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上了李昀的船了,但陆培元没了,萧柏不在京里,其余世家子弟缺了个一呼百应的领头人,到底还是缺了点儿劲道。

杨府尹不由怀念起帝师傅维来,若傅维还未仙去,若他还在京中,有他老人家坐镇,情况肯定就不同了。

思及此处,杨府尹长长叹了一口气。

城门开了,一辆马车匆匆入城,停在陆府门外。

孙氏从车上下来,看着门上的白灯笼,颤颤巍巍地险些站不住了。

从收到家书到现在,孙氏一路来都没有哭过,她只是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跟神游天外了一般,直到这一刻,走到灵堂外亲眼看到那灵位上清晰的字迹,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陆培元是真的不在了。

她的丈夫是真的走了…

他总喜欢逗她笑,吃醉了酒就拉着她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每回想亲亲二筒却被反拍一爪子…

往事一桩桩在眼前,而那个人,已经没了。

眼眶一热,泪水涌出,再也停不下来。

宫里,陆培静晓得孙氏抵京了,便与曹贤妃说了一声,备了车马出宫。

曹贤妃的心思都在病倒的圣上身上,也没打算做那恶心,宽慰了陆培静几句,就放行了。

谢筝扶着陆培静进去。

孙氏本就在哭,见了小姑子,姑嫂两人又是一顿痛哭。

陆毓衍站在一旁,没有劝解,母亲能哭出来,总比憋着强。

谢筝抬眸看他,他下颚绷得紧紧的,眼眶分明泛红,她的心揪了,上前握住了陆毓衍的手。

陆毓衍反手握住,低声道:“圣上身子如何?”

谢筝晓得他的意思,陆毓衍不想一味沉浸在悲伤之中,想靠些旁的转移心思,一如她去年满脑子的都是“进京”,除此之外就没有旁的了。

“听闻吐了不少血,贤妃娘娘在御书房守到天亮才回成华宫,我刚随娘娘过去时,贤妃娘娘很是疲惫模样,”谢筝道,“听说不仅是朝臣,今日早上,连几位殿下就没能进去御书房,良公公说圣上要静养。”

陆毓衍颔首。

谢筝拧眉看他,想了想,道:“昨夜见过白氏了,有些事儿,一会儿去书房说。”

第三百一十六章 薨逝

松烟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又罩上罩子,书房里的光线暗了些,不刺目也足够清晰。

他放下东西退出去了,守着房门。

谢筝双手握着茶盏,水温温热,传递到掌心,让她的情绪平缓许多。

饶是她之前屏着,但也叫孙氏和陆培静的眼泪招得心酸不已。

现如今,谢筝要说那些往事,可陆培静怕孙氏一时接受不了,那两姑嫂就先去后头梳洗净面,等孙氏缓和一些,再由陆培静慢慢与她讲。

谢筝深吸一口气,把从白皇后口中的得来的真相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陆毓衍认真听着,没有出声,直到谢筝说完,他依旧沉默着。

陆培元、傅皇后,甚至是傅老太太,陆毓衍设想过很多种他们的死因,但他从未大胆到往皇权世家之争上想。

他以为是后宫女子们为了后位,亦或是她们为了儿子的皇位苦心设计,却不曾想,原来一切的起因是圣上的默许。

这些年,陆培元、谢慕锦一心追寻真相,这真相有意义吗?

有那么一瞬,陆毓衍迟疑了,但很快,他又静了下来。

真相是有意义的。

陆培元曾经与他说过,律法是律法、事实是事实。

几百年来,朝政更迭,律法也会修改。

同样的罪状,在前朝与今时,量刑也有不同,但不能因为这样的不同,而改变罪行的事实。

真相永远都在那里,无论衙门里怎么判,它都是一样的。

一如今日察觉的陈年旧事,罪名无法清楚罗列,旧都世家也无可奈何,可作为子孙后辈,他们做到了自己能做的,而不是稀里糊涂地传家。

桃花眼沉沉湛湛,里头情绪清明,谢筝看出起伏,亦看出坚定。

这份坚定如一双大手,撑住了一片天地。

谢筝不由抿唇,心中暖暖,又有些心疼。

有人在前方遮风挡雨的感觉叫人心安,但此刻陆毓衍分明比她痛苦,却还是如此坚持,由怎能叫她不心疼?

