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两人换了男装,各骑一匹马。

花翘笑着问:“姑娘,就咱们两个人,能到旧都吗?“

谢筝揉了揉逾轮脖子上的鬃毛,道:“去年夏天,我还不是一人就进京了,虽然差点死在路上。”

花翘眨了眨眼睛,垂着肩膀道:“您那是两条腿,这回咱们还有两匹马。”

四条腿的马儿跑起来,自然是快了许多。

沿着官道一路往旧都去,经过当时遇见萧娴的茶摊时,谢筝停下来饮了一碗茶。

捧着碗儿,谢筝闷不做声想了很多,当时情景还在眼前,那么清晰,可这一年,又起伏得让她措手不及。

这一路,终究是和她进京时完全不同了。

官道岔开了,一边是旧都,一边是镇江。

谢筝望着镇江方向良久,才夹了夹马肚子,往旧都去。

入城时天色还亮。

前回来,谢筝住的是驿馆,并未去过陆府宅院,这一次只好一路问人。

陆府外头,花翘上前敲了门。

门房上的小厮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又难掩俊俏的两位“公子”,问道:“二位找谁?”

谢筝道:“我是阿黛,寻衍二爷。”

第三百三十一章 笑容

门房上知道“阿黛”这个名字,又见谢筝手上有孙氏送的东西,丝毫不敢耽搁,请了两人到门房稍坐,使了人一溜烟去报信了。

谢筝和花翘才吃了一碗茶,偏过头去,透过窗户看见了快步而来的陆毓衍。

陆毓衍脚步匆匆,眉宇之间带了几分郁郁,到了近前,对上谢筝那双晶亮的眼睛,那些怪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也不是怪罪,更多的是担忧。

彼时说得好好的,等事情了了,谢筝就在京中陆府住着,等他安排妥了旧都的事儿再回京去接她。

他和孙氏离京没几日,圣上驾崩、李昀登基的消息就一路传了来。

一切尘埃落定,陆毓衍松了一口气,记挂着谢筝,又让松烟转头跑了一趟。

松烟快马加鞭,见谢筝手臂带伤,好言劝着她养伤,再把自家爷的嘱咐念叨了好几遍,连花翘都笑话他罗里吧嗦跟个老太太似的。

可陆毓衍真没想到,嘴上答应松烟会留在京中休养的谢筝,这才多少日子,就已经进了旧都了。

且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两个姑娘家这一路来,身边没个人护着,就靠她们那点花拳绣腿,又怎么能不让人担心呢?

从门房上得了信,陆毓衍匆忙就来了,想着要好好说说谢筝,真瞧见那数月不见的小姑娘巧笑嫣然,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舍不得说她,一句重话都舍不得。

与其说那些,不如往后护得紧些,莫再给她这千里走单骑的机会了。

谢筝放下茶盏,轻快着步子迎出来,仰头看着陆毓衍,道:“我是来投奔的,无家可归了。”

许是伤心往事渐渐都放下了,“无家可归”这四个字,也没有那么难出口了。

陆毓衍沉沉看她,想伸手刮她鼻尖,念着门房里外仆从不少,到底还是耐住了。

这是老宅,谢筝是他三媒六聘定下的媳妇,在底下人跟前,给她留些颜面。

真当着人捏她脸颊鼻子,回头准要恼的。

“母亲在等你了。”陆毓衍的声音柔和,带着几分笑意。

竹雾去孙氏那儿传话时,说的自然不是阿黛,而是谢家姑娘了。

孙氏可不管那些规矩不规矩的,起身到了院外接她,远远见陆毓衍和谢筝一道过来,她噙着眼泪受了谢筝的礼,再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瞧着比数月前瘦了。”

