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老了

这几个字,说得谢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陆毓衍微微颔首:“殿下说,他有好几日没见过圣上了,除了贤妃娘娘,没人进过御书房,所有人都被挡回来了。”

谢筝愕然。

曹贤妃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白氏拖下皇后宝座,这是一回事,但若她把持了御书房,不让其他人见圣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娘娘这几天顾着白氏的大丧,没去过前头。”谢筝沉吟。

按说圣上病着,陆培静素有圣宠,少不得去床前伺疾。

可白氏大丧,后宫无主,贤妃年纪长些,吃不消那么重的规矩,很多事情就落到了陆培静和其他几位嫔妃身上。

陆培静没有抽出工夫去御书房里,只圣上跟前的内侍每日过来,与她说说圣上当天的状况。

谢筝也在一旁听过,无非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之类的话了。

旁的就没什么了。

只是,谢筝和陆培静都没有想到,御书房那儿竟然拦了几位皇子的进出。

照陆毓衍说的,不止是李昀几兄弟,连朝臣都见不得圣面。

贤妃这是疯了不成?

哪怕心中有谋算,也没有这么急功近利的做法。

谢筝忆起几次见曹贤妃时的情景,真不觉得这位娘娘会是这样的糊涂人。

白氏未倒之前,贤妃在后宫里很是沉寂,虽说占了四妃之位,但她可以称得上深入简出了。

贤妃现在已过半百,她高龄生下十皇子,宫里人都说,当时真是九死一生,一个不好,大人小孩都要没了,曹贤妃顶着一口气,才逃脱了一尸两命的下场,从鬼门关里把母子两人都拖了回来。

十皇子刚出生时,身体极弱,虽有奶娘看护,贤妃也是半点不敢放松,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等到十皇子能跑能跳了,曹贤妃的身体就彻底垮了。

这几年,曹贤妃一直在成华宫里休养,白皇后也免了她的规矩,除了初一、初五,曹贤妃都不到凤殿露面的。

谢筝前几次去成华宫里,贤妃那儿不是睡着就是歪着,小药炉支起,养生的药材不断。

许是因为整日休养,曹贤妃说话做事都慢条斯理的,不见半分急躁。

后宫的事情,大小她都不插手,成华宫里头,听说全让两位贵人打理,就拨了个嬷嬷过来指点。

直到白氏被禁足,后宫无人打理,身为唯一在位的四妃,贤妃才不得不走出成华宫,挑起了重担。

这样“出世”的贤妃,只怕谁也没想到,她才是虎视眈眈的那一个。

只是,曹贤妃沉寂已经,她能握着白氏的秘密,那么多年都不显露,可见不是个沉不住气的。

她眼下的做法,与她的性格截然相反。

谢筝一面想,一面看向陆毓衍,她想起去岁从安瑞伯府回来时,陆毓衍曾点拨过她的那句话。

“曹贤妃老了”。

虽然十皇子还小,曹贤妃抱养的七皇子也不过十二三岁,远远不到能给十皇子撑腰的年纪,但曹贤妃不能再等了。

几位成年的皇子各有千秋,皇位之争,比拼的原本也不是皇子个人的本事,还有他们背后的权势官宦。

不扳倒白氏,哪怕白家根基不深,实力不足,但毕竟占了一个“嫡”字。

先皇后没有儿子,白氏所出的三皇子就是圣上唯一的嫡子,况且他已经大婚,又有皇孙在膝下,只这两点,就能有不少助力。

大殿下是向贵妃在潜府里生的,也正因为有个儿子,即便皇太后极度厌恶她,圣上登基之后,她登上妃位。

只是,向贵妃早早就没了,贵妃的称号也是圣上追封的。

大殿下当时也就是十岁出头,失了母妃照顾,由傅皇后看顾了几年,如今虽有儿有女,但向家早就不如从前了,大殿下想争一争,也不够看。

而李昀那儿,齐家、夏家原本就不出众,李昀最大的仰仗是旧都世家,一旦等到李昀与萧娴完婚,再生了一儿半女,那就是跺跺脚,朝堂都要心惊胆颤一番。

其余几位殿下,外家多平平,不足以让曹家忌惮。

可再等数年,谁知道又会再出什么变故?

曹贤妃这个年纪了,多等五年十年,她想替儿子谋划,只怕都有心无力。

眼下是搏一搏,将来,恐怕连下场的资格都要失了。

思及此处,谢筝的心沉到了谷底,低声道:“贤妃娘娘是想…”

一面说,谢筝一面用手指了指御书房方向。

陆毓衍眸色深深,叹道:“极有可能,前头那么多步子都走了,最后这几步,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谢筝抿着唇,只觉得呼吸都艰涩许多。

帝王家无情,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谢筝感慨了一番,让陆毓衍稍等,转身回了偏殿,取了一封信来。

“这是给萧姐姐的。”谢筝递过去。

陆毓衍接了,不等谢筝放下手,他又伸手握住了她的,掌心紧紧包裹着,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谢筝睨他,想着四周无人,也就随他去了。