谢筝迟疑着,想安慰陆毓衍几句,他却先开了口。

“这些事,都不晓得如何与殿下说了。”陆毓衍摇了摇头。

谢筝垂着眸子,叹道:“也不知道如何跟萧姐姐说。”

两人的担忧其实各有不同,但也只是忧心。

而要谢筝说,比起萧娴,她似乎更幸运些。

她与陆毓衍是一条路上的人,能牵着手一起往前行,而萧娴与李昀之间,夹杂着的是世家与皇权的距离。

伸出手,谢筝环住陆毓衍的腰,靠在他怀里深吸了一口气。

皂角清冽,添了檀香味道,好闻极了。

陆毓衍知道谢筝心悦他,但她很少主动表达依赖,此刻这般,使得他不由弯了弯唇角。

一手箍着谢筝的肩,一手在她背上安抚一般地轻轻拍了拍,陆毓衍道:“都会过去的。”

谢筝含糊地点了点头。

都会过去的,且比他们想的都要快。

下午时,钟鼓声阵阵,响彻了整个京城。

陆培静凝重地站在院子里,低沉与谢筝道:“该回宫了。”

谢筝了然。

白皇后薨逝了。

不晓得是一杯鸠酒,还是一根白绫。

马车驶出陆府,周围邻里皆是官宦家,此刻各府都动了起来,把国丧大礼中不合适的东西都收了。

而后宫里,所有人都换了素服。

这些时日里不曾开启过的凤殿宫门再次打开,宫人们忙碌极了。

曹贤妃在偏殿休息,见陆培静回来,低声道:“圣上病着,哪里想得起这位来,她自个儿了断的。

昨夜伺候圣上,我一整夜没睡,早上你出宫后,我歇了那么会儿,她就…

我是年纪真的大了,吃不消这么辛苦,你跟其他姐妹莫要推辞,替我打理打理,就当是看在我这把年纪的份上帮帮忙。”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培静也不好一味推脱:“圣上知道了吗?按什么规矩办?”

闻言,曹贤妃也是一脸的为难。

说起来,昨日圣上已经下旨废后了,但诏书刚下,圣上就吐血病倒,整个宫里乱糟糟的。

废后不是一张诏书就完事儿了的,册封的金印要收回去,要祭天祭祖宗,这些规矩都没全,白氏的身份到底怎么算?

正头痛着,圣上身边的内侍来了。

圣上的意思,虽未全规矩,但他已经下旨了,夫妻一场,废后白氏以皇贵妃之礼厚葬。

谢筝听了,心中满满叹息。

夫妻一场?圣上对几位娘娘,何曾顾及过夫妻之情?

圣上龙体欠安,白氏只停灵五日。

这五日间,内外命妇上香磕头哭丧,谢筝亦是忙碌不已。

三皇子和六皇子跪在灵前,寿阳哭天抢地,几次险些昏厥。

她到底沉不住气,冲过来扣住了陆培静的手:“那日夜里,父皇到底跟母后说了些什么?你当时也在凤殿,你肯定知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谢筝上前阻拦,她手劲不算小,但寿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谢筝好不容易才让她送开了陆培静。

寿阳气急败坏,终是被两位殿下给拦住了。

陆培静揉了揉发痛的手腕,道:“圣上怪罪娘娘的地方,诏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

寿阳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诏书上的那一套,她一个字都不信,外头传的白氏害死先皇后,她反倒有些信了。

也许,她的父皇很喜欢先皇后吧?陆培静不正是因为有先皇后的影子才能常年荣宠不断吗?