谢筝莞尔。

她往后入住的地方,孙氏早就收拾了的,就她院子的西跨院,地方宽敞,原等着谢筝养上三四个月的伤,再接她回来,这会儿人来了,也不耽搁住。

谢筝和花翘梳洗更衣,换下风尘仆仆的男装,再作女儿家装扮。

孙氏和陆毓衍引着她在陆府各处问了安,所有人都晓得谢家姑娘来了。

陆家老太太握着谢筝的手,满是皱纹的眼角湿润着,她认真看了谢筝许久,让萧玟从箱笼底下翻出了个妆匣,取了一只青玉镯子,亲手给谢筝戴上。

萧玟有些迟疑,嘴上没有说话。

陆家老太太拍了拍谢筝的手背,与萧玟道:“我晓得这镯子该等到大礼成了再给她,可老婆子今儿个高兴,迟早就要戴上的,不拘泥那些了。

老婆子一这屋子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以后也都是他们的,你放心,认亲时老婆子还是能掏出好东西来的。”

说完,老太太又看着谢筝道:“这镯子毓岚媳妇也有,你只管戴着。”

话说到了这儿,谢筝自是没有推拒的道理。

萧玟背过身去,掏出帕子摸了摸眼睛。

孙氏安慰一般拍着她的肩膀。

萧玟压着声儿,却阻不住哭腔:“我没事,我就是高兴的,老太太多少日子没笑过了,她这是真高兴呢,高兴就好。”

自从陆培元没了的消息传回旧都,老太太就没再露过笑颜了。

分明从前是那么爱嬉笑怒骂的一位老人,上午打趣媳妇、下午逗弄曾孙,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把老太太打倒了。

彼时事情没有明白,老太太还一直牵挂在宫中的幺女,人虽没有病,精神却一路下坡。

萧玟送走过傅老太太,看着婆母这样子,心里哪能不慌?

等知道李昀继位,没多久就是陆培元的棺椁入府了。

这些时日,老太太一点点撑住了,可晚辈们总想着,只硬撑着总归是不够的,好在,眼下终是有些笑容了。

老太太欢喜了些,数月间压在陆府上的沉重与阴霾也慢慢散了,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敢说些笑话趣事了。

她们爱听的就是谢筝的故事。

花翘进府才两日,就被围着说了好几回,说谢姑娘帮着二爷在京里破的案子,说她们巡按时发生过的事儿。

不仅是她们爱听,陆家老太太都爱听,留了谢筝在她屋里,宿在碧纱橱,与她说故事。

谢筝没有见过祖父母、外祖父母,她对真心待她的老人的印象就只有傅老太太,陆家老太太待她的好,沉甸甸地积在她心中。

听了几日故事,陆家老太太才让孙氏把谢筝接回去。

前脚谢筝走去,后脚老太太就与萧玟道:“也是怪我,没分清轻重,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我只顾拉着她说话,却忘了她该给她父母去磕个头。你帮我安排妥了,她父母就葬在城外,来去方便的。”

萧玟应了。

隔天,陆毓衍陪着谢筝出了城。

章家嬷嬷随着他们上山,落后几步,不住交代花翘。

虽是住在陆府,吃穿用度上都无需操心,章家嬷嬷和老章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怕给谢筝添麻烦,没有提出跟进去伺候的想法,只事无巨细地叮嘱花翘,就怕她不够周全。

花翘挽着章家嬷嬷的手,笑着道:“府里都喜欢姑娘,姑娘在府里不会吃一丁点儿的亏,妈妈放心吧。”

章家嬷嬷抿着嘴,看着陆毓衍和谢筝边走边说话的身影,心落了大半了。

姑爷待姑娘真心好,老爷和太太在地下定能安心的。

谢筝走到墓碑前。

老章夫妇把这里收整得很干净,不见杂草,因谢筝活下来了,这墓碑也换过了,去了谢筝的名字,又立了一块给豆蔻。

篮子里的祭品一一摆开,谢筝在坟前跪下,满腔的话想说,一时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她张了张嘴,又顿住了,这回没哭,却浅浅笑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伤口

谢筝和父母说了很久的话。

起初讲案子,讲在宫里的生活,讲她这么个从前整日里只想着偷溜出去跑马耍玩的“野丫头”竟然熬住了宫里那些刻板的规矩。

一个连捏着绣花针、老老实实坐上一刻钟就浑身别扭的姑娘,到底还是沉下了心,去学嬷嬷姑姑们教的怎么伺候主子。

“要我说,只学那些也不顶用,还是拳脚最防身,”谢筝笑了起来,“别看我就是花拳绣腿,我也立了功了,只可惜,比不了那些行家,叫人砍了一剑,要不然,我能再早些回来看你们…”