陆毓衍捏着那封信,不晓得写了多少手帕交之间的私密话,厚厚一叠,看起来似是比陆培静给老太太的那封家书还要厚。

晓得她们姐妹情深,这些时日又遇了这么多事,定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讲了。

其中最要紧的那些,陆毓衍也猜得到。

他沉吟着,道:“殿下跟我说,他不会那样对表妹。”

简单的一句话,可里头的意思,谢筝听明白了。

如今如何,往后又如何,谁也不知道。李昀这句话在未来到底有用无用,谢筝越发不晓得了,但她知道陆毓衍的想法。

陆毓衍是在宽慰她,是不想让她为了萧娴的将来牵肠挂肚的,他的这份心是真切的。

谢筝莞尔。

人生多起伏,今日不知明日事,与其烦恼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甚至因噎废食,不如怜取眼前人。

送陆毓衍与孙氏出宫,谢筝附耳与陆培静说了御书房那儿的状况。

陆培静惊讶,当即让人备了粥点,带着谢筝跟于嬷嬷往御书房去。

第三百一十九章 担心

陆培静得圣上喜爱多年,但她不曾恃宠而骄,除非圣上召请,否则她是不到御书房里来的。

守在书房外头的程公公突然瞧见她,面上划过一丝讶异,忙不迭请安:“婕妤娘娘怎么过来了?”

“圣上身子好些了吗?我送些粥点来。”陆培静道。

程公公接了食盒,点头道:“圣上今日龙体大安,上午批了会儿折子,这会儿睡着。”

陆培静勾了勾唇,目光往御书房前的天井里挪去。

几位股肱之臣站在那儿交头接耳,神色之间,不难看出他们的为难和操心。

陆培静越过程公公,径直走到几位大臣跟前,道:“几位大人见过圣上了吗?”

众人急忙行礼,道:“不曾见到圣上。”

陆培静又问:“听说圣上上午批了些折子,六部大人当时来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道:“来是来了的。”

“我们大人还没走呢。”一人道。

谢筝认得他,刑部左侍郎田大人,听问他与陆培元政见不同,平日时不时有些言语纷争,但毕竟同朝为官,前阵子陆府治丧,田大人来给陆培元送过行,谢筝当时见过他。

田大人指了指前头,道:“尚书年纪大了,从早上站到下午,实在吃不消,这会儿在朝房里歇着,就让臣在这儿候着,圣上什么时候召见了,他也好赶快过来。”

陆培静道:“批过的折子呢?”

“程公公送出来的。”田大人瞥了一旁的内侍一眼。

陆培静听了,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圣上抱恙,朝政都靠六部大臣打理,今日要批折子,定然会叫几位尚书进御书房来,何至于出现折子批了,尚书们还未见到圣上的状况?

谢筝亦是抿紧了唇,眼下情况,她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郁了。

陆培静转身走向御书房,刚到门口,还来不及推开,守门的侍卫就拦住了她。

“我要见圣上。”陆培静的声音不轻不重。

程公公搓着手,道:“娘娘,圣上睡着呢。”

陆培静嗤笑一声,哼道:“怎么了?圣上睡觉的样子,难道我没瞧见过?我睡迷糊的时候时候还敢踢圣上两脚呢,我都不怕把他吵起来,你们怕什么?”

这话说得太过直接,跟在后头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笑又只能憋着,各个东张西望的,没一个敢出声的。

程公公的脸色白了白。

他能应对朝臣,应付皇子公主,应付其他嫔妃,只因他们对圣上心存敬畏,晓得圣上歇着,根本不敢胡闹折腾,但陆培静显然跟他们截然不同。

陆培静性子直白极了,偏偏圣上又吃她这一套,从来不管她那张嘴。

说什么不许后宫干政,陆培静当着圣上的面,大骂没事找事的朝臣,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脾气起来了,甚至敢指桑骂槐地损圣上两句,边上伺候的人各个吓得魂飞魄散,圣上却哈哈大笑,半点不与陆培静计较。

程公公伺候圣上也有十来年了,他不能和陆培静硬碰硬,只能好言相劝:“娘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了,圣上因着身体,前几日睡得都不安稳,一直咳嗽,半夜里也会醒。

这会儿您听听,里头安静吧?

圣上难得睡个安稳觉,您看…”

陆培静板着脸,道:“前几天睡得不好?那前几天到我跟前来回话的都是怎么说的?”

“这不是怕您担心吗…”程公公道。

“我是担心,担心坏了,”陆培静道,“我要见圣上,见不着我不安心,把门开了,别让我动手。”

程公公正一脸为难,远远的,一个宫女提着裙子急匆匆跑来。

“娘娘,婕妤娘娘!”那宫女边跑边抬声唤。

陆培静扭头看去,那宫女是乔淑媛身边的。

等宫女到了近前,程公公瞪了她一眼,道:“大呼小叫做什么?这是御书房!”

