辰,有内侍来传话,说今儿个的朝会取消了,众位大臣也没有离开,又说了一两刻钟,才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

白皇后一脉是倒定了,圣上又病着,之后哪几位殿下代理朝政,又有哪位能脱颖而出,是大臣们眼下最关心的事情了。

杨府尹站在庑廊下,心里也急得慌。

陆培元的案子还没有结,半途吊着,他总觉得愧对兄弟。

再者,他替李昀着急。

其他皇子们都要趁着这个机会谋些好处,他们的簇拥者刚才那咬耳朵的样子,杨府尹看着就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