谢筝事无巨细地说,她记性本就好,跟父母说话也不讲究什么章法逻辑,想到一茬就是一茬。

陆毓衍陪着她,没有出声打搅,只是目光终落在谢筝那受过伤的手臂上,沉沉湛湛的。

他看过谢筝手上的伤。

原本还想着,若是谢筝不肯让他看,就拿“你还看过我腿上的伤”来堵她的话,但谢筝并没有犹豫推脱,撸高了袖子,把手臂伸到他跟前。

谢筝皮肤白,盈盈如玉,饶是伤情好了,一眼看去,依旧能看到截然不同的两种肤质。

伤口嫩得泛粉,陆毓衍还是喜欢她白净的样子。

他知道,谢筝的皮肤容易留疤,伤着了之后,很难缓过来。

舍利殿里叫那妇人勒了一脖子,谢筝抹了好久的药膏才总算养好。

也亏得苏润卿手上的药膏好使。

谢筝自从伤好了之后,就不耐烦涂药了,反正不痛不痒的,这痕迹慢慢也会消的。

陆毓衍顶真,催着谢筝找药膏。

谢筝睨他,她们一路来旧都,全身上下的就一人一个包袱,哪里会把药膏带来?

这理由甚好,偏偏摊上个操心操肺的花翘,还真把药膏塞进包袱里了。

这下什么借口就没了,谢筝拗不过,听陆毓衍的话,乖乖涂药去。

几日工夫,好似有些用场,谢筝瞅着那皮肤好多了。

陆毓衍越发上心,眼看药膏没剩多少,又问孙氏讨了些,虽然比不上宫里赐下来的,但也不差了。

手臂上的印子越来越浅,可陆毓衍明白,当时那一剑很是凶险。

若是长安公主的人手迟到一步,那…

这些事情压在他心上,他没跟谢筝说已经过去了的“如果”,他只是一遍遍叮嘱自己,护着她,再多护着她。

能与她一道,能听她说笑。

一如此刻。

谢筝絮絮叨叨说完了这段日子的事情,话锋一转,又说了另一桩。

“前回来看母亲,给您讲过宁安书局出的那话本故事,就是哭惨了人的那个,今儿个给您讲个新的,书局前两日刚出的新话本,这回是个逗趣的,您不知道,连陆家老太太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看话本吃力,是谢筝从头到尾念给她听的。

那是个风趣的故事,老太太这两天情绪不错,又有一众婆子丫鬟在边上凑趣,听个故事听得喜笑颜开,更让来探望的晚辈欢喜。

谢筝也喜欢那个故事,她念过一遍就记住了,这会儿跪在坟前,仔仔细细说给顾氏听。

一面讲,一面笑,笑完了,心里多少有些空落落的。

抬手抹了一把脸,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挂上笑容,道:“我之后几年都在旧都,宁安书局的话本一月出一册,我每月都来讲给您听。”

别人彩衣娱亲,她能做的似乎就是讲故事了。

章家嬷嬷站不远处听着,闻言猛得抬头,下意识问了句:“之后几年?”

话一出口,也晓得自己说岔了,姑爷有功名有官职,他是丁忧回乡,等时候一到,姑娘是要随着姑爷走的。

陆毓衍道:“我还会出仕。”