那宫女缩了缩鼻子,连连告罪,又与陆培静道:“应昭仪娘娘的哮喘犯了。”

这些日子,曹贤妃一人忙不开,事情有不少都交给了陆培静、应昭仪与乔淑媛。

应昭仪与乔淑媛都是潜府出身,年纪自然也不轻了,接连几日忙碌,难免身体吃不消。

白皇后虽只停灵七天,但今日是头七,凤殿里头依旧是大把的事情。

如今应昭仪再病了,人手越发紧张了。

宫女急切道:“娘娘,我们淑媛请您快些过去。”

陆培静睨了谢筝一眼,与宫女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了。”

谢筝会意,见程公公眼底闪过喜色,她脚下一错,整个人迅速往书房大门上摔去。

程公公和守门的侍卫没有防备,反应过来时,到底差了一部,叫谢筝顶开了大门。

“你做什么!”程公公厉声道,伸手要去拖谢筝。

谢筝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唤:“没站稳,摔着了,公公别急,我这就站起来。”

她人已在书房里,程公公想关门也不成。

陆培静借此大步迈过门槛,挥开程公公,径直往寝殿去。

几位大臣彼此对视一眼,胆小的没敢动,胆大的也想跟进去。

陆培静闯到床前,圣上闭目睡着,脸颊深深凹陷,整个人病态明显,与几天前在凤殿的时候判若两人。

许是动静有些大,圣上的眼睑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程公公塌着肩,低声与陆培静道:“娘娘,您也看见了,圣上是在睡着,不让您进来,是怕您难过。”

陆培静攥着手心,问道:“圣上这个样子,上午时还批折子了?”

“批了,硬撑着批的,奴才没骗娘娘。”程公公答道。

见此,陆培静只好轻手轻脚往外头退出来,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个人来,道:“良公公呢?怎么不在圣上伺候?”

良公公是圣上身边最体面的内侍了,很会琢磨圣上心思,圣上偶尔也会跟他商量些事情。

程公公才刚刚松了一口气,闻言,脸又绷紧了,道:“不瞒娘娘说,良公公也累病了。

圣上病倒那天起,良公公就一直寸步不离地伺候圣上,他那年纪那身子骨,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哪里能吃得消?

昨儿半夜就倒了,叫奴才几个挪回屋里去歇着了。”

陆培静没有再停留,带着于嬷嬷和谢筝往后宫去。

等拐个弯,四下无外人了,陆培静压着声问谢筝道:“你怎么看?”

谢筝撇撇嘴:“全是一派胡言。”

第三百二十章 胡言

可不就是一派胡言嘛!

乔淑媛的宫女走在前头,脚步匆匆,与谢筝几人隔了大半条庑廊。

她想催促陆培静,又实在没那个胆子,只能走走停停的。

陆培静和谢筝的话就不好说了。

等到了岔路口,陆培静与那宫女道:“你先过去吧,我回去换身衣裳就来。”

这几日陆培静穿得很素净,但日常走动与凤殿里做白事的衣着还是不同的,那宫女自然不会拒绝,连连点头。

回到陆培静宫中,她一面换衣裳,一面低低叹了声:“也不知道良公公如何了…罢了,各人皆是命。”

朝堂更替,底下暗涌之时,像良公公这样的身份,能不能活,能活多久,可不就是命嘛。

后宫之中也是如此,白氏薨逝,凤殿陪了多少人进去。

谢筝是挺喜欢良公公的。

良公公年纪大了,头发已经半白了,旁人琢磨着养黑发,他却想着一头白,说是仙风道骨,看起来指不定还精神些。

谢筝入宫不久,再是用心,在礼数上也难免会有些偏差之处,良公公暗悄悄指点过她几回。

抿了抿唇,谢筝抛开那些,与陆培静说正事:“奴婢刚看到,圣上的右手食指尖有些墨印,很淡,但绝不是今日才染上的,看起来像是有些日子了。”

陆培静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知道谢筝的意思。

圣上素来爱干净,书写作画时,偶有染上墨的时候,但一定会收拾掉。

哪怕圣上前几日病中没有发现,以良公公的性子,他每日替圣上擦拭身子时也会看到。

那印子留着,可见良公公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再近过圣上的身了。

再者,今日上午的折子不可能是圣上批阅的了,若是他亲自批的,又怎么会没有注意到手上的这个印子?

陆培静浅浅点了点头,道:“圣上不是个不敢说生死的人。”

不管圣上因何缘故宠幸她,陆培静伴君这些年,对圣上的性子也是晓得的。

圣上从不畏惧提及生死,当年皇太后薨逝前,曾拉着圣上的手絮絮说着不舍,圣上听了会儿,直直说了一句“朕要活得跟您一样久,朕就满意了”,让皇太后气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陆培静以为,若圣上白日里清醒过,他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那他就绝不会先批折子,而是安排后头的事情。

皇位由谁承继,又由哪几位大臣辅镇,他会把要继位的皇子叫到跟前,亲自嘱咐,可偏偏,圣上什么都没有做。

看来,就跟谢筝说得那些,圣上压根没有醒过吧。

凤殿里等着陆培静,她没有耽搁,快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