那她的母后呢?

母后也是父皇的妻子啊,为他生儿育女,她可曾分到父皇一丁半点的怜惜?

她从前嘲笑长安爱慕林勉清,想法子招为驸马,林勉清却没把她搁在心上,结果她的母后也是一样的。

一时之间,脑海里的想法极多,寿阳整个人软了下去,跪坐在地上,不吵也不闹,只自个儿垂泪。

白氏治丧,也耽搁了陆毓衍与孙氏回旧都的计划,好在今年的冬天很长,气温一直不高,陆府里的藏冰也充足。

陆毓衍在小院里见到了李昀。

李昀这几日忙碌,整日都不得空,好不容易抽出身来,站在窗边看外头刚刚出芽的桃树。

陆毓衍拱手行礼,长话短说,说了白皇后临终前吐露的真相。

李昀的手扣着窗沿,他突然就想起了淑妃那夜与他说了一半的话。

她说,让他好好待萧娴,莫要像他父皇一样。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心

从前,李昀只当圣上多情又薄情,后宫嫔妃众多,在挣扎与等待之中被辜负了。

可现在,他才明白,父皇辜负她们的,远比他认为的更多。

家国天下,坐在龙椅上的人有他的考量和权衡,但对后宫女子而言,终究是负了。

圣上说李昀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他会等待时机亮出爪子,但此时此刻,想着淑妃的那句叮嘱,李昀想,他还是有一件事是不敢的。

看了神色凝重的陆毓衍一眼,李昀没有迟疑,直接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举旧都世家之力,把我推到那个位子上,等我大权在握,一切都只是一个轮回,重蹈覆辙。

但我不会那么待萧娴。

我幼年失去母妃,由娘娘养大,而无论是母妃还是娘娘,都是父皇为了平权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不止是我,三哥、六弟、寿阳的感受也与我相同。

我尝过这样的滋味了,就不会让我的儿女们也来经历这么一回。”

对淑妃的杀母之仇,李昀已经报了,可要说养育之恩,他能回报的也只剩下答应过淑妃的“善待萧娴”了。

闻言,陆毓衍抬头看向李昀。

李昀神色认真,温润如平日,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桃枝上,眉宇间温柔极了。

陆毓衍想,李昀这几句话应当出自真心。

李昀没有夸夸而言、许诺世家的将来,他只说萧娴。如此简单直白,反倒比那些空话更叫人信服些。

相较于永正帝,李昀也许不是一个出色的帝王,他做不到真正的“无情”,但对旧都世家而言,这样的李昀,也许比当年还在潜府的永正帝更适合支持。

如此太平盛世,世家不存在揭竿起义,那么比起卸磨杀驴,还是这样更好些。

思及此处,陆毓衍问道:“殿下这几日见过圣上吗?”

“自打父皇吐血那日起,我没有进过御书房,不止是我,谁去都被拦了出来,”李昀的眉头微微一蹙,道,“也就贤妃娘娘每日过去一个时辰,朝政之事,暂且先由六部几位大人各自管着。”

陆毓衍的心中划过一个念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着腰间的红玉。

他突然想起年前去安瑞伯府时,小伯爷曾经说过,曹文祈想与他套近乎。

安瑞伯两父子压根不想牵扯朝事,小伯爷话里话外也看不上曹家,但陆毓衍当时与谢筝说过,圣上身子还康健,十皇子年幼,但贤妃娘娘已经不年轻了。

数月之后的今日,圣上龙体欠安,白皇后倒了,不年轻的贤妃娘娘是不是…

李昀看了陆毓衍一眼,又把目光挪回到桃枝上:“你在想什么?”

陆毓衍理了理思绪,略有些想法,只是并不完备,便道:“有些念头,先前只隐约感到怪异,现在想来,似乎确有不妥之处,我明日进宫问问阿黛,再说与殿下听。”

李昀颔首应了。

翌日,陆毓衍是与孙氏一道进宫的。

他们快要启程了,进宫来叩别陆培静,折子递进宫里,贤妃自然不拦着。

谢筝在宫门处相迎,扶着孙氏进了内殿。

陆培静写了家书,交给孙氏,道:“嫂嫂替我交给母亲,我不能在她身边,你跟母亲说,让她千万节哀。”

陆毓衍抿了一口茶,心中沉沉,他去年巡按应天府,离开旧都时,老太太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们父子照顾好自己,陆培元既然公务繁忙,就莫要惦记她与家里人,总归她身体还硬朗,等陆培元告老还乡,不会没有机会尽孝心的。

哪里会想到,陆培元是真的失去了尽孝心的机会,让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

世事无常,就是这样了吧。

孙氏红着眼睛收好了信,她赶来京城之前,突闻噩耗的老太太就已经厥过一回了。

已过花甲的老人,没有痛哭失声,她只是坐在那儿,泪水擦了又落下。

亏得还有陆培故夫妇照顾老太太,不然孙氏都不能放心进京来。

“嫂嫂跟母亲讲,毓衍还没娶媳妇呢,这么好的两个孩子,等过几年办大礼,还要她老人家镇场子的。”陆培静吸着鼻子,道。

孙氏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毓岚的儿子才周岁,老太太可要振作着,再挑个合心的曾孙媳妇。”

姑嫂两人说得难过,内殿里伺候的嬷嬷宫女们亦红了眼眶。

谢筝攥着手心站在一旁,见陆毓衍朝她使眼色,她与陆培静说了声,跟着他往外走。

寻了无人处,陆毓衍压着声儿道:“前回问过你,巧源和田嬷嬷是谁安排的,你如今心里可有想法?”

谢筝一怔。

彼时猜出傅皇后也许死于淑妃之手,为了弄清楚真相,谢筝进了宫。

毫无下手之处时,她在成华宫里遇见了巧源,才引出了田嬷嬷的那一席话。

若非因此,陈年旧事,还真是不好揭开,闻嬷嬷死后,也使得他们通过一根簪子看清了白皇后。

可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巧源和田嬷嬷的存在断断不可能是巧合,那就是他们瞌睡时被人递到脑袋前的枕头。

谢筝拧眉,道:“不可能是白氏,淑妃当时已经倒了,长安公主禁足,有没有查到公主的出身,淑妃娘娘都活不了。

白氏安插梁嬷嬷这颗棋子来对付淑妃,但她不会画蛇添足。

如此看来,这些倒像是朝着白氏去的。”

陆毓衍和谢筝想得一样,颔首道:“闻嬷嬷的死也很蹊跷。”

闻言,谢筝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道:“闻嬷嬷知晓当年内情,怕白氏灭口,十几年间隐姓埋名。若她是被人所害,害她的应该不是白氏。”

要是白氏的人,在害了人之后,一定会把那根簪子翻出来带走。

唯有想对白氏不利的人,才会留下簪子。

这么推断,即便没有陈如师让人画图样送进京,那根簪子也一定会以其他的方式出现在陆毓衍和谢筝面前。

谢筝心中一动,她想到了那夜在凤殿里咄咄逼人的许美人。

那不是李昀安排的,许美人虽然进宫多年,但她娘家势弱,自个儿也就是个美人,哪怕晓得旧年安阳宫里的事儿,也很难知道淑妃小产的内情。

安排了许美人这出戏的人,一定是在宫中多年,深知白氏这三十年里的布局谋划,也有足够的能力,害死闻嬷嬷、指使许美人。

谢筝深吸一口气。

接连几日叫陆培静去成华宫打马吊的段贵人,出现在小花园里的曹家姐妹,好心关照她、让她去找田嬷嬷的巧源…

凤眼灼灼看着陆毓衍,谢筝踮起脚,附耳问道:“二爷的意思是,贤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