说完,他没有与章家嬷嬷细说,只是重新转过头去,目光灼灼看着墓碑。

他跪得挺直,多余的话没有挂在嘴上,但他心里明白,一如谢筝心中也懂,他会继续做官,做像父亲和泰山大人那样的官。

他要对得起这一身血肉,也要对得起陆家的百年名声。

这是父母的期冀,是他当年答应岳父岳母的,亦是他的丹娘想要看到的。

回城后,谢筝去了萧府。

旧都世家繁盛,只看这长长的青灰砖墙就知道了。

陆毓衍去见了萧临,谢筝寻了萧娴说话。

萧娴歪在榻子上,没有多问京里的事情,只跟谢筝说旧都,她自幼长在京中,又跟萧柏在明州生活几年,反倒是旧都与她而言,陌生许多。

说了一堆话,从城内外的寺庙庵堂,说到各家素斋,谢筝听得懂,萧娴不愿意剖开心来讲京城。

可又不得不讲。

谢筝取出信来,递给她:“是殿下让我、错了,是圣上让我交给萧姐姐的。”

萧娴一怔,眼底复杂,到底还是伸了手接下。

没有避讳谢筝,萧娴当面打开了那封信。

不过两张纸而已,谢筝不知道李昀写了什么,但她透过信纸背后的墨印能看到李昀字体的大小,那么整齐的字,这两张纸并一块,其实也没写多长。

但就是这么两张纸,萧娴的眼睛通红,到最后忍也不忍,趴在几子上失声痛哭。

这么些年,谢筝不是没见过萧娴哭,可这一次,却哭得她揪心揪肺的。

许嬷嬷明白人,打发了所有人出去,又关上了门,自个儿守在中屋。

谢筝搂着萧娴,听她那咽呜哭声,也忍不住想哭出来了。

萧娴哭了很久才停下来,她也不擦,整个人靠在谢筝身上,道:“他说,一年后大婚。”

只听那喑哑声音,谢筝一时辨不清萧娴情绪,她试探着想问几句,萧娴却自顾自说上了。

“原就是各取所需、门当户对,这就是世家婚姻的真面目,我有什么能伤心不满的?我从前想着,不是他,也会是其他公子,即便他登不上大宝,也是亲王。

旧都世家、江南士族,一直都是皇家心病,彼此制约。

可我们旧都世家拖不住了。

父亲丁忧,京中如今还占着高位的旧都出身官宦还有几人?自从傅家舅公告老仙逝,帝师的荣耀也渐渐淡去,先皇后娘娘也不在了,新帝继位,前朝后宫,还有我们多少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最好(终)

“我姓萧啊,我是萧家女,我是旧都世家女,我能得他亲睐,能为我世家荣光添瓦,是我之幸。可是阿筝,人心终是不足的…”

萧娴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就好似那砖瓦,一层叠一层,累在了谢筝的心上。

谢筝了解萧娴,她听得懂萧娴的意思。

果不其然,萧娴最后还是笑了,含着泪,笑得无奈又苦涩:“抛开所有的,没有那么多大道理,我只是喜欢他呀,我是真的把他放在了心上的…”

心悦与他,就愿意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萧娴离京时,先皇后和傅老太太的死因并不明朗,她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先帝爷卸磨杀驴的心思。

可眼下一切通透,萧娴却是无法、也不敢问李昀,他坐稳了龙椅,又会如此待她,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傅皇后。

萧娴问不了,李昀还是给了她答案。

知道她定然挂念忐忑,李昀主动在信里写了“不会”。

他说,他幼年失去母妃,由淑妃娘娘养大,可说到底,所有的一切的根源是他父皇对旧都世家的“杀意”,李昀经历过那些,他就不会再让他的儿子来尝一遍这其中苦辣。

这是他给萧娴的承诺,也是他给先帝爷的回答。

短短信纸上的“承诺”,李昀给了,萧娴就信,仿若是这些日子堆积在心中的郁郁一下子冲开了堤防,萧娴哭了很久。

心思只有自己才懂。

萧娴柔声和谢筝说起了韩佑霖:“我这次回来,有见到韩家十四郎。

他在旧都念书,府里治丧,他来给祖母上了香。

他跟我说十娘、十一娘,说了几句明州事情,我当时就目不转睛看他,他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好看得让人想拿果子丢他,但我自己晓得,我不喜欢他了。

又或者说,当初知他早已定亲,我早早放下,不曾有多少伤感难过,其实只是我没有那么喜欢他。

太懵懂了,那年还什么都不懂呢。

跟殿下不